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录丨母亲到底爱不爱我?我花了三十年寻找一个答案
我坐在餐桌一侧,母亲坐在我的对面。长长的方桌横在中间,好像人心之间的隔阂。
虽然我们已经一起生活三十多年,但我们却好像陌生人一样。除了桌上的饭菜,我跟母亲的生活基本没有交集。
每天早上,母亲总是先于我醒来,准备好我的午餐,端上桌,然后出门会友。
每天傍晚,母亲在外面吃过晚餐之后才回家,静静地梳洗完毕后,回到属于她的房间,打开收音机关上房门,在晚上九点睡去。
小时候我时常会想,为什么她总是不想待在我们身边,她是不是不爱我和妹妹?如果她真的在意,又为何不肯多说?
这天,我终于鼓起勇气与她对话,无论我们彼此是否已经做好接受一切的准备。
这是“纪录”栏目的第二篇,“爱与生命”与大家分享一部讲述家庭关系和解故事的纪录片——《日常对话》。
1
“我想知道,她到底爱不爱我”
早起忙碌的母亲
清晨,厨房的锅里煮着绿油油的蒲瓜,不锈钢锅盖上倒映出一位母亲的脸。她低着头,熟练地翻炒、出锅,将烧好的菜摆放在客厅的餐桌上。桌上一共有三道菜,旁边放着三把椅子。随后,她背着黑色挎包,一言不发,走出家门。
她总是很沉默。
从我记事开始,到如今我自己也成为了母亲,记忆中的她总是很沉默。
她穿男装,留着寸头,背一个黑色挎包。她好像永远垂着眼睛,抿紧嘴,不讲话。
母亲在她二十二岁那年结婚,生下我,两年之后,我的妹妹也跟着出生。我的父亲游手好闲,嗜赌成性,从不顾家。从六岁开始,我就跟着母亲一起做牵亡(巫术仪式的牵亡魂,一种藉由灵媒请鬼的歌阵,常用于台湾民间丧葬),帮家里赚点生活费。
做牵亡的母亲
因为做牵亡,我连国小都没能毕业。这曾经让我觉得很丢脸,我也因此怨恨过母亲。我一直没有告诉她,我其实并不喜欢做牵亡。我希望能和别的小朋友一样,可以每天去学校读书。但是,比起每天去上学,我更希望的是可以常常待在母亲的身边,时常看见她。
在我十岁那年,母亲带着我和妹妹,趁着父亲出门的时候逃了出来。之后我们再也没有回去过,也从此不再提起我父亲。
一直以来,母亲从来都不跟我和妹妹说关于她自己的事。我很难不去怀疑,她是否真的爱过我们。我的心里有很多话想要问她。
我想知道,她到底爱不爱我。
沉默的母亲
现在,我们面对面坐在餐桌两端,镜头对准母亲的脸。我向她抛出长久以来的疑问:“你心里有没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跟妹妹说,但是没有说的?”
母亲低垂着眼睛,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她的手指局促地不断交叠着。沉默过后,她换了一个坐姿,摇着头说:“有些话我就放在心里不想说,我不喜欢说些有的没的。”说完便又低下头,陷入沉默。
我继续问她:“你觉得这世上有了解你的人吗?”
