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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6《十月·长篇小说》|尹学芸:太和(选读①)

尹学芸 十月杂志 2023-03-14

学芸,天津市蓟州人。天津市作家协会主席。已出版散文集《慢慢消失的乡村词语》,长篇小说《菜根谣》《岁月风尘》,中篇小说集《我的叔叔李海》《士别十年》《天堂向左》《分驴计》及《青霉素》等。作品被翻译成英、俄、日、韩等多种文字并出版。多部作品入选各种年度排行榜和年选。曾获首届梁斌文学奖、孙犁散文奖、林语堂文学奖、《北京文学》优秀作品奖、当代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及第七届鲁迅文学奖等奖项。


第一章


1

“我叫潘美荣。你是谁?”
他就在门槛子那里戳着,像一根木头。我觑着眼睛看,又觉得那或许就是块门板,在黑漆漆的夜里,隐去了边界。
他没问我叫啥名字,我凭啥告诉他。我糊里糊涂的时候都觉得不甘心。“你是谁?”我在梦里嚷嚷。
他不说话。沉默地处在一种若隐若现里,像个绿毛怪,散发着一股湿腥气。夜色就是一盏黑灯笼,总在眼前晃,晃得我头都是晕的。“我知道你是谁。”定了定心神,我嘟囔,“我知道。我潘美荣一辈子就烦拖泥带水。我活了九十九,早够本了。”话是这样说,我后背却凉沁沁的。我在想跟他走背哪个包裹,里面装啥东西。这一去定是有去无回,有去无回了!好在衣着早备好了,从里到外都是新的。棉的、绸的、锦缎的,一件一件,像演员登台一样在脑子里过。大袄上绣着莲花和白云,门襟绣金童玉女。这些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准备下了。不光我准备,村里的老姐妹都比着赛地给自己预备。我恨不得一脚迈下炕去,掀开柜盖,当着他的面穿戴起来。穿戴起来也许更好看些。这个时候我还冒出这样的念头,自己都觉得奇怪。
我翻过身去,闭上眼。我看不到墙体有多远,但鼻子里闻到了一股生石灰味。墙裂了口子,我用石灰浆自己泥上了,这是秋天的事。黄瓜黄,辣椒红,小倭瓜在墙上坐一溜,像一排圆脑袋,都还没来得及收,突然下了连绵雨。秋天的雨像落了月子病的女人,哩哩啦啦。墙上新刷的石灰鼓出包,久久都不干。后来虽说干了,但那股生泥子味浸到了周围的墙皮里,张开鼻孔就能闻到。绿毛怪就是从墙缝里钻出来的,我在梦中看得真真的。像虫子那样小,咕容咕容膨胀开,像人那样大。他身上叮满的小螺蛳,像成熟的浆果噼啪往下掉。
“你好点吗?”他突然在我头前问了句。
就像遭遇了电光石火,我陡然睁开眼,这是梦着还是醒着?棉衣在身下堆出了褶皱,硌得人不舒服。我用那条好腿朝上一撑,把身底下抻平了。
“你是谁?”我突然嚷出了声。
“妈在跟谁说话?”
老大老二前后脚进来,带进一股凉风。老二摸出一支烟,刚要插进嘴里。老大说:“别抽了。”老二把烟又塞进了烟盒。
“说胡话了吧?”老二说,“咋还不醒,是不是撞着谁了?”
“我是不信这些……要不猜猜试试?”
“你兜里有钢镚吗?”
