幻野祭,当音乐遭遇历史(上)
1971年8月14日到16日,在千叶县成田市的三里塚举行了一场名为“幻野祭”的音乐节。在这个音乐节上,前卫爵士乐手(高柳昌行、阿部薰、高木元辉)、地下摇滚大咖(灰野敬二)、激进民谣乐队(头脑警察)、知名演歌歌手(加藤登纪子)、甚至传统妇女舞蹈团齐聚一堂,并不时有情绪激动的观众冲上台,与工作人员理论一番,整个音乐节呈现出混乱而激进的迷人气质。究竟是什么事把这些看似毫不相关的人聚在一起,还要从几年前说起。
缘起:成田机场建设征地始末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随着日本经济发展,作为日本心脏的东京,仅有的羽田机场运力逐渐饱和,于是政府开始筹划建立一座新机场,来分摊羽田的压力。
首先选择的是在东京湾填海来修建新机场,但彼时的工程技术无法达到机场建设要求,于是目光转向内陆地区。打开谷歌地图可以发现,东京以西地区,距离市中心30公里便已经是山区,并不适于机场修建,于是目光就落在了东京以东地区。
最初选择的地点是茨城县的霞之浦和千叶县的富里市,但由于前者地质条件不适合机场,后者当地民众强烈反对,于是重现选址,最终把新机场的位置选定在富里市附近的成田市三里塚地区,也就是今日成田机场所在地。
三里塚所在区域,主要是天皇所有的下总御用牧场,也就是说,属于国有财产。1966年,选址决定作出后,时任日本总理佐藤荣作向天皇建议,将御用牧场迁作他处,并获得认可。但事实上,在二十世纪上半叶,御用牧场已经几次将土地分配给拓荒农民,机场建设所需用地并非完全归天皇所有,这也为后面的事情埋下祸根。
据资料显示,日本政府的选址决定,几乎是单方面,强制的,没有与当地的居民有过相应沟通,以及对其选址原因作出解释。其中部分原因,是由于很多三里塚的居民,是二战之后迁移到此的拓荒农民,也就是说相对于富里地区更“贫穷”一些,所以政府想当然地认为征地会更容易。这种信息被当地居民获悉后,引起了群情激愤。
在内阁会议通过这个选址决定前几天,当地居民就召开了反对新机场建设的群众大会,并成立三里塚机场反对者同盟。而后,附近的芝山町由于将会受到规划中机场的噪音影响,也成立了芝山町机场反对者同盟。
反对者同盟中的各组织头盔
历史事件的过程都是相似的。当政府作出规划决定后,开始对当地农民进行分化,采用逐个击破的方式,来收购农民的土地。个别农民,甚至个别町村以集体决议的方式,同意政府收购,而他们也主张与政府谈判,但目的并非反抗,而是提高要要价。而另一方面,更多的人选择以反抗立场,与政府斗争。他们选用方式极具创意,史称“买一坪”运动。
什么是“买一坪”运动呢?反对者同盟为了防止个人被政府逐一分化,倡议大家把自有土地进一步细分,然后彼此交换一坪土地,以互相持有的方式,来巩固统一战线。这样相互掺沙子后,必须以同盟为单位作出统一决定,才能使政府购买土地有实际意义。这相当于在精神同盟基础上,又建立了地权同盟。
虽然政府的征购工作在持续进行,但由于反对者同盟的行动,收购进程大大减缓。原计划在1967年底要完成70%的土地征购,直到1968年3月底,征购土地才完成5%。不过直到此时,日本政府也不会想到,斗争会持续几十年。
1969年12月,机场建设部门向政府提出的“事业认定申请”得到批准。所谓“事业认定申请”就是认定规划土地的性质为公共事业用地。一旦获得认定,那么土地上的原住民只能面临两种选择:将土地主动卖给政府;或等待政府进行强者征收,也就是强拆。并且土地性质一旦认定,效力长达十五年。其间,土地收购价格标准相对固定,并无太大议价空间。另外,土地不能转让或出租,也不能擅自增高、重改房屋。这进一步激化了当地民众与政府的矛盾。
由于政府规定与僵化的政策,还发生了一些啼笑皆非的事情,比较典型的是小川嘉吉的遭遇。
小川是三里塚的一位农民,1969年2月其父去世,小川继承了乃父遗产,其中包括机场规划范围内的近3公顷土地。在日本,继承遗产需要缴税,于是税务部门按照前一年,附近已经同意将土地出售给机场的价格,“帮助”小川进行申报,计算下来,总计需缴纳高达533.5万日元的遗产税。由于临近报税的最后时间,加之工作人员告知后续还能修改,于是小川稀里糊涂在这份申报书上盖上印章。
