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荐 | 宗萨蒋扬钦哲仁波切:快乐不是目标(姚仁喜 译)
根据佛教徒的说法,在悉达多证悟成佛的这一世之前,他曾有无数世投生为鸟、猴子、大象、国王、王后,而且其中有许多世身为菩萨,其唯一的目标就是征服无明因而得以利益一切众生。而最终,在他生为印度太子悉达多的这一世,终于在菩提树下击败了魔王魔罗,抵达彼岸,轮回的对岸。这个状态称做涅槃。证得涅槃后,他在靠近瓦拉纳西的鹿野苑初转法轮,而且终其一生在北印度地区持续教法。他的弟子有比丘和比丘尼、国王和武士、娼妓和商人等。他自己的许多亲人都出了家,包括他的妻子耶输陀罗,以及儿子罗睺罗。来自整个印度和其他地方许许多多的人,都尊他为无上之人。然而他并没有变为长生不老。经过了长期的教法,他在拘尸那城圆寂了。此时,他更超越了涅槃,而到达称为究竟涅槃(胜涅槃parinirvana)的境界。
天堂:终极的假期?
涅槃、证悟、解脱、自由、天堂——这些字眼,许多人喜欢说,但少有人花时间去检视。进入这种状况,会是什么样子?虽然我们可能认为涅槃和天堂大大不同,可是我们对两者的特性却有差不多的想象。天堂/涅槃,是我们经过多年的缴费、做修行功课、做好国民以后,死去所到的地方。在那儿我们会碰到许多老伙伴,因为它是所有“好”的死人聚集之处,而所有不太好的死人都在下方受苦。我们终将有机会解开生命的秘密,完成未了事宜,弥补缺失,也许还能看见自己的过去世。有一群没有性器官的小婴儿在空中飞来飞去,帮我们烫衣服。我们有满足一切需求和欲望的居所,坐落于循规蹈矩的涅槃居民小区中。我们永不需要锁上门窗,可能也不需要有警察存在。如果那儿有政治人物的话,也都诚实可信。一切都恰如我们所希望的;好像极度舒适的退休住宅。或者我们之中有人想象极端纯净的白光、广大的空间、彩虹和云雾,在那上面我们安歇于大乐状态中,行使着神通和全知的能力。我们唯一可能的挂念,是替一些无法同行的亲朋好友担忧而已。
悉达多发现这些死后世界的版本都是幻想。仔细检视的话,典型的天堂景象并不是那么吸引人,证悟也好不到哪里去。退休、蜜月、野餐都很令人开心——但如果永远如此就不好玩了。如果我们梦想的假期延续太长,就会开始想家。完美的生活会变得很无聊。在这个世俗世界中,我们可以看侦探片、惊悚片及色情片。经过一星期辛苦的工作,我们可以在周五夜晚大肆庆祝。我们可以欣赏季节的改变,也可以在计算机里安装最新版的软件。我们可以翻开早报,读到世界上所有发生的悲惨事件,幻想如果能和世界领袖们换换位子,我们会怎么做。虽然许多时候,这些“单纯的快乐”,事实上分明就是我们的问题。
相较之下,我们想象的证悟是一种永不改变的无问题区域。我们能够处理完全没有困难的状态吗?许多我们相信是构成快乐的元素,像是惊奇、成就、娱乐等等,我们都不会再有。饶舌歌手Eminem的歌迷们,肯定会厌倦天堂的竖琴音乐——他们会想听他充满脏话的新专辑。如果我们接受书本上证悟的定义,那就无法欣赏悬疑片了;我们全知的能力会毁掉结局所带来的惊奇。暴力的电视游戏或赛马场上的刺激也不会再有,因为我们早就知道哪匹马会赢。
长生不老是另一个时常被拿来描述证悟或天堂的特质。一旦我们抵达在云端的新居,就永远不会再死亡,因此我们毫无选择,只好一直活下去。我们被困住,无处可逃。我们拥有一切梦想所要的,除了一个出口、惊喜、挑战、满足以及自由意志,因为我们再也不需要它们了。检视所有这些状况,从我们目前的观点来看,证悟是一个终极的无聊状态。
但是我们大多数人不严格地检验对死后来生的描述;我们宁可让它模糊一点,只是概略地想象它是一个完美的最终栖息之处。我们所渴望的证悟是永恒的,类似一种永久居留权。或者有些人认为他们会拥有凡人没有的特殊能力,以类似本尊或高等众生的身份回来参访。他们会享有天使豁免权,如同拥有特殊护照的外交官一般。而且因为豁免权和高位阶,他们认为应该可以安排签证,引领亲人们跟着回去。但问题来了,如果这些新移民有自己的一套想法——也许他们想穿某种引人注目的袜子,导致其他天堂众生侧目——天堂会不会在乎?而且如果所有的“好人”都能取得天堂或涅槃的会员卡,那么以谁的快乐版本为标准呢?
