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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荐 | 叶芝:《吉檀迦利》导言(李家真 译)

W. B. Yeats 黄灿然小站 2021-07-02


一 

几天前,我对一位著名的孟加拉医学博士说,“我不懂德语,不过,若是哪位德语诗人的诗作译本打动了我,我一定会去大英博物馆,找些英文书籍来了解他的生平,还有他的思想史。可惜的是,尽管拉宾德拉纳特·泰戈尔的这些散体译作深深触动了我的血脉,比我多年来读过的任何作品都要动人,我还是没法了解他的生平,没法了解催生这些诗作的思潮,除非有哪个去过印度的人愿意告诉我。”这位博士觉得,我为泰戈尔倾倒是一件十分自然的事情,并且告诉我,“我每天都读拉宾德拉纳特的诗,只需要读上一行,就可以忘记世上的一切烦恼。”

于是我说,“理查二世时期,生活在伦敦的英格兰人若是读到了彼特拉克或但丁作品的译本,同样找不到书籍来解答关于作者的疑问。不过,他们可以去问佛罗伦萨的银行家,或者是伦巴第的商人,就像我问你一样。依我看,这些诗作如此丰富、如此质朴,足以说明你的国家已经涌现了新的文艺复兴,可惜我只能通过道听途说来了解它,没有什么别的途径。”

博士回答说,“我们那里还有别的诗人,可他们都比不上泰戈尔;我们都把当今时代称为泰戈尔的时代。据我看,他在我们那里的知名度超过了任何诗人在欧洲的知名度。他的音乐造诣和他的诗艺一样了不起,从印度西部直到缅甸,说孟加拉语的地区都在传唱他写的歌曲。他十九岁的时候就出了名,因为他写出了他的第一部小说。紧接着,他创作了一些戏剧,这些戏剧至今在加尔各答搬演不衰。他的人生如此完满,实在让我五体投地。年纪还很轻的时候,他创作了大量以自然为主题的作品,从早到晚都坐在他的花园里;约摸二十五岁至三十五岁之间,他承受了巨大的哀痛,于是就写出了我们文字当中最优美的爱情诗篇。”说到这里,博士深情地补了一句,“我十七岁的时候,他的情诗给了我无以言表的巨大帮助。再往后,他的艺术益发深沉,带上了宗教和哲学的内涵,他那些神圣的诗篇,囊括了人类的所有抱负。他从不拒斥生活,而为生命本身代言,在我们的圣贤当中,他是第一个这么做的人。就是由于这个原因,我们向他献出了自己的爱。”

我凭记忆转述这位博士字斟句酌的言辞,语句可能会有偏差,意思则忠实无误。博士说,“不久之前,他在我们的一座教堂——我们梵社的人也使用你们的英语词汇‘教堂’——讲道,那是加尔各答规模最大的一场仪式,仪式现场人山人海,窗台上都站了人,就连街道也挤得水泄不通。”

其他一些印度人也来找过我,他们对泰戈尔的崇敬似乎与我们的社会格格不入,因为我们总是不加区别地对待伟大与渺小,总是用同一张露骨玩笑和戏谑贬抑的面纱来掩藏它们。建造大教堂的往昔时代,我们不也对本族的先贤怀有同样的崇敬吗?

“每天凌晨三点钟——我确实知道这件事情,因为我亲眼见过——”有个印度人告诉我,“他都会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冥想神明的真性,两个钟头之后才会从沉思中醒来。他的父亲,也就是那位梵社导师,有时会在静坐冥想之中度过一整天;有一次,他在河边看到了美丽的风景,就这么陷入了冥思,船工不得不等了他八个钟头,然后才接着赶路。”接下来,这人跟我讲起了泰戈尔的家族,讲起了他英才辈出的家世。“今时今日,”这人说,“他们家有戈贡嫩德拉纳特·泰戈尔和阿班宁德拉纳特·泰戈尔,两个人都是艺术家,还有拉宾德拉纳特的哥哥德维因德拉纳特·泰戈尔,一位了不起的哲学家。松鼠会跑下树来,爬上他的膝头,鸟儿也会在他掌中降落。”我发现,这些人的想法当中包含着一种关于有形之美和有形意义的认识,情形似乎是他们服膺尼采的教条,也就是说,如果某种道德之美或知性之美始终不能通过有形事物显现自身,那就不值得相信。

于是我说,“你们东方人最懂得怎么维持家族的荣光。以前有一天,一家博物馆的馆长把一个深色皮肤的小个子男人指给我看,那人正在整理他们馆藏的中国画。馆长告诉我,‘那人是日本天皇御用的世袭鉴定师,他已经是这个家族职位的第十四代传人了。’”

