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林盖蒂：自传（黄灿然 译）

         1919.3.24—2021.2.22

我每天在迈克之家①

过平静的生活

望着但丁台球室的

优胜者们

和法国弹球游戏迷们。

我在下东百老汇

过平静的生活。

我是一个美国人。

我是一个美国男孩。

我读《美国男孩杂志》

并且成为郊区

一名童子军。

我以为我是汤姆·索亚

在布朗克斯河抓小龙虾

并想象密西西比河。

我有一个棒球手套

和一辆美国飞人牌单车。

我下午五点派送

《妇女家庭良伴》

或在早上五点派送

《先驱论坛报》。

我仍然可以听到报纸落在

残损的门廊的重击声。

我有过不快乐的童年。

我见过林德伯格着陆。

我望故乡

但看不见天使。②

我成为鹰级童子军那个月

在五分一角店

偷铅笔被抓。

我为公民保育公司砍树

然后坐在树干上。

我乘坐一艘倾覆的划艇

着陆诺曼底。

我见过有教养的军队

在多佛海滩上。

我见过紫云中的埃及飞行员

中午把窗帘卷起的

店主

无政府主义野餐上的

土豆色拉和蒲公英。

我正在读《洛娜·杜恩》

和约翰·莫斯特③的一本传记

他是工业家的恐怖

桌上永远摆着一颗炸弹。

我见过哥伦布日游行期间

清洁工跟在油腔滑调

放屁的小号手们背后游行。

我已经很久

没去修道院了

也没去杜伊勒利宫了

但我仍然老想着

要去。

我见过清洁工

在下雪时游行。

我曾在棒球场吃热狗。

我听过葛底斯堡演说

和金斯堡演说。

我喜欢这里

我不想再回去

我原来的地方。

我也曾坐过棚车棚车棚车。

我曾与不认识的人一起旅行。

我曾与挪亚乘坐方舟

去过亚洲。

罗马建造时

我正在印度。

我曾在马槽里

和一个蠢驴在一起。

我曾在南旧金山

一座白山

见过那位永生的分配者

和在卢纳公园游乐宫外

见过那个哈哈笑的女人

在一场仍在哈哈笑的

大暴风雨中。

我曾在夜里听过

寻欢作乐的声音。

我曾作为一群人

孤独地游荡。

我每天在迈克之家门口

过平静的生活

望着世界穿着一双好奇鞋

从身边走过。

我曾出发

走路环游世界

结果待在布鲁克林。

那座大桥太让我受不了。

我曾参与沉默

流亡和欺诈。

我太飞近太阳

于是我的蜡翅膀掉落。

我正在寻找我的老爸

我从来不认识他。

我正在寻找迷途的领袖④

我曾和他一起飞翔。

年轻人应该成为探险家。

家是你出发的地方。

但母亲从未告诉过我

世界上还有这样一些景象。

对子宫感到疲倦

我休息

我旅行过了。⑤

我见过傻瓜城。

我见过大规模混乱。

我听过基德·奥里⑥哭泣。

我听过长号布道。

我听过德彪西

透过一页乐谱滤出来。

我曾在一百个岛屿上睡过觉

那里书就是树。

我听过鸟儿

像钟一样鸣。

我曾穿着灰色法兰绒裤

走在地狱的沙滩上。

我曾在一百个城市里住过

那里树就是书。

什么样的地铁什么样的出租车什么样的餐馆！

什么样的女人挺起盲目的双乳

四肢在摩天大楼中迷失！

我曾在道路交叉点见过

英雄的雕像。

丹东在一个地铁入口处流泪

哥伦布在巴塞罗那

从兰布拉大道用手指朝西边

指向美国运通

林肯坐在石椅里

还有北达科他州

一张大石脸。

我知道哥伦布

并没有发明美洲。

我听过一百个被管教得规规矩矩的埃兹拉·庞德。

他们都应该被解放。

很久以前我当过牧人。

如今我每天在迈克之家

过平静的生活

读报纸分类广告。

我把《读者文摘》

从头到尾读完

并注意到美国

酷似应许之地

那里每个硬币都刻着

我们信仰上帝

但钞票没有这个

因为钞票本身就是神。

我每天读招聘广告

寻找一块石头一片树叶

一扇尚未被发现的门。

我听到美利坚在黄页里

歌唱。

你永远搞不清楚

灵魂是否有它的盛怒

我每天读各式各样的报纸

听到在泛滥成灾的可悲的印刷品里

唯独没有人性。

我看到瓦尔登湖被抽干

来建造一个游乐园。

我看到他们让梅尔维尔

吃他的白鲸。

我看到另一场战争即将来临

但我不会去打仗。

我读过外屋

墙上的涂鸦。

是我帮基尔罗伊写的。⑦

我大步走上第五大道

在一排密实的军队里

吹响一个军号

但急忙回到旧城区

寻找我的狗。

我在狗和我之间