她依旧是垂着眼,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手臂交叠在一起。她抬起头,但却没有望向镜头的方向,而是转开了视线,带着些自嘲的意味:“不知道,谁要了解我。”
沉默半晌,我回答道:“我跟妹妹就想了解你,但你都不让我们了解。”
回应我的依旧是母亲的沉默。她低着头,看向面前的桌子,陷入长久的沉默。
过了一会儿,她终于抬起头,看向镜头,又不好意思地笑着转开眼神:“赶快问,问完我要出去了。”
以前我以为,我心里的那些问题,等到长大之后我就可以不再去想。但是在我自己也成为母亲之后,我却更想知道答案。所以现在,我决定要开口问她,因为我真的不希望,我们要当一辈子的陌生人。
2
“你妈很温柔,也难怪她有那么多女朋友”
妈妈与牌友在一起
从小到大,我对母亲的印象,就是她时常不在我身边,跟她的女朋友在外面玩乐。我一直都知道,她跟朋友在外面,总是比在家里的时候还要快乐。
母亲喜欢女人。这是一个从不声张却人尽皆知的秘密。
完成了日常家务,她便走出家门,去找她的女友玩乐。女友爱看歌仔戏,她便骑着摩托车载女友去剧院;女友不会打牌,她便大方地拿出一两千元,让女友练习打牌。面对家人,她极度沉默;面对女友,她成了体贴温柔的伴侣。
镜头里,一众女友娇嗔而甜蜜地回忆,直说她追人有方,又舍得花钱,交往后也始终把人记挂在心上。“你妈很温柔,也难怪她有那么多女朋友。”
当我问母亲一共交往过多少个女友,她唯一一次嗤笑出声:“太多了,要怎么算。”
她细数了自己十多段罗曼史,然后坦荡地解释:“不是我厉害,是彼此互相喜欢啦。”
母亲的女朋友回忆母亲
然而,在与母亲情人们的对话里,我无意间得知,一直以来,母亲都向别人假称,自己与父亲只有过一周的婚姻,而我和妹妹都是她领养的孩子。“你妈说,她只跟她先生同床一次,后来没多久就离婚了。”
或许这只是母亲无意识的玩笑话,可即使是在不走心的玩笑里,母亲也在竭力地与曾经的家庭撇清干系。
她二十二岁时同父亲结婚,远嫁嘉义。他们由媒人说亲,草率的包办婚姻,相处后才知道父亲游手好闲、赌博成瘾。母亲整日操劳,父亲就只顾挥霍享受,醉酒后就对母亲拳脚相加。
我十岁那年,趁着父亲外出,母亲带上我和妹妹,来不及打包行李,匆匆忙忙地逃出家门,开始提心吊胆的生活。我们离开的时候什么也没有带出来:就只有身上穿的那套衣服而已。
“人家都说他有来找过我们,说他身上都带着一把刀,要杀我们。”母亲整日担惊受怕,生怕我们在做牵亡的时候被父亲抓走。我们没有衣服穿,母亲就跟朋友借衣服。她甚至想出去赌博,看能不能赢一些钱回来,帮我们买一些衣物。因为没有户口名薄,我和妹妹也不能去学校读书。
触及这些痛苦的往事,母亲默默地流下眼泪。
沉默良久,她伸手抽了一张桌上的纸巾,擦着泪起身走出镜头:“不要再问这些了。”
小时候,我时常幻想自己是母亲抱错的小孩,因为我觉得自己不该出生在这个家庭。
我没有想到的是,母亲居然也告诉她的女朋友,说我们是她领养来的,不是她亲生的。
原来,母亲只能用这种方式,去面对她无法提起的那些过去。
3
“女生长大就是要嫁人,不然要做什么?”
在老家,母亲和她的兄弟姐妹在一起
我和母亲回了一次台南老家,去山上给外婆扫墓。
我们和老家的亲戚一起,带着贡品上山,清扫坟茔,擦洗墓碑,除掉杂草。摆好贡品后,我们恭敬地上香。母亲将黄色的纸钱一张一张分开,用石子压在墓碑前的土地上。
外婆过世的时候,母亲大概二十三、四岁。回忆起外婆,母亲安静地凝视着慢慢燃成灰烬的纸钱,轻声说:“她很疼我。她快要过世前都还说最放心不下我。”
外婆常年忍受着外公的家暴行为。母亲小的时候,外婆有一次拿农药要自杀,母亲趁她不注意,偷偷地把农药拿去倒掉了。母亲经常看到外公打骂外婆,“她就是被骂到受不了,才会想自杀。”
外婆一共生了六个孩子,母亲排行老三。兄弟姐妹虽多,相互之间的关系却很淡薄。母亲嫁到嘉义后,大姨有一次来我们家,听到父亲责骂母亲,但并没有干预,“就嫁到了还能怎么办,他就个性不好,又爱赌博。”
舅父们后来才知道父亲爱赌,而且常常对母亲拳脚相加。但他们并不真正关心母亲的婚姻生活幸福与否。
“女生长大就是要嫁人,不然要做什么?不嫁人,祖宗桌上没有人会供奉未出嫁的女儿,懂吗?”