“妈抽屉里有。”
老大拉抽屉找钢镚。老二从墙上摘下那面小圆镜,那镜子跟我几十年了。钢镚放在镜子上,老二端着在我脸上晃了三下。我感觉到了一束冰冷的光在移动。他们都是我徒弟,头疼脑热时我就这样给他们猜撞客,从小猜到大。
“你先猜爸,快过年了,他一准想家了。”
“每次都猜他,好像百发百中。”老二笑了一下。
“就他爱装神弄鬼,多半辈子不让人消停。”我心里说。
老二捏着钢镚在镜子上戳:“爸,是你撞着我妈了吧?是你你就站住,我们给你去上香烧纸。她快百岁的人了,经不住你缠磨。你就让我们过个太平年吧,儿子求你了。”话音未落。钢镚一下立住了。老大吃惊地说:“这么快!”我想看,却没睁开眼睛。对,我忘了咋把眼睛睁开。
老大去厨房拿菜刀。接下来一刀削下去,要把钢镚撂倒。
“你快走。”我对绿毛怪说,“这不是你待的地方。”
“又说胡话了。”老大吃惊地说,“她在叨咕啥?”
下午两点多,我被堂屋的门槛子绊了一跤。当时我刚睡醒,人有点迷瞪。着急忙慌往外走,像是外边有人招呼我。我确实看到了院子里有人影。响晴的太阳下,黑色的影子像树枝在摇晃。我身子朝前扑,情知不好,伸手去抓门框,晚了。膝盖跪在台阶上,右腿的小腿骨在门槛子上狠狠垫了一下,我听见骨头发出了叫声,那声音让人心都是寒的。
我半天没起来。疼得打哆嗦,狠狠擂了那腿两下。老废物,咋这么不小心!我一辈子伺候人,从没让人伺候过。老三说我是穆桂英,阵阵能打胜仗。院子里寂寥,也许刚才那是鬼影,蛊惑了我。“死鬼,是不是你来勾人了?”我冲着院子里吐唾沫。一阵风呼地刮过来,唾沫星子飞到了脸上。我怕这时有人进院子,看见我的狼狈相。我运了口气,想扳着门框站起来,那条腿疼得不能动。看你疼哪去!我咬咬牙往屋里爬。跌伤不会流血,地板都是新擦的,儿子啥也看不出来。我满心想的是儿子,看见我这样,他们得急死。摸着炕沿的边儿,我用半个身子倚住炕,用那条好腿一撑,我爬上来了。
我的后背都溻湿了。身上寒热一样地抖,把被子摇得窸窣响。人瘫在炕上,像在水中浮游。老二长海进堂屋就嚷:“妈,我炖吊子没八角了。”我激灵一下醒了,扬着声音说:“自己拿。”他知道八角在哪。探头看了我一眼,说:“这个时候了咋还睡?”拿了八角颠颠就走了。
“注意关火!”我追了句。
“没事吧?下午说话还钢枪似的呢。”
“脸有点白,猜撞客没管用?”
我使劲让眉目舒展。额上的抬头纹都跳了起来。
“老三啥时回来?”
我突然把眼睛睁开了。
“瞧瞧,一提老三就醒了!”
屋顶在旋转,元宝一样的吸顶灯像被抽的陀螺,我等着它停摆。然后朝头前的方向看,又在屋里睃了一圈,只有老大老二两个人。老大高,老二矮。老大白,老二黑。龙生九子,各有不同。“有点迷昏。”我咽了口唾沫。是想告诉儿子我没事儿,头晕的毛病打年轻时就有。“长江啥时回来?”我望向老大。老大摇头,说一直没准话。老二说,他啥时上飞机了,就离回家不远了。
他起先当大夫,后来当院长。有时人到飞机场了,都能给叫回去。
“好好的,咋还迷昏呢。”老大关切。
“还一个劲说梦话。”老二说,“梦见谁了?”
