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膜 |《刺客聂隐娘》的缺陷

编辑按：《虹膜》对《聂隐娘》的总体态度是力推的，但这不意味着我们不正视对这部影片提出的批评意见，今天刊发的这篇悉尼卡通的评论，就指出了此片的若干问题所在，读者是否认同，请自行判断。

文 | 悉尼卡通

对于看熟了院线类型片的观众，对艺术电影的接受上限恐怕到《一代宗师》就是天花板了，冷不丁看了部《刺客聂隐娘》，就像是刚熟悉了伦勃朗三角的漫画读者突然撞见了《亚维农的少女》，不知所措后的恼羞成怒可想而知。艺术风格并无高低，只是画风转进太快。

不过，千万不要仅因为这层不适应就把本作当成又一部往常的侯孝贤作品。是的，它也慢，它也碎，它也有着精雕细琢的散漫——近乎自然，但依旧能嗅出摆拍的痕迹。但是，在侯孝贤序列中，它并不典型。昔日作品里气定神闲的侯导，在本作中却围绕一个点，时而决绝，时而迟疑，使得这个点就像洒在墙上的光斑一样挥之不去。这个点，就是戏剧性。

某种意义上，这是侯孝贤戏剧性最薄弱的一部电影。如果你看《一步之遥》被姜文张牙舞爪刻意挑战规则的反戏剧性砸得眼冒金星，到了《刺客聂隐娘》基本不会有迷路的烦恼——因为根本没有路，或者说哪里都是路，本片直接想把戏剧性抹去，让电影从依附故事还原到本质。你几乎无法动用常规的理性方式去接近它，它需要的是调动起你在面对抽象画时的状态——去感受。回到影片中，本已简单的情节就像湖面上的倒影被导演不时甩落的水滴一一击碎，但它并不像日常看到的复杂叙事电影那样需要你去玩拼图，相反，导演想让你看到的，就是完整的倒影在一轮轮涟漪中被撕扯开来的瞬间。你不能去「想」，只能去「悟」，悟出的美感与戏剧性营造出来的水落石出的畅快，又殊途同归。

然而，如果要完全如此决绝，《刺客聂隐娘》恐怕应该走得更远。当前的情节仍然显得过于具象，半文不白的台词在勾勒出角色轮廓的同时，仍有意无意地提示着内容层面下潜台词的延伸——若观者有心，只是这微露水面的礁石足以勾勒出一套中唐庞杂的政治阴谋图景。即便将这些需要受众过度脑补的环节格去，对角色的不舍使得去戏剧性的工程面临半途而废。即便故事上的条条框框已被击碎，但每个角色的动机、性格与情感，还牢牢地竖在那里，不仅未遭撼动，甚至可以说是撑起整部影片的基石。他们绝不是简单的符号，在台词的表现之外，每个角色的身体语言都可以看出隐藏在背后的创作意图。领会了角色的存在感，这部电影的意蕴才算是掌控大半，可是这层领悟，又恰恰需要带着戏剧思维的理性介入。所以，侯孝贤只是走到了风陵渡口，心思东去，难忍北望。

其实，「去戏剧化」或许并非是笃定的期许，而是题材的要求。与侯氏熟悉的近现代乃至当代的时间线与台湾本土的地域（《海上花》或为例外，但作为一部几乎纯室内戏，它可以自成天地）相比，《刺客聂隐娘》的时空都陌生得多。所以，昔日信手拈来的将戏剧内容与历史阐释置于表象之后的做法，放在这个环境里，导演可能自己也无法完全淡然处之。在相对短的时间里通过资料和顾问的堆砌只能解决皮相上的「像」与「不像」，骨子里能否确信把握住此时此地，这个疑问恐怕相当令人不安。所以，千万不要以为影片是对唐人生活的「还原」，且不说这种经过「还原」的自然仍然相当不自然，从表达意图看，只是用强制的陌生化堵住观者过多的联想，从而再度营造出一个自成天地的格局。但是，这自成的天地中没有了真正的根基，所以只能看到一个个角色的影子飘在半空，能否与观者对上眼，只能看缘分了。

落实在影像上，虽然都是长镜头，但侯孝贤招牌式的定机位中、远（全）景镜头并不明显，昔日淡然的旁观在本片里更富强烈的窥私欲。在摒弃了全景景别带来对人物关系的戏剧性梳理和历史感营造之后，李屏宾创造了近年影像中最美妙的前景遮挡画面，屏风似乎都有了呼吸的起伏。不过，这美轮美奂的步步进逼，仍然是怀揣着割舍不掉的戏剧性的。

不管怎么说，既然还顶着「武侠」类型的名头，影片总是要祭出几个动作场面的。但不客气地讲，这是本片最为失败的技术环节。对于这部非武侠的武侠作品，动作设计上不仅未能产生与整体意境相匹配的特质，反而使用了最为寻常的编排，威亚感浓重，镜头剪切既不「侯孝贤」也不「杰森伯恩」，显得板滞无神。基本上动作戏一起，前面苦心营造的氛围瞬间落空。放在本片中更令无法忍受的是，在动作音效上出拳、出剑、倒地等均使用的电视剧级的罐头音效。哪怕此刻拳剑无声无息，也好过这种流俗的处理对影片整体氛围的破坏啊！

其实，如果侯孝贤敢走得更彻底一些，动作场面全都不直接表现，甚至台词都可以进一步删减，影片至少表达上会更加纯粹——这些即便保留下来也未见得能增加多少类型化的观赏性，只是令人徒生困惑。或许聂隐娘的犹疑难断就是侯孝贤的自身写照罢——玉玦「欲绝」，终究是没绝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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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徐寒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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