他回答说,“拉宾德拉纳特做小孩子的时候,他家里到处都是文学和音乐。”我想到泰戈尔诗歌的丰富与质朴,于是说道,“在你们的国家,宣传文字和批评文字多吗?我们不得不炮制大量的宣传和批评文字,尤以我自己的国家为甚,结果呢,我们的心灵渐渐失去了创造的力量。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得这么干。我们的生活是一场没完没了的战争,如其不然,我们就没法拥有品味,没法知道什么是好,没法赢得听众和读者。我们花费了五分之四的力气来跟低俗的品味理论,不管它是在别人的心里,还是在我们自个儿的心里。”

“这我明白,”他回答说,“我们也有我们的宣传文字。在乡村地区,人们会念诵根据中世纪梵文典籍改编的神话长诗,经常还会往里面添加一些片断,教导大家尽职尽责。” 


 

好些天以来,我一直都把这些译作的稿本带在身边,在火车上读,在公共马车上读,或者在饭店里读。我不得不三番五次地合上稿本,免得让陌生人看见,我受了多么大的触动。这些诗行——我那些印度朋友告诉我,这些译作的原本充满了精微的节奏感、无法转译的玄妙色调,还有新颖的韵律——意蕴悠长,向我揭示了一个我毕生梦想的世界。它们是一种至高文化的结晶,同时又像是寻常土壤的物产,一如庭园与沼地里的青草。

诗歌与宗教一体的传统已经绵延了许多个世纪,这种传统从或文雅或朴率的隐喻和情感当中汲取养分,又将渊深高贵的思想反哺普罗大众。如果孟加拉文明能够完整地延续下去,如果那种共有的心性——可想而知,它流动在所有人的身上——不重蹈我们这里的覆辙,不分裂成十几种彼此全不相知的心性,几个世代之后,某种与这些诗行里最高妙的意蕴相当的事物就会泽被天下,甚至惠及路边的乞儿。英格兰还只有一种心性的时候,乔叟写下了《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他写作是为了供人们阅读,或者说是供人们朗诵——因为我们的时代来得很快——尽管如此,他的作品还是在一时之间得到了吟游诗人的传唱。

跟乔叟的先辈一样,拉宾德拉纳特·泰戈尔也为自己的作品谱写了乐曲,而你时时刻刻都能体会到,他的作品实在是无比丰富、无比率真、无比奔放、无比新奇,因为他做的是一件从不显得古怪牵强、从不显得有悖情理的工作。他这些诗行不会变成印制精美的小册子,躺在那些贵妇的几案上,那些贵妇用慵懒的双手翻动书页,只是为了哀叹一种毫无意义的人生,而她们对人生的理解仅限于此;也不会出现在那些大学生的手边,在人生劳作开始之时遭到主人的冷落。世代迁延,旅人会在大路上哼唱这些诗行,船工也会在河里哼唱。等候爱侣的恋人会轻声吟诵这些诗行,还会发现,诗行里的神明之爱好比一道神奇的沟渠,他们那些较比苦涩的激情可以沐浴其中,借此找回自己的青春。时时刻刻,这位诗人的心灵都会流向这些人,没有轻慢,没有骄矜,因为它知道,这些人是自己的知音;除此而外,它已经借由这些人的生活境遇充实了自身。

旅人用赭色的衣衫遮掩尘土的印迹,姑娘在床上找寻从高贵情人的花冠掉落的花瓣,奴仆或新娘在空房里等待主人归家,所有这些形象,全都象征着那颗向慕神明的心。花朵与河流,螺号的欢声,印度七月的大雨,或者是炙人的炎热,便是那颗心在相聚或别离之时的意绪。而那个坐在河船上弹拨鲁特琴的人,模样好似满载神秘意义的中国画人物,象征的正是神明本身。这类意象似乎囊括了整整一个民族,整整一个文明,囊括了所有这些让我们觉得无限陌生的事物。然而,我们之所以深受感动,并不是因为它陌生新奇,而是因为我们从中看到了自己的形影,感觉就像走进了罗塞蒂的柳林,又像在梦中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在文学作品中听见自己梦里的声音,这样的感觉兴许还是第一次。