蓝布门帘下角有一块卷曲和折叠,这是要来客了,或者已经来了。我又偏起头来看,说有个东西就在那里站着,也不知是人是鬼。
老二说:“妈你可别吓人。”
老大说:“您肯定睡糊涂了,这世上哪有鬼。”
老大过去把门帘子弹了下,门帘一阵飘摆,恢复了原状。“睡这大半天,不糊涂才怪。起来,吃点饭。”
“我大嫂包了馄饨。”老二说。
“身上懒,待会儿再吃。”我把胳膊横在脸前,催他们走,“都各忙各的去吧,我今天就想睡觉。”
“大长的夜,哪就不睡了?”老大说。
他们俩磨叨谁留下来陪夜,我不耐烦,说我又不老又不小,陪啥陪,我喜欢一个人清净。老大媳妇隔着院墙喊刘长河。老大说:“你一个人行?”老二揶揄:“不行也行。”
“就这脾气。”老二边走边说。
老式门板就是几块木头拼接的,还是从老房子拆下来的,像烟油子一样黑。后面是个墙柜,帽镜是老辈子的梳妆镜,后来换了透明玻璃,成了相框,正好对着炕。早些年的照片有老大和老二年轻的时候的,更多的是老三的照片,跟同学的合影,有小学和初中的,也有考大学时的标准照,严肃得就像正在生气一样。标准像是彩色的。红嘴唇、红腮帮,这是老大的手艺。那个时候他走街串巷给人照相,每天都能见着钱。回家就用毯子把窗子蒙起来,把屋子弄得黑洞洞,用那个叫显影液的东西洗照片。他尤其喜欢把黑白照片弄成带色的,有时弄不好,红颜色能弄到耳朵上。老大是自学成才。后来生意越来越不行了,连着几天不开张。眼下那里摆着的都是小小辈的人,照片都是彩色。老大的孙子,我的重孙子。老二的外孙,我的重外孙。都是我这根蔓结的瓜,我喜欢趴柜上看那一张张脸,从小不点儿,一下就看大了。
绿毛怪曾在那里戳着,我怀疑他也看过照片。我不敢断定他是谁,但恍惚又知道他是谁。他在哪儿?还是单就在我的梦里?若是老三在,我就可以问问他,他啥都能掰扯开。“老三赶得上年夜饭吗?”我自言自语。
灯点着,这屋里的安静明晃晃。有种安静看得见,还有种安静你看不见。“这骨头是断了还是没断?你是活着还是死了?”两个儿子一走,我就开始发急。声音在屋里冲撞,发出了沉闷的回响。我想搬动那腿,却像石头死沉。我侧弯着身子用手摸,棉裤一把抓不透,可就是感觉有骨头掉下来一块。我特别生气。我整天加着小心呢!老大老二见天叮嘱我,出来进去小心点。您不是风火轮,没必要走那么快。这是老天让我摔,我没辙!长河长海,这不是我想摔,是我没辙!我伸手去摸灯绳,赌气一抻,灯灭了。屋里漆黑。我眼睛睁了片刻,又闭上了。死了就是这样。我对自己说。早死早托生,活着也是累赘。我可不想当累赘。那盏黑灯笼又在晃,我烦道:“你是绿毛怪吗?说吧,啥时叫我走。要不是想等老三回家过年,我啥时走都现成,别以为我害怕。哼!”
想起老三,眼眶立马就湿了。他每次临走都说,妈你要好好的呀,我不照顾你的时候你要照顾好自己。他怕下次回来见不着我,一步一回头。每次都是这样。可凡事由天不由我。我就这样东想西想,一忽儿做梦一忽儿醒着,一忽儿清楚一忽儿糊涂。有好几次,我都想号几声,暴雷子就要滚出喉咙,生生让我咽下了。我得提着一口气,老三还没回来,我不能让自己垮了。
一滴细小的眼泪从眼角渗出,出了眼角就淌不动了。
“你做梦。”我说。梦里你还是个好人,想干啥干啥。我给老三打电话,老三没接。老三很少接电话,要等他把电话打回来。
老三呼哧呼哧喘气,他那边人声嘈杂,医院就是这样。“妈,妈!”他使大劲儿嚷,唯恐我听不见。
我也使大劲嚷:“我挺好的!长江你甭惦记,你大哥二哥也都好!工作打紧。世界上所有的事都没有治病救人重要!”