而当小川再次申请修改时,却被工作人员告知,申请一旦递交,就无法修改。最后小川只能在不出售土地,把其作为农耕用地的前提下,缴纳了47.7万元遗产税。这一切都发生在土地“事业认定申请”被确认前。然而,1973年11月,税务部门却上门征收485.8万滞纳金,并以此为名强制封存小川的土地。从此,小川踏上了漫漫诉讼路,一级级法院告上去,长达十几年。
这个事件中,有几个吊诡之处。一,报税时,其他地区土地的出售价格,是个人行为,在政府未进行“事业认定”前,不能假设土地一定要被用作机场建设,也就是不能参考售卖给机场的其他土地价格;二,小川在“事业认定”前就作出不出售土地的决定,但后续税务部门却以“事业认定”为依据进行强制补税、与土地强征。最终导致的结果就是,如果按照政府的意愿,同意土地征收,那必须缴纳巨额遗产税,于是小川不得不更加坚定地走向反对机场建设之路。
虽然外人看来,整个事件颇有魔幻现实主义的意味,但设身处地来想,身为小川,一个小小的失误,把自己下半生的轨迹全部改变,其中滋味,唯己方知。
“事业认定”给了政府进行强行拆除的法律依据,也使得反对者联盟更加团结,并且紧锣密鼓的进行应对。针对即将要来到强拆,有些人甚至组织挖地洞与战壕。
1971年,强拆终于来临。从2月22日开始到3月6日,政府进行了第一次强拆,出动几千名警察,反对者同盟与其他支援团体与警察做了殊死搏斗,一百多人被捕,另有一百多人受伤。前期搭建的营寨与战壕全部被摧毁。
成田机场建设是战后日本的一个“悲剧”,在思想、社会、政治上影响深远,意义重大。为什么修建机场会引起如此大的反弹,并获得全国人民的广泛关注与同情?
本文落脚点并非在此,所有的阐述都是为了读者更好了解“幻野祭”的时代背景以及社会意义,所以这里只列出极其粗浅的分析。
在笔者看来,民众反抗建设成田机场,其原因大体有三:
一、城市与乡村的对立。作为政府,把占用农业用地修建机场作为天经地义,前期没有对当地农民作任何调查与沟通,一意孤行按照自己步调推进项目,本质上是一种城市大于乡村的思想在作祟。于情于理,无法获得农民的支持。
二、日本与美国的对立。虽然美日依靠“安保条约”缔结了同盟,但实际上日本国内一直有反对“安保条约”的思潮。很多人认为,之所以羽田机场的运力捉襟见肘,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美国。越战期间,羽田机场成为了美军转运物质与人员的中转站,1967年,一个月内美军的包机起降次数高达两百次以上,导致羽田机场越来越混乱。于是很自然,很多人把反对修建新机场与反对美国等同起来。
三、政府与民众的对立。上世纪六十年末七十年代初,正是全球左翼思潮风起云涌之际,日本也不例外。全国各大院校都掀起反权威运动,而反对成田机场建设,正好给这些激进学生一个试验场,可以践行他们的理念与主张。
这三种力量叠加在一起,形成了长达几十年庙堂与江湖的拉锯战。
在第一次强拆行动后,反对者同盟为了反抗第二次强拆执行,展开了全国性聚会,来获取民众关注。幻野祭就是在这种背景下被提议并举办的。
幻野祭的一天
这次“幻野祭”的主办者,是反对者同盟里的青年行动队。在日本乡村,这种混合了各种元素,类似于庙会性质的“祭”非常常见。在第一次强拆结束后,大家想从激烈冲突的气氛中解放出来,用这次活动来显示对抗政府的决心、以及反对者同盟的团结,更重要的是借助活动获得社会关注,为反对政府的强拆积蓄力量。
根据后来出版的唱片,参与这次“幻野祭”的艺术家大体分成以下几类:
自由爵士乐手:高柳昌行领衔的New Direction for the Art、落合俊三重奏、高木元辉三重奏、阿部薰等人。
前卫摇滚乐队:布谷文夫领衔的DEW,由竹田和夫领衔的Blues Creation,以及初出茅庐,以后成为传奇的灰野敬二领先的Lost Aaraaf。
民谣乐队:地下民谣乐队头脑警察。
演歌歌手:加藤登纪子。
民间团体:地下演剧剧团、以及妇女行动队等。
以上只是根据现有留下的录音录像整理的名单,在三天的过程里,还有哪些其他艺术家出演,现在已经不可考。
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能把这些看似毫不相关的人聚集到一起,从他们留下的只言片语中,或许会看到一丝端倪。