不管我们怎么定义它,每一位众生究竟的目标都是要快乐。难怪天堂或证悟的定义中,快乐是必要的部分。一个好的死后来生应该包含终于获得了我们一直努力想要的东西。一般而言,人们眼中的天堂景象,是活在与目前所处类似的系统里,只是它更精密,而且一切顺利得多。
快乐不是目标
我们大部分人都相信,心灵道路究竟的终极成就,只会在这一生结束的时候才能到来。我们被这些不纯净的环境和身体所困住,因此必须死亡,才能完全成功。只有在死后,才能经验到神性或证悟的状态。所以在此生中,我们所能做的最多就是准备;我们现在的所作所为,会决定到底以后是去天堂还是地狱。有些人觉得自己已经没希望了。他们认为自己天生邪恶、不良善,不配去天堂——他们是注定要去下界的。相似的,许多佛教徒理性上知道,众生都和乔达摩佛陀一样地具有相同的潜能和相同的本性,然而感性上,他们觉得没有足够的品德和能力,能获准进入证悟的金色大门,至少这一辈子不行。
对悉达多而言,究竟的安歇之所,不论是天堂或涅槃,根本就不是一个地方——而是从无明的困惑中解脱出来。如果你一定要指出一个实质的地点,那可能就是你现在坐着的地方。对悉达多而言,那是在印度比哈尔邦的一棵菩提树下,垫了一些干燥忘忧草的平石板上。直到今天,任何人都可到该地参访。悉达多所说的自由是无条件、不受限制的。靠着个人的勇气、智慧和精进,可以在此生中证得。没有任何人不具这种潜能,包括困在地狱道中的众生都一样。
悉达多的目标并不是要快乐。他的道路并非终究引导到快乐。相反的,它是一条直接的道路,通达痛苦的解脱、妄念和迷惑的解脱。因此涅槃既非快乐也非不快乐——它超越了一切二元的概念。涅槃是寂静。悉达多教导佛法的目的,是要让杰克这种因为怕蛇而痛苦的人完全解脱。这表示杰克必须从以为自己不再受蛇威胁而得到的慰藉中超越出来才行。他必须了解,从一开始就根本无蛇,只有阿玛尼领带而已。悉达多的目标是除去杰克的痛苦,然后帮助他了解,从一开始,就没有本具存在的痛苦之因。
我们可以说,只要了悟真理,就会带来证悟的成就。根据了解真理的程度,我们能在证悟的阶段上进展,这叫做菩萨的证量。如果一个孩童被戏剧中的恐怖怪兽所惊吓,我们可以带他到后台,去看卸装后的演员,除去他的恐惧。相似的,如果你能看见一切现象的背后并了悟真理,你就会解脱。即使这位演员只拿掉了面具,恐惧也就相对减少了很多。相同的,如果一个人局部地了悟真理,也就会有相应程度的解脱。
雕刻家可以从大理石中雕出美丽的女人,但他应该有足够的了解,不会和他的作品坠入情网。然而,如同希腊神话中皮格马利翁(Pygmalion)爱上了他自己创作的雕像伽拉泰娅(Galatea)一般,我们自己创造出朋友和敌人,却忘记他们是怎么来的。由于缺乏专注力,我们自己创造的东西变得坚固而真实,而更纠结于其中。当你完全了悟这一切都只是你所创造的,而不只是智识上的了解时,你就自由了。
虽然快乐被认为只是一个概念,佛教典籍仍然使用诸如“大乐”等字眼来描述证悟。涅槃确实可以被认为是一种喜乐的境界,因为没有迷惑,没有无明、没有快乐也没有不快乐,就是大乐。像是蛇的例子,能见到迷惑和无明的根源从未存在,那是更好的。当你从梦魇中醒来,会感到如释重负,但大乐好比从来就根本没做过梦。从这个角度看,大乐和快乐不同。悉达多对他的追随者强调,如果他们真正地想从轮回中解脱的话,在此生或来生追寻祥和与快乐是完全无用的。
快乐的陷阱
佛陀有位堂弟,名叫难陀(Nanda),他深深地爱恋他的某一位妻子。他们相互迷恋,日夜难分难舍。佛陀知道堂弟从这个耽溺中醒来的时候已到,于是就前往难陀的宫殿乞食。因为难陀一直忙着做爱,造访者通常总是被遣走,但佛陀有他特殊的影响力,许多世以来,他从未曾说过谎言,因为这个功德的缘故,佛陀具有说服的力量。当警卫通报佛陀来到大门口时,难陀虽然百般不愿,却也只好从他的爱巢中起身。他觉得至少应该迎接他的堂兄才是。就在出房门前,他的妻子以唾液沾湿拇指,在他额头上画了一个圈,告诉他必须在唾液干掉以前回来。但是当难陀出去供养时,佛陀邀他去看非常稀有而奇妙的东西。难陀试图找个借口推掉这次观光之旅,但佛陀坚持他一定要去。
