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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荐 | 梅特林克:卑微者的财富(林骧华 伍蠡甫译)

Maeterlinck 黄灿然小站 2022-04-26



卑微者的财富


日常生活中的悲剧性



在日常生活中有一种悲剧因素,它比伟大的冒险事业中的悲剧因素真实得多,深刻得多,也更能引起我们内在真实自我的共鸣。但是,尽管我们都很容易感觉到这一点,要证实它却十分不容易,原因在于这一涉及本质的悲剧因素不仅仅局限于物质,也不仅仅局限于心理。它超出了人与人之间、欲望与欲望之间不可避免的斗争:它超出了责任和情欲之间的永恒性冲突。更确切地说,它的本分是揭示生活本身有多么美妙,帮助我们看清在永无休止的无限空间中灵魂的独立存在,并使理性和感情的对话沉默下来,方能在骚乱之中听到人和他的命运之间严肃的悄声对谈——不停的对谈。它的本分是向我们指出生命在接近或偏离真、美或上帝时,其步伐是多么摇摆不定,多么忧虑重重。更进一步,是向我们显示、使我们理解无数别的有关连的事物,对于这些,悲剧诗人充其量也只不过是让我们匆匆看了一眼。这里,我们才真正是面临一个重大的问题,即这些事物——我们对它们只有过匆匆的一瞥——能否被置放在另一些事物前面,使之首先展现在我们面前?上帝的神秘圣歌,灵魂和上帝的不祥沉默,永恒存在于天边的低语,我们意识到的自身命运或宿命,虽然谁也说不清这是怎么来的——这些不就是李尔王,麦克白,哈姆雷特的基础吗?难道就不可能用某种互换角色的办法来使他们离我们更近,而使演员们离我们更远吗?要是说真正的悲剧因素——它是常见的,深深扎根的,普遍存在的——要是说生活中真正的悲剧因素,只有在所谓的冒险、悲痛和危险消失时才开始存在,这难道是言过其实吗?幸福的手臂难道不比痛苦的手臂长吗?它的某些特征不是更接近灵魂吗?难道我们就非得像阿特里德斯那样咆哮,永恒的上帝才会在我们的生命中显示自身?难道当气氛宁静、灯盏的火光并不是摇曳不定的时候,就绝不会出现在我们身边么?当我们认真思考一下,不就会感到平静——由星辰守护着的平静——才是真正可怕的吗?生命之灵究竟是在不安时还是在宁静中才在我们心中活跃起来呢?难道不正是当我们在小说结尾读到“他们很幸福”时才会禁不住感到不安吗?他们在幸福之中会发生什么事呢?在幸福之中,在一刹那的宁静中间不是比在旋风般的激情中有更深刻的危机因素和稳定因素吗?不正是在这种时刻我们才终于看见时间在前进——是啊,另外还有其他许多更加秘密的也在暗中移动——时光飞逝不就是在此时发生的吗?更深的心弦颤动难道不是靠这些,而是靠传统戏剧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才产生的吗?难道不正是当一个人相信自己可免于肉体死亡之时,生命和无限空间的不可思议而又默默无声的悲剧才拉开它的帷幕吗?是不是在我被出鞘之剑追逼时我的生存才达到了高潮?生活总是在亲吻中才达到顶点吗?难道不是还有其他时刻人们可以听到更为隽永与纯正的声音么?心灵只有在暴风雨之夜才像花朵那样绽开吗?毫无疑问,迄今为止普遍地是这么认为的。几乎所有的悲剧作家都只是看到充满暴行的生活,逝去岁月的生活;人们真的可以断言是时代错误统治了舞台,而戏剧艺术可以说与雕塑艺术一样落后于时代。它同其他许多种艺术大不相同,——比如说绘画,音乐——因为后者已成熟到能选择并表现日常生活中不太引人注意但又是同样深刻,同样令人惊异的方面。他们懂得生活在表面装饰方面之失远远及不上它在深刻性、内在涵义和庄重精神方面之得。真正的艺术家在寻找合适的艺术主题时,不再选择马利乌斯战胜辛巴利人或基思公爵的被谋杀;因为他明确地意识到,胜利或谋杀的心理只不过是低等的和例外的,而人和事物的庄严声音,那种欲言又止,怯声怯气的声音,在暴力行为毫无意义的喧嚣之中是无法听到的。因此他会去画在穷乡僻壤、人迹罕至地方的一座小屋,走廊尽头一扇开着的门,休憩中的一张脸或一双手,他会用这些简单的形象来丰富我们对生活的意识,这种生活意识是不能再失去的了。


① 辛巴利人:古代中欧一带居民,公元前101年罗马大将马利乌斯大败辛巴利人。


但是对于悲剧作家来说,就像对于一位恋恋不舍历史画的平庸画家一样,只有凶残行为的轶事才具有魅力,他的全部艺术情趣也无非就是表现这种行为。他无疑认为,未开化的人看做是家常便饭并喜闻乐道的凶杀、虐行和背信弃义之类的行为,我们看到了也会同样地兴高采烈。其实,我们大多数人的生命之流是远远地离开流血伤戮,听不见震天杀声,看不见刀光剑影的。如今人们的眼泪是默默无声的,看不见的,几乎在灵魂深处的。……


