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说连载)第一次的回家路9
第十七章 天冷了
这一次,葛连长只给了两天假。
工地的活确实很吃紧,再说,两个排100多号人哪,交给谁管?葛连长也不放心。
经过几个月的磨炼,我们当然不会再惧怕一天走100多里地。
但生产队晚上不可能开仓放谷,我们必须在天黑之前赶到。第二天也要早点回工地,腾出时间多睡会儿,第三天要照常开工的。
我俩决定,天不亮四五点钟就走。
但我们都该不起手表,工地上也没钟,平时是听起床号的。
只有葛连长有手表,我们也就只好麻烦他了。
半夜,睡得正香,觉得有人在推我,哦,是葛连长。
“不好意思,现在才两点,但我怕再睡下去要天亮才醒,”他用手电照着自己的手表说,“那就耽误你们的事了。要不,你们干脆早点出发?”
好嘛。
说走就走。
我俩每人挑着一副空箩筐,晃荡晃荡地下山了。
先是三四里的小路,也就是一个多月后我们逃跑时的那条小路,走到公路尽头,就一直沿着盘山公路走。
这一次,有月光。
深夜里的大山好静好静,只有涧水在100多米深的悬崖下低吼。
还有我俩的脚步声,沙沙沙沙。
此刻,方圆十里地都不会再有人在走动,除了我们俩。
我突然感觉好安全。
没有人,就不会有斗争。
众目睽睽之下,天天提心吊胆,生怕说错一句话的日子真是受够了。
现在也还不能说话,甚至不要抽烟,我们怕把狼招来。
诚然,野兽上公路的概率是极小极小的。当年开山修路时,打了很多的炮,打了很久的炮,动物们觉得不安全,早就跑到很远很远的更深的山里去了。
但我们还是商量好了:万一出现,如何背靠背坐下,划亮手中的火柴,如何默默对峙,千万不能撒腿就跑。
因为全是下坡路,我们走的很快,天大亮的时候,也就是6点多,我们已经走了将近50里路,每小时都在12里以上。
公路边有里程碑,上刻公里数,当地话称之为“公桩”。
一路上既没村也没店,想吃早饭是做梦,渴了趴到路旁的小沟里喝几口水,顺便也顶顶饥。
那山泉真的有点甜。
中午之前,我们赶到了一个较大的集镇。
生产队距此只有不到30里地了。
我们决定犒劳一下自己,坐进镇上唯一的一家饭馆吃口饭。
当年赣西北的小镇饭店都差不多。
早上卖油条,下午卖包子,中午才卖饭菜。
所谓菜,是永远的“老三样”:炒辣椒5分、辣椒炒肉1角、肉片汤3角。
辣椒炒肉里没什么肉,肉片汤里则实实在在的有三两精肉。
我们当然要了香喷喷的肉片汤。米饭每人先来半斤,又加了半斤两人分分。
其实还不饱,又怕吃撑了走不了路,遂作罢。
饭间讨论的话题却并不轻松:那就是回家。
我说了小美生产队的知青都准备回上海的事,阿顺就更坚定了。
他甚至说,你看,今天的实践多有意义,这一路上连个人影都不见,路我们走过一回也熟悉了。
回去后,哪天我俩也起个大早,悄悄地就可以跑掉了。
同工棚的老俵根本不会管。
我还是比较迂腐,问他,怎么跟葛连长说啊?排里工作怎么办啊?
阿顺听得真是有点恼了:“你这么喜欢这里啊?你真的准备扎根一辈子啊?我是坚决不的。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回上海。”
我当然也从没有想过要扎根一辈子的,我也想要回家的。
工地上,苦么苦得要命,朋友么朋友打架了,恋人么恋人分手了,还有什么可留恋?
但那些稀奇古怪的顾虑是怎么钻到我脑子里去的呢?
四十多年了,我至今没有想明白过。
最后那20多里路走得好艰难,就像我俩1969年最后的那些日子。
我们甚至歇了三次脚。
讨论也还在继续。
阿顺说,我们不必再挑那么多口粮上工地,反正早晚要溜的。
但我们到生产队调谷子要多调些。一方面是障眼法,让大家以为我们会在工地呆到过年;一方面把谷子卖给镇上的粮站换全国粮票,还可以退到一点粮钱,这样盘缠也富裕些。
换粮票的理由当然是回家探亲,粮站的当地人不会起疑的。
我当然同意了。
我同意的一个私下考量是,不用挑那么多米回工地,上次太累了。反正粮票和钱都在手里,万一溜不了,可以在那里的粮站再买回米来。
唉,读书有时也真是很害人。总是还没兼济天下,就想如何独善其身。
调谷、换粮票、退粮钱,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至于知青户里的关系既已如此,我们自然也不多罗嗦,更无须打招呼,第二天一早就走了。
人一旦脑子里做出了一些什么决定,就会放松许多。
十小时后,我俩回到了工地。
关于逃跑的事,阿顺知道我还是有点犹豫的。
他开始天天给我敲木鱼,甚至吓我:“到时候我定了日子,你不走,我就一个人走。”
“我听你的。”留下我一个人?我没想过。
1969年的冬天来得好早。
十一月还没过完,早上起来已经可以看到一片霜白。
竹子搭的工棚,全透风,晚上等于睡在露天。
我俩还有垫被盖被,还睡上铺,要好些;老俵们都是一床被子半垫半盖的,下铺离泥地又近,冻得够呛,只好下面再多垫些稻草。
每天早上照例要出操,咳嗽声此起彼伏,比口令还响。
怕什么偏来什么。
这么冷的天,我们接到的新任务竟然是:下河。
第十八章 下河了
原来大坝清基到了攻坚阶段,需要强有力的驰援。
那句意大利谚语说得对:“应该发生的,总会发生的。”
Que sera,sera。(拉丁语)What will be,will be。(英语)
当初设法离开清基队,这不,还得乖乖回来。
此时,大坝已经完全清出了硬底,截流也已成功,一大片青黛色的花岗岩横亘在坝址,大坝就将在这上面慢慢筑起。
眼前的问题是,河底部分因长期受水冲刷,岩面十分滑溜,须先凿出一道道凹痕,才能吃得住浇上去的水泥。
所用的工具十分原始,只有锤子加凿子。所以效率非常低下。
更要命的,为加快进度,指挥部决定三班倒:原清基队的做日班,外来驰援的做中班,我们这些所谓骨干做夜班。
我清楚地记得,节气已经过了大雪,山里最低气温是零下10度!