看到相似性。

狗是真正的观察家

在世界上走来走去

穿过莫洛伊乡间。⑧

我在对克莱斯勒牌汽车来说

太窄的小巷里走着。

我见过一百辆无马的牛奶马车

在阿斯托里亚一个空地里。

本·沙恩⑨从未画过它们

但它们在那里

歪斜在阿斯托里亚。

我听过拾破烂者的助奏。

我曾穿越高速公路

并相信广告牌的许诺

横越泽西浅滩

看到平原上的城市⑩

然后在韦斯切斯特荒野里打滚

那里一波波原居民

乘坐旅行轿车到处游荡。

我见过他们。

我是那个人。

我在那里。

我多少

受了点苦。

我是美国人。

我有一本护照。

我没有当众受苦。

而我还太年轻

死不了。

我是个靠自己努力取得成功的人。

我计划未来。

我可能获得一份最好的工作。

我可能会继续往前

去底特律。

我只是暂时做一个

领带推销员

我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家伙。

我在老板眼里

是个爽直的人。

而在最好的朋友看来

我完全是一团谜。

我每天在迈克之家

过平静的生活

思考我的肚脐。

我是身体

漫长的疯狂的一部分。

我在各种夜林里游荡。

我曾歪倒在醉醺醺的门道里。

我曾不用标点符号

写过放荡的故事。

我是那个人。

我在那里。

我多少

受了点苦。

我曾坐在不安的椅子里。

我是太阳的一滴泪。

我是一座

诗人在上面奔跑的山。

我在观看了鹤在飞行中

用脚写字之后

便发明了字母。

我是平原上的一个湖。

我是树上的

一个字。

我是一座诗歌山。

我是对口齿不清者的

一次袭击。

我曾梦见

我的牙齿全掉了

但我的舌头活下来

讲这件事。

因为我是诗歌的

一个定格画面。

我是一个歌库。

我是一片浓雾里

一个海边的空地上

一家废弃的赌场里

一台仍在演奏着的

自动演奏钢琴。

我在那个哈哈笑的女人和我之间

看到相似之处。

我曾在雨中听到

夏天的声音。

我见过木板道上的姑娘们

并且感觉复杂。

我明白她们的犹豫。

我是采果者。

我见过亲吻怎样

导致狂喜。

我曾差点着魔。

我见过贞女马利亚

在沙特尔一棵苹果树上

见过圣女贞德被烧死

在贝拉乌尼翁。

我见过丛林吉姆⑪里的长颈鹿

它们的长颈像爱情

缠绕世界的

铁环境。

我见过无臂的爱神阿佛洛狄特

在她通风的长廊里。

我听过一个塞壬

在第五大道一号歌唱。

我见过白色女神⑫

七月十四日

在艺术路起舞

和无情的妖女⑬

在查姆利酒吧⑭

挖鼻孔。

她不会说英语。

她有一头黄发

和一把粗哑的嗓子

而且没鸟儿歌唱。

我每天在迈克之家

过平静的生活

望着玩台球的人

参与做蔬菜浓汤

狼吞虎咽通心粉

我还在别处读过

存在的意义

但已忘记

到底在哪里。

但我是那个人

而我将在那里。

我可能会引起

沉睡者开口

说话。

我可能会把我的笔记本

变成草捆集。⑮

我可能会写我自己的

同题墓志铭

指示骑手们

别停留。⑯ 

① 餐厅名字。

② 指涉托马斯·沃尔夫的小说《天使，望故乡》。

③ John Most，可能是指德裔无政府主义者Johann Most，他曾提倡暴力行动。

④ 可能是指涉勃朗宁的诗《迷途的领袖》。

⑤ 这三行诗脱自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子宫？疲倦？他休息。他旅行过了。”

⑥ 指爱德华·奥里，爵士乐长号手和乐队领班。

⑦“基尔罗伊来过这里”是二战期间墙上最常见的涂鸦。

⑧ 这里指涉贝克特小说《莫洛伊》。

⑨ 立陶宛裔美国画家，以社会现实主义闻名。

⑩ 指涉普鲁斯特《索多姆和戈摩尔》英译本的名称。

⑪ 指涉《丛林吉姆》电视连续剧。

⑫ 指涉英国诗人罗伯特·格雷夫斯同名作品《白色女神》中的白色女神。

⑬ 指涉济慈同名诗中人物。

⑭ 格林威治村一家酒吧。 

⑮ 指涉惠特曼的《草叶集》。

⑯ 指涉叶芝的诗《在布尔本山下》。

选自《心灵的科尼岛》，劳伦斯·费林盖蒂著，黄灿然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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