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性，我把想说的都写进了诗里
“橙黄光影落于白墙
泛着粉红的手指沾上水
写下新认识的字
它是幼嫩心中懵懂的好奇
是师长眼中忽闪着的躲避
它是阿姊羞红了的脸庞
它是不可以被询问的——
禁忌着的秘密
不——
它就是它啊
生命伊始的第一个定义
它是关于身体的广泛课题
从诞生直至死亡
而非仅指一类行为
它是关于生活的常识
包含自尊自爱
而非仅是面红耻辱
它被世界曲解在阴暗面几千年
如今阳光下让我们正确地普及它——
全面性教育，关于身体，生活，与世界”
——《关于它，关于生命，关于你》史虹芬
上面的诗歌，出自一位15岁的中学生之手。
她将自己对全面性教育的理解和期望写在诗里，希望能发出“属于接受教育者的声音”。除她以外，还有3位青年一起，创作了一首属于自己的有关性与性教育的诗歌。
2020年7月4日，在联合国成立75周年之际，联合国驻华系统与腾讯联合举办了一场诗会——“我的身体，我的生活，我的世界”。这是中国青年对话未来系列活动下的全面性教育主题诗歌分享专场。
参加诗会的，有四位像史虹芬一样的青年学生，还有联合国人口基金驻华代表洪腾博士(Dr. Babatunde Ahonsi) 和4位国内性教育专家——有“中国性教育的破冰者”之称的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刘文利、中国计划生育协会国际部李立鹤、保护豆豆科技有限公司CEO胡佳威、爱本源性教育机构联合创始人陈静。他们聆听了四位青年代表分享自己的作品，并给出点评。
在直播中，史虹芬说：
“作为一名中学生，在活动的参与者中，我是属于年龄较小的。我没有进行过系统的性教育研究，接受的相关教育也仅限于课本。然而在媒体、报刊零散的宣传中，我了解到了它的重要性。
从很小的时候，性这个话题就是周围所有人约定俗成的忌讳。直到五年级时，我才从一本青春期生理健康的书中了解到这个字的含义。在那之后我发现，生活中我身边的人对于性的理解大多都是片面而模糊的。
由于性教育的缺乏，他们往往以一种以偏概全的方式，将性这一严肃的课题，定义为某种行为或某一特定年龄段的事情，然而性原本不是这样的。它从生命的诞生，一直延续到死亡。对于它的正确认识，可以帮助我们知晓，我们从哪里来，并且知道不同年龄阶段应当怎样做。
创作这个作品的理念，是从一个接受性教育的学生的角度出发，浅浅谈出我对全面性教育的看法，以及我的期望。这首诗是描述了我从小到现在15年间对性教育的认知过程，也包含着我希望大众摈弃对这一话题错误或片面的理解，并将学习相关知识作为个体一生重要一课的期望。
也许我的观点并不恰当，言辞有些许幼稚，但我希望在这里发出期望接受教育者的声音”。
爱本源性教育机构联合创始人陈静给出了这样的点评：
我认为史虹芬对性的认识是非常深刻的。我们从她的诗里，可以透过“性”这个字看到生命的穿透力。15岁的青少年对性有这样的认知，让我很诧异、欣喜。
在史虹芬的小诗里有很多地方值得我们细细揣摩和品读。比如，第一段中“写下新认识的字”，这里就需要我们做系统脱敏。我们在做的性教育，就是希望大家通过性教育可以做到性的系统脱敏，能够坦然来谈它，而不是面红心跳、满脸的尴尬。
不仅是普通人在谈性时会有尴尬的处境，性教育讲师，也需要经过这种系统脱敏。另外在第二段中，她将一个个体整个性心理发展的历程都巧妙、准确、传神地表达了出来。
让我们再一起看看另外几位青年的诗作和专家的点评吧。
《写给未来的自己》 张锦
“此刻 读着这首诗的你现在在哪里 在做些什么呢
我非常苦恼才诉说这些烦恼
此时 回忆起 快要掉下眼泪
仿佛下一秒就又要经历那 可耻的事
我该如何描述充满梦魇的童年呐
因为一块糖果 我同意了邻居哥哥的游戏
当我的朋友们开始讨论男女关系
无心地骂起随便的女孩时 我羞愧极了
在痛苦之中 不断挣扎
想告诉陌生的你
我不是“荡妇” 我……只是不知道
极力避免青春期的我
着宽松的T恤 有肥胖的身体
只因我不想被异性注意到
不愿听到别人对我外表的评价
长大后，我以为会改变，却一直在受伤
一面渴望爱情 一面又将他拒绝
苦恼应该如何过正常的生活啊
还是要展开笑容 生活在阳光下
谢谢陌生的你聆听这些琐事