诚然,当我上剧院去,我感到好像我在和祖先一起共度几个小时,他们把生活想象为原始的、无生气的、严峻的东西;但是他们的这种观念在我的记忆中几乎没有站住脚,而且它无疑是一种我不能苟同的观念。我看到舞台上受骗的丈夫杀死妻子,女人毒死情人,儿子为父亲复仇,父亲杀害子女,子女杀死父亲,遇害的国王,被强奸的处女,身陷囹圄的市民——总而言之,传统的一切雄壮景象。不过天知道,这是多么肤浅,多么卑俗!不是出自内心的眼泪,还有死!这些人只有一个固执的想法,他们没有时间生活,因为他们该去杀死一个敌手,或情妇。从这种人身上我们能得到什么感觉?


我希望看到舞台上表演某种生活场面,由各个环节联结,追溯到生活本源和它的神秘性,这是日常事务使我既无力量,又没有机会看到的。我到那里去,本来是希望我能得到有关我卑微的日常生活中的优美、壮观与真挚的一瞬间的揭示,使我能看到一直和我同处一室,但却应为我所知的存在,力量,或上帝。我渴望能感受这样一种奇异时刻,它属于更高级的生活,但未被觉察,就倏忽消逝在我极度凄凉的时光之中;然而我所看到的,几乎一成不变,总是那么一个令人厌倦的角色罗唆不停地在讲他为什么心生妒忌,他为什么投毒杀人,或者是他为什么起了杀机。


我能欣赏奥赛罗,但是在我看来他并不像哈姆雷特那样,能生活得庄严可敬,因为哈姆雷特既然无需行动,就可以充分领略生活的真谛。奥赛罗的妒忌可以令人赞赏。但是,如果认为只有在这种时刻,即被上述激情或其他同样强烈的情感控制时,生活才真正有意义,这难道不可以说是一种远古以来就有的错误吗?我越来越相信的是这样一种老人,尽管他安详地静坐在那里,实际上他的生活却要比勒死情妇的情夫,比常胜将军,比“为名誉而复仇的丈夫”更深刻,更富于人性,更有普遍意义。他可以是长夜坐在扶手椅中,在烛光里耐心地等候着;他可以是不在意地倾听着支配外在一切的永恒规律,思忖着但又不理解何以门窗是如此寂静,何以光似乎在发出颤抖的声音,俯首听命于灵魂和命运的摆布。他是这样一种老人,从不去想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力量像许多小心伺候的仆人一样都汇聚在一起,在他的房间里守夜。他从未觉察是太阳的力量使他倚身其上的小桌子得以安然不动。他也从不知道天空的星辰和灵魂的任何一根纤维对眼皮的每一闭合或思想的每一迸发都有作用。


也许有人会对我说,静止不动的生活将是无法看见的,所以必须赋予生气和运动,而能被接受的各种运动只有在至今一直为人所用的少数几种激情中才能看到。我不知道静态的戏剧是否真是不可能的。在我看来,它在事实上早已存在了。埃斯库罗斯的大部分悲剧是没有运动的悲剧。《普罗米修斯》和《祈求者》都是没有事变的;还有《奠酒人》这整个悲剧——它无疑是古代悲剧中最有力的一出戏——也只是像梦魇般地环绕着阿伽门农的坟墓,直到谋杀行为像闪电般地从祈祷者的人堆里突然发生,迫使他们挤挤搡搡地后退。从这一观点出发,思考一下另外几部古代最优秀的悲剧吧:《复仇女神》、《安提戈涅》、《厄勒克特拉》、《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等等。拉辛在《贝瑞尼丝》的前言中说:“他们很欣赏索福克勒斯的《阿亚克斯》,在这出戏里,唯一的内容是阿亚克斯满心悔恨地自杀,起因是他得不到阿基里斯的盔甲武器,因而禁不住产生了狂怒。除此以外,这个剧本里便什么也没有了。他们喜爱《费洛克泰提斯》,这出戏的整个主题不过是尤利西斯为了夺取海克勒斯的箭而到来。甚至像《俄狄浦斯》这个剧本,虽说赞赏者不乏其人,但和我们时代最简单的悲剧比起来,包含的内容也实在太少了。”


*

                              