于是两人来到了一个住着许多猴子的山上。其中有一只特别苍老而瘦骨嶙峋的独眼母猴。佛陀问难陀,你的妻子和这只母猴,谁比较美?难陀回答当然他的妻子最美,而且描述了所有她的迷人之处。一谈起她,难陀才想起额头上的唾液早就干了,他非常想要回去。但佛陀坚持拉他去兜率天,在该处见到了数以百计的美丽女神,以及堆积如山的天堂珍宝。佛陀问道,你的妻子和这些女神,谁比较美丽?这回难陀屈身而回答说,比起这些女神,他的妻子好比一只母猴一般。佛陀于是带难陀去看一个由珍宝、美女和侍卫所围绕的无人宝座。震撼之余,难陀问,谁坐在这儿?佛陀叫他去问众女神。她们告诉他,在人间有一名叫难陀者,即将出家成为比丘。由于他的善行,他将投生于天界,成为宝座的主人,我们将会在此服侍他。即刻,难陀就要求佛陀为他剃度了。
回到了人间,难陀成了比丘。佛陀叫来另外一位堂弟阿难(Ananda),告诉他要所有的比丘们不跟难陀说话,要他们无论如何都要避开他。切勿交往,因为你们的发心不同;因此你们的见地不同,行为也一定不同,佛陀说。你们寻求的是证悟,而他寻求的是快乐。比丘们因而都避开了难陀,他变得孤单而悲伤。他告诉了佛陀被遗弃的感受,佛陀要难陀跟他再出去走一趟。这回他们去到了地狱界,见到了各种折磨、肢解、闷死的景象。在这之中,有一个巨大的铁锅,地狱小鬼环绕其周,准备侍候。佛陀要难陀去问他们在做什么。啊!他们答道,在人间有个人叫难陀,现为一名比丘。因为如此,他将上天界过一段很长的时间。然而因为没有断除轮回之根,他会过分沉迷于天界的享乐而不追寻更多的善业,当功德耗尽时,他就会直下此锅中,我们就等着煮沸他。
这时难陀才了解,他必须不只是要离弃不快乐,也要离弃快乐才行。
难陀的故事说明了我们是如何沉溺于享乐之中。跟他一样,当更好的快乐出现时,我们就马上丢弃现有的快乐。见到了独眼猴,让难陀加强了他的妻子是最美丽的觉受,但是当他见到了众女神时,他毫不迟疑地把她给抛弃了。如果证悟只是快乐的话,那么某种更好的东西出现时,它也会被抛弃。构筑于快乐之上的人生,基础是脆弱的。
我们人类总是用自己的情况来想象证悟者。想象一位虚构的证悟者模糊地站在远方,比起想象现前、活生生、会呼吸的证悟者来得容易。因为在我们心中,如此的证悟者除了具足人类所有最好的品质之外,一定是非常不得了、具有超人能力和特征的。也许我们有些人认为通过非常努力可以终究获得证悟。但是心中有了这么崇高的形象后,“非常努力”可能代表几百万辈子的奋斗以及牺牲所有好玩的东西。这种想法可能在我们愿意去想的时候才会浮现,但大部分时间,我们不愿去想。它太累人了。当我们看到去除一个世俗的习惯有多难时,证悟似乎是遥不可及的。如果我们连烟都戒不成,怎么能去戒除贪、嗔、痴的习气呢?许多人认为我们必须委托救世主或上师这样的人来替我们做净化的工作,因为我们没有信心能单独做到。但是,只要我们对相互依存的真理有正确的讯息,加上一点纪律来应用它的话,这些悲观的看法都不必要了。
希望以及本初清净
经由知识和经验所获得的证悟能够超越怀疑。我们必须完全了解,阻碍证悟的染污和迷惑,并不是固定不动的。纵然我们的障碍看起来既顽强又恒常,事实上它是不稳定的和合现象。明了和合现象的依存性以及能被操作的道理,能引导我们看到它们无常的本质,而且可以让我们确定:它们是可以完全被清除的。
我们的本性就好比玻璃酒杯,而我们的染污和蔽障就好比污秽和指印一般。当我们买杯子时,它并没有本具存在的指印。当它被弄脏了,这习性的心认为杯子是脏的,而不是杯子上有污秽。杯子不是脏的,它只是一个上面有污秽和指印的杯子而已。这些不净物可以被清除。如果杯子是脏的,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杯子丢了,因为污秽和杯子就会结合成一个东西:脏杯子。但事实并非如此。污秽、指印和其他显现在杯子上的东西是缘自某些状况而来的。它们是暂时的,我们可以用各种不同的方法将污秽洗掉。我们可以把它放在河里、水槽里或洗碗机里去洗,或者叫佣人把它洗干净。但不论我们用什么办法,目的是去除污秽,而不是去除杯子。洗杯子和洗污秽之间,有个极大的分别。也许我们会争论那只是语义的差别,洗杯子就是指把污秽从杯子上洗掉,若是如此,那么悉达多是会同意的。但如果我们认为那个杯子和原有的不太一样了,那就是一个谬见。因为杯子没有本具的指印,当你去除了污秽,杯子并没有转化——它还是你在店里买的那个同样的杯子。
