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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雷滕巴赫等6位诗人20首诗(黄灿然 译)


译按:1997年我曾负责香港艺术中心主办的香港诗歌节外国诗人作品的翻译。这辑诗曾于同年发表于《世界文学》。现刊发于此,作为备份和备忘。刊发前我上网查了一下,除了霍卢布先生已于1998年逝世之外,其他诗人都还健在。




布·布雷滕巴赫诗三首



布雷滕·布雷滕巴赫(Breyten Breytenbach,1939—),生于南非西开普,在开普敦大学的迈克利斯艺术学校学习,自此绘画即是他艺术生涯的主要活动。他没有完成学业就到巴黎去,从事绘画和写作。1964年有朋友把他的诗作带回南非发表,立即受到好评。他继续写作并获得一些主要文学奖,但是当他申请签证回南非领奖时,却遭到拒绝,理由是他在巴黎与一越南女子结婚。他从此开始流亡生涯,加入巴黎的反种族隔离团体,并接受任务返回南非活动。他被捕、受审,并被判入狱九年。1982年获释后,一直是反种族隔离运动的中坚分子。他主要以南非荷兰语(Afikaana)写作,有时也用英语。他的风格结构松散、气息辽阔、思想广博,擅写较长的诗篇和诗句。他也是一位有成就的小说家和散文家。他的近作有散文集《革命时期鸟儿的回忆》。(译者)



布雷滕为自己祈祷

不需要痛苦主啊
我们可以没有它而生活得很好
一朵花没有牙齿

不错我们只有在死亡中才能完满
但是让我们的肉身保持卷心菜的新鲜
让我们坚定一如盲虾虎鱼
让我们互相吸引,眼睛深处有蝴蝶
怜悯我们的嘴我们的肠我们的脑
让我们永远品尝黄昏天空的甜蜜
在暖海里游泳,与太阳同眠
骑着自行车安静地穿过明亮的星期天

然后我们将逐渐分解有如旧船或老树
但是让痛苦远离我吧主啊
让别人去承受它
让别人被拘留,被击垮
                        被扔石头
                        被鞭打
                        被吊起
                        被利用
                        被逼供
                        被钉上十字架
                        被盘问
                        被软禁
                        做苦役
被流放到偏僻的海岛直到他们老死
扔进深坑里变成一堆黏糊糊的可怜的绿骨
肚子里爬满臭虫头脑里塞满钉子
但不是我
但我们不令人痛苦或抱怨



梦也是伤口

所以每个梦都偷偷地刻它的蝇头字母
黎明时分我们在玻璃中寻找点点墨水
将它们贮藏在安全的档案里

但是伤口永不会愈合

最黑暗的血继续在白纸上
盛开革命的果园
或在花园里盛开爱的泡沫

那永不会愈合的花园

即使耳聋也可以做梦
就像疯子可以自由地低声念他们的字母
盲人也可以观望风

痛苦把我们全咬成更亲密的阴影
我青春花园里的鸟儿
是多么绿,太阳是多么成熟和斑斓

而雪永不会愈合

大地是一个拥有众多人民的统治者
人民是拥有众多树林的国王
恐惧或憎恨的树林,或渴望的树林

而它们永不会愈合梦

因为这是我们唯一无垠的乐园
我们富饶如一个渔民
挑选和计算他最终的卵子

把鱼放回大海
以便像卵子说话那样讲话
以便像多年流血的波浪那样歌唱

那永不会愈合的流血

士兵有豌豆似的眼睛
农民有泥土的双手
而他们全都梦见消息和世界

充满永不会愈合的花朵

现在就连鹦鹉也入诗,一只黄鹦鹉
从诗篇抱怨到诗行
用它舌头那黑色的帆布恸哭

于是它的歌声永不会愈合

因此我的夜晚永不会懂得愈合或阅读
因为你已经来了要放掉我最后几滴血
你是否也会仅仅成为我皮肉上的一块疤痕?