高柳昌行:“我参加这些活动不过是现代人的一种基本行为。我没有询问其他参与者是否具有必要的政治意识,或者这是否是一个适合演出的地方。在我心里,我很清楚我是谁,在干什么,怎么去做。。。对农民来说,土地既是生命,也是财富。他们强烈地依恋土地是很自然的。最近似乎有很多农民受到一时诱惑,卖掉了土地,我称他们为白痴农民。不管你怎么看,用武力夺取一个农民的生命都不是一件正常的事情。比较一下,如果某人试图结束你的生命,你会意识到你的反应是本能的。”
Panta(头脑警察):“我之所以参与三里塚的“幻野祭”,是因为青年行动队的成员找我,说想在那里举行一个音乐节,希望头脑警察加入。我说,如果举办音乐节,你应该举办一个连农民都能享受的盂兰盆会,而不是摇滚音乐会,但青年行动小组的成员非常热情。我是一个很有同情心的人,所以决定去表演。。。慈善什么基本上是骗人的,最终我得到了六个南瓜和一袋大米作为报酬。”
灰野敬二:“我记得我们被告知早上在新宿集合,因为有一辆巴士从那儿出发。我不记得同行还有谁。如果我事先知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可能不会参加。”
演出在1971年8月14日傍晚开始,而正式开始前,就已经有地下演剧剧团在表演。
第一个上场的是高柳昌行的New Direction for the Art(简称:NDA),另外两位成员是萨克斯手森剑治,与鼓手山崎弘。作为开场是高柳主动向组委会申请,演奏曲目名为“泪”(La Grima)。作为音符高密度喷射的集团投射,显然无法得到在座几千位观众的理解。台下毫不客气的把各种物品扔到台上,不过NDA不为所动,依然自顾自的演奏了四十多分钟,最终在“滚下去吧”的起哄中,结束了他们的演出。
这种台上与台下的对峙,无疑是一种错位。台上的人想把他们的观点用极个人的、抽象的形式表达,而对台下的听众而言,这种混乱的轰鸣无疑是一种杂乱的信息,从中无法获取任何意义。虽然后续的鼓吹者把这次表演形容为“高柳的音乐理念领先于这个时代三十年以上”,但在笔者看来,这是艺术化的个人表达在大众传播中遇到的普遍窘境。这种窘境对自由爵士而言一直存在,只是脱离了类似社群一样的表演环境后,被无限放大。
而作为当事人,高柳在访谈中这样解释了这种窘境:“我毫不在意是否有人客观地理解我们在做什么,因为土地会理解。土地有一张脸,也有感情,和普通的听众没什么不同。事实上,它远远超过任何受教育的人,这使它成为最纯粹的听众。”相对于鼓吹者,高柳更清楚自己所面对的错位,但他选择的不是解决,而是无视。
接下来出演还是自由爵士组合,落合俊三重奏与高木元辉三重奏所遇到的情景与前者几乎别无二致。
有趣的是,落合俊这个名字在今天的搜索引擎中,找不到任何“幻野祭”以外的信息,像一张夹错了位置的书页,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凭空漂浮在这里。
而在高木元辉三重奏的演出过程中,一个团体半裸着身子,抱着牛头骨上台起舞,在表演者中间穿来穿去。而高木他们的表演并且没受到影响,依然如故。
“幻野祭”作为七十年代音乐届参与社会活动的样本,在当年出版唱片时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除了演出曲目外,还收入了观众各种争论的声音,演出者与观众的二元结构不再那么清晰,仿佛所有参与者都变成了主角。
参与“幻野祭”的观众大体分成三类:一是纯粹享受音乐的乐迷;一类把这里作为斗争试验场的学生;还有保护自己农田不被侵占的农民大爷大妈。
他们有着不一样的文化与教育背景,因此有着不同的审美诉求。把他们连接到这里的并非台上的演出者,而是背后的社会事件,于是出现观众与演出者的对峙,以及观众与观众之间的对峙就不足为奇。这里,选列几则争论的记录:
一位观众试图擅自上台唱歌,被来自青年行动队的主持人阻止。主持人说:"我们允许你唱,但请再等一等。"观众:"这就是为什么音乐节总是不行的原因。" 主持人:"一边否定音乐节,自己却上台唱歌,这不是自私自利吗?”
另一位听众登上舞台说:“这可算不上什么'音乐节',和青年行动队没有关系,让我们自己创造一个音乐节。”台下观众批评他:“和青年行动队没有关系什么的,简直胡说八道,这里难道不是他们用血汗守护的空间吗?”
