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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东勃 | 睡眠,兹事体大——关于时间、资本与技术的博弈

文汇学人 2022-01-17

[美] 乔纳森·克拉里:《24/7:晚期资本主义与睡眠的终结》(许多沈河西译)

南京大学出版社2021年5月版


电视剧《大决战》还原了一首解放战争时期流传于东北地区的老歌《谁养活谁》,围绕着到底是“地主给了雇工一条活路,还是雇工扛起了地主的一片天空”这样一个本质问题展开大讨论:“没有咱劳动,粮食不会往外钻,耕种锄割全是咱们下力干。五更起,半夜眠,一粒粮食一滴汗,地主不劳动,粮食堆成山。”后来写出著名的《半夜鸡叫》、塑造了地主周扒皮形象的高玉宝,也是在此期间参加的解放军。


“谁养活谁”是一个深刻的唯物史观问题,同时也是对现代性悖论的一个深刻追问。“谁养活谁”的逆命题,就是“谁依附于谁”。现代性对于人更为精微细致的掌控,还不仅限于对绝对剩余价值、相对剩余价值的挖掘,更在于通过技术与文化的潜移默化,占有个体的全部生活与社会交往的时空,让人在最有可能实现其整全的人的本质的时刻,一次次错失拓展和丰富自身的各种可能性。而对时间的控制,其实就是对人的社会关系的支配。

 

美国学者乔纳森·克拉里在《24/7:晚期资本主义与睡眠的终结》一书中,择取“睡眠”这一独特切口,对当代资本主义的现代性嬗变与人类睡眠时间被剥夺趋势之间的深层勾连,做了一番考察。


睡眠是人体的一种主动过程,人们借助睡眠解除疲劳、恢复精神。充足的睡眠、均衡的饮食和适当的运动,是国际社会公认的三项健康标准。休息是为了走更长远的路,磨刀不误砍柴工,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古今中外,多少思想家对“贪吃者”的“混吃等死”颇多挑剔,比如“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论语》),却鲜见将矛头指向睡眠。即便历史进入资本主义阶段后,睡眠也似乎是资本逻辑很难染指的领域。


主体性哲学的兴起,动摇了睡眠在自然主义传统中长期稳固的地位。在“龟兔赛跑”的寓言中,乌龟虽慢,仍在奔跑,兔子再快,犹有竟时。躺平的兔子是个绝妙的隐喻,是骄傲自满的象征。睡眠,抑或推而广之的休闲,成为现代性资本逻辑的锦标赛机制之下落败的罪魁。睡觉,成为懒惰、颓废、无能、堕落的标志。主体精神的一元论要一统江湖,与资本主义精神的喷薄而出是相契合的,对生产效率和理性的现代观念的强调,注定要开启一场“向黑夜要时间”的新征程。要开足马力生产,就要避免昏昏欲睡。


19世纪的资本家清楚,工人需要保证适量休息,有利于其更持久、更富效率地工作,并源源不断提供廉价劳动力的“后备军”,实现自身的再生产。既便如此,也要最大限度地寻求一个最优的劳动时间和工资水平,所谓“生存工资”的“铁律”正由此而来。20世纪90年代后,新全球化加持之下的资本扩张模式,不再重视休养生息的必要性。金融领域的投资者们,白天关注亚洲,夜间关注欧美,无眠无休,全天候投身其间。现代资本逻辑所追求的正是不断突破光明与阴暗、黑夜与白天之间的界限。一个全景敞视的格局,必定是一个每周7天、每天24小时的“日不落”世界。太阳底下无新事,人人按部就班沿着历史的行程机械而规律地前进。

 

如同机械革命时代的永动机幻象一样,24/7模式是当代通信革命带来的新幻象。这一幻象的背后,是我们被数字化世界深深绑架的现实。手机在理论上可以开启和关闭,也有睡眠模式,但机器的睡眠和作为有机生命体的睡眠截然不同,前者只是对后者一种“戏仿”。讽刺的是,手机的“睡眠模式”一经发明,就反作用于人类并开启了对人的睡眠的异化和改造。不妨想想,我们有多久没有把手机关机了?电脑的休眠、手机的睡眠,无非是一种低效能状态下的继续运行,遗憾的是,人类却没有这种跳脱生理天花板和“快速充电”的能力。


现代社会中成年人的睡眠是如何“被稀缺”的,一如“教育军备竞赛”之下的孩子们的睡眠是如何被蚕食的,局中人心中有数。失眠是非自然的,是外力对睡眠的侵夺造成的。因此,当我们倾向于把大规模的失眠理解为个体性的偶然事件,或类似于对抑郁的理解,将之视作仅仅与个体生活方式相关时,恐怕还要再追问下去,系统性的不健康的生活方式又从何而来、由何决定呢?工作狂、购物狂、消费狂,何以“狂”之?必是狂野且不间断地全神贯注于工作、购物、消费,也就必然挤占日常生活包括睡眠的时空。


24/7模式创造了一种新节奏。周末、假日、节令虽然还在,却越发成为摆设。自然的世界是可以休眠的,系统的世界则是一经开机就要“永动”下去。信息技术与消费社会共同改造了现代世界,造就一个24小时在线的“我买故我在”场景,也消除了时间和事件的独一无二性,没有什么不可被拍摄、记录,没有什么不能被直播,环球同此凉热,天涯共此时。这种共时性,当然也是对时间的丰富质地及其个人体验的破坏,创造某种虚幻的“打卡”般体验:我来过,我看过,我赢了。


美国漫画杂志Uncanny Tales第18 期封面(1954 年3 月)