如果再长大一些，我就不会再背着光生活了吧”
作者的话：
这首诗的创作灵感来源于韩国电影《素媛》和日本的歌曲《写给15岁的信》。电影中小素媛遭受性侵后的一句话让我非常有感触：“为什么我帮了一个叔叔，没有受到表扬？”我希望这首诗能够安慰那些曾受到性侵犯的朋友们。
专家点评：胡佳威
这首诗歌表达了一个故事，一个女孩因为小时候的一些经历，对她的性格、亲密关系产生的影响。
在这首诗中，有很多的细节与画面非常触动人。例如，她听到朋友讨论男女关系会带入自己、在青春期去穿着宽松的T恤、渴望爱情又拒绝爱情等等。这些画面在我以往所接触的那些受害者当中，其实也有类似的情况。很多受害者在遇到性侵后，都会经历痛苦、挣扎、自卑等许多负面情绪。在没有获得专业心理援助的情况下，这种状态会伴随他们很长时间。
我相信这首诗，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引起人们对性侵受害者的关注，呼吁公众参与全面性教育。当然，这与我们人生中遇到的许多挫折一样，只要我们积极地寻求家人、朋友以及专业人士的帮助，就能够走出阴霾。最后作者说：“如果再长大一些，我不会再背着光生活了吧。”我想回应作者：“也许你不用长大，你就可以向阳生长。”
《未尽》毛兆榕
“阴性？阳性？
这是百分之百和零的对决。
黑雾笼罩胸腔，
想找人倾诉却如鲠在喉。
那个词在窗口期里不能被提起，
可却忍不住发疯似的去了解它。
窗口期、潜伏期、人体免疫系统......
看到这些陌生的词汇，眼神在不断闪躲，却又忍不住去窥视。
屏幕上的光标在颤动的手控制下快速逃离。
丧失思考能力，只有是和否在眼前交替。
在不知道结果的日子里，灵魂每个瞬间都在接受活体解剖。
二十一乘二十九点七厘米的纸如白色宝座，
抬头列印着血液般的十字。
法槌落下。
走出掌管生死的白色法庭，仍未醒觉。
霎时，黑色尽皆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生的气息。
那是光，是我未尽的人生，未尽的青春。”
作者的话：
这首诗写的是我在高危性行为之后的一段心路历程。在窗口期当中整个人生理与心理状态都不太好。这首诗并没有写很长时间，我不太希望从文学角度或者其他角度去分析。我只是想通过这首诗，引起大家对性安全问题的重视。
专家点评：李立鹤
这首诗是一个青年描述自己疑似感染艾滋病病毒的心路历程，写得非常有张力。
他的用词，比如“对决、宝座、法槌、法庭”，写出了生命被审判时的沉重和个人的脆弱、无力。刚刚作者自己也说了，这是作者个人的亲身经历。如果不是自己经历了这个过程，这些生僻的专业名词，自己可能永远无法在学校或家人那里学习到。
诗里的细节和描述都很真实，让读诗的人也会跟着紧张，再看到结尾的阴性结果，整个人又很庆幸地放松下来。诗的结尾还是很积极的，是生，是光，一切还未结束，一切才刚开始。相信这段经历，也让作者对生命的理解有了改变。同时，我觉得作者和大家分享他的经历也是一个非常勇敢的行为，对其他青年人有警醒的作用。
我反过来想，诗中对未知的恐惧十分能引起共鸣，也让社会反思。但是我想，小毛同学如果接到的结果是阳性的，还会积极阳光吗？还要怎样选择自己的生活？下一步应该怎么走？
我在思考，对待这些问题，我们应该怎么办。如何看待生命、看待健康？作为成年人的我们，究竟应该给青年人提供什么样的教育、信息以及技能，才能让青年人为未来做好准备，才能让青年人更健康地度过青春期？
其次，我想到，除了为青年人提供教育、信息以及技能外，我们对性与生殖方面有着困惑。为这些需要帮助的人，是不是应该提供更多的服务和支持，包括咨询、转诊等等？
现在的情况是，虽然大家做了很多努力，但是道路还是很漫长的。所以我想我们要从两个方面努力。第一，青年人在成长的过程要思考，我们要如何看待生命、看待健康。所有好的或不好的行为是如何影响我们的生活；第二，作为成年人也要经常和青年人探索和讨论这样的话题，帮助年轻人更健康的生活，避免类似的事情发生。
《名为身体的书》李佳真
“每个人都是一本书
书中都会有小秘密
身体一直被盖住的地方就是我们的小秘密
带有善意的人会尊重你
不试探你的小秘密
带有恶意的人表面上很和善
却一直想翻到你的小秘密
让你讲你的小秘密
像读一本书一样