“妈,我听你的!”老三眼窝子浅,就爱眼泪汪汪。
电话挂了。我手脚冰凉,我好像忘了说啥。“你赶得上年夜饭吗?”这话当问,却忘了问。嗐,这是做梦呢,我拧了自己一把,老三说了也不算。
窗外有个东西在撞玻璃,当当当,声音特别响。我激灵一下,身上起了鸡皮疙瘩。“你是蝙蝠还是啄木鸟?”明明知道不是鸟,我还是这样问。黑暗里散发着一种湿腥气,咕容咕容,身上叮满小螺蛳的绿毛怪出现了。他像截木头立在门板那儿,蓝布门帘卷了起来。
“你又来干啥?”我呵斥道,明白自己又做梦了。
“她就是能睡觉,平时也能睡。昨晚躺得早,我们只当她累了。早上喊不醒,才发现她有点低烧。”
“前半晌还去玩牌呢,又没咳嗽感冒。”
“她不是小孩子。小孩子烧四十度也没事。老太太哪行。说句不好听的,这就是秋后的老黄瓜,看着是个物件。”
这话是李大夫说的,没错。肉头的一张扁脸,看不见脖子。这一条街,上年纪的人都不喜欢她。没有哪句话说得中听。她一边当大夫,一边养猪,身上尽是猪屎味。
“大妈,身上哪不好?”
我不睁眼,是不想睁眼。那股猪屎味冲鼻子,能把死人熏活。当然,这是我心里想,平心说,她也没那么不干净,她只是有一点不干净。她一个劲问我哪不舒服,我能告诉她?告诉她都不如告诉广播喇叭。
“这么大岁数了还一个人住,你们该有人陪。”
“她不让。说一个人能行。”
“都啥岁数了吔,还逞能。”
我的眉头越拧越紧,他们就爱埋汰老人。好像老人就是不知好歹不懂是非。陪老人是个累人的活,我这是不想麻烦人!李大夫大概发现了我脸上的变化,笑着说:“老太太,咱是打一针,还是输瓶液?”
“都不用。”我立马回应。
“看这情形就不像有病的。她可能夜里没睡好,早上精神差。玩了一宿牌吧?”
我听出了她在说笑话。
老二说:“咋会。”
老大说:“不可能。”
李大夫说:“玩牌也是在梦里。那几个小老太,是罕村一景。大家都说,那样大年纪的人还能玩牌,也只有罕村的老人有这本事。”
“绿毛怪……”我情不自禁嘟囔了句,我好像跟他战斗了。
啥?那些眼睛都睁大了。
我脑子乱糟糟,但有一条线很清晰。绿毛怪蹲地上捂着脸哭。说我不走他就完不成任务,回去没法交差。
“你还交差。”我鄙夷,“我凭啥让你交差。”
“潘大丫,你咋这浑啊!”
我一下愣住了。这名字多半辈子没人叫了。“你是……我叫潘美荣!”我气得哆嗦,泪花飞溅,大声嚷,“你来干啥,我不想见你!”
“不想见谁?”老大的一双眼睛瞪得像鸽子蛋。
“夜里跟死人干仗了。”我疲惫地说。我想说那是在梦里,但一转念,又觉得没必要。
一屋子忽然安静了,李大夫怕冷样抱着肩膀,目不转睛看我。老大解围说:“又做破梦。”
“一大早晨就忙得不可开交,还有几户人家等我出诊呢。既然不愿打针输液,那就吃点药。老太太,退了烧就想饭吃了。马上就要过年了,得有个好胃口。”李大夫边收拾器械边说。
“我吃过饭了。”我说。
“吃的啥?”老二问。
“反正我不会让自己饿着。”我说。
老大说:“我去拿药。”
我说我不烧。
老大的手掌放在了我的额头上:“真的呀,不烧了。”
李大夫不信,也把手放了过来。
一屋子的欢欣,突然又静默了。他们你看我我看你,似乎都想在别人那里讨究竟。李大夫背起药箱往外走,边走边说:“说不烧就不烧了。这老太真成精了。”
走到院子里,李大夫大声说:“老太跟你们闹着玩呢。再去斗一场儿小牌,就啥毛病也没有了。”
这是个响晴薄日的天气,窗上都是白花花的太阳。一屋子的人散尽,我才觉出了孤单。村里有零星的鞭炮声,总有耐不住性的人,先放几个解心痒。死鬼刘方就是这样,他活着时就爱闹响动。我其实很有胜利感,出了这样大的事,却能瞒住人。虽然老三知道会抱怨,也不得不佩服。可接下来怎么办?
