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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荐 | 克尔凯郭尔:一切人都是无聊的(冯至 译)

Kierkegaard 黄灿然小站 2021-07-02



克尔凯郭尔语录

*原载《沉钟》半月刊1933年第21期。


寂静的绝望

当司威夫特年老了的时候,他被收容在那座他自己年轻时所创办的精神病院里。据说,他在这里常常以一种俏皮而放荡的妇人所有的持久性立在一面镜子的前边,虽然与她的用意恰恰地不同。他观看他自己,他说:可怜的老人!

① 司威夫特(Jonathan Swift,1667—1745),英国作家。——编者注

从前有一个父亲,一个儿子。儿子像是一面镜子,父亲在镜里照他自己,并且对于儿子父亲也是一面镜子,他从中看见他的将来。可是他们彼此很少这样观看;因为一种活泼生动的快谈是他们日常的交际,这样只有一次:父亲笔立在儿子的面前,他以忧愁的目光看着他说:“可怜的孩子,你在一种寂静的绝望中走着。”以下关于这句话应作何解,就绝口不谈了,纵使它是那样真。父亲相信,对于儿子的忧郁天性他要负责,儿子也相信使父亲担心是他的罪过,——但是并不曾交谈过这片心情。

后来父亲死了。儿子见闻日广,体验日多,被各样的诱惑所试炼,可是他只渴望一件事,只有这一件事感动他,就是那句话,同父亲说话时的声音。


我们的时代

我们的时代使人想到希腊国家的解体时代:一切存在着,但无人相信它存在了。那付与这些存在者以效力的、无形的精神的结合已经消逝了,所以这全时代是悲剧的,同样又是喜剧的;是悲剧的,因为它在沦亡,喜剧的,因为它还苟延存在;因为总是永久的负担着无常的、精神的负担着身体的。

如果我们想象,一个失却灵魂的身体还能短期执行他习常的职务,那就是喜剧的,同样又是悲剧的。可是我们的时代也许继续着腐蚀!它越多地消耗实体的本质,一旦这种毁败再也不能满它意的时候,就将有更大的恐怖浮上它的意识:它失却了什么,并且它绝望地感着它的不幸。


一个年轻的人

从前有一个年轻的人,他禀性聪明像是亚西比德,他迷途在世间。在他的苦难中他向四围寻找苏格拉底,但是在现世他寻不到。他就祈求群神,把他自己变为一个智者。看呀!他是这样骄傲于他是一个亚西比德,他由于群神的福惠却变得这样地羞愧自卑:恰当他得到他足以自傲的事体时,他觉得他比一切的旁人都更渺小。

① 亚西比德(Alcibiades),苏格拉底的学生。


无聊

一切人都是无聊的。“无聊”这两个字示与一种分类的可能性;它能显然指出两种人:使人无聊的人和自己无聊的人。使人无聊的人是俗人,群众,无穷无尽的庸人之群;那些自己无聊的人是智慧者,精神的贵族。并且那有多么奇怪:自己不无聊的人,通常使旁人无聊,反而自己无聊的人,却供旁人消遣。


解与行

一桩是:受难;另一桩是:当教授,懂得一个旁人受难。第一桩是“路”,第二桩是围着一个地方转。


个人

人类的历史在它的进程中平静地前进,在其中没有一个伟大的个性同另一个一样在同一的地方开始;反之每个伟大的个性却都是从头开始,并且他是在那同样的瞬间,那他在历史中应该开始的瞬间。


享乐

多半的人这样焦急地追逐享乐,甚至都跑过了它,他们像是那童话中的矮人,在他的宫中护卫一个诱来的公主。一天他午睡片刻。醒来时,她已经不见。他赶快登上七里鞋,可是只一步,他已远远地跑过了她。


感伤


鲑鱼本身是一些很美味的食品;但如果吃得太多了,就有害健康,因为它是难消化的。有一次在汉堡捕得一大批鲑鱼,警察厅命令每家主人在一星期内只可以有一次把鲑鱼给他的仆人们。这是不胜企盼的,如果人们关于“感伤”颁布一条类似的警规。


柔情

“我的担子是轻省的”。除了轻轻地负着沉重的担子,什么是“柔情”呢;正如焦躁与不平却只是:把轻的担子沉沉地负着。

① 见《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十一章。

在语言中有一个美丽的字,它很适应于许多词的复合,可是只同“善”有一种密切的复合。这个字是:“勇”(Mut);凡有善的地方,也有勇;什么样的命运遇着“善”,“勇”常是在善的一边;善人常勇,只有恶人怯弱而胆虚,而魔鬼总是战栗着。这就是这个坚强的字,它当着危险不回头,它总是向着它,它自傲,它却又这样地有韧性,按着情形适应于同各样的“善”的密切的复合;这就是这个坚强的字,它离开一切的恶,却忠于与各样的善的相连。有骄傲地置危险于不顾的“勇敢”(Mut);有骄傲地超然于许多欺诈之上的“宽容之勇”(Grossmut);有忍耐地负担苦难的“忍耐之勇”(Duldermut);可是把沉重来轻担的“柔情之勇”(Sanftmut)是最奇美的词的复合。因为那是不足为奇的,用铁腕强硬地来握最坚硬的物体;所足为奇的是,用铁腕能够温柔地来握最弱的物体,把沉重轻省地负担。