舅父回忆过去
虽然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就知道母亲喜欢女生,有女朋友,但一直到我十几岁的时候,才有位长辈在我面前说,母亲这样叫做同性恋。他还说,母亲这样是变态,是不正常的。因为那句话,我开始怨恨母亲为什么要跟别人不一样,怨恨自己为什么是一个变态生的小孩。但是让我更加怨恨的,是我一直觉得,我妈爱她的女朋友,总是比爱我和妹妹还要多。
母亲的兄弟姐妹们似乎都知道母亲的性取向。然而,当我一一询问他们,他们却态度大变,表示不知道这件事,或是闭口不谈,没有人愿意多说。
“你知道我妈喜欢的是女生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知道也没用,你知道这些要做什么?”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要去洗衣服了。”
“不知道。没有人知道。”
“为什么?”
“让你们知道那些不好,说那些要做什么?”
在我们的谈话中,母亲说,她从小就知道自己喜欢女生,但没有跟家里人说过。她说,她不能因为受到家暴而向他人求助,她觉得“那样很丢脸”。
同志的身份,委曲求全的婚姻,和她自身的“男子气概”交织在一起,在她的生活里筑起一道密不透风的墙。她绝望而没有出路,无法挣开社会的枷锁,无法获得她想要的自由。
在生养母亲的台南小城,男尊女卑的观念根深蒂固。家族墓碑不允许出现女儿的名字,祖宗桌上不供奉未婚的女儿,女同之爱成为禁忌的话题,甚至外婆在世时也常常遭到外公的拳脚相加,并多次试图自杀。
而当一众舅父谈起母亲痛苦的婚姻经历,却漠然地表示没有什么可怜或后悔,女大当嫁本来就是社会真理。
在漠视、贬低女性的社会背景下,女性的个性和个人的命运自然是不存在的伪命题。
“妈,如果时间可以倒转,你可以重新再选择一次,你还会结婚吗?”
“不会,我要自己一个人比较好过。”
“为什么?”
“比较自由啊。”
4
“我还是很希望你知道,我是很爱你的”
我与母亲的对话
母亲静静地坐在餐桌对面,一只脚趿着拖鞋,一只脚搁在椅子上。镜头前面,她依旧是没什么表情,呆滞地盯着桌角,言语之间是成片的沉默。
我们生活在相同的空间里,但几十年来,我们就像是同个屋檐下的陌生人,唯一的交集是她为我准备的饭菜。我们之间没有嘘寒问暖,没有母女间的心里话,没有“我爱你”。
而现在,当我们面对面坐在桌子两侧,我注视着她。我知道在那震耳欲聋的沉默之下,藏着让她难以面对、无法言说的秘密。我知道在紧闭的双唇背后,是令她窒息且无法摆脱的耻辱。
我同时向我们脆弱的记忆深处抛出问题,告诉她我心里的感受,试图揭开她的伤疤,也揭开我的伤疤。
正如对我而言,她是生硬、不熟的母亲,在她眼里,我也是疏远、冷淡的女儿。她像是急于摆脱这句话一样,飞快地说出“我知道你一直讨厌我”。而回应她的,是我委屈的责怪“我以为是你讨厌我”。
我深吸一口气,沉默半晌,终于鼓足勇气,把自己的伤口摆上明面。我告诉她,我幼年时曾被父亲猥亵。小时候我跟父亲一起睡,半夜总是自己跑回母亲和妹妹的房间,但母亲却从来不过问。
“你都没问,但我一直觉得你一定也知道。”
“这我想不到,我真的不知道。”
在我供述亲生父亲的罪行时,她有一点生气,抬起头直视我的眼睛,却又很快转开视线。
