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向西,向西,向南》之一【中篇小说专号】
女性之间的情义,我更倾向于来自遭际。同性恋固然是爱欲之一种,但生理性太强,人事也就简单了。所以,这里的两个人都是主流性别人群,或者说传统人群,各自抱有普遍性的婚恋需求,世事难料,双方都落了单,于是,合成一个社会单位。我必须为她们铺设道路,越过千山万水,最终走到一起。彼此向对方接近的过程,就是小说的本体——情节。在我,小说写作通常两种情形,或先有开头,再有之后;或先有结局,然后从头道来,这里则属后者。起名《向西,向西,向南》,有一种出征的豪气,雄赳赳的,其实是有不得已,受变故驱使,谁不想岁月静好?
这一趟出征安排于什么时间什么地点,正是要写作者选择决策,依据的原则有主动性的,亦有被动的。主动性的就是——用当今流行话语说,价值最大化,当然,小说的价值与资本全然不同,在精神范围,和境界有关,所以,就是境界的孰高孰低;被动性的,则是我究竟拥有怎样的材料,可提供结构情节,满足境界的要求。相比较,被动性的条件也许更具有决定因素,甚至,是初衷发生的根源,我们常说好小说可遇不可求,指的就是这个吧!
去年在美国纽约驻校,期间去西岸,朋友在一家中国餐馆请饭。餐馆有年头了,坊间有传闻,说由两个女人操持业务。原本的老板患病去世,眼看就要闭门歇业,却被一位常客接盘。常客一家也已离散,丈夫在大陆反腐风暴中被拘,余下女人自己。女人买下餐馆,请旧主老板娘重新出山,担任经理,于是,生意继续下来。这个不甚可靠的八卦——即便是误传,亦流淌出世事凉热,人心冷暖。八卦其实是第一手创作,集大众智慧,它多少将原生事端改造,使其更合乎人生的美愿。倘若在纽约的喧嚣市廛中,也许还不至让人感慨,然而,西部白日高悬的太阳底下,无边的茵绿,数月不雨,于是,遍地生烟,空旷辽远中,不期而遇就仿佛三生石上重逢。隐隐间想着,也许有一日,会成为小说中的一个内核。没想到的是,这一日来得那么急促。
我是一个发力滞后的人,将一个核下土,生根发芽,长叶抽枝,多是漫长的。《长恨歌》的最元初,直至十年过去,方才启动;《天香》更有三十年之久;《匿名》则远近相济,多年前的动因,被正经历的生活鼓励起来,越扩越大;这一回是反过来,近期的动因,将过往的经验唤醒,许多片断的记忆倒流过来,注满故事的洼地。于是,几乎是连自己都猝不及防地,很快就坐下来,展平纸张,开头了。
刚结束不久的写作,还没有时间拉开距离审视,然后归纳总结,多是出于感性的体验。我对女性关系的关切,大概是没有疑问的,曾经写过《弟兄们》《姊妹们》《姊妹行》,还有《天香》,因那是在爱情之外——爱情总是简单的,唯有在不合法的情形之下,提出革命性的挑战,才可具备美学的意义。一旦取得合法性,便趋于平常。同性爱也是,回到爱欲,异性与同性属同一本质。而女性和女性,却越过了藩篱,脱身更广阔的情感天地。男性和男性,大约也是,我写过《遍地枭雄》,可男性在我看来,似乎更趋向外部的社会化,不像女性,向内的情感动物。也许,我对他们了解不够,这就要承认主体的局限了,同时,也证明,人群之中,确实存在秘密同盟,以一种本质更为深刻的原因结合。
——王安忆
一
其实,陈玉洁和徐美棠早在十年前即有过交集,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柏林,库当大街上,接近歌剧厅的街角,开一扇门,倚门立一个白衣白裤的亚裔男人,抬头看,门楣上方写几个汉字,就知道是中国餐馆。周末,向晚时分,白昼的跃动平息,夜生活尚未拉开帷幕,正在休憩的间隙。薄暮中,这条街仿佛被遗忘了似的,只剩下玉洁和这家中国餐馆。她与侍者对视着,忽觉得这并不是本族人,深目隆鼻,精瘦的骨架子,要知道,此地的中餐馆,不定是雇佣华工的。对方也在犹疑,不知道当她哪里人。最后,他们用英语打了招呼。走进店堂,临窗坐下,唯有她一个客人。这时间对本地人远不到饭点,他们都是夜猫子。男人送上菜单,看见汉字写的菜名,就有一种安心。点了什锦面,还回菜单,问道:会华语吗?男人眼睛亮起来:原来是中国人,还以为从英国来,英国过来的人比较多。几近雀跃地,一个转身,到楼梯口,仰头向上喊:老板娘,有中国人!楼梯上响起脚步声,老板娘下来了。
