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
2022年,在我们的聊天群“敬老院”中,吴主任透露消息,他刚从大厂总监的位置上辞职。当时我的感觉,即使算不上天塌了,起码也塌了一半。这个多年老友的聊天群名为“敬老院”,是有原因的。2022年,我们之中最年轻的吴主任刚过本命年,芳龄37。青春岁月的恣意妄为早成谈资,我们都已是中年人。那之前的好几年,我们各有稳定职位,也各有各的一摊杂务与负担,平常见面不多,但网聊不少。我们自作多情地以为,人生已成定局,往后就是吃喝养生,读书闲聊,抱团取暖,安度晚年。万一这群里某些文艺人士作妖,不慎潦倒,还有稳定的大厂中层托底。当时我的养老计划是“难道主任还能看着我要饭吗”。当然这是具体而微。实际上,大环境的动荡影响着每一个人。主任离职的前一年,我刚从干了十几年的媒体业中脱离。不像主任主动离职,我是被动下岗。疫情三年,群里一半人丢了工作。像是一场迷梦初醒,现实就这样猝不及防地砸在了眼前。主任的离职是最后一磅,我们之中最踏实、最务实,执行力最强的主任。这意味着一切都是真的,不可逆的,再也没法自我欺骗了。养老梦碎,赖以糊口的那点儿技能眼见过时,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而我们早已不再年轻,不再热情。认识主任那年,他25岁,我刚过30。主任是福建莆田人。关于他的青少年时光,我只记得四个字:“无心娱乐”。也是闲聊时他自己说的,描述莆田民风之凶悍,农村小院里的孩子存活之不易。我所知道的是,从上大学开始他就如饥似渴地大量阅读观影,看王小波,看林达,看雷蒙德·钱德勒——那是我们这代人的共同进路,那会儿没有短视频平台,智能手机也不普及。2006年,罗永浩办的牛博网开业,我在澳洲留学,写文章,每天看牛博,主任是在厦门每天看,每篇文章都看。那时候我们还不认识。同一年,主任大学毕业,找不到工作。混了一年,第二年被一个网友介绍去一家房地产公司当文案,1500的月薪,也没能做多久。后面就是断断续续的失业,因为没工作,家人看着着急,给安排去一家保险公司上班,干了一个月就干不下去了。他说自己不擅长跟人推销,而且这不是自己想要的工作。后来他开过淘宝店,甚至为了赚点钱,还摆地摊,遭遇过城管的驱逐。2009年这年,主任觉得自己毕业整整三年了,内心慌乱无比,无论如何得先养活自己。就是这一次他看到电视上有个招聘信息,说要大学生,去某个民营医院当文案,他心说给钱,去非洲也行。然后就被老板发去了西北榆林,每天的工作内容是派发传单。在榆林住集体宿舍,发传单之余没事干,他买了很多书,开始学习经济学。据他说,那会儿的状态是浑浑噩噩的,过一天是一天,但是好在有书看,感觉自己进步挺快,但心中更向往的还是牛博网里构造出来的世界。发传单的工作干了半年,知道这只是暂时的,不宜久留,于是他又离职了。当时的想法是跟老乡们一起做外贸。但是这是需要资金的,毫无启动资金的情况下,几乎是做不起来的。在网上,他的精神世界很满足,但线下,他是个没工作的人。那段时间在QQ群里,我们这帮因牛博聚在一起的家伙高强度聊天,他给自己起了“主任”这个昵称,想的是,怎么土怎么来。2010年初,主任窜访北京。在群里聊了许久的几位朋友终于相见。据主任说,至今想起来都特别温暖,雎鸠开着载着两位在校大学生李诞和吴辰去首都机场接机。这样的时刻,再也不曾有过了。跟李诞、吴辰一起如同所有标准的文青在北京晃悠几天后又回到老家,依然无所事事,依然迷茫得不知所措。也一起听了阿城的线下讲座,主任发表感想:北京确实不一样,居然可以这么容易就见到活的作家?