当我们认为自己的本性是愤怒或愚痴的,而对自己达到证悟的能力有怀疑时,我们事实上是认为自己的本性是恒常不净而染污的。但如同杯子上的指印,这些情绪并非我们真实本性的一部分;我们只是从各种不利的情况之中,诸如与不善的人相处,或不了解自己行为的后果等,集结了这些污染物而已。这个本初无染污、自己清净的本性,常被称为佛性。但这些染污和它所带来的情绪已经存在太久了,它强大到成为我们的第二本性,不时地覆盖着我们。难怪我们认为没有希望。
要重燃希望,在佛教道路上的人可以开始这么想,我的酒杯可以洗干净,我也可以净除我的负面情绪。这和杰克认为蛇应该被移除是类似而稍微幼稚的看法。然而,能够见到事物的本初真性之前,有时候这是必要的准备工作。如果不能够觉受一切现象本来具有的清净,至少,相信自己可以达到清净的状态,能帮助我们往前努力。正如杰克想要弄掉那条蛇一般,我们想要去除蔽障,而且有勇气去尝试,是因为我们知道那是可能的。我们只须应用对治方法,来减弱造成染污的因缘,或强化与它相反的因缘,譬如说,生起慈悲心来征服嗔恨。我们热切地洗杯子,是因为相信我们可以有个干净的杯子;同样的,我们热切地想办法去除蔽障,是因为相信我们具有佛性。我们有信心把脏盘子放进洗碗机,是因为知道食物的残渣是可以被清除的。如果有人要我们把木炭洗白,我们就不会有相同的热心和信心了。
穿过黑暗风暴的一束光
但在这无明、黑暗和迷惑之中,我们如何能探知佛性呢?飘流在汪洋中的水手,第一个希望的征兆来自于穿过黑暗风暴的一束光线。朝向它驶去,他们就会抵达光之源头——灯塔。慈悲就好比从佛性所发出的光。起初,佛性只是超越我们见地的一个概念而已,但如果我们生起慈悲心,终将能趋近它。从一个迷失于贪、嗔、痴黑暗中的人身上,也许很难看出佛性。他们的佛性是如此遥远,我们可能以为根本就不存在。但是即便在最黑暗而暴力的人心中,还是会有慈悲闪现,虽然那可能极为短暂而暗淡。如果能珍惜重视这乍见的光芒,投入更多的能量往光源的方向移动,他们的佛性还是可以被发掘出来的。
由于这个原因,人们赞诵慈悲为达到完全去除无明最安全之道。悉达多的第一次慈悲行动在极早的一世,在一个不相称的地方——他那时不是菩萨,而是一个由于自己恶业而投生地狱道的众生。当时他和同伴被迫拉一辆车穿过地狱之火,阎王坐在后方,无情地鞭打他们。悉达多还蛮健壮,但他的同伴非常虚弱,因此被打得更厉害。
见到同伴被鞭打,悉达多生起了一股强烈的悲心。他请求阎王,请放他走,我来背负二人份的重量。一怒之下,阎王重击悉达多,他头裂而亡,往生善道。他在死亡时刻的那一念慈悲心持续地增长,而在后来世中变得越来越灿烂。
循着慈悲心,还有无数的道路可以带领我们证得佛性。即使只是在智识上了解自己和众生本善,也能带我们趋近成就。这就好像我们把珍贵的钻戒放错了地方,但至少知道它还在珠宝箱中某处,不是掉在广大的山野中。
虽然我们用成就、愿望、祈愿等字眼来描述证悟,但究竟上我们并非从外在的来源得到证悟。较正确的说法是我们“发觉”了一直都在那儿的证悟。证悟是我们真实本性的一部分。我们的真实本性好似还在模子里尚未取出的一座金质雕像,而这外包装的模子就好比是我们的染污与无明。由于无明和情绪不是我们本性原有的一部分,如同模子不是雕像的一部分,因此有所谓本初清净这种说法。当模子破了,雕像就出现了。当我们的染污清除了,我们真正的佛性于是显现。但很重要的是了解——佛性并非神圣而真实存在的灵魂或本质。
什么样的感觉?