在中国人里,老板娘的身量算得上高大,亦因为中国人看中国人,才看出年纪在三十和四十之间,穿秋香绿色的裙装,袖口撒开,像鸟翼般,随动作起落。绕过空着的餐桌,走到玉洁跟前,双手支着桌面,问从哪里来。玉洁回答上海,对方自报来自青田。青田,知道吗?总归听说过青田石!这时候,什锦面上来了,罐头笋、猪肉、芥菜、甜椒,切成筷子粗细,很悭吝地放两株青菜,面和汤的味道与这些全不相干,显然来自现成的酱料。她埋头吃面,女人站着,眼睛越过头顶,望向窗外,继续说话。她的普通话带着口音,大约就是青田一带的吧,玉洁没去过那里,辨别不出来。话音流水般淌过去。视线与墨绿桌布上的那双手平齐,于是注意到这双手,硕大、丰润、骨肉匀停,能劳动,却不是苦作,所谓得心应手,大约就是指这样的。如此一坐一立,吃完了面,店堂还是只她一个客人,不禁出声道:生意冷清啊!女人被她的话唤醒似的,打住话头,低头看一眼,说:今晚比赛足球,都看球呢!德国人很奇怪,脑筋有毛病,我们和他们,完全是两种人类。她笑起来,结了账,推碗离座,道了再见。这就是玉洁和美棠的第一面,彼此都没有问名姓,连模样都是含糊的。
走出餐馆,天光依旧亮着,街上除她之外,多了一对情侣,忘情地接吻。夕照贴地而起,瞬间掠过去。歌剧厅前终于有了人迹,厅堂里已聚起些声气。检票与领票,前后照应,添几分动静。观众坐有半席之满,在足球杯的晚上,亦可称得上座了。剧目是芭蕾《吉赛尔》,乐池里传来定音的管弦声。
陈玉洁在外贸公司做公关经理,上海与汉堡是姐妹城市,两地往来频密。这一回是为一批货迟迟不能上岸,汉堡港的理由是中国货轮的外漆有几项环境指数不达标,装卸工人不能作业。玉洁在汉堡与各部门交涉,请求重新检测,再次审核,最后一关是工会,同意一定天数之后,才可接近货轮操作。汉堡有公司租赁的公寓,没有食宿之忧,只是寂寞得很。于是,周末便去柏林一趟。这个国家的工会拥有无限权力,休息日绝不允许工作,就不会出状况,她也只好休息。白天去勃兰登堡门,柏林墙遗迹,美术馆,老教堂……最后的节目是芭蕾。她买的四等票,这一区域只有十来个人,散坐四处。前边有空位,可是没有人移动,这是一个纪律严明的民族。想起方才老板娘的话,德国人是一种奇怪的人类,就又要笑。场灯暗下,乐池里的光就仿佛夜航中的船舶,她呢,茫茫大海中的礁石。音乐响起,舞者在舞台上列成各种队形,奔跑、跳跃、旋转。因为座位的关系,大约还有心情,离她十分遥远,就像一帧镜框里活动的图画。有一时,她睡着了,被掌声唤醒。掌声很整齐,先期经过排练似的,什么时候起来,什么时候止住。然后,中场休息。出去走动走动,第一遍铃声后回座,每个人都在原位上,她依然独自一人。音乐奏响,她又沉入睡眠。
走出剧院,天黑下来,街上却一片亮,路灯,霓虹灯,广告灯箱,咖啡座,餐馆全开张了。热狗铺前排着队,麦当劳里满是人,汽车揿着喇叭,年轻人呼啸而过,高举彩旗和气球。电器商店橱窗里的电视机播放新闻,站一圈人看,她才知道,德国队进入决赛。走在人潮中,几乎迈不开脚,满目都是笑靥,互相叫喊,擦肩而过一伙人,竟然横过旗杆抽她一下,回头看,无数笑靥相迎。可依然是离远的,隔一层膜。走回旅馆,洗漱上床,窗外依然喧哗。铜管乐队在游行,其中一支小号特别高亢,随她入梦里。是这样的夜晚,使得其他一些细节变得清晰,留下印象,以至于许多年过去,换了场景,这两人互相都认出了。