后来看到老罗的英语培训公司开业,主任以应聘为借口,又从家乡来了北京。其实,他说,就是想再次来北京透透气。来了,住在朋友的研究生宿舍,每天看美剧,《波士顿法律》《绝望主妇》,每天在微博上活跃。过了一个月,要去面试了。他吓得不敢去,但还是去了,面试说到一半被面试官打断,他恼羞成怒,说,让我说完!“我当时的想法就是,妈的,我知道我没戏,但我也要让你难受!”这就是当年的主任。面试完,主任宣布准备买票回家。于是吃践行饭——那几年,北京文青每个月都有无数的迎新饭、日常联络饭和践行饭可吃,招待祖国四面八方来访的草莽。践行饭席间有网易主编,问说,你们身边有啥靠谱的年轻人吗?网易正在筹备一个新产品,需要熟悉互联网的年轻人。于是,经过一番真挚和折腾的求职,主任进了网易。2010年,我留学回来一年多,找了个媒体工作刚入职。作为网友,我们终于见了面。一帮朋友吃了好几次饭,现在想起来,那年的主任,精干的身材,松弛的眼袋,苍老而年轻,矍铄而草莽。我只记得他话少,胃口坚决,特别是眼神直愣愣,好像生来就没有眨眼的习惯。那是固体的,剑一样的眼神,但是很钝,让人无来由地有些恻隐。主任住在北京一个网友的研究生宿舍,在北京玩了一圈。我们被老罗带着,一起去看话剧,《两只狗的生活意见》,他提前一个小时到场,在门口虔诚地等着。当时他跟自己说,我都毕业四年了,网易这份工作的机会,吃屎也得干满三年!否则以后永远没有机会了!在网易的三年,主任说,是他打工生涯最幸福的三年。根本不需要监督,平时自己每天干到9点下班,周末也主动要求加班(当然是有加班费的)。他住西二旗,合租房里只有床和桌椅,每天挤地铁上班,第一年4500的工资,房租占去1000,买房之类的事情根本不用想,那点收入也没啥可想的。积极性完全跟钱无关,他不介意收入,觉得钱是投入的附属品,因为干的是喜欢和擅长的工作,能表达,能传播心中一些正确的观念——“平台还给钱”。三年后,网易内部调整,主任想着该换个地方了。那是中国移动互联网风起云涌的2013年,根本不缺工作。他也知道随时可以找到工作。“3年,认真埋头干3年,你面对的世界完全不一样”。正打算休息一段时间,突然间接到丁磊打来的电话,问他要不要去杭州工作,“我受宠若惊,何德何能,能让丁磊亲自邀请去工作,我算哪根葱,还敢拒绝不成。”后来才知道,这是丁磊日常操作,他经常这么干。丁磊很着急,说你来吧,赶紧的。主任去了杭州,京城遂寂寞了。之后的日子,大家都差不多,按部就班地上班、转岗、跳槽。平常的聚会越来越少——年纪都大了,进入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没了年轻时无聊也要凑在一起无聊的心气。没过几年,主任又回了北京,老罗邀请他去锤子科技。一年后主任从锤子科技离职,加入小米,职场步入正轨,大企业就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他也早已不再是刚到北京时那个草莽的样子,主任成了名副其实的“主任”。日常聊天,无论时事,经济,还是具体生活的话题讨论,主任都是标杆与明灯。职场的十几年,除了工作,他读书不断,笔耕不辍,自己的微信公众号发表文章近千篇,结集出书四五本。我们的“敬老院”群中,一般的经济、历史、政治哲学问题,不必搜索,直接问主任即可——他一般会抛出一篇自己文章的链接,言简意赅地说,读,“我几乎是对的”,然后再列出一堆参考书目。人从30岁活到40,似乎时间过得特别快(据说40到50更快)。主任在《37岁,新征程》的文章中这样写:“我完全理解互联网企业对35岁+的员工的不友好……这是发展的一个必然阶段,一个简单客观的劳动力供需现实。