我们可能还会怀疑,如果既非快乐也非不快乐,那么这证悟到底是什么东西?证悟者如何显现,如何作用?发觉我们的佛性,是什么感受?
在佛教的典籍上,对这些问题的回答,通常都说这是超越我们的概念,无法以言语表达的。很多人误以为这是规避问题的狡猾答案。然而,事实上这就是答案。我们的逻辑、语汇和符号是如此有限,连普通的舒解感觉都无法充分地表达;何况是全然舒放的经验,更难用言语来传达给另一个人。如果量子物理学家对他们的理论都难用言语来表达,我们又怎么能冀望用词汇来述说证悟呢?受困于有限的逻辑和语言之中,同时又被情绪紧紧地控制着,在这种状态下,对于证悟,我们只能付诸想象。然而,勤奋努力加上推论逻辑,我们或可得到近似的答案,恰如你见到山顶有烟,就能推测应该有火一般。利用现有的能力,我们可以开始了解并接受,蔽障来自可以被操作的因缘,而且终究能被净除。想象没有染污情绪和负面性的状态,是了解证悟本性的第一步。
假设你现在正在头痛,你即刻的愿望就是将它消除。这是可能的,因为你知道头痛不是你天生的一部分。接着你试图去了解为何头会痛——譬如说,缺乏睡眠。然后你用适当的疗法来去除头痛,诸如服用阿司匹林或倒下来睡个觉等等。
在瓦拉纳西初转法轮时,悉达多就教导了这四个步骤,就是大家熟知的四圣谛:了知苦,抛弃苦之因,修息苦之道,了知苦可灭。有些人可能不懂为何悉达多需要指出“了知苦”。难道我们没有足够的智力知道自己在受苦吗?但只有痛苦在完全成熟的状态下,我们才认知到它是痛苦。对一个正在高高兴兴舔尝冰淇淋的人,很难让他相信他正在受苦。然后,他才想起了医生警告他要降低胆固醇和减轻体重的事。如果你能仔细探索这个状似愉快的经验,从他开始渴望吃一个冰淇淋,一直到他对肥胖和胆固醇的担心,你会发现他一直都处在焦虑之中。
我们能接受:对于像嗔恨这种情绪,如果用适当的方法对治,控制它一个下午是可能的,但是想象情绪能永久消失,心理上很难接受。然而,如果我们能想象一个局部消除嗔恨,基本上平和而宁静的人,那么我们就能更进一步想象永远消除嗔恨的人。但超越了一切情绪的人如何举止?盲信的人可能会想象一位盘腿坐在云端的温驯老者。而怀疑主义者可能会想象这种人就如植物人一般,毫无反应而无聊至极——如果真有这种人存在的话。
纵然证悟状态无法言说,而证悟者又无法为凡夫心所认出,我们还是可以问,悉达多是谁?他做了什么伟大的事而令他如此受人赞叹?他显现了什么不寻常的事迹?在佛教中,证悟者并不是由其超自然能力(如飞行)或某种身体特征(如第三眼)来断定的。虽然佛陀本人常被描述为庄严殊胜、身呈金色、手柔软、具帝王相,但这些形容主要对无知的土包子或像杰克一般的人才有吸引力。在严谨的佛教经典中,并不夸耀佛陀能飞翔以及显神通的事迹。事实上,在口传教法中,一再地告诫佛弟子不要被这些不重要的特质所迷惑。虽然他有这种特殊的能力,但从来不被认为是他伟大的成就。他最伟大的成就是了知了实相,因为了知实相能让我们彻底从痛苦中解脱。这才是真正的奇迹。佛陀和我们看到一样的生老病死,但他致力于找寻其根本原因,这也是一个奇迹。他证得一切和合事物皆无常,是他究竟的胜利。他并非炫耀他打败了一个外在的敌人,而是发现了真正的敌人是攀缘的我执;而击败我执,比一切真实或想象的超自然能力,都是更大的奇迹。