一对男女煽动者上台对台下说:“不唱歌不跳舞的家伙回家吧,这不是演唱会,不要像狗猫一样就只会听!”主持人心虚地表示,大家可以动起来,但是要避免混乱。
妇女行动团的一位老太太说:"你们为什么不演奏民歌,而是咣咣咣地鼓捣爵士。”
管中窥豹,从以上片段可以看到观众间的巨大分歧,无疑前面出场的几组爵士乐手无法触及观众的最大公约数。而摇滚乐相对地身体性与直接性优势,在这里就彰显无疑。
接下来出场DEW与Blues Creation终于把场子热了起来。这两支乐队今日被认为是日本摇滚黎明期的代表,尤其是后者。如名字一样,虽然Blues Creation有着浓浓地布鲁斯摇滚味道,但与六十年代那些翻唱乐队相比,已经开始尝试独立创作。
说起来,两支乐队还有着很深的渊源,DEW的灵魂人物布谷文夫曾经是Blues Creation的主唱,1969年发表完同名唱片后,次年离队,组成了DEW。而DEW这支乐队非常短命,在参加完“幻野祭”不久后即解散,之后布谷开始了单飞生涯,这也是他们留下不多的录音之一(另外还有一张71年的现场专辑)。
8月,是日本举办传统盆舞节的时节,妇女行动队的登场,伴着加藤登纪子的传统民谣,用舞蹈把整个“幻野祭”的气氛拉回到传统语境,更加接近土地。而这种舞蹈正是所谓“祭”的真正主角。
整个气氛正浓之时,萨克斯手阿部薰上台。作为后来的传奇人物,意外仿佛伴随着他整个生命。在“幻野祭”中,他的表演前半部分并没有进行录音,而当时录制的后半部分也意外消失不见,就是说,他没有留下任何在“幻野祭”的记录(后来乐手回忆,阿部薰参与了高木三重奏的现场)。
据唱片内页介绍,他凌厉地萨克斯在前15分钟遭遇了和之前自由爵士乐手一样的遭遇,不停有东西飞上台来,而随着演出深入,他逐渐征服听众,最终在一片欢呼声中下台。
“不是因为节奏,不是因为旋律,而是因为演奏的行为本身。”唱片内页最后这样说道,这句充满话术意味的描述,给人很多想象空间,但总结成大白话即是:音乐不受欢迎,精神十分可嘉。根据前面几组乐队在一片“下去吧”的起哄中结束演奏,笔者不得不怀疑,被打动的只有内页介绍的撰写者。
当天演出真正的王者是左翼倾向的头脑警察。头脑警察是1970年由化名为Panta(中村治雄)和Toshi(石塚俊明)的两人组成。六十年代末风起云涌的左翼思潮,影响了非常多的乐队,而头脑警察在其中却非常独特。与其说是音乐家干革命,不如说是革命家搞音乐。他们激进、“反动”、政治化的歌词,屡遭当局封杀,唱片禁售,歌曲禁放,乐队禁演。
他们最出格的举动是1972年出版第一张唱片时,把“三亿元事件”中,抢劫犯的通缉令头像作为唱片封面。而这个1968年发生在东京的抢劫案,一直没有被侦破,是日本最著名的案件之一。这无疑是对政府最大的嘲讽,当然得到禁售也不令人意外。
“三亿元事件”的通缉令
在“幻野祭”他们唱的歌中,最著名的无疑是《世界革命战争宣言》。这首歌曲是Panta在关东学院大学学习时,读上野胜辉的《世界革命战争宣言》后受到启发而作。上野是日本极左翼组织“赤军派”的核心人物,这个组织与“联合赤军”与“日本赤军”秉承世界革命的思想,在世界各地进行“革命活动”。
这首歌这样唱道:
“各位布尔乔亚,听好了,我们将在全世界掀起一场针对你们的革命战争,为扫清这个世界,特在此进行宣战布告。。。既然你们有权肆意处置越南百姓,那么我们也有权肆意杀戮你们,既然你们有权屠戮黒豹党,有权用坦克碾平犹太人,那么我们也有权杀掉尼克松、佐藤荣作、基辛格,有权用炸弹,炸烂五角大楼、防卫厅、警视厅还有你们的家!”
这样的歌词,置于一个以反抗政府为主旨的活动中,能掀起多大共鸣,不言而喻。
当晚最后一个出演的是Lost Aaraaff,这也是灰野敬二的最早录音。他们演出时,已是午夜。前面的头脑警察,无疑是成功的,而Lost Aaraaff则用巨大的噪音粉碎了台上台下刚刚达成的共识,毫无意外,他们遭到了石块和其他杂物的洗礼。
以上只是“幻野祭”第一天的内容,由于唱片的出版有幸被记录下来。而作为三天“幻野祭”的另外两天,如今无论是亲历者还是研究者,都语焉不详,成为日本音乐史中的一个谜团。
(未完待续)
P.S.:昨天发出预告后,“土豆泥糊了”猜中主题,手动点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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