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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荐|米沃什:执着于疯狂,终于获得了智慧(赵刚 译)

Czesław Miłosz 黄灿然小站 2021-07-02



致良心
 
 
恳求你,我的良心,请给我松绑。
我还有很多账要结,很多话要讲。
你绵绵不绝的低语让我有些怯懦。
比如今天,在读一个疯癫老女人的故事时,
我又看到了——且叫她,普里西拉,
我惊异于竟能有办法称呼她,
对人们来说这无关紧要。所以这个普里西拉,
一个老太婆,牙龈状况非常糟,
此刻,我正要回到她那里,
为了举行仪式,并赋予她永恒的青春。
我引入河流,绿色的山峦,
被雨水打湿的鸢尾花。
当然还有交谈。“你知道,”我说,“我从来都猜不透,
你在想什么,”
 
“而且永远也无法弄清。我有一个问题,
没有任何答案。”而你,良心,
已经在插手,打断我们的交谈,
对名字和姓氏、对所有的现实,
还有那些确实平凡和可笑的人,
都不怀好感。
 
 
良心,我肯定无法以另一种方式生存。
要不是你,我一定已经死去。你的咒语
在我耳中萦绕,充盈我的全身,
我只能重复它,而不是思考
关于我的坏性格、关于世界的堕落,
或是关于遗失的洗衣房小票。
我觉得,
当其他人热爱、仇恨、绝望、追求时,
我只是忙于倾听你模糊的曲调,
好将它们变成词句。
应该接受自己的命运,如今人们称它为业报,
因为它是怎样就是怎样,虽然并非我的选择,
每天起来工作,让它变得美妙,
尽管其中既无我的罪责,也无我的功劳。
 
 
两个五岁的男孩儿,站在夜场卡巴莱歌舞剧①的海报前,
画面上美艳的舞女,正整理长筒袜的束带,
他们彼此说些什么,或者只是在观看,
看那像蜥蜴腿肚一样白皙的大腿。
 
良心,回想起童年时在大人世界里的恐惧
我明白了,你是谁。
 
在他们的夜晚,远处的枪炮声和地平线上的火光,
低沉的轰鸣、厮杀、沉重的喘息,
让孩子的心灵充满惊恐。而你,旅人,
如此悲天悯人,以致扭过脸去。
 
你是无辜者和无助者之友,
他们就像那个富裕的年轻人,思念那个王国,
他是如此单纯,听到一句恶言都会双颊绯红。
那时他真的饱受折磨,大概正因如此,
在短暂的一生之后,他被送上了祭坛②。

① 卡巴莱音乐起初是一种在夜总会演出的歌厅式音乐剧,后来发展成表现政治、经济和民生的音乐形式,文学性极强。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流行于欧洲。
② 圣·斯塔尼斯瓦夫·考斯特卡。——原注
 

致艾伦·金斯伯格
 
艾伦!好人,一个屠杀世纪的伟大诗人!你执着于疯狂,终于获得了智慧。
 
我向你坦承,我的一生并非如我所愿。
 
而此刻,当一切已逝,它如无用的旧轮胎躺在路边。
 
它与千百万人的生命别无二致,你曾以诗歌和无处不在的上帝之名,反抗这样的生命。
 
它臣服于习俗,尽管知道这荒谬绝伦,也屈从于每天清晨必须去上班的清规戒律。
 
带着无法满足的渴望,甚至带着难以满足的呼喊和以头撞墙的欲望,带着不断向自己重复的一句禁令:“不能”。
 
不能放纵自己、允许自己什么都不做,不能考虑自己的痛苦、去求助于医院和心理医生。
 
不能这么做是因为责任,但也是因为,害怕那些力量一旦释放就会让我们现出小丑的原形。
 
我生活在巨人般的美国,一头短发,胡须刮得干干净净,打着领带,每晚在电视机前喝着波本威士忌。
 
恶魔般的欲望侏儒在我内心翻腾,我意识到他们的存在,却只是耸耸肩:它们会随生命一同消逝无踪。
 
恐惧正悄悄降临,我必须装作若无其事,装作受祝福的正常,让我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
 
视觉流派也可以是这样,没有毒品和凡·高割下的耳朵②,没有医院铁栅后面那些最出色的头脑。
 
我曾是一件乐器,我倾听,从模糊的合唱中抓出那些声音,连同逗号和句号,翻译成直白的语句。
 
我嫉妒你的勇气,来自绝对的挑战、炽热的话语和先知强烈的诅咒。
 
讥讽者们羞愧的笑容保存在博物馆里,那不是什么伟大的艺术,却是无信仰的纪念物。
 
当你亵渎的尖叫还回荡在霓虹灯沙漠之中,人类部族在那沙漠里迷失方向,注定认不清现实。
 
沃尔特·惠特曼一边听一边说:是的,就应该是这样,应该把男人和女人的身体,带到一切都是圆满的地方,在那里,他们将从此生活在每一个变幻的瞬间。
 
而你日记中的唠叨,你的下巴和项链,还有那个时代反抗者的衣裳都将得到原谅。
 
因为我们没有寻找完美的东西,我们寻找的是从永不止息的追求中留下的东西。
 
记着幸福的缘分意味着什么,语言和环境的巧合意味着什么,还有后来发现是无可避免的,浮云点点的清晨。
 
我不要求你献出如法兰西平原上高耸的中世纪大教堂般的鸿篇巨制。
 
我也曾有过这样的希望,而且为此笔耕不辍,但刚到半途就已明了,非同凡响正变成稀松平常。
 
在信仰和语言的行星混合体中,我们并不会比纺车和晶体管的发明者更让人永志不忘。
 
请接受我的致敬,我曾这样与众不同,但却执行着同样难以言说的义务。
 
由于缺乏更好的表述,我暂且将其称之为写诗行动。

① Allen Ginsberg(1926-1997),美国诗人,“垮掉的一代”的领袖诗人。
② 据说,凡·高曾经因为与著名画家高更发生争执,被割下一只耳朵的耳垂。