没有血我们就不可能流血
而我们的梦是夜晚的血
就像我们是血并在血中做梦

所以我依然是一个床上元帅
夜复一夜遣散我的军队
把墨滴从我心中挤掉

为了你,虚构的,你永不会愈合

我的身体无非是躯壳
注定要萎缩成拐杖
当最后不能做梦了,我们就睡觉

到那时流水才能变成醋
寂静把它的彩虹伸入天空
然后我们的梦就会相逢

但愿这些字母确实永不会
愈合这些永不会愈合的伤口



火 翼

当你想到你的国家
你看见
辫子和玻璃:一只血淋淋的老狗
以及一匹溺死在河里的马;一座着火的山
一个空间和两个没有牙齿的人在床上
沙土衬托的无花果树;一条路,杨树,
房子,蓝色,一船船的云团;
芦苇;一台电话机;
你看见

当你想到你的国家
你看见
我们必须强大;那些内脏布满火山口状的溃疡和苍蝇
那座山是一间没有墙壁的肉铺;
在纳塔尔的千座山峰之巅
战士们的拳头如同旗帜;
囚犯们躺在淤泥里;你看见
煤矿随着奴隶暴增;雨点
在高处飞溅有如黄昏天际的火花;
芦苇丛中侏儒的骷骨腐烂。

当你想到你的国家
那就是一切思想的尽头;
如果外面明亮你就把窗门敞开,
你看见星星是虚空中的箭簇;
“我们是人民。我们黑,但我们不睡觉。
我们在黑暗中听见盗贼怎样在树林中大吃大喝。
我们聆听我们不为他们所知的力量。我们聆听
我们呼吸的心脏。我们听见太阳
在夜晚的芦苇丛中颤抖。我们要等到
吞噬者腐烂被吃饱从枝桠间掉下——
贪吃者总会被他的果实识穿——
否则我们将教导猪猡爬树。”



米·霍卢布诗三首


米罗斯拉夫·霍卢布( Miroslav Holub,1923—),著名的捷克诗人。他生于捷克西部比尔森,在布拉格的查尔斯大学学医,是免疫学专家。他在文学与医学领域均取得显著成就,曾任病理学家、捷克科学院微生物学家,现为布拉格临床实验医学研究所免疫学首席研究员。他除了写大量的诗歌和散文外,还写了大量的科学论文,并编辑一份科学杂志。关于他的双重职业,他曾说,他要“为微观世界的新现实找到诗意的对称”。他的诗总是开始于某一个理念,然后以精确、明晰的语言围绕着该理念展开下去,因此十分简洁,没有枝节,但有时十分超现实。可以说,科学研究为他的诗歌提供了对别人来说十分困难但对他来说十分方便的题材、观察事物的方法和视野,并轻易地取得其独特性。他曾因签名抗议苏联入侵捷克而长期被禁止发表诗歌,但其科学工作未受影响。英国桂冠诗人泰德·休斯认为,霍卢布是当今世界五六位最重要的诗人之一;爱尔兰诗人汤姆·鲍林则称他是一位“庄重而尖锐的天才”。(译者)



伊曼努尔·康德

白血球的哲学:
这是自我,
这是非自我。
非自我的星空,
完美地映照
在深处。
伊曼努尔·康德完美地映照在深处。

而他对此一无所知,
他只是害怕兵役。
而他对此一无所知,
虽然这是纯粹
理性批判。

在深处。




秦始皇
中国第一位最高统治者,
死后还当了九个月皇帝,
尸体经过防腐,坐在
宝座上,被一大堆鱼
围绕着,
以防他
发出臭味:

鱼的盲眼,史学
溺爱的月亮,
鱼卵,正式
效忠宣誓的元音,

鱼鳔,真正
信仰的神龛,
血淋淋的鱼鳍,用以
支持活埋哲学家的
选票,

赤裸的小鱼头,例行的
低声吟唱,表示赞成
用石头砸那些
记得太多的人,

干巴巴的鱼鳞黏液,宫中
女侍臣的热情,当秦始皇
只不过是在他二十个相同的
宫殿的其中一个排练不朽,

鱼鳃,任何时候都通行
无阻的安全证件,
鱼肠,国家
苦涩的秘密,
在那里,不管怎样,有时候
皇帝总会丢掉性命,
鱼,两唇被一个圆币封住
禁止说笑,鱼,肉不断
从骨上掉落的女像柱,
鱼,闪发磷光的催化剂
制造永恒
鱼,缄默的天才,

软骨的鱼,多骨的鱼,
小鱼,大鱼
帝国的鱼
用那唯一的特殊发臭功能
清理到这里来。



苍 蝇

她坐在一根柳树干上
观看
克雷西山局部战况
喊叫声,
喘气声,
呻吟声,
践踏和跌倒。

在法国骑兵团发动
第十四次进攻期间
她与
那只来自瓦丁库尔的
褐眼雄蝇交配。

她夹起双腿摩擦
她坐在一匹开膛剖肚的马上
沉思着
苍蝇的不朽。

她宽慰地飞到
克莱沃公爵
那条蓝色舌头上。

当一切归于平静
只剩下腐烂的温声软语
盘旋在尸体上,

只剩下
几条手臂和腿
仍在树林下急促地抽搐,

她开始把卵
下在皇家军械士
约翰·乌尔
仅有的一只眼睛上。

于是乎
她便被一只逃出埃斯特雷
火灾的
褐雨燕吃掉了。



汉·马·恩岑斯贝格尔诗四首


汉斯·马格努斯·恩岑斯贝格尔(Hans Magnus Enzensberger  1929— ),德国著名诗人,生于考夫博伊伦,早年在汉堡求学,1955年获博士学位。1957年起旅居美国、墨西哥、挪威和意大利,后又去过前苏联、土耳其、叙利亚等国。青年时代思想非常激进。他的诗歌语言准确、有力,题材广泛,着重表现现当代社会中人的处境和存在的荒谬性,语调略带挖苦、讽刺的味道。(译者)



为一位爱好和平的男子之墓而作

这个人绝不是慈善家,
回避聚会、露天体育馆、大型商场。
不吃同类的肉。

暴力在街上行走,
微笑,不赤裸。
但天空中有尖叫声。

人们的面孔不太清楚。
他们似乎早在那一拳
击中要害之前就已受重创。

有一件事是他毕生争取的,
用言语、牙齿和爪,顽强地,
狡猾地,凭一己的力量:

他把这件事称为他的和平,
现在他得到它了,他的骨头上再也
没有一张嘴,来品尝它。



习惯的力量


1

一般人一般不关心
一般人。
相反亦然。
一般人觉得人们觉得他们
不同一般是不同一般的。
相反亦然。


2

人习惯一切——
人已习惯这。
它通常被叫做
一种学习过程。


3

这是痛苦的
当习惯性的痛苦不表现
自己
敏锐的头脑是怎样疲倦于
它自己的敏锐性!
例如那个简单的人觉得
做一个简单的人
是多么复杂,
而那个复杂的人
喋喋不休他的复杂性
就像修女念玫瑰经。
所有这些永恒的初学者
很久以前就已抵达终点。
同样,恨,也是种可贵的习惯。


4

绝对前所未有的事情——
我们早就习惯。 
绝对前所未有的事情
是我们的习惯性权利。
一种习惯的动物
在一个平常的角落会见
一个习惯性的罪犯。
一件前所未闻的事情。
老一套的胡言。
我们的“经典名著”习惯于
把它变成故事。