虽然现今的科学家们认为他们发现了时间和空间都是相对的,悉达多在两千五百年前就已经得到同样的结论,而且没有任何研究基金或科学实验室;这也是一个奇迹。不像许多同一时代的人(或像今天我们许多人),逃不出靠外在赐予的恩宠才能解脱的这种想法,他发现了每一个众生其本性都是清净的。具备了这个理解,所有的众生都有能力自我解脱。证悟的佛陀并不就此终身退隐,他不顾教导与理解有多困难,反而以无比的慈悲心与一切众生分享他突破的发现。他设计了具有百千万种方法的道路,从单纯的敬香、坐直、观呼吸等,一直到复杂的观想、禅定等方法。这才是他超凡的力量。
超越时间与空间的好处
当悉达多证悟后,他被称为佛。佛不是个人名,而是指心的一种状态。佛这个字,是指一种功德,它具足了两个面向:“成就者”和“觉醒者”,换言之,是指净化一切染污并证得全知者。经由在菩提树下的了悟,佛陀从困于主客概念的二元状态中觉醒。他了悟了一切和合事物无法恒常存在。他了悟了只要是源自我执的任何情绪,都无法导致快乐。他了悟了没有真实存在的自我,也没有真实存在的现象能被觉受。他也了悟了证悟是超越概念的。这些了悟就是我们所称的“佛的智慧”,这是对全部实相的觉知。佛被称为全知者,并不是说佛陀访遍了世界上每一所大学并背记了每一本书。这种学习根基于主体客体的二元知识,受其自身的缺陷、规范和目标所限,因此和觉醒的知见不同。我们可以看得很清楚,虽然现今我们拥有这一切科学知识,然而世界并非更进步;事实上,它可能是更糟。全知并不是指学问丰富。因此说某人知道一切,是意指他没有“不知”。
佛陀更进一步地对众人指出证悟心的真实面貌,因而让每一个人都能突破痛苦的循环,也就是因为如此的大慈悲心最让大家尊崇。如果有人不知情而将走过一片埋有地雷的田野,我们也许可以在他不知道的状况下,迅速地解除引信。但这只能暂时保护他,而且没有向他提供完全的真相。然而,对他解释往这方向下去几里都有地雷,就可以解除他当下及未来的痛苦,让他得以继续前进,甚至让他与别人分享这个讯息。同样的,佛陀教导人们,若要富裕,就要布施;若要征服敌人,就要慈悲。但他同时规劝大家,若要富裕,首先要知足;而若要征服敌人,先要征服自己的嗔恨。究竟上,他教导大家,经由解构自我,痛苦可以从根断除,因为如果没有自我,就没有痛苦。
由于感恩他的教法,悉达多的追随者以歌咏、祈祷文来赞颂他,有人赞美他的能力,能将整个宇宙置于一粒原子之上。有些追随者心怀崇敬,希望可以投生佛土。佛土被形容为有如一无限小之粒子,上有为数如宇宙中所有原子一般多的佛,在该处教导弟子们。如同密勒日巴的牦牛角一般,不信者,可能认为这是宗教性的童话,而信者可能毫不怀疑地接受这种描述而说,当然佛能这么做,他全知全能嘛。然而如果我们以空性的观点来思索实相,了解根本没有什么极小、极大或其他二元的分别,就能清楚地知道,佛并不需要臂力或膂力才能把宇宙举起来,放在一粒原子上。唯一所需要的力量,就是这个没有大或小的了解。导致我们无法如此看待现象的习气,是可以去除的,但我们有限的逻辑却阻碍了它。我们好像犯了厌食症或贪食症的人,虽然可能苗条美丽,却无法接受镜中所看到的自己,而别人也不懂为何她觉得自己肥胖。佛陀祛除了这所有的迷惑而见到一切时间、空间、性别、价值观都离于二元论,因此宇宙可以置于一粒原子之上。对这种了悟,他的崇敬者以诗歌赞叹他“超越时间与空间”。包括悉达多最亲近的阿罗汉弟子们,都以见手掌与虚空同大、尘土与黄金等值而闻名。