时间与个人生活的紧密关联,在古人那里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观察太阳的起落和四季的轮回来决定农业生活的节奏。工业时代的人们,把时间委托给机械,一块手表,自行调适。也是在这个阶段,全人类“对标对表”的标准化的世界时间出现,全球化开启。而到了信息时代,手表也不再必要,更不需要机械地“对标对表”,只消在拿到一部新手机后,放心地选择“网络时间”,通过这张24小时不打烊的互联网,与世界同步


睡眠与其赖以维系的消隐性环境,是个体正当权利的一部分,也是需要被守护的领地。对资本和权力来说,对睡眠的姿态是颇费周章的。睡眠让人对思维“不设防”,但“不设防”不等于“破防”,不等于外力就因此能够轻易“破门而入”。因为睡眠中的主体,更可能是一种“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混沌状态。那么,睡眠便不是孤立的,保卫睡眠实际是保卫一种私密性、个体性,也是守护觉醒的另一面向。


现代社会中,机器的折旧、更新、迭代周期被加速,更高更快更强地朝着更快淘汰的方向狂奔。人的生活节奏要适应机器的生命周期。“从前慢”,成为对古老前现代社会及其传统的一曲挽歌。24/7模式磨平的是个性的棱角,将人卷入一种同质的、无变化、不断循环往复因而不知不觉被加速的机制之中,并在此过程中被加速废弃。信息时代的重复劳动与此前工业时代的重复劳动的本质区别在于,后者能够在对机器或工具的有限掌握或高效操作中,获得某种操控感、满足感,进而生成精工细作的工匠精神。前者则不然,网络世界本身就内嵌着24/7机制,无穷无尽且不断膨胀。这与人的认知能力之间必将产生越来越大的不对称性,网络永远不会下班、休止、断电,人们只能在短暂休眠之后,疲于奔命地尽速追逐以确保不落后于时代。

 

时间与空间合谋,创造了所谓24/7模式的秩序红利。从日常生活视角能够更容易地理解睡眠的意向。资本对日常生活的殖民及不断追求增殖的资本逻辑是非自然的。睡眠则成为日常生活中框限人之本能的一道不可突破的天花板。法国思想家列斐伏尔认为,重复和习惯是日常生活的本质。现代社会之中,即便农业社会的真实机理被消灭,日常生活在结构上仍然顽固地保留着它的残迹。日常生活被消费、被组织化的休闲和景观所攻占,被现代性规则所侵蚀和改写;个体的时间被货币化,个体自身则化为全日制的经济人;通信革命则加速了24/7模式的生成。


互联网时代是注意力经济的时代。人的时间有限,企业营销的内容无穷,各大公司就要抢夺注意力,吸眼球。这就抓住、利用并放大了人的本质中社会性的一面,借此营建一个超大规模的镜像虚拟世界。在这个虚拟空间中,人们重构自己的身份、设计自己的形象、维护自己的人设,各类互联网触碰设备则要求我们无休止的与它们进行互动,人机互动的时间已经大量挤占了人人互动的时间。面对这些处境,实际上,我们无处遁逃。


一条线索清晰呈现:从最初的工厂增加夜间照明,旨在更多挖掘人的绝对剩余价值;到20世纪50年代电视机的广泛普及、电视广告的诱导性植入,旨在干预和控制人在8小时工作之余的生活行为;再到20世纪90年代后互联网技术的全球拓展与广泛应用,指向了24/7永不打烊、永不休眠的生产生活场域。从生产到生活、从积累到消费,一个完整的闭环构建完成。这其中,电视技术的出现是划时代的。从最初只有少数几个频道、在有限时间内播出,电视时刻表基本上与人的作息相同步。在此之后,逐渐出现了午夜档、深夜档节目,电视开始于不经意间牵引人们作息习惯的改变。直到各类广播电视,卫星电视实现24小时不间断播放,实际上为后来24/7模式的互联网世界做了充分的压力测试。


24/7模式塑造了一种新的时间幻觉,一种不再能够容忍等待、排队、缓冲、暂停转而要求即刻马上兑现的乌托邦。现实世界中的交互是依次进行的,是有倾听、有讲述的,互联网则助长了人们对无需排队、不必倾听、自我优先的执念。正因如此,网络世界的极化现象更加普遍。从BBS到博客、微博客、公众号文章到各种“树洞”,真实世界中逐次“排队”发言、有来有往的深度交锋对谈,正在为非真实或超真实世界里自说自话的单向度表态和自我宣称的阿Q式胜利所取代。


萨特在《辩证理性批判》中提出了“实践惰性”的范畴。互联网世界中新型通信技术的全天候应用及其对日常生活的普遍遮蔽,也在一定程度上助长了人们的“实践惰性”,营造了24/7模式的实践幻象、假象,让我们误以为“键对键”的互动真的能够代替面对面的交流。实际上,交流不只是信息的传递和交换,更是精神的分享和共鸣。


我由此联想到去年的郑州抗洪救灾过程中,敝校一位毕业生发起创立的一份“救命文档”,在无数爱心人士24/7全天候不间断的维护更新之下,发挥了重要作用。这个案例也生动地提示我们,科技能否向善,技术能否赋能,经济能否匡时,关键在人,关键在技术被人所驾驭,而不是人被技术所异化。前几年某公司年会有个段子,说干活的干不过写ppt的。其实,以ppt为代表的办公软件,创制之初也是为了解放生产力,把人从低水平重复劳动中解放出来,促进人的全面发展的。只不过后来异化了,内卷了,工具的创制者被“卷”进去了,本应具有强大power的point,变成一堆冗长无聊花里胡哨的赘语堆砌。“救命文档”的案例提示我们:学习是可以致用的,工具是可以救命的。科技向善是有条件的,必须培养好人,用好工具,促进人与科技、人与工具的融合,时刻警惕背离人的本质的单向度科技狂奔和无限内卷。


(作者为上海财经大学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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