5

力量的习惯安枕无忧地依赖
习惯的力量。



影子王国


1

就是此刻我也能看见一个地方,
一个自由的地方,
在这个影子里。


2

这个影子
不是要卖的。


3

大海可能也
投下一个影子,
时间也可能。


4

影子的战争
是游戏:
没有影子
站在另一个影子的光中。


5

生活在影子里的人
是很难杀死的。


6

有一会儿
我跨出我的影子,
一会儿。


7

那些想看见光的
原样的人
必须退到
影子里去。


8

影子
比太阳还明亮:
自由的冷影子。


9

完全处于影子里
我的影子消失了。


10

在影子里
就是此刻也还有空间。



马口铁

关于贫困都已说过了:
它顽强、棘手、固执,
对谁都不感兴趣,
除了穷人。它很无聊。
沉闷令它烦不胜烦
抱怨个不停。
像污垢,它总是
落下。它会传染,
味道难闻,讨厌。

它无所不在,令人怵目。
它似乎有点像永恒。
具有神圣的属性。
帮工和圣徒寻找它。
修士和修女与它订婚。
我们其余这些人
一生都在奔逃,
而贫困追上来
在下一个街角。

不动,无情,威严,
手里拿着马口铁。



伦·坎珀特诗五首



伦科·坎珀特(Remco Campert,1929—),荷兰诗人。他生于海牙,50年代以其实验诗歌受到瞩目。他擅写短诗,采用口语,对事物的描写冷静客观,喜用反讽手法,同时,诗中隐隐透露出一种悲观、颓废、忧郁的情绪。他的诗既有现实感,又有玄思,但都结构严谨、主题清晰。坎珀特也是一位有成就的小说家,有五本长篇小说和无数短篇小说问世。他70年代就因其诗歌成就而获得荷兰国家奖。他曾在比利时和法国生活过,现居阿姆斯特丹。(译者)



诗是一种行为

诗是一种肯定的
行为,我肯定
我活着,我不是独自活着。

诗是一种未来,想着
下一个星期,想着另一个国家
想着你,当你年老。

诗是我的呼吸,移动
我的双脚,有时候犹豫地
走在请求我去走的大地上。

伏尔泰生过天花,但是
通过喝大量东西治愈自己,包括
二百品脱的柠檬水:这就是诗。

或者就说浪涛吧。击拍
岩石但是从来没有被撞碎
接着又激扬而起这就是诗了。

每一个写下的词语
都是对年老的攻击。
最终,还是死亡赢了,那当然,

但死亡无非是说完最后一句话
之后大堂里的寂静。

死亡是一种动人的感情



戏 剧

我带你
到后台
演员们在那里拧屁股
玩牌
谈股市行情
盯着尘土
练瑜伽
双手掩嘴咳嗽

他们在那里处于两种生活之间
不担当单一的角色
但都很尽本分。

在那个场所
介于上台和卸妆之间
介于跺脚和淋浴之间
我们也属于这类。

身体就要移动
嘴巴张开准备说话
但还没有……




我应该写信给某某和某某
说我身体很好
说我昨晚在一家希腊咖啡馆喝醉了
然后在一家土耳其咖啡馆,一家挪威咖啡馆

说我已准备收到
一张数目很大的煤气账单
而给别人的信就写别的事情——
在一个越来越不可思议的世界里浏览

说有人说:
你们这些荷兰人,你们全都一样
虽然我已付了钱
戴上一副法国眼镜
口袋里更有一本德国诗集
家里桌子上还有
一首安妮·塞克斯顿无与伦比的诗
《渴望死去》

再听我怎样装上新的保险丝
电灯突然就再次亮起
而她躺在沙发上睡觉
盖着那条蓝色的毛毯

我应该写信给这个人和那个人
说我不会那样做
说我拒绝
说我告上法庭
说这里的日子消磨在雨中
而世界永不会大过一个城镇
大过在那个城镇中的我
大过我走在那些卵石上的双脚
以及我眨眼时看见的东西
而我将询问一切可好
房子建好了没有
剧本译好了没有
孩子们是否生意兴旺
老婆们是否不至于太不快乐