虽已截流,岩面上仍有涓涓细流,一入夜就结冰。
阿顺和我还有上海带来的中统套鞋,老俵们连不舍得独一双的旧解放鞋,干脆挽裤腿打赤脚。
弄得我俩也不好意思,头脑一热,竟也挽裤腿打赤脚下去了。
那年头,政治表现第一,身体是无所谓的。
我至今不能忘记那样的感觉:两只脚一站上那冰冷潮湿的岩面,有一种疼就直达心窝,疼得连直不起腰来。
脚下始终是虚的,手里也就使不上劲;手使不上劲,心里就急;心里一急,脑仁子还疼。
最终手里有劲的代价是,脚已麻木。
实在是太冷了。指挥部决定,每批人下去只凿10分钟就上来换班,怕冻伤。
河岸上燃起了一排火堆,既是照明,又可取暖。可是等候换班的时候也还是冷得索索发抖。
于是,指挥部就让管后勤的从供销社拉来一车当地土烧。
每人两瓶,一瓶涂在脚上擦热了再下河,另一瓶喝下去暖胃兼壮胆。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喝那么多白酒。
那年我还没满十八,根本不知道自己的酒量。
反正冷了就喝,喝了就冲下去凿,上来赶紧再喝一大口。
两瓶白酒就这么给折腾光了,印象中喝的比擦的多。
做夜班的都是骨干,类似“教导团”,是要做榜样给大伙儿看的。
阿顺和我又是排长又是知青,还要领着大家喊口号,唱语录歌呢。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云云。
真真是蠢血沸腾。
短短三四天下来,真病倒的真病倒,假装病的假装病,队伍竟然很难拉起来了。
至少加夜班的白天都不出工了,劳动效率反而低了。
我俩是来“劳动改造”的,何况还是排长,只好“硬听三六九”。
其实,指挥部压根不是为了加快进度,而是要创造英雄事迹“放卫星”的,见此情状,便草草收场。
后来我知道,浇水泥这活计,要到开春以后,平均气温在12度以上才行,根本无须急急。
家里装修都不会选在冬天,何况筑坝。
整个工地也因此而再次大幅减员,实在太苦了,很多当地老俵也都开溜了。
于是,逃跑计划也再次成了阿顺和我绕不开的话题。
“阿拉啥辰光走?”
“再等几天吧。”
“再等再等,等到啥辰光去啊。”
“总要先想好一个借口吧。”
“借口借口,人也要做死掉了,还借口。”
我还是不知道我在犹豫什么,就像他还是很清楚他在坚持什么。
12月中旬的一天,葛连长召集干部会议,布置年终表彰工作。
他说,公社领导很重视工地上的年终表彰工作,领导不但亲自来颁奖,公社小分队还会带一台节目来,另外还有慰问品,有猪肉。
只有说到猪肉时,会场有些骚动,都是“三月不知肉味”啊。
葛连长真聪明,把猪肉放到最后一个说。
葛连长还说,这次主要是表彰奋斗在第一线的民工,干部原则上都不参加评选。
“但凡事都有例外嘛。那我就做主来提出一个人,那就是九排长。连部准备把他的事迹上报到指挥部去,作为标兵。”
大家鼓掌,只有阿顺没动,神情严肃地坐在那里。
他一定在想,我又有了新的犹豫的理由了。
开完会,阿顺就不见了。
回到工棚后,他也不跟我说一句话。
直到夜晚躺在被窝里照例抽睡前烟的时候,他开口了:
“我都打听好了。31号那天,公社会来一部卡车,装小分队和慰问品,当晚就回去。
“这是最好的机会,还能搭到车,不用走夜路。
“我跟你说,这次没得商量,走也要走,不走也要走,你不走我就一个人走。”他狠狠地把烟蒂扔到老远老远,“不会再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我还要在大会上发言呢。”我永远找得到理由。
“跟你说我都打听好了,你是第三个发言,完全来得及。再说白天准备工作可以先做好的呀。”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莎士比亚笔下的那个麦克白夫人的一句台词:
你不敢让你的行为和勇气跟你的欲望一致吗?你宁愿像一只畏首畏尾的猫儿,顾全你所认为的生命中装饰品般的名誉,而不惜让你在自己眼中成为一个懦夫,让“我想要”永远跟在“我不敢”的后面吗?
我想要,我敢,我敢还不行吗。
(未完待续)
我最近还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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