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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荐 | 米沃什:生命总是想延续而不问“为什么”(赵刚 译)

Czesław Miłosz 黄灿然小站 2021-07-02



《约伯记》是一部充满智慧的书,是人类创造的最优秀的作品之一,但它不是向我们解释邪恶与痛苦,而只是提出劝告:你们要相信上帝,不要质疑,不要发出反抗上天的控诉,即便是在最艰难困苦之时。



折磨(莱舍克·考瓦科夫斯基

 

① 小站注:莱舍克·考瓦科夫斯基(Leszek Kolakowski,1927-2009),波兰哲学家、思想史家。


伯特兰·罗素回忆说,在年轻的时候他曾得出一个结论:人们如此备受折磨,因此应该将尽可能多的人杀死,来尽可能地减少痛苦的总量。这件事本身与功利主义的逻辑完全一致:较少的痛苦,从定义上来说,就意味着较多的“幸福”。而另一个功利主义者可能会回答说:不是这么回事,因为假如“愉悦”和“痛苦”之间的平衡持续地向后者倾斜,那么人们就会大规模地自杀,然而,自杀者的比例始终很低。由此可见,最终人们认为,从生命中得到的快感要多于从无生命中得到的快感。这个回答是有可能的,但并不聪明,因为要知道不仅无人进行这样的统计,而且也不可能进行这样的统计,根本没有共同的尺度。然而如果说,人们本能地认为,死亡要比活着受苦更糟,因此人们没有大规模地自杀,这就又是在重复功利主义者们毫无意义的同义反复:人们追求愉悦,而愉悦是人们追求的目标。根据健全的思维,年轻的罗素并没有错:如果我们假设(如叔本华所希望的那样),愉悦因为痛苦缺失而显得消极和负面,那么因为人类彻底消灭而导致痛苦彻底消失,则应该被看作对人类不幸的最佳解决办法而受到欢迎(但是受谁欢迎呢?)。


然而总体来说我们并不想这样,也很难说服我们认同这个明智的结论,这并非由于我们自己在计算什么(“毕竟平衡是正面的”),而是因为我们本能的求生欲望,虽然我们不必明说,生命的存在,特别是人类生命的存在,被我们认同为善,而那些与生命相反的东西:死亡、痛苦,被我们认为是恶。这不是什么理论,而是生命本身的特点,生命总是想延续而不问“为什么”。


自从人类拥有了思想,就不曾自问“生命有何用”,而是问“恶为何存在”。无论是道德上的恶,还是痛苦,人们都想“解释”:不是从原因上进行解释,因为从原因上经常可以解释,而是想将其置于世界的目标秩序之中。对于自然主义者、经验论者、唯物主义者、实证主义者来说,这些是愚蠢的问题,不应该问“恶为何存在”或者“恶从何来”(除去从原因上进行解释),因为这类问题已经预设了一个目标秩序,而根据这些学说的教义,根本不存在这种秩序,也不可能存在这种秩序,也没有真正依附于事物和事件的本身意义上的“恶”和“善”,只有作为心理状态的“愉悦”和“遗憾”。在所有这些学说的背景下,世界不会变得更可爱,而是变得更简单,甚至变得简单得多。


但是那些没有被哲学禁令吓倒而继续追问的人,也没有好的答案,或者即便他们有,也无法按照逻辑上让人信服的规律说服其他人。因为要知道,在这个领域可以说的一切,或者是神学家在过去的千百年中说过的一切,都包含在《约伯记》里边。真的没有什么可以补充的。撒旦不仅得到上帝的许可,而且与上帝有明确的约定,不断用各种可能的不幸和痛苦折磨约伯:十个子女全都被杀死,所有财产荡然无存,痛苦而可怕的疾病。约伯坠落到贫困和不幸的谷底,还被人们耻笑。而上帝在哪里?他呼唤上帝,但无论东方还是西方,无论左边还是右边,上帝都不曾出现。作为公平守护神的上帝在哪儿?来了一些非常聪明的人,若不是他们说话过于优美激昂和生动感人的话,今天他们能当神学系的高级教授。他们对他说的话大意是:你是罪人,上帝惩罚了你。他们还说:上帝会帮助虔诚的人,会赋予他好运,会降下慈悲,而让坏人遭遇不幸。但约伯叫道:这是可怕的谎言:所有人都知道,最坏的恶人总是在富足、幸福和赞誉中终老,而我呢?我曾是个正直的人,我帮助穷人,没伤害过任何人,这就是回报吗?


但是上帝插了进来。上帝知道——书中说得很清楚——约伯是个虔诚而公正的人。上帝没有惩罚他,而是在和撒旦的游戏中试探他的忠诚。他说,当我创造大地时你在哪里?他列出一个各种事物的长长的清单,关于这些事约伯都不能知晓,也无力改变这些事物。上帝提到鳄鱼、瞪羚、鸵鸟、隼、雪花和星星。上帝说:你很愚蠢,而且力量单薄,不要教训上帝,也不要抱怨。


不,上帝没有惩罚约伯。上帝在戏耍约伯。最后他对约伯说:不要自作聪明,因为你一无所知。上帝甚至说:神学院的资深教授们说的不对。但他没有解释,他们错在何处,所以我们也不知道。约伯臣服于上帝,这时看起来,神学系的资深教授们似乎又有了道理,因为上帝又把一切返还给了他:他又变得富有,幸福长寿,而且又有了十个子女。(但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不无道理地问道:约伯能够忘掉那十个被杀死的子女吗?怎么着?新孩子代替死去孩子们的位置,这难道很好吗?)