柏拉图对话集
 
我们总是在周末和父亲一起去鞑靼人大街的澡堂。
 
总是郑重地要求每个人能够得到一张窄床,都在大厅里,但彼此隔开,就像火车上的包厢。
 
接下来在敞开的门里,一切都变得不一样,蒸腾的雾气使灯光昏暗,赤裸的人影在眼前摇荡。
 
从水龙头接一盆冷水,端着爬上架子,爬到能忍受的高度,裸体的人们用树枝鞭打自己,发出的叫喊声在四周回响。
 
男人的雄心让他要坚持足够长,直到热度让敏感的皮肤,开始感受到白桦枝的每一下触碰,都像皮鞭抽打一样。
 
发出嚎叫是一种仪式,而且表明,已经到了忍受的极限。
 
回到大厅,听听胖男人们之间的交谈,他们躺在自己的床铺上,盖着被单。
 
常客们在那里:富裕的工匠、低级警员和犹太商人。
 
他们的对话很难被称为柏拉图对话,但也相差不远。

 
退休的老人
 
用拐杖敲击地面的老人,有意保持着沉默。
 
那沉默如黏稠滚烫的岩浆,充斥身体的每个角落。
 
他确认耶稣论断的真实性:害虫不死,火焰不熄。
 
坐在自家阳台上的藤椅里,儿孙绕膝。
 
花园里传来鸟鸣,它们唱给所有人听——他想——并非为我,也与我无关。
 
与其大喊大叫、以头抢地,莫如坐看云霓。
 
这个尚未开始的故事,即将随我而去。
 
猫儿在阳光里酣睡,世界仍将延续,证明它无需只言片语。
 
因为除了理解“我辈皆是可怜人”之外,不会有任何裨益。
 
监狱火车的看守,还有囚徒、施刑者与受刑者。
 
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必须记住那些。
 
把那些不取决于我的事,记在我的头上。
 
等待着,直到法官手中的雷电将我击中,让我摆脱尘世的图景。
 
慈祥的老人,受邻里敬重,他问候过往行人,羡慕他们的纯净。
 
亦即羡慕他们拥有的一切——他想——因为他们未被当作试验品。

 
鹈鹕
 
我赞叹鹈鹕的终日劳作。
它们在海面上低飞,
原地盘旋,然后突然俯冲,
冲向瞄准的鱼,白色浪花飞溅。
这样一整天的劳作始于清晨六点。美景与它们无关,
蔚蓝的大海、棕榈树、地平线都毫不相干。
(那里,岩石在退潮时露出水面,像远处的航船,
闪烁着黄色、玫瑰色和紫色的光)。
不要靠近真理。以想象为生,
想象那些居于太阳之上的不可见的形象,
它们自由自在,对饥饿和必要性都表示冷漠。
 
哥斯达黎加

 
致榛树
 
你已认不出我,但这就是我,原来的我,
曾为制作弓箭,截取你棕色的枝条,
在奔向太阳时,它们如此笔直而矫健。
你枝繁叶茂,浓荫蔽日,正孕育新的枝条。
可惜我已不再年少。
也许我还会再截一根树枝,只因拐杖已必不可少。
 
我曾喜爱你棕色的树皮,上面敷着一层白霜,
那是最典型的榛树的颜色。
存活下来的橡树、梣树让我心情欢畅,
但你最让我欣喜若狂,
你总是那样魅力无穷,献上珍珠般的榛果,
一代一代的松鼠,在你的枝叶间奔忙。
 
当我站在这里,有些许赫拉克利特的思索,
回忆过往的自己、过往的人生,
当年是怎样,本应是怎样。
没有什么在持续,但一切皆在持续:宏大的稳定感。
我试图将自己的使命置于其中,
实际上接受它,并非我所愿。
手持弓箭,我曾无比幸福,沿着童话的边缘悄然前行。
我后来如何,耸耸肩而已
只有一份生平,或者说是些编造的东西。
 
后记

生平,即编造的东西或者一场大梦。
天边的云朵层层叠叠,隐现在白桦的光亮之中。
黄昏时分,黄色和锈色的葡萄园。
我曾短暂地做过奴仆和旅人,
已解脱的我,沿着前所未有的道路归来。
 
谢泰伊涅-纳帕山谷  一九九七年秋

 
榜样
 
我的八十岁女友,在回忆录中写道:
“我既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苦恼。”
她是个好榜样,让我变得强大。
 
圣诞夜光芒四射,一轮满月在天空闪烁,
在AZS学生体育俱乐部港湾的后面,我们情意绵绵。
那一刻时常让我愉悦,
虽然在我的履历中也不乏苦涩。
 
在上帝面前歌唱和舞蹈!
只是因为,抱怨无济于事,
正如我那坚强不屈的伊莱娜常说的那样。

 
显而易见
 
显而易见,我的话并非出于本心,
因为凡夫俗子也应受到尊重,
无论是在话语中,还是在纸面上,
都不能随便袒露我们共同的躯体之困的秘密。
那些动摇的人、脆弱的人、不自信的人
被安排了一项工作:
飞升到自己头顶上空两厘米
就可以对某个绝望的人说:
“我也曾同样为自己哭泣。”
 

选自《面对大河:米沃什诗集Ⅳ》,切斯瓦夫·米沃什著,赵刚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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