我想屈一下腿,那腿是木的。
若是往常,这个时候我还在跟人家斗小牌。牌友才七十几、八十几岁,都还是小孩子呢!总嚷这儿不合适、那儿不合适。眼花了,腿疼了,吃啥也不香。她们一见到我,就不嚷嚷了。我管她们叫小兔崽子,才多大个人儿,就这儿疼那儿疼,都是闲坏了身子骨。明儿去北山背一天石头,就哪也不疼了。
我经常给她们炒一把花生,买几块点心,或是带几粒钙片,就把她们打发得欢欢喜喜。吃食我都用手绢兜着,手绢用开水消毒,午后在太阳底下晒干。我是大夫的妈,这些我都懂。人越老越不能邋遢,否则狗都不待见你。其实谁家也不缺这点吃食,大家就图个高兴。我满口假牙,啥都嚼得动。有人嘴里就还剩两颗大门牙,像兔奶奶一样。花生米在嘴里来回骨碌,半天也捉不着,吧唧够了味,还是啐到了院子里。钙片比别的受欢迎,在嘴里含着,有一股甜丝丝的味。大家说我体质好,就是吃钙片吃的。钙片是老三邮来的,是德国货。我问她们,知道德国在哪吗?坐飞机得飞一天。她们问,老三去过那里?我说他哪有空去,他连回家看妈都没空。他自打上学走,一年顶多回来两趟。读硕士,读博士,后来就一直当大夫,当专家,当院长。就是离家远,工作的地方在长江边上——对了,他就叫刘长江。当年我让他毕业回家来,在家门口行医,我得多得济!可他说,他天生就是喝长江水的命。“谁让您给我起这样好的名字……长江,还偏偏姓刘,就是长江留我嘛。”老三跟我开玩笑。
大家都说我命好,能活到这把年纪。罕村几千口子人,没谁比我更长寿,还吃啥啥香……这一辈子,知足了。能活就好好活着,不能好好活着就不如不活,也省得自己遭罪。我们私下经常这样说,不拖累儿女,决不拖累儿女。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就难了。有人苶了傻了,就剩会吃会喝了。昨天还打牌呢,睡一宿觉,起不来炕了……啥情况都有。我们玩牌都不带彩,也有人想用钢镚做筹码,我说不行!玩牌行,碰钱不行。我潘美荣就是这个脾气,不做违法的事,一分二分也是赌博,坚决不做!
在牌桌上,她们都叫我潘美荣。是我让她们这样叫,牌桌上不用分大小。我喜欢人家叫我潘美荣。潘美荣!我对着镜子自己也叫,觉得这是天底下最好听的名字,可惜一辈子都没人叫过。公婆叫我长河妈,死鬼叫我潘大丫。工分册子上管我叫刘方家。想起刘方我就牙根痒。我尽管挣工分、养孩子,连个名字都没有。我对会计说,我有大号,娘家姓潘。死鬼说,是潘仁美的“潘”。大家哈哈笑。队里有人会讲古,都知道潘仁美是奸臣,专门陷害忠良。刘方说,一个囤子媳妇,要啥大号。大家又是一通笑,说队里这样多的媳妇,没有一个让写名字的,小囤子媳妇还挺讲究。因为这件事,我好长时间不爱搭理他。后来办身份证,没有名字不行了。来登记的姑娘说,姓我知道,肯定是三点水那个“潘”,“美荣”是哪两个字您知道吗?我找来一支铅笔,撕了张月份牌,在后面写下了“美荣”两个字,告诉姑娘,美是美丽的“美”,荣是光荣的“荣”。姑娘很惊奇,说这名字写得方正,您读过书?我说没读过书,但上过夜校。我会写名字,是因为在心里重要,我睡不着觉时就会在身上描。身份证我整天在怀里揣着,没事就拿出来端详。老大说,能看俊不?我说,看不俊也看。我八岁