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策兰：诗20首（黄灿然 译）

钻孔的心

钻孔的心，

安装感觉。

大批量的家乡，

预制的部件。

同乳姐妹，

一把铲。

爱尔兰人

给我越过谷粒阶梯

进入你睡眠的通行权，

越过睡眠小路的

通行权，还有

明天，在心坡上

切泥炭块的

自由。

因为你在一个荒村

因为你在一个荒村

发现苦难碎片，

影子世纪们便在你身边歇下

并听见你在想：

也许和平真的

在这里辩论过两个

来自泥罐子的民族。

真理

真理被系在弃置的

梦的残遗上，成了

一个小孩，降临

山岭上。

山谷里那根

被泥块，

被碎石，

被眼睛种子

纠缠不休的

拐杖

拨开叶子，浏览

高高地

盛开在花冠上的

不。

给一位亚洲兄弟

自我神化的

大炮

升上了天，

十架

轰炸机打呵欠，

一阵急射开花，

确定如和平，

一把大米

至死也依然是你的朋友。

你怎样在我身上逐渐消逝

你怎样在我身上逐渐消逝：

直到最后

一缕

破旧的呼吸，

你还留在那里，带着

一小片

生命。

避过大难

避过大难，

那些灰鹦鹉

在你口中

念起弥撒。

你听见下雨，

于是想，这一回

可能也是上帝。

在黑暗的空地

在黑暗的空地我发现：

你仍然朝着我而活，

在竖立式水管里

在竖立式

水管里。

我依然能看见你

我依然能看见你：一个可以

用触觉词去摸索的

回声，在离别的

山脊上。

你的脸悄悄地羞怯

当我内部

突然有灯盏般的

亮光，就在那

最痛苦者说永不之处。

声音微弱地

声音微弱地，从

深处被鞭起：

无词，无物，

两者皆是那独一名字。

在你身上正合适坠落，

在你身上正合适飞翔，

奇痛地获得

一个世界。

这世界的

这世界的不可

读性。全都倍增。

强大的钟表

沙哑地支持

裂缝时刻。

你，被楔入你的最深部分，

爬出你自己，

永远。

那些明亮的

那些明亮的

穿过空气的石头，那些明亮

白色的，光的

携带者。

它们将

不会落下，不会掉，

不会砸。它们打

开，

像薄弱的

篱笆野蔷薇那样铺展，

它们朝着你

盘旋，我安静的人，

我真实的人──：

我看见你，你用我这双

崭新的，我这双

人人的手拾起它们，你把它们

放入那不需要有人为之哭泣或为之命名的

再度明亮里。

阿西西①

翁布里亚之夜。

蒙上教堂钟和橄榄叶的银光的翁布里亚之夜。

有你搬到这里的石头的翁布里亚之夜。

有石头的翁布里亚之夜。

      哑默，攀入生命里的哑默。

      来，重新注满每个罐子。

陶罐。

陶工之手在那里牢牢生长的陶罐。

被一只影子之手永远封住的陶罐。

盖着影子之印的陶罐。

      石头，你往哪里望都是石头。

      让那只灰动物进来。

缓缓而行的动物。

在最赤裸的手撒下的雪中缓缓而行的动物。

面对那个砰然关上的词的缓缓而行的动物。

吞吃你手中的睡眠的缓缓而行的动物。

      明亮，没有洒下任何安慰的明亮。

      死者——他们仍然在乞讨，方济各。

①1953年10月，策兰访问意大利翁布里亚地区的阿西西，这里是圣方济各的出生地。方济各曾经为了修复教堂而乞讨石头，他还因其喜爱动物而被视为动物的守护神。据阿尔弗雷德·凯勒塔特说，策兰曾在逗留阿西西期间购买英国作家G.K.切斯特顿著的《圣方济各传》（St. Francis of Assisi）。凯勒塔特还说，策兰表示此诗也间接指涉他夭折的儿子弗兰索瓦，弗兰索瓦与方济各的名字弗兰西斯拼写和读音都相近。

妓女似的另外

妓女似的另外。而永恒

周边全是血黑的嘈杂声。

被你那泥淖似的发绺

覆盖着，

我的信仰。

两根指头，远离手，

朝着深沼泽的誓言

划去。

我听见斧头

我听见斧头已经开花，

我听见那地方的名字说不出来，

我听见那块望着他的面包

治好了那个被绞死的人，

那块他妻子为他烤的面包，

我听见他们把生命称作

我们唯一的避难所。

用田鼠的声音

用田鼠的声音

你吱吱尖叫起来，

一把锐利的

夹子，

你一路从我的衬衣咬到我的皮肤，

一块织物，

你轻掠过我的嘴巴，

就在我对你，影子，说的

一番会使你沉重的话

去到途中的时候。

一片叶子

一片叶子，无树的，

献给贝托尔特·布莱希特：

这算是什么时代

当一次谈话

几乎就是犯罪

因为它包含

如此多说过的？

只有当我

只有当我

作为一个幽影触摸你，

你才相信

我的嘴巴，

它带着晚思的事物

在时间庄园里

到处

攀爬，

你朝着天使们中间

那一群次等利用者

走去，

而一个因沉默而狂怒的身体

发出星光。

所有那些睡眠形体

所有那些你在语言影子里

采用的

结晶质的睡眠形体，

我都向它们

供应我的血，

那些形象线条，我将

把它们藏匿在

我那开着狭口的

认知血管里——

我的悲伤，我能看见，

正叛逃到你那里。

来，用你自己使世界发生意义

来，用你自己使世界发生意义，

来，让我倾尽我所有

充满你。

我和你融为一体

来捕获我们，

即便是现在。

选自《死亡赋格：保罗·策兰诗精选》，黄灿然译，雅众文化｜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1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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