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雅科泰诗10首（黄灿然 译）

法国诗人菲利普·雅科泰（Philippe Jaccottet）于2021年2月24日逝世，享年96岁。他1925年生于瑞士。他被认为是战后最重要的法国诗人之一，但是相对于当代一些著名法国诗人，他显得默默无闻，这当然与他的隐遁有点关系。喜欢大自然的人，也都喜欢孤独，而雅科泰是一位喜欢大自然中最初始、最宁静也最微妙的时刻——黎明——的诗人，被誉为黎明诗人。差不多二十年前，雅科泰曾深深地打动我。这十首诗，是当年根据爱尔兰诗人德里克·马洪的英译本翻译的。现刊登于此，作为纪念。今天播放的Henry Purcell，是雅科泰喜欢的音乐家。（译者）

黎 明

1.

夜不是我们所想象的，火的相反，

太阳的死亡和光的否定，

而是一种设计，用来发现

白天里看不见的事物。

可见事物的热情的仆人们

退走后，紫罗兰开始在

渐渐幽深的阴影里安居，那是

流放的灵魂的最后庇护所。

2.

像睡在灯盏里的油忽然

在鸟群掠过的月光下

把自己变成微亮并开始呼吸，

你也喃喃低语和燃烧；没有人类的声音

可以传达这种特质。

你是从寒冷的河面升起的光，

从田野里跃起的云雀；

大地一无遮蔽，喜不自禁。

3.

我对你说话，黎明，虽然我的话

也许像飞行中的鸟儿一样轻。

光捉摸不定，一拥抱它

它就变成阴影；但是

又一次，仿佛听到了我的祈祷，

太阳升起并送来第一线光。

空气中的声音

清新的空气说：“我曾是你的家，

但其他客人已取代你的位置；

你要去哪儿？你曾多么喜欢这里，

你透过大地的浓尘凝望我，

我熟悉你那双眼睛。

有时候你唱歌，你甚至对着

另一个经常沉睡的人轻声低语，

你告诉她大地的光

太纯粹了，不能不指向一个

竟回避了死亡的方位。你想象

自己朝着那个方位前进；

但现在我听不到你了。你做了些什么？

尤其是，那个爱你的人会怎么想？”

而她，他那位朋友，噙着幸福的泪水回答：

“他已变成了最合他心意的阴影。”

声 音

是什么在歌唱，当其他声音已经沉寂？

那纯粹的、聋的声音，那咝咝叫的曲子是谁的？

它是在道路那边，在白雪覆盖的草坪上，

还是在近旁，不知道这里有一个听众？

这是第一只神秘的黎明之鸟。

你可听见，它音量渐渐增大，

而且在三月之风加快一棵树的嘎吱响时

温柔地向我们歌唱而毫不畏惧，

满足于死亡这个事实？你听见了吗？

它在灰色的黎明中歌唱什么？没人晓得；

但这声音只有那些其心灵

不寻求拥有或胜利的人，才能听见。

无 知

我愈老就变得愈无知，

活得愈久拥有或控制的东西就愈少。

我只有那么一点儿空间，黑如雪，

或闪耀，没人居住。

那位给予者、引导者、保护人在哪里？

我坐在房间里，沉默不语。沉默

像一位仆人进来收拾东西，

而我等待谎言散去。

这如此有效地阻止自己死去的

垂死者还剩下什么？

他有什么要对四壁说？

我听到他还在自言自语，他的话

与黎明一起进来，被不完全地理解：

“爱，像火，只能在烧掉的木柴的

失败和美丽上，显露它的明亮。”

意想不到的事物

我不太注意魔鬼。

我工作，偶尔抬起头，

看见光来临前的月亮。

冬天还剩下什么在照耀？

当我在黎明前出门，

大雪朝着最远的极限延伸，

小草向它无声的迎接鞠躬，

展示人们已不再希望的事物。

终结的启示

阴暗的敌人，你在斗争中拥抱我们，

在只剩下几天时间之际，让我

把全部力量和虚弱奉献给光，

并在最后被变成闪电。

那些含糊其词的嘴巴和炯炯有神的眼睛

变得更容易忽略，哪怕是活动的时候：

它们在早晨的高峰与昏沉的黑暗之间

犹豫不决，当世界闪烁不已。

如果我们可以停止哀诉并克服

那扼住我们的恐惧，前前后后

我们的视力也许就会改善，迷失者

在寻找被掩埋的门时也许就会更有信心。

让自谦成为我燃烧的方式，

而贫困以果实压垮我们的桌子；

死亡，无论在远方还是近旁，

依然维持那消耗不完的光。

距 离

雨燕在高空中兜圈；

看不见的群星在更高处飞旋。

当白天退向大地的尽头，

尽头的光照亮一片黑暗的广漠。

我们住在一个运动和距离的世界。

心从树飞向鸟儿，

从鸟儿飞向遥远的星，

从星飞到爱；而爱生长

在安静的屋子里，转身和工作——

思想的仆人，提在手上的灯。

葡萄和无花果

葡萄和无花果

诞生于遥远的山中

在缓慢的云团

和新鲜的空气下——

是呀，是呀……

但有那么一阵子

那最老的人，疲倦，

提早退休；日复一日

他的脚步愈来愈不稳。

再也谈不上

到处转悠，

像水在两岸之间；

而情况不会改善。

当主人自己

被这么远这么快地带走，

我期待接着将是什么——

不是一盏水果之灯，

一只无畏之鸟，

最纯粹的形象，

而是水和洁净的纱布，

那只充满爱的手

和那颗顽强的心。

我只想清除

我只想清除

任何妨碍光的事物，

只想为卑微的温柔

腾出一个空间。

我聆听老人们，

聆听他们一致的低语，

并研究他们脚下的耐性。

他们没有更差的学徒了。

他眼睛恍惚

他眼睛恍惚于

竟会有这种事情；

还有悲哀，辽阔

如降临到他身上的黑暗，突破

他生命中那些绿色、

充满鸟儿的障碍。

那永远爱他的花园、他的围墙的人，

那保管着房子的钥匙的人。

点击下方链接看黄老师对《黎明》和《空气中的声音》的评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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