没办法。打工人要是这点基本的危机意识都没有,恐怕确实只剩最没用的抱怨了。”他补充说一直很感激网易、锤子科技、小米科技这些平台给予的机会。赚钱是其次,重要的是平台给机会,因此他说理解整个就业市场的新陈代谢,也无比感激这些公司和诸位老师。“我得借此机会感谢一些人。感谢网易的胡漾、吉小华、张丹萍,是你们愿意给了十几年前的我一次机会进入网易这样的平台学习成长。也感谢丁磊对我的提拔。感谢罗永浩我们罗哥对我的信任和器重,甚至在知道我做直播之后主动问我要不要帮忙。还要感谢小米科技金凡的引荐,感谢黎万强、洪锋对我的信任,也感谢雷军的包容,在我犯错的时候并没有深究。最后还要感谢我在小米的好朋友朱印在后期的包容。人到中年,是真心实意地学会了感恩。”我们还懵着,感慨着,抑郁着的时候,主任已经开始行动。“自2021年11月底在抖音发布第一条短视频开始,他一个人运营账号,一个人选品,一个人写短视频脚本,剪辑也是由他亲自操刀。吴主任是抖音平台上的一位人文社科类读书博主,他的账号开通半年多就积累了近20万粉丝。一些非常严肃、阅读门槛较高的社科书经过他的短视频介绍,能单日售出1600多册(《半年卖书8万单,他为什么从互联网大厂辞职做抖音读书博主?》/特别敬业的商务君)。”从大厂离职,主任想得很清楚,与其被淘汰,不如主动离开。做抖音号带货卖书,他想的是,“我做好了最糟糕的准备,一分钱赚不到,那就继续找工作。生活哪有那么多确定性。得下定决心去试”。对主任而言,最大的压力不是别的,是出镜,“但没办法,得克服,豁出去就好了。从没想过丢脸的问题,为了生活,这点心理障碍算什么”。推荐书对主任而言没有难度,十几年的积累在那里,只怕推荐不过来。他不关心市场畅销什么书,“就是我做我的,吸引喜欢我的。拉黑不喜欢我的”。每天,除了吃饭睡觉直播,主任几乎都在选书。范畴就是人文社科领域。经济学类的书,以前看得极多,坚定的理论标准早已形成,看看书名和作者,再随手翻两页就足够判断。其他门类的新书,看作者,看目录结构,再翻看一两章,文笔、见识、逻辑,足够有结论。为了主任,我特地注册了一个抖音号,有空就去看看他卖书,买两本,偶尔也连麦陪他胡扯几句。累是真的累,坐在那里,一聊几个小时,还免不了重复。看看他的选品,我又开始无谓担心,能持续发展吗?够活吗?“痛快点说吧,除了尚未实现真正的财务自由,已经无限接近我理想中的生活了”,他在文章中这样回答。“为了让羡慕嫉妒恨的人稍微舒服一点,我得说,这几个月是我这辈子最累的几个月。你看,生活多有意思,打工就像被豢养,好好笼子里待着,听公司话,倒是不愁吃喝。自己干,一片辽阔,但已经无法偷懒了。不过,身为有口皆碑的鸡汤博主,还是忍不住说点正能量的话。“除了赶上特别好的机会,比如过去十年跟对厉害角色创业成功,就算是一头猪都能飞起来。这些年幸运猪确实大把。但多数人是没有这样机会的,人也无法提前预测这种机会,那么打工总是会有到头的一天。无论现实是不是很难接受,都得接受,打工就是一个阶段,永远被动。当然,都说了要面对现实,现实是打工对年轻人而言,这个阶段这个平台是极为重要的,但离开是迟早的事,就看最后是被迫离开还是主动选择。我自己没那么勇敢,要那么自信早该自己干了何必等到现在。我是属于被逼到墙角之后的主动选择。就业环境、自身条件,内心真正想要的生活,还有一些说不清楚的因素,共同把自己逼出来。”干了一年多抖音,主任带火了不少冷门好书。,《四千周》现在全平台累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