和你一起生活

从头到脚光彩照人
仿佛我正被太阳和风暴
殴打和抚摸

甜蜜的雨水啊你怎样注满我
直到我的皮肤因爱情而爆发

就像我年轻时
故事使我感动
你也这样使我的土地震颤

树林正在着火
而我们打开房子
迎接彼此的火焰



你会相信吗

你会相信吗?
我还是个小伙子
就乱涂乱抹写诗
写桦树的银干。

而在我周围
是对解放的
巨大醉意:
水已经变成威士忌。

一切都酗酒胡闹,
欧洲是一块大床垫
而天空是一家
三流酒店的天花板。

而我,懦弱的青年
有必要歌唱
纯洁的桦树皮
和它细嫩羞怯的叶子。



奥·阿里哲斯诗二首 


奥梅罗·阿里哲斯(Homero Aridjis,1940—),墨西哥诗人,生于墨西哥米却肯,早年在墨西哥城读新闻学,自1958年的《红缪斯》以来,已出版二十多本诗集和小说,作品被译成十余种语言。他曾两度获得美国古根海姆奖金,并先后担任过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印第安纳大学和纽约大学客座教授和驻校作家。他还当过墨西哥驻荷兰和瑞典大使,并致力于环境保护事业,是墨西哥最著名的环保团体“百人集团”的主席。阿里哲斯的诗既可触可摸,又神秘倏忽,而西班牙语特有的明丽与流畅亦充分体现在他的作品中。(译者)



天使的时代

上帝说:“要有一位天使。”
于是有一位用言语创造的天使。
人说:“要从言语内部
创造一位天使。
把天使创造成我精神的模样。”
上帝说:“每个人都应有
一位天使在天上
依照他的形象和模样,
当他死了,就跟他合为一体。”
人说 :“如果上帝不创造一位天使,
想象力也应该创造一位,
因为如果在上帝和我之间有空隙,
我们之间就不会有沟通。
需要有一种精神上的
中介存在于
天与地之间,
可见与不可见之间,
物质与精神之间。”
上帝说:“人来得太迟了,
赶不上诸神的时代,
成为生命又太早了;
天使及时到达,
填补两者。”
人说:“那么,
天使就是一个身体
把生命和诸神连接起来,
一座桥联合
观望和被观望的。”
上帝说:“这样天使和人
就可以互相理解,
让地上的天使
用人的语言说话,
而人在做梦的时候,
用天使的语言说话,
因为有一种原初的语言
是所有时代和所有种族的天使
都理解的,
它由诗歌构成。”
人说:“那么,当一位天使
站在另一位天使面前,
就不是以他们表示或说什么
而是以他们的眼睛里的亮光来理解的了。”
上帝说:“肉眼无法看见天使,
因为他们存在于我们心目中。”
人说:“那么,我们
在世界上寻找的天使
就是我们自己并且在我们身上的了。”
上帝说:“人一旦与自己
偶然相遇,他就有可能是
他在世界上到处寻找的天使。
因为两者的身体是从言语
内部形成的。”
人说:“我看不见的天使,
它跟我走在一起,但看不见我,
他就是我死时应成为的东西。”
上帝说:“让人的天使
拥有远远超越他的生命,
让它从他的尸体升起
走进他真实的存在。
让天使拥有人希望它
成为的任何形状。”
人说:“那么,天使的身体
就是想象力
所要创造的天使了,
画在我脊背上的天使
纹在我手臂上的天使
将会掩护我的脊背
并且守卫在我的手臂上。
有一天它将成为我的模样。”
上帝说:“让天使
在这个正在来临的黑暗时代
成为光的信使
让天使与人平等。
因为这是一个天使的时代。”