汉堡的公寓,人称中国大厦,是由几家国资单位联合买下一幢旧楼,再翻倒重起,专供企业外派人员居住。风格与周边高层住宅无大异,那多是战后的建筑,平行与垂直的线条结构,与现代极简主义有关,更是从实效出发,用料经济,施工快捷。中国大厦是近年造成,就更新,更高,因此也变得孤立。那白色的塑钢框架的窗户格子,一行行,齐崭崭,要是望进去,内容就丰富多样了。房间里斜拉的铁丝,晾着毛巾、衣服,床上张挂的蚊帐,桌面立着热水瓶,电饭煲突突地沸滚,里面炖着猪蹄和鸡膀;窗台内侧的瓦盆里养着小葱,蒜头抽出绿苗,其中一叶上缠着祈福的红丝线。过日子的劲头一股脑冒出来,中国式的日子,乱哄哄,热腾腾,与使领馆的中国式不同,那是官派的,这里却是坊间社会。
中国大厦的住客来自四面八方,你就可以听见各种方言在此交流:东三省、云贵川、江浙、山陕、闽广、两湖,最终又汇合成北方语系的普通话。有长住,有短留,长可至半年之久,短呢,落一下脚便转移。陈玉洁原本只一周计划,延宕到两周,事情办有六成,公司方面让她再坚持一周,索性彻底解决。不料余下的四成是最为琐碎困难,就又是两周过去,还看不到结束。一人在外,新鲜感维持半月已达临界,初始就有长久规划另当别论,她却是随事态演变,一日一日拖下来,难免焦虑心起,不耐得很,情绪变得低落。汉堡这地方,阴晴无定,云开日出时,眼前一派明媚,坐在湖畔,柳丝婆娑,微波荡漾,水面点点白帆,真仿佛仙境。转瞬间,天空沉暗,树丛密闭,湖中的天鹅呱呱地叫,鸽群呼啦啦盖顶而来,像是鹞鹰,豆大的雨点砸下。赶紧起身,回程中,乌云忽地破开,迅速向四围退去,湛蓝的穹顶越扩越广,万物晶莹闪烁。心情却鼓舞不起来了,鲜丽明朗的视野反而让人忧郁。
后来,非不得已便不出门,有时候,整天待在住处。白日里,客房都走空了,清寂中,动静声声入耳。清洁工开门闭门,说话嬉笑,吸尘器轰然响起,又轰然停止,修理工的击打,新入住的客人经过走廊,行李箱的轮子咯哒咯哒滚压地面,没有吵着她,却是让她安心,不自觉睡着。不知道过去多少时间,在一股饭菜的气味中醒来,恍惚以为是在公司的食堂里——饭点到了,窗户板推上去,大锅,小炒,米饭,面食,热气蒸腾,汹涌澎湃。雪白的四壁刺痛眼睛,闭了闭,方才想起身在何处。中国大厦的餐厅,中午不开张,少数几个客人,就直接到后面厨房,锅灶边上,盛饭盛菜,倒有几分居家的气氛。这一日,大师傅的媳妇从山西老家来探亲,下厨帮忙,做的是家乡饭猫耳朵。揉得十分劲道的面,揪成手指头大小的薄片,下在汤里。黑木耳、胡萝卜、西红柿、青芦笋、紫茄子、白山药,切成片,上下翻滚。大海碗,灶台上一字排开,老陈醋胡椒面,任意添。这一餐饭呀,吃得汗泪交流,痛快,亲热。
一同吃过猫耳朵,就有交情似的,由此,认识了来自沈阳的一个姑娘。她是通过熟人关系住进中国大厦,还是个学生,在波恩读商科,她带陈玉洁去到火车站的中国书店。书店门面不大,进深却几乎穿透一个街区,四层高。顾客多是中国学生,来淘减价的教科书,学生总是手紧,看的多,买的少。还有从火车站过来的行旅中人,为消磨候车的时间,也是买少看多。相比这有限的客流,书店显得过于宽敞。除了老板,一楼收银台后面的小个子广东男人,似乎没有其他店员。那是个寡言的人,甚至是腼腆的,偶尔在过道走个对面,头一低就过去了。但并不意味着性情冷淡。她很快注意到,书店仿佛是个中国留学生的服务站。临上火车需要办事情的将行李寄存这里,刚下火车的又推门咨询交通和住宿,自行车轮胎瘪了,进来借打气筒,再有借用电话和厕所,帮助收发留言消息。显然,中国人尤其留学生圈里人都知道他,一传十,十传百的。来自香港的他——沈阳女孩告诉她,并不像通常港台人那样,与中国大陆学生有隔阂,生成见。那时候,中国大陆生留洋海外正在草创阶段,经济上,货币不能自由通兑;政治上,体制为对立两边;初度开放,人数少,根基浅,远没有形成自己的社会。与中国大陆亲近者,多是左翼知识界人士,而左翼运动发生地则以美国为中心,比如反越战,比如中国台湾学生的保钓。二战后的德国,正经历漫长的反省与疗伤,对于这个热爱思辨的民族,类似东方哲学的静修,难免是沉寂的。所以,来自社会主义中国的学生,呈孤军作战之势。后来,陈玉洁知道,香港人是一名基督徒。她开始进出书店,当那里半个驻地,港务局方面的业务亦顺利结束,她回国了。