被父亲性侵的秘密一直折磨着我。这个秘密承载的不仅是我对于亲生父亲的怨恨,更多的是关于对此不闻不问的母亲是否真的爱自己的疑问。这些年里有很多时候,我们以为只要不说,就可以假装所有痛苦都不存在,终有一天我们会忘怀,却不知道这些伤口经年累月结成血痂,每看一眼,郁结就加深一点。
在我的倾诉中,坚强的母亲慢慢卸下毫不在乎的伪装,软化下来。她的头一点一点地垂下去,落下眼泪。在镜头里,她几次起身走出镜头,嘟囔着“别录了”,抽出纸巾揩拭脸上的泪水。
这沉闷的三十多年里,我们在各自的泥沼中挣扎,背负着不同的重担和怨念。我们装作不在乎的样子,闭口不谈各自的想法,却变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几乎使亲缘沦落成这份爱唯一的维系。
在我自己也成为母亲之后,每次看见女儿都很开心。我一直在想,希望我的母亲每天看见我也会很开心。虽然我已经快四十岁了,可是就算年纪再大,我也还是母亲的女儿。
我的声音颤抖着,带着明显的哭腔:“我还是很希望你知道,我是很爱你的。”
后记
母亲和我的女儿
导演黄惠侦说,这部影片是她献给妈妈的情书。
她通过纪录片的镜头寻找答案,诚挚地袒露自己,用尽力气靠近妈妈,理解妈妈。
在日常对话之间,黄惠侦和母亲的关系更近了一步。镜头前面,母亲的形象也渐渐立体而丰满起来。在沉默、疏远的面容之下,藏着她的隐忍和坚强。
我们每个人都渴望被爱,渴望得到爱。在家庭这种亲密关系里,母女之间的和解是默契地互相展示伤口,是走近彼此的过程。这些累积多年的芥蒂,如同植物的触须,微小却密集。好在多年以后,在迟到的爱和坦诚面前,这些隔阂与嫌隙逐渐缩小,最终不复存在。
这是一场历时多年的漫长和解。或许,我们每个人和原生家庭之间都存在一些隔阂;或许,我们有很多问题无法问出口;或许,还有很多无法言说的痛苦需要我们直面。在中国式家庭关系下,在世俗的禁锢下,我们好像无法直白地表达爱意,更多的是沉默。
但是,爱,要说出来才能被听见。或许,我不曾了解你,你也不曾走近我。但我从不怀疑,我爱着你,你也爱着我。
还有10天,2020年的母亲节就要到了。
准备一份礼物,写一封信,抽出一个晚上陪陪她……表达爱的方式有很多种,最好不过,让“我爱你”成为一句日常对话。
镜头最后,小孙女推开卧室的门,奶声奶气地问:“阿嬷,你爱不爱我?”
在得到满意的答复后,她回过头,笑着对镜头说:
“阿嬷说爱我耶。”
*注:本文除了引号里的文字,其他均为本文作者根据纪录片实际场景、台词进行的第一人称改写。具体准确内容请观看纪录片原片。(点击阅读原文可跳转观看纪录片)
参考文献
[1]纪录片《日常对话》(导演:黄惠侦),豆瓣简介,https://movie.douban.com/subject/26884826/.
[2]KnowYourself. 沉默寡言的妈妈,竟然有十几个女朋友 | KY观影:日常对话[EB/OL]. https://mp.weixin.qq.com/s/tZ_AvB_w6EC0R1Lc7qfvrw
图片均截图自哔哩哔哩动画,纪录片《日常对话》
撰稿丨赵津平
编辑丨陈皮 罗方丹 刘文利
排版丨Tenlossiby
北京师范大学儿童性教育课题组 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