自文艺复兴以来,各位欧洲圣徒的著作已经失去了我们的关注,无论我们多么熟悉他们使用的隐喻,多么熟悉他们思想的总体结构。我们都知道自己终须弃绝尘世,并且惯于在疲惫厌倦抑或醍醐灌顶的时刻考虑主动的弃绝;然而,我们读过那么多的诗歌,看过那么多的绘画,听过那么多的音乐,在这些作品中,肉体的呼喊似乎与灵魂的呼喊一体无二,既是如此,我们怎么能以冷酷粗暴的方式弃绝尘世呢?圣伯纳德捂住自己的眼睛,免得它沉迷于瑞士的美丽湖光,我们与他有什么共通之处,又与《圣经·启示录》当中那些狂暴的描写有什么共通之处呢?可以的话,我们不妨找出一些礼数周全的道别言辞,正如这部诗集所载: 

“我的告假已蒙允准。祝我一路平安吧,弟兄们!我向各位躬身作别,就此登程。

喏,我交还我房门的钥匙——我放弃自家房舍的所有权利。我仅仅祈请,你们最后的好言好语。

我与各位长久为邻,可惜我领受的恩惠,超出我施与的能力。天已破晓,照亮我暗隅的灯盏已经燃尽。召命已至,我已准备登程。” 

此外,正是我们自己的心绪——当它离肯皮斯和十字约翰最远的时候——发出了这样的呼喊:“我热爱此生,所以我深知,我也会热爱死亡。”不过,由这部诗集得到透彻诠释的,并不只是我们关于死生长别的思考。在此之前,我们并不知道自己热爱神明,更谈不上信仰祂;然而,回顾人生的时候,我们却会发现,在我们探索林间小径的旅途中,在我们欣赏山间僻境的喜悦之中,在我们为意中女子徒然发出的神秘宣言之中,恰恰蕴含着这样的情感,正是它催生了这样一份缥缈诡谲的甜蜜:“我的君王啊,你不期而至,像凡俗众人一般进入我心,又在我不知不觉之中,将我生命里的无数瞬息,打上永恒的印记。”这不再是借由囚牢和鞭笞维持的圣洁,实在说来,它仅仅是一种超拔,诗人由此成为了情感更加炽烈的画师,动笔描绘尘土与阳光。我们可以从圣方济各和威廉·布莱克那里觅得与此相似的声音,尽管在我们的狂乱历史之中,他们两位显得如此另类。 


 

因为虔信某种总体的设计,我们写作冗长的书籍,哪怕书中的任何一页都不能带给我们写作的乐趣。除此之外,我们还你争我夺,聚敛财货,用政治填满自己的脑袋——全都是些十分无趣的活计。与此同时,泰戈尔先生却和印度文明本身一样,怡然自得地探索灵魂,让自己臣服于灵魂的自发兴致。很多时候,他似乎是在将自己的生活与另一些人的生活进行对比,后者按照更接近于我们的方式生活,在尘世中占据着看似更为显要的位置。对比的时候,他的态度总是十分谦逊,似乎是他有把握的只有一点,也就是说,他的道路对他自己来说是最好的:“归家的人们瞥向我,面露微笑,使得我满心羞耻。我像叫化姑娘一般坐在那里,牵起裙裾掩住自己的脸,他们问我想要什么,而我垂下双眼,没有应声。”

换一个场合,当他记起自己的生活也有过别种样式的时候,他会这么说,“我曾为善恶之争耗去无数时辰,此时此刻,我空虚时日的游伴却欣然起兴,将我的心拉向他;而我并不知道,这突兀的召唤因何而起,为的是怎样琐屑徒然的目的!”这份天真,这份文学史上绝无仅有的质朴,使得鸟儿和草叶与他亲近,一如亲近儿童,还把季节更替变成了惊天动地的大事件,光景一如我们的思索把我们和季节隔绝开来之前。有些时候,我不免暗自揣测,他这份特质究竟是来自孟加拉的文学,还是来自宗教,也有些时候,我联想到鸟儿在他兄长掌中降落的画面,于是便欣然设想,这是一份代代相传的禀赋,一个与漫长岁月一同生长的谜题,如同特里斯坦和佩里诺的骑士风范。

实在来说,当他谈论儿童的时候,这份特质与他本人显得如此水乳交融,让人禁不住悬想,他是不是同时也在谈论圣人:

“他们用沙子建造房屋,用空空的贝壳充当玩具。他们把枯叶编成小船,微笑着放出船儿,让它浮泛在深深的大洋。在万千世界的海滨,孩子们尽情嬉戏。

他们不会泅水,也不知如何撒网。采珠客潜水觅珠,商人们扬舤远航,孩子们则捡拾石子,再将石子随处丢弃。他们不搜寻隐秘的宝藏,也不知如何撒网。”                                                                  

一九一二年九月

选自《吉檀迦利 园丁集》,泰戈尔著,李家真译,中华书局,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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