二
回想起来,九十年代是个节点,上个周期完成,进入下一个。苏东解体,冷战告终,中国改革开放,经济腾飞,香港回归,美国“9·11”,中东战争,亚洲金融危机……世界资本主义体系一方面扩容,另一方面,介入异质成分。具体到中国大陆,由政府推行市场经济,进入全球化,同时筑起防火墙,可说旱涝保收,完身通过世界性危机,外汇储备激增,国库充盈,个人财富积累。在陈玉洁个人,二十世纪的最后十年就好比一夜之间,又像是几个世代,来不及后顾,一径地向前。从外贸公司买断工龄,自营进出口。大学毕业分配在政府部门的先生早几年已辞去公职下海,先是承包一家体育用品商店,赚第一桶金,然后与几个同学去南非购买金矿,再又调转龙头,向内发展,到山西开矿和炼焦。这十年于他们五十年代出生的人,可说是原始的,又是最后的发展机会。就在他们奋起的同时,六十年代后生冲刺新型产业的前沿,时间越进两千年,就将是又一代风流引领。总算立定脚跟,不仅获得财富,更是在一波连一波的产业浪潮之间,占据衔接的一足之地。他们的事业起自计划和市场两种体制的狭缝,左右逢源,亦屈抑迂回,得尽先机,也种下后患,暧昧的受益最终造成身份的尴尬。
他们的孩子,一个女儿,在千金买醉的日子成长。陈玉洁至今记得,两千年世纪之交,一家三口乘豪华游轮夜游浦江。十五岁的女孩,穿一件珍珠白低胸露背礼服,那时候,真还不懂得怎么穿,将她往成年女性里打扮,更显得人小,比实际年龄更幼稚。手腕上套个珠包,踩着高跟鞋,站在大厅里,茫然不知所措。巨大的枝形吊灯从挑高的通顶上垂下,灯芯做成烛状,壁上也是烛状的灯,立在金银座的水晶盏里。无数彩带、气球、鲜花,玻璃珠子串在尼龙丝上,红灯笼也串起来。眼睛都不够用了,脖子也仰酸了。视线慢慢移下来,这就看见餐台,呈十字向四面伸展,冷食、热菜、烧烤,中式、西式、和式,蛋糕、水果、巧克力。女儿第一盘就直接奔甜品,各色小点心,粉红、淡紫、浅绿、鹅黄的奶油和啫喱,第二盘还是小点心。那颜色形状首先诱人,尤其诱惑女孩子;其次是香甜的口味,小孩子都是口重又嗜糖,平时受大人限制,从不曾饱足,此时敞开,非但不干预,还是鼓励的眼神。可惜到第三盘,便吃不动了,就这,还只是餐台上末梢的一点点,前菜和主菜丝毫未沾,都要哭出来。岂止孩子,大人不也是憾憾的,只不过能自持,不像孩子那般坦然不掩饰。接近子夜时分,餐台撤下,顶灯暗下,地灯点亮,一池莲花盛开,乐队和歌手仿佛是从地心升上来,音符从天庭降落,众人环绕起舞。父亲带女儿下了舞池,两人都不太会,基本就是走步,从这头到那头。看他们在人群中忽隐忽现,有几回女儿的脸正对她,表情十分严肃,好像接受成人礼,就觉得女儿正在脱去小姑娘的形骸,飞速地长大,长成那件珠光晚礼服里,真正的主人。舞池到处是这样的美人,衣袂飘兮,巧笑盼兮。她走神了,没注意人群哗动中倒计时的数秒,只听得最后一声,当!海关大钟敲响,彩带剪断,纷纷坠落,珠子漫撒开来,红灯笼亮了,原来里面都是电灯芯子。船正走到吴淞江口,调过头,外滩沿岸一带同时放起烟花。那游轮顶上的吊灯突然迸裂,露出玻璃穹盖,于是,一朵一朵烟花在深邃的夜空绽放,化成流星雨,缓缓垂落,时间就此走进二十一世纪。
……
——摘自中篇小说《向西,向西,向南》,作者王安忆,原刊《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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