在这里,我们除了几乎是静止不动的生命之外还会有什么呢?心理活动的本身无限度地高于单纯的肉体活动,这种情况,的确谁都可能认为是不可缺少的。诚然,你会发现,在很多情况下,经过一个确实使人感到惊异的方式,心理活动甚至已被抑制,或者至少已被大量缩减,结果使兴趣完全集中于那面向宇宙的个人。这里,我们不再和野蛮人为伍了,作为一个人,也不再把自己困惑在那些基本情欲之中,好像只有它们才是真正值得注意的唯一事物了:他处在静止中,而我们也就有时间可以对他进行观察。于是掠过我们眼前的,不再是生命的一个激动不安的、稀有的顷间——而是生命本身。有千百种的规律比情欲的规律更有力量,更可尊敬;这些规律同一切被赋予无敌力量的事物一样,都是沉默、审慎、行动缓慢的;因此,当生命进入一系列宁静的顷间、冥想君临着我们的时候,我们就能够看见和听到这些规律。当尤利西斯和尼欧伯托里马斯到斐洛克提底斯那里去向他索取赫丘利斯的武器时,他们的动作本身简单而又平常,就像今天一个人到一所房子里去探望一个久病的人,一个旅行者去敲一家客店的门,一个母亲坐在炉边,等候她的孩子回来那样。索福克勒斯用最轻淡、最灵敏的笔触,表达出他的英雄们的性格。但是可以确切地说,悲剧的主要兴趣不在于我们所见到的狡猾和忠诚之间的斗争,爱国、仇恨和骄傲刚愎之间的斗争。悲剧的主要兴趣要远远超过这些:因为在悲剧中,人的高尚的生命被展示给我们了。诗人给平常生活加上了某种东西,我不知道它是什么,因为它属于诗人的秘密:我们突然之间获得了生命的启示,这启示是关于生命的伟大庄严、生命对不可知的力量的顺从、生命中无限的密切关系、生命中可怕的悲惨。试让化学师将不多几滴的神秘液,注入一个好像盛着最清的水的容器里,于是大量的晶体立刻升到水面,这样就把所有那些潜伏未露的东西都显现给我们了;然而我们所见不全的双眼,以前却不曾看见它。就斐洛克提底斯来说,也正是如此;这三个主角所具有的古代的人类心理只好像那盛着清水的容器的器身;这一容器之水便是我们平常的生命,而诗人就是要让他那点滴的天才启示落到这种生命里面去。


① 希腊神话说:希腊军队必须获得赫丘利斯的箭,始能攻克特洛伊城,而赫死后将箭传给斐洛克提底斯(Philoctetes),所以希军方面的尤利西斯(Ulysse,即奥德修斯)和死去的阿喀琉斯之子尼欧伯托里马斯(Neoptolemus)向斐索取这箭。


真地,真正美而伟大的悲剧所含的美和伟大,并不在动作中,而是在言辞中被发现;并且,也并不仅仅在于那些伴随和解释动作的言辞,因为除了表面必需的对话外,还一定要有另一种对话。而且在剧本中,最关重要的言辞正是那些初看起来似乎无用的言辞,因为精华就在这里。几乎无论何时你都会发现,一个似乎多余的对话同必需的对话并列着;只须仔细考察一下,你便深深领会到,这正是灵魂可以听取奥秘的唯一对话,因为只有在这里,灵魂才正被呼唤着。此外,你也将懂得,这种非必需的对话的性质和范围决定了作品的性质和不可度量的领域。在日常习见的戏剧中,那不可缺少的对话确是并不符合真实的;却另有一些话语,靠近这个呆板的、貌似的真理,它们构成了最美的悲剧所具的最神秘的美,因为正是这些话语才符合一个较为深刻内在的真理,这个真理在不可比拟的程度上,较为接近那不可见的灵魂,而这灵魂就支持着诗。人们甚至可以肯定,诗或悲剧所以能够更加接近美和较高的真理,正是由于它抛弃了那些仅仅解释动作的字眼,而代之以其他一些带有启示性的字眼。它们所启示的,并非所谓“灵魂状态”,而是灵魂向着它本身的美和真所作的那种不可思议的、无声无臭而又永无休止的努力。而诗也就因此而更加接近了真正的生命。对每个人来说,在他的日常生活中,的确也都发生这样的情况:有某种意义重大的境遇须要通过语言加以阐明。试沉思一下吧。在这些顷间——不,在最最通常的时候——究竟是你所说的话或你所接到的回答,具有最高价值呢?还是其他的那些力量、人所不能产生的那些语言,被赋予了存在,因而决定着事物的出现呢?我所说的话,时常是微不足道的;但是我的存在,我的灵魂的态度,我的将来和我的过去,我心中那方生方死的东西,我的一点秘密情思,赞同我的星星,我的前途,环绕着我和浮游于你周围的千百种的神秘——正是这一切,在那悲剧的顷间向你言说,正是这一切把你的回答带给了我。这一切存在于我和你所说的每一个字的下面;在我们的所见所闻中,这就是最重要的了,不管我们承认或不承认。假如你,这个“激怒的丈夫”、“受骗的情人”或“被弃的妻子”走上前来,决意要杀我,我的最为动人的恳求也不会使你的手臂改变方向;但是,就在这顷间,那些预料不到的力量之中却可能有一个也向你走来;我的灵魂,由于知道那些力量所含的警觉性已逼近我了,便会因此轻轻吐出一个神秘的字眼,也许就使你不得不解除武装了。这些领域就是出现奇遇的领域,这种对话就是必然使人听到反响的对话。在以上所举的某些伟大作品中,人们的确听到的反响就是这种反响——诚然它是极其细微而又变化多端。然而,我们难道就不可以试图更加接近这些领域,在那里,每一事物都发生“于真实之中”?


以 * 为界,文章前半部分林骧华译、孙骊校,后半部分伍蠡甫译、林同济校。



选自《现代西方文论选》,伍蠡甫主编,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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