当悉达多证悟时,他并不是把时间停止下来,或抵达了时间之终点,他只是单纯地不再受时间概念的染污。当我们说悉达多去除了时间与空间的一切蔽障时,并不是指他摧毁了时光机器或拆解了罗盘——而是他完全超越了一切时间与空间的概念。
虽然超越时间与空间的实际经验对我们这种时光奴隶来说难以理解,但在世俗的生活中,我们是有可能对时空概念得到有弹性、非固定的感受的。我们遇见某人,正在遐想两人成为灵魂伴侣、结了婚、生了小孩,甚至还有孙儿;但就在此时,某些事情例如情人嘴角不经意流下的一丝口水,让我们悚然回到现实,而这些子孙们也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由于超越时间与空间的益处这么难懂,我们不会想去了解它。我们太过习惯于依赖时间和空间的世界,因此不会想花力气在这种看来不真实的利益当中。我们对证悟超越善恶、苦乐、毁誉等二元情绪分别的面向,倒可能比较容易掌握。我们对时间与空间的依赖是可以了解的——因为目前它们很有用——但其他的这些分别,则无用到荒唐的地步。二元论缠缚我们,令我们每年花上百万美元,只是来保持外表而已。如果我们在沙漠中飘泊,就没有必要让自己看起来动人,所以很明显的,我们要让自己看起来光鲜,是为了他人,要吸引他人,与他人竞争,被他人接受。当某人说,噢,你有一双美腿,我们就会兴奋不已,继续打扮并期待更多的赞美,而这种赞美,就好比刀锋上的蜜糖一般。
许多人沉迷于自己对美丽的概念,以至于不知道我们认为吸引人的东西,事实上可能令他人厌恶。我们成为自己的概念和虚荣心的受害者。这种虚荣心喂养了化妆品工业,而化妆品工业正是破坏自然环境的因缘之一。当我们得到一大堆赞誉,其中夹杂了一点点批评时,注意力就会集中在那个批评上。我们对赞美永不满足,认为那都是应得的。渴望无尽赞美及注目的人,就像想要飞到天之边际的蝴蝶一般。
没有分别,没有概念,没有牵绊
除了一般的时间和空间的概念之外,佛陀也抛弃了一切细微情绪的二元分别。他不视誉胜于毁,得胜于失,乐胜于苦,高贵胜于低微。他不受乐观或悲观所影响。没有一件事比另一事物更吸引人,或需要投入更多的力量。想象我们不再受无谓的赞美或批评所缚,而是如佛一般地听闻——只是音声,如同回音,或者如同我们在临终时刻的听闻一般。亲人们称赞我们有多美好,可能会令我们有点开心,但同时我们已经不在乎、不受影响了。我们不会再执著于字眼。如同生菜沙拉之于老虎,你可以想象如果一切世间的诱惑都不具吸引力,而你能超越各种贿赂或劝诱的话,会是如何。如果能不被赞誉所收买,不被批评所打击,我们就会有无比的力量。我们会极度地自由,不再会有不必要的期待与恐惧,汗水和鲜血,以及情绪性的反应。我们终将能把“我一点都不在乎”付诸修行。不去追逐他人的接纳,也不去逃避他人的排斥,才能珍惜此刻所拥有的一切。大部分的时间,我们都在想延续好的东西,或者想在未来用更好的来取代它;或者我们沉溺于过去,忆念着曾经快乐的时光。讽刺的是,我们事实上并未曾真正珍惜过我们所怀旧的那个经验,因为我们正于恐惧中忙着攀执于期望。
我们像是沙滩上的儿童,忙着堆造沙堡,而圣者恰如在阳伞下望着我们的成年人。儿童们为了自己所创造的东西着迷,为了贝壳和铲子争吵,被拍上岸的浪头惊吓。他们经历各种各样的情绪。但成年人躺在附近,啜饮着椰子鸡尾酒,只是观看着,没有批判,不因为沙堡建得好而得意,也不因为有人意外踩到烽火塔而生气或悲伤。他们不像儿童一般地纠缠在戏剧之中。我们还想要求什么更好的证悟呢?