《约伯记》是一部充满智慧的书,是人类创造的最优秀的作品之一,但它不是向我们解释邪恶与痛苦,而只是提出劝告:你们要相信上帝,不要质疑,不要发出反抗上天的控诉,即便是在最艰难困苦之时。


传统神义论的说教就是要达到这种状态:我们不仅不能消除邪恶,而且在任何具体的情况下我们也不会用神的意图来解释它,因为我们不知道那些意图。我们只能而且应该相信,存在这样的意图,而且这个意图是善意的,我们可以期待神的眷顾。“把自己的痛苦交给上帝”,这大概是基督教给出的最佳解决办法。这种信任帮助了神圣的受难者们或者被残忍杀害的马加比七兄弟和他们的母亲忍受最悲惨的折磨。基督教神秘主义的信徒们经常会有这种感受,即整个世界和我们所知的一切都渗透着爱,而无论如何不会有痛苦。但是很少有人能达到这种境界。


可是另外一些人,比如孩子,有时也经历可怕的痛苦,他们无法把自己的痛苦置于任何上帝护佑的秩序中,对这些人该怎么办?对此问题只有一个比较明确的答案,那就是在奥古斯丁的神学理论中:孩子从娘胎出来时就在恶魔的利爪下,绝对应该遭受永恒之火,直到他受洗为止,因为他继承了原罪,不仅是作为自然的退化,而且是作为事实上的罪责,自己的罪责。所有没有受洗的人,人类的大多数,都在奔向永受折磨之地,受洗者中的很多人也是一样。


这个理论,我来说的话,是明了的,它解释了一切,但是有些人也在其中看到了难以理解的神的残暴,这不无道理。教会放弃了这个理论,但是与此同时也失去了明确的解释框架:对于奥古斯丁来说没有无辜者,可是一旦放弃这个理论的时候,就应该承认,无辜者在没有缘由地受苦。比如说我们该拿那些彼此施加痛苦的动物怎么办,它们身上没有罪恶吗?基督教作家对最后这个问题关注得不多,而能够找到的最好解释是,恶魔破坏了大自然的秩序而强迫动物彼此争斗,互相吞食和伤害。也许吧,但是我们从何而知呢?动物的世界充满痛苦,而且没有救赎,我们只能对自己说,总的来说那些痛苦是短暂的:也许小鱼被大鱼吃掉时是痛苦的,但那只是一瞬间的痛苦;被一分为二的蚯蚓是否痛苦我们不得而知(蚯蚓拥有某种非常原始的神经系统),但如果是的话,也只是瞬间的痛苦。虾米和蟑螂的问题我们就不提了。


而人与人之间彼此施加的折磨,任何动物都不能忍受。人也必须对动物施加痛苦,因为我们不能在不伤害其他生命形式的情况下生存,我们是有机体,而不是纯粹的灵魂。尽管人们很正确地要求,要尽量减少那些痛苦,对处于进化阶梯上较低位置的生物,不允许残忍的情况存在,但仍然没有办法从自然界中彻底去除痛苦。禁止狩猎的要求是不够聪明的:被狗撕咬的狐狸肯定有几秒钟是痛苦的,但换一个情况,它或者被其他猛兽撕碎,或者因为饥饿而死,而松鸡被铅弹打死与被其他鸟族兄弟啄死或冻饿而死相比,所遭受的痛苦大概要小些。大自然中除了人类以外,没有慈悲心肠,而人类给大自然中种种残暴所添加的部分也并不多,或者根本没有。


莱布尼茨非常妥帖地解决了这个问题:从上帝的善与智慧得出一个结论,即世界包含最少的恶和最多的善,这在逻辑上怎么可能呢,而上帝自己是不能改变逻辑的。那么所有人类的痛苦都源自逻辑的要求?也许可以改变逻辑?莱布尼茨是世上最聪明的人之一,只有蠢人才讥笑他。他可能解释了,但是面对大海般的痛苦,这个解释无法遏止恐怖和反抗。


但愿出现一个新的、不残酷的奥古斯丁,让他把事情解释清楚。但是不会出现,甚至即便出现了,也不会减小痛苦,而只能是这样或那样解释。我们不知道,最好的解释是不是真能有大帮助,比如(百万个例子之一)对圣殿骑士团的兄弟们来说,他们曾经乞求将他们活活煮死或者烧死,因为那样会死得快些,而那些行刑者施加给他们的痛苦是他们无法忍受的。


几乎整个文学,整个诗歌,整个艺术都来源于人类的痛苦,天堂里大概没有艺术。灵魂坚强的人们,让他们衡量、比较“损失”和“收益”吧。基督教宣扬关于救赎和永生的学说,但是甚至永恒的幸福都无法将这里的痛苦涂抹掉。剑桥的著名哲学家C.B.S.布罗德认为,存在死后的生命,但是在那里边没有慰藉可寻,因为那个世界比我们的世界还要糟(关于这一点,他在自己的论文里并未明言,而是已经去世的阿尔弗雷德·艾尔告诉我的)。


我窃喜,我没有当神父,也没有义务向其他人解释这些东西。


选自《面对大河:米沃什诗集Ⅳ》,米沃什著,赵刚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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