读懂自己了解自己保护自己
不必要的触碰我们不欢迎
告诉家长然后远离
不要伤心不用责备
错出不在你自己
尊重别人就是尊重你自己
保护好自己也不试探别人的小秘密
或许你也会好奇自己的身体
可以了解可以学习
男生女生都一样
要保护好自己的小秘密”
作者的话：
小时候，一般父母看到电视上亲密的戏都会捂住我们的眼睛，并告诉我们：这些等你长大了才能看。
但其实我们在长大后对于这方面知识也接触很少，一般都是在课本上了解到的，要想知道更多，就得从网络或者书籍中去了解。
创作这首诗歌的时间是在去年，那时我报名了学校的支教团，去甘肃省阳坡小学进行支教。当时我们开设了很多课程，我开设的是关于身体方面的拓展课。由于是小学生，也没办法教给他们太多，就给所有的孩子们一起上了一节性教育公开课。
我将不管春夏秋冬一直被小背心和小短裤包裹着的身体的部分，称为“身体的小秘密”。相对于其他同学，我的诗歌相较于更适合小孩，可以给他们看。
专家点评：刘文利
刚才也听到佳真谈到自己的经历。在家里和父母关于性话题的互动，给你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另外在支教的过程中，也对小学生开展性教育。把自己开展性教育的心路历程记录在你的诗歌中，我觉得非常好。
另外，在你的诗歌里面尽管是在说保持你的小秘密，但实际上呈现了全面性教育非常重要的方面，比如说身体一直被盖住的地方，就是全面性教育中比较重要的内容“关于身体的教育”。
身体的教育包括了：身体尊严的教育、身体保护的教育、身体界限的教育以及同意（当事人的意愿）——这些都是全面性教育里比较重要的内容。在你的诗里都有很好的体现。
诗里也有提到“不必要的触碰我们不欢迎”，这里在说的是全面性教育中的权利教育，即“我有权利说不”。这个内容是我们在全面性教育中要贯穿始终的。《儿童权利公约》中有非常明确的规定，在《中国儿童发展纲要》里也有明确的表述——儿童拥有生存权、发展权、受保护权、参与权。
受保护权是需要社会全体成员知道的孩子具有的四大权利之一。特别是最近《未成年人保护法》第二次征求意见稿中明确提到了，我们要预防对未成年人的性骚扰和性侵害，它也明确提出要开展性健康教育。你的诗里很好地体现了，如何通过全面性教育来进行权利的教育。
互动环节
Q
毛兆榕：在解决性教育缺失的问题里，青年人应该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做出什么样的努力？
A:洪腾:我认为首先青年人应该有更好的知情权，接受到更全面的性教育。他们要以更开放的态度吸纳知识，同时需要接受相关指导。知道更多的知识，也就是在保证他们的知情权。
第二，就是在接收知识后需要做到的。首先，是在个人生活上的运用，需要让这些正确的知识和信息在生活中发挥作用，让自己过上健康的生活，促进性别平等。其次，是将它们分享给朋友、亲戚或者年纪更小的人。青年人也可以通过社交媒体，做全面性教育的传播者，不仅让自己受益，也让他人或整个社会受益。
Q
李佳真：在支教时，性教育需要分开男女生上吗？我们需要在讲课时注意些什么？
A:陈静:一般情况我们会尽力沟通让男生和女生一起上。因为其实男生也想要了解女生，女生也想要了解男生，这个时候就需要和校方做积极的沟通，有时候需要与家长沟通。
在之前做的测试里我们发现，如果让男女分开上课，让男生去上体育课，其实他们都趴在窗户上听，那与其这样不如就一起上课好了。其实我们也发现，学生们也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尴尬，这是我在实践中的经验。
另外，男生女生一起上课肯定会起哄，老师就一定会觉得学生很难控制。其实这时候就需要老师有一个良好的心理准备，要理解学生行为背后的需要，读懂他们的行为，这是专业性教育老师和志愿者需要注意的一点。
那么为什么会有起哄的过程？其实是因为这个话题在家里、学校都没有谈过，好不容易有人在十几岁与他们谈这个话题，他们必然是很兴奋的。而且这个起哄的过程，在我们看来是个很好的性的脱敏的过程。
如果有起哄的过程，我们是允许的，但同时为了保证课程能继续正常开展，我们会与学生做一个规则的约定，比如说捂嘴的动作。这样既可以保证进行性脱敏的过程，也可以保证知识的传授和课程的正常开展。这是一个正常的现象，不需要焦虑，我们只需要理解它是正常的性脱敏的过程就好了。