在世俗世界中,对证悟最接近的比喻就是自由;事实上,在个人生活和社会上,自由的概念是我们的原动力。我们梦想着一个能随心所欲的时空,就像美国梦。在我们的演说和宪法当中,我们把自由和个人权利拿来像咒语一般地念诵;但是在内心深处,我们并不真正想要它。如果被赐予完全的自由,我们可能会不知如何是好。我们没有勇气和能力来善用真正的自由,因为我们无法免于自己的傲慢、贪婪、期待与恐惧。如果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突然消失,只剩下一个人,我们可以想见他有全然的自由——他可以大叫、不穿衣服四下游荡、违犯法律——虽然这样的世界不再有法律,也没有证人。但迟早他会开始觉得无聊、寂寞,希望有同伴。而人际关系的最根本就是需要为他人放弃自己的一些自由。因此如果这位孤独仁兄的愿望实现,获得了一位同伴,这位同伴很可能会我行我素,因而有意无意地减损了他的自由。这怪谁呢?当然是这位孤独仁兄了。因为他的无聊造成了他的减损。如果不是无聊和寂寞,他可以还是自由的。
我们善于限制自己的自由。即使能够,我们也不愿裸体四下走动,或者拿死鱼当领带去面试求职,因为我们想赢得好感,交到朋友。纵使另类或民俗文化能提供很多智慧,我们也可能不愿碰触它们,因为我们不愿被指为嬉皮一族。
我们居住在责任和规范的牢狱之中。我们把个人权利、隐私权、持枪权、言论自由等说成重大议题,但我们却不愿意与恐怖分子做邻居。当事关他人,我们就要加以限制。如果他人全然自由,你就可能得不到你要的一切。他们的自由会限制你的自由。当马德里的火车和纽约的建筑物被炸毁时,我们责怪中央情报局纵容恐怖分子到处逍遥。我们认为政府的职责是保护我们免于受到侵害。但侵害者和恐怖分子却视自己为自由战士。同时,我们又希望自己是政治正确的公正之士,因此当我们貌似外裔的邻居被政府探员找麻烦时,又可能为他抗议。对于不切身的议题保持政治正确是特别容易的事。但无论如何,我们很可能成为自己政治正确的受害者。
出离心:虚空是尽头
如果认真地想要达到证悟,我们需要有力量放弃对我们非常重要的事物,而且需要有极大的勇气独自步向这条道路。不追求赞誉和收获,不逃避批判和损失的人,可能会被冠以不正常或疯子的头衔。用世俗的观点去看,证悟者可能看似不正常,因为他们不协商,不被物质利益所诱导或左右,不会感到无聊,不寻刺激,没有面子可丢,不依循礼仪规范,绝不为个人利益而虚假,绝不为博取他人好感而做事,也不会为显露而示现他们的特长和能力。但是如果对他人有利益,这些圣者会竭尽所能去做,不论是遵循完美的餐桌礼仪,或是领导一个财星五百强大企业。在两千五百年的佛教历史上,可能有无数的证悟者从未被发现,或因为被认为精神不正常而遭放逐。只有极少数被赏识为具有所谓“疯狂智慧”的人。但仔细想想,我们才是不正常的人,为了回音似的赞誉而晕头转向,为了批评而忧伤,为了快乐而攀缘执著。
不要说超越时间与空间,光是超越毁誉似乎都很难达到。但是如果我们开始了解——不只是智识上,而且是情感上的——一切和合事物皆是无常,那么我们的执著就会减少。我们确信自己的思想和财富有价值、重要而恒常的信念也会开始减弱。如果有人告诉我们只能再活两天,我们的行为就会改变。我们不再会执著于把鞋子放整齐、熨平内衣裤或囤积一大堆化妆品。我们可能还是会去逛街购物,但会有一种全新的心态。如果我们稍微了解,某些熟悉的观念、感觉和事物只是如梦幻般存在的话,就会发展出更幽默的态度。在生活中体认幽默,能避免痛苦。我们仍然会经历情绪,但它们不再能戏弄我们,蒙蔽我们。我们仍然会堕入情网,但没有被拒绝的恐惧。我们会使用自己最好的香水和面霜,而不会留到特别的场合再用。如此,每一天都会是特别的一天。
佛的功德是无法言喻的,如同虚空似的无尽。我们的语言和分析能力只能达到宇宙这个概念。一只愈飞愈高,想要找到虚空尽头的鸟,终究只能达到自身的极限,而必须回到地面上来。
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的经验,最好的比喻是如同一个史诗般的梦,其中有复杂交错的故事,有高有低,有剧情,有悬疑。如果有一段梦是充满了魔鬼或野兽,我们就想逃走。当我们睁开眼睛,看见天花板上旋转的风扇时,才会松一口气。为了沟通起见,我们说,我梦见魔鬼在追我,而且我们为逃脱魔掌而松了一口气。但是在这儿,并不是魔鬼走掉了。魔鬼在夜里从未曾进入你的房间,而当你正在经历恐怖的魔鬼经验时,它也不在那儿。当你觉醒而证悟,你从来未曾身为众生,你从来未曾挣扎过。从那时候开始,你不用提防魔鬼返回。当你证悟了,你无法回想你是愚痴众生的情形。你不再需要禅定。你不需要记忆任何事,因为你从未忘记任何事。
如同佛陀在《般若经》中所说,一切现象如梦如幻,甚至证悟也如梦如幻。设若有任何比证悟还伟大的,它也是如梦如幻。他的弟子,伟大的龙树曾写过,佛陀从未说过在你离弃了轮回之后,涅槃才会在那儿出现。轮回之不存在,就是涅槃。一把刀变利,来自于两种耗损——磨刀石的耗损和金属的耗损。同样的,证悟就是染污耗尽、染污的对治也耗尽的结果。最终,我们连证悟之道路也要抛弃。如果你仍然界定自己是一位佛教徒,那么你就还未成佛。
选自《正见》,宗萨蒋扬钦哲仁波切著,姚仁喜译,中国书籍出版社,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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