这就是基督向他的徒众们所鼓励的柔情;跟我学,因为我是柔情的,心里谦虚。是的,他是柔情的。他轻省地负着重担,这重担超过了人们的力,人类的力。但是,如有一人正在他自己负着重担的时候,他还有时间、意志、同情与牺牲心,不住地为旁人操心、帮助旁人、治疗病者、拜访困厄、救济绝望:他负着的担子不就轻省了吗?他负着最重的劳心,为了救人类罪恶的劳心;他负担它是这样轻,他从不吹灭一点冒烟的蜡烬,也不折断一只低头的芦梗。

这就是这个榜样,徒众也须如此。若有人负有一个重担,却就要寻别人的帮助,把一些加在别人身上;或是负有一个重担,他满足地想,他是怎样单独地负着他的重担,那么他负着担子或是部分或是全体,但他负担它并不轻;若有人集全身之力,如果他没有一个思想,没有一瞬间要假与他人,如果他以最大的努力负着他的担子,那么他也许能负担它,但他负担它也不轻,他负担它大半是用忍耐,却不是柔情。因为“勇敢”嚣杂,“宽容之勇”超然自立,“忍耐之勇”静默,但是“柔情之勇”,负着沉重很轻。人们可以看见“勇敢”同“宽容之勇”,“忍耐之勇”可以从努力中看见,但是“柔情之勇”看不出来——它显得这样容易,却又是这样艰难。从眼里见有“勇敢”;从形体与目光见有“宽容之勇”;从口角见有“忍耐之勇”,纵使它静默;但是“柔情之勇”人们不能看见。

看来什么是柔情的轻省的负担呢?那就是沉重的担子,如果它被人轻省地负着。



克尔凯郭尔杂感选译

*本文译自《非此则彼》,原载1948年2月8日天津《大公报·文艺》。


这属于我们本质的不完全,我们为了达到我们所追求的,必须先穿过相反的事物。这情形在种种的形式里出现于精练的心理学者的眼前:忧郁者多半有强烈的爱好趋向喜剧的,享乐者趋向田园的,纵欲者趋向道德的,怀疑者趋向宗教的。我只是提到这一点,我们先穿过罪恶才看见至善。


在我日常交往的范围外我还有一个密切的女友,我的忧郁。在快乐中间,在工作中间,她向我招手,把我带到一边;我跟随着她,纵使我身体好像留在这里。我又忧郁,我所有过的最忠实的爱人;怎样一个奇迹,我又爱她。


老年实现青年的梦,这验之于司威夫特:他在青年时建筑了一座疯人院,在老年时他自己走进那里边去。


我能够说我的愁苦,正如英国人说他的家:我的愁苦is my castle(是我的堡垒)。


什么在我面前?将来将要带来什么?我不知道,我无所预感。若是一个蜘蛛从一个牢固的地点垂下来,它永久看见一片空的空间在它面前,它无处能够落脚,纵使它不断骚动。我也是如此;在我面前永久是一片空的空间;驱使我向前的,是在我身后的一个结论。这个人生是这样根本地、这样可怕地颠倒,致使它不能担受。


时间易逝,人生如梦……人们都这样说。我并不觉得如此。时间静止,我和它一起。我所企图的,不断地又回到我身;我要吐出来,我却吐在我自己脸上。


对于生存之可悲的最好的证明可以从观察它的庄严中引申出来。


剧院里后台起火了。小丑走到台前通知观众。人们以为他在说笑话,于是拍手喝彩。他又通知一次,人们欢呼更甚。我想,这世界将要在这些自作聪明者普遍的欢呼中沉沦。他们以为,这是一个恶劣的笑话。

① 这段鲁迅曾经译出引用,见《准风月谈》。


若是人们听哲学家们谈到现实,这就常常引人迷惑,正如人们在一个旧货商人的陈列窗里的一个招牌上边读到这几个字:此处熨平衣裳。如果有人带来衣裳请人熨平,就受骗了。这招牌挂在这里只是为了出卖。


我正如传说中的巴尔梅尼苦斯(Permeniskus),他在特罗风尼沃斯(Trophonios)的洞中失却笑的能力,但是等到他在德罗斯(Delos)岛上看见一个不成形的木块,说是表示女神蕾多(Leto)的像,他又要求笑的能力了。当我少年时,我在特罗风尼沃斯的洞中失却了笑;等到我渐渐年长,睁开眼睛观察现实,笑又回来了,从此我就永久能够笑。我看见,得到薪俸是人生的意义,当法律顾问是人生的目的;我看见,娶得富家的女子是爱情的至乐,在窘迫时彼此帮助是友情的幸福;一般承认的智慧是智慧,做一次讲演是兴奋,敢于冒犯几个马克的警罚是勇敢,彼此饭时祝福是诚挚,每年到神坛那里去一次是畏神。我看见这一切,于是我笑了。



选自《冯至译文全集·集外译文》,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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