Q
接受性教育和未接受性教育的孩子有没有区别？孩子在几岁接触性教育比较合适？
A:胡佳威:关于性教育对孩子会产生怎么样的积极影响，这其实是很多家长和老师都关注的问题。这里我分享一个故事。
我有一个朋友对孩子的性教育非常重视，她的女儿大概5、6岁的时候就看到了卫生间垃圾桶的卫生巾，孩子就问妈妈：“为什么上面会有血？”当时她妈妈就非常坦然地跟她说：“妈妈来月经了，这个是妈妈的卫生巾，每个女孩子长大以后都会来月经。”所以她女儿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女孩子长大都会来月经。当她第一次来月经的时候，她就特别高兴地和她妈妈说：“妈妈我来月经了，给我一片卫生巾。”
当然这不是故事的重点，故事的重点是，恰好那天女儿班里的另一个女孩子也第一次来月经，结果还穿了白色裤子，她坐在凳子上完全不敢起来。她女儿就将外套围在了同学腰间，并去找女老师借了一片卫生巾，再把她的同学叫到卫生间里叫她换上，还一直安慰她“不要害怕、虽然流血了，但是这并不是生病，这是月经，说明你长大了，有生小宝宝的能力了”。
这个故事就可以证明接受性教育会对孩子有什么积极的影响，当她第一次来月经时，她不会害怕，不会觉得自己要死了，她知道这是女生长大都会来的，甚至她还知道如何去求助，以及如何去照顾和帮助我身边的同学。
每次我都会用这个故事去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性教育不仅仅是一个生理上的教育，告诉孩子月经是什么，它更像是我们价值观的教育，告诉孩子这是一件积极的事情，甚至可以去帮助同学。
Q
全面性教育的定义是什么？都有哪些内容？
A:刘文利:不知道大家是否在网上看到过《国际性教育技术指导纲要》，这本书有中英文版本，如果有机会的话，大家可以上网看一下。这个《纲要》当中对全面性教育做了概念性的阐述，首先它是基于课程的，另外它是帮助年轻人包括儿童，认知性。比如说性的身体的、认知的、情感的、还有社会性的方面。孩子在教学中学习这些内容。另外它可以帮助儿童青少年掌握相关的性的知识、技能、价值观，帮助提升人际关系的和谐度，建立健康的人际关系。
https://china.unfpa.org/zh-Hans/publications/itgse2018（《国际性教育指导纲要》下载链接，可点击阅读原文直接下载）
总结
洪腾：
我对各位作品的质量和深度非常赞赏，你们如此年轻就对全面性教育有如此深度的理解。在这些诗作中，我看到这些年轻人是如何用自己的经历将这个主题简化并表达出来。
在中国以及其他国家，对于全面性教育其实都有很多争议，并且是持有消极态度的。很多时候，它甚至都是被忽略和无视的。许多人想知道，给年轻人进行全面性教育到底会给他们带来什么不同。从这些诗作中，我们就可以看到全面性教育的价值。
他们的作品为全面性教育的课题投进了一束光——他们帮我们更好地定义全面性教育，让我们知道以什么方式去提供全面性教育。
今天我们全球青少年人口已经达到了20亿，这样的规模是空前的，它代表着世界的未来。今天的对话活动让我们看到了，想要实现未来的生活、实现可持续目标，年轻人需要发挥他们的潜力、发挥他们角色的作用。
而全面性教育的开展，可以帮助年轻人更好地发挥出他们的潜能，让他们拥有决策制定的能力、沟通的能力、批判思维的能力。今天的对话活动，我们看到了全面性教育对于实现可持续目标的重要性，它不论对于中国还是世界，都是很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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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丨Pexels
撰稿丨杜依倩
编辑丨罗方丹 刘文利
排版丨高莹琪
视觉/校对丨张昱凌
北京师范大学儿童性教育课题组 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