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无常如何熬过无常的人生 / 机关人物素描（4）
第976片树叶儿
1
刚到机关没多久，听到有人在办公室闲聊，话里话外提及李无常如何怎样，说的人神情很是不屑，间或还会朝窗户外的走道里瞄上几眼，仿佛提防着什么人会一脚跨进来。
时间不长我就晓得了，大家口中的李无常，就是指的运行科的科长李贵年。
李贵年在机关上上下下小几十个人中，并不是很显眼，身材中等，长相普通，衣着也是最常规的深蓝浅灰和土咖啡。
要说有什么不一样，就是他说话的语气和神态了。
他说话都很短促，但是咬字清楚，像是一边说一边用力咬断含在嘴里的一根细竹竿，吐几个字，就咬断了一截，嘎嘣一声掉在水泥地上。
我很快就注意到，他好像不怎么爱窜门，要是去哪个科室转转，十有八九都是靠在门框上，两只手要么一半斜插在裤兜里，露出白皙修长的半个手掌；
要么就是稍显松垮的交替了，抱着自己有些干瘦的胳膊肘。
他说话时都是直刺刺的盯着对方，好像什么都了然于胸，潜台词就是你们不要蒙我，老子有数的很。
2
这样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旦想到他这个人，首先浮现出来的就是他的那双眼睛，总觉得有审视的意味。
对这样的一个人，大家的评价是他的业务能力不丑，就是人拿不上嘴说。
说好听了，是不合群，讲难听的，就是独角兽昂刺丁。
他就像一只庞大的刺猬，成天小心警觉的防备着四周，也时不时冷不丁的，用细小坚硬的芒刺狠狠的扎哪里一下。
连头搭尾我在那家机关待的时间其实很短，但是回想起来，也是很不幸的被他呵斥或者讥讽过不下十多次。
这大概是因为一来我当时确实年轻，没有什么工作经验，事情没做好，不怪他数落；
二来呢也是因为我人在行政上，跟他交集的地方，要比其他人多一些；
加之我们的主任副主任们，都不太愿意跟他打交道，屁大的事都是支使我过去找他，仿佛他是一枚散黄有缝的臭鸡蛋，而我这个愣头愣脑的毛头小子，就是一只幼稚的苍蝇。
也许他心里是有怨气的，当然就要朝我身上撒了。
3
年底时，机关照例发福利，各种三文不值二文的水果堆在车库里，我好心好意帮他搬出来，临时放在门卫室里，还跑去关照他一声，也不是要存心讨好他，工作嘛。
他倒好，慢条斯理的连头都不抬，鼻子里哼一声，说你没有挑了烂苹果给我么？
我呵呵了说，怎么会，都是正宗的红富士！他说你晓得什么撒，凭什么你就敢保证是正宗的？我不知道怎么接他的话了，就憨憨的摸摸自己的后脑勺，再次提醒他，下班后顺便拿一下。他皱了眉头，很不耐烦的说，你关照下老秦，不要玩滑头，换了我的那一份！
老秦是门卫室的老师傅，老实头子一个，这我是知道的，就说怎么可能撒，他不会换的。
他很不满意我的这句话，放下手里的台式小计算器，盯着我说，小年轻说话不要满！他又不是你老子，你凭什么给他打包票撒？真是好笑！
我忍住不说了，憋了一肚子委屈，跑回办公室跟主任诉苦，主任见怪不怪的笑笑，掸了掸手指间的烟灰，说李无常就是这个怂相，你权当他就是放屁呗！
主任嘿嘿一笑，说他就是这么个屌人，看不懂！为什么叫他无常呢？两层意思，一是说他喜怒无常，二是说他像个鬼，正常人都不愿意看到他。
4
主任跟我说过一件旧事，有一年机关里新来了一位局长，叫大家分头下去搞调查研究，回来后形成一份综合的调研报告。最后汇总时是个星期天，主任牵头把几个职能科室的头都叫了过来，分别再核校一次最后的定稿。
忙完了也晚了，主任提议到门口的小饭馆聚一下，冬天嘛，几个人都冻得活抖抖的，坐下来就上了两瓶五琼浆榔头酒。
考虑到新局长刚来，真皮的老板椅子还没捂热呢，主任提议这一顿就不要找他报销了，给新老板留个节俭严谨的好印象，要么他个人请客，要么大家AA制。
其他几个人都说，哪能真让主任掏腰包撒，不想混啦？！AA制就AA制吧！
结果李无常执意要比其他人少出20块钱，为什么？他认为就他一个滴酒未沾。
5
最有意思的是，他跟局里新来的工会主席，为个什么事拌了几句嘴，这就预示着这位从乡镇转岗上城的，年轻的女工会主席同志，开始了她漫长的倒霉的机关生涯了。
此后只要是工会主席讲个话发个言，但凡他在场，肯定是抱着双臂，各种挑刺讥讽，商榷分析。
每年工会上要是组织什么活动，结束后必不可少的一个环节，就是李无常都会义正言辞的提出，要公开工会活动经费的使用情况，然后拿出他去一家一家，询价来的明细，逐项核对，直至角分。
女工会主席不晓得被他气得红过多少回眼圈，抹过多少回眼泪呢。
女工会主席坚持了四年，好歹调离了，临走时苦笑了说，天晓得我怎么就撞上了这么一个鬼！李无常呢，也好玩呢，提前几天跑去买来毛笔和墨汁，挥毫写了一首毛主席的《送瘟神》，郑重其事压在桌子上的加热台板里。
6
我离开这家机关后，有一回碰见当年的老同事，说起以前的种种，都是不胜唏嘘，感叹岁月的流转时光的匆忙，说起当年的老同事，很多都已经不知下落了。
其中就提到了李无常李科长李贵年，老同事告诉我，他后来退休去了南京，跟他儿子住了一段，不到一年又搬回来，是赌气一个人回来的。
其实我当时就听说了，他的性情反常行事乖张，是因为那之前他爱人不幸患了癌症，耗费了他很多精力和家里的积蓄，最后还是人财两空，没能留住她。
但是后来却又听到了另外一种版本，说是当年要提拔他当副局长的，很不巧，赏识他的前任局长，突然犯事调走了，新来的那位不晓得怎么回事，就是看他不顺眼，他提拔的事，自然也就黄了凉了。
唉，不管是哪一个版本，我想这位前同事也是蛮悲催的。
7
有时候听到那些身在机关多年的朋友，真诚的或是矫情的发牢骚，说什么在机关待着真没劲，很多时候就像是流水线上的一道工序，或者简直就跟困在笼子里一样，我不免就要想起他来。
在我看来，他其实一直深陷在一个双重的樊笼里，一个是看得见的，一个是看不见的。
那样沉闷压抑又冗长的一生，他是怎么样一天一天的熬过来的？
懊悔怨恨和尖酸刻薄，只会是越来越重的石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也许只有在伤及他人时，他才会获得肤浅的愉悦吧；
可是这样的愉悦，明明就是不堪一击的啊！
2018年11月8日星期四
感谢
@赵天甜授权歌曲
@天涯海角友情配图
相关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