夜 雨

夜里下雨
在潮湿的街上和旧屋顶上

在黑色的山丘上
和死寂的城市的庙宇上

在黑暗中我听见它祖传的音乐
那古老的脚步,那溶解的声音

雨在空中划下一条条小径
比男人们的梦还要迅捷

在尘埃中留下足迹
比男人的脚步还要长

明天人将死去
他将死两次

一次作为个人
然后作为种类

而在一串串闪电
和刻下影子的白色种子之间

仍有时间作一次全面的良心检查
有时间把历史重新讲一遍

正在下雨
夜里将下雨

但是在潮湿的街上和黑色的山丘上
将不会有人听见它。



约·萨托里乌斯诗三首


约阿希姆·萨托里乌斯(Joachim Sartorius,1946—),德国诗人,生于德国巴伐利亚,曾在慕尼黑、伦敦、斯特拉斯堡和巴黎学习法律与政治科学。其家族产生很多外交官,他自己曾先后任德国驻纽约、伊斯坦布尔和塞浦路斯文化参赞,然后任柏林国际学术交流总署艺术家驻留计划主任,现为歌德学院总干事。由于他一半时间生活在国外,故他的诗在本质上也比较倾向于关注普遍性。他还翻译大量外国诗,包括美国诗人约翰·阿什伯利 、华莱士·斯蒂文斯的诗集,并编辑了德文版的马尔科姆·考利全集和威廉·卡洛斯·威廉斯全集。他也像很多诗人兼翻译家一样,从他所翻译的诗歌作品中吸取营养。(译者)



(爱) 

那房子,跟任何东西一样,也是出生
然后爆炸并死亡。就连水井的历史
也都证明这点,而河流汩汩
进入大海,直到它不再是河流。漂游。
我们是怎样不断受到劝说
并悠闲地发现我们自己
跟谈话者在一起。
黑暗通过联想的滤器
把我们运回去。带着修补好的
眼睛和硬心肠的心
我们经过哭墙,不眠
之夜的翻转式玩具娃娃。
有点什么滚过来把我们眼前
一切夷平(爱),一身
冷汗站在角落里,
被啃个干净,硬得像贝壳。
我们不用它买朋友。
只有潮湿皮肤上的空气
在发光,微弱的烟花。



亚历山大,赖姆莱大道,1903

一如用铅笔在旧明信片上所写的
已登记十号,赖姆莱是个游览胜地的名字,
也是市内外国人住宅区的一条大街,
和通往海滨的火车站。
在明信片上,这条大道略呈曲线状
穿过淡红色尘埃直通火车站,
仿佛必须随时可以
逃避夏天的昏倦,
奔向大海,奔向赖姆莱,奔向雅典。
该区整个腐朽的沉闷
就在眼前,这是彩色明信片制造商
卡洛·梅利难以想象的:
一种无味的冷漠,
像涂了蜡的丝绸玫瑰。
东方怎么样?梅利先生想过这点。
那些外国公寓大楼右边
是一个个白色凉篷和阳台,
街上有一些小得不能
不留下表情的雕像,
他就在那里插入一座圆顶建筑。
在这条环形路,你看见那个披着面纱的努比亚女人,
那个戴土耳其帽的男人,那个风流的少年。
他们在破烂的香蕉叶下摆好姿态,
从此面孔就静止不动,
在镜头下溶解成褐色斑点,
可以是任何东西,即什么也不是,
或只是热气从这些身体蒸出的
橄榄的颜色和坚硬。
然而你的注意力总是回到
那条荒凉的大道,回到火车站前
那个线条人物画像,他穿着欧式衣服,
终于转进一条幽暗的小巷,
也许就是四十岁的卡瓦菲斯,
尽管一切都表明不是,一切都
证明大海挨得多么近。



观 霜

独自在地壳上,泥土般灰沉,
杂色子弹盒在橡木般灰沉的小径上
被一线阳光划过:
黑夜瞬息降临。树脂
从桃树上滴落。
又是一年!
“比乔托的O更圆,”
于是更懒、更闲、更悲伤。
比什么?不是旗帜的
无谓飘扬、时间的
拉锯战、大门的敞开。
不是好心的忠告:
“把冬天的无花果从灰沉的枝桠扭下来。”
在树荫里,白霜结到墙上。
现在金红的风景
冷落所有的装潢并逐渐变暗,
而我,在走走看看
和听了几个小时电台之后
把冰冷的表拉上手腕,
开始写作。
“在树荫里,白霜结到墙上。”

① 乔托 (约1266一1337),意大利画家。


原载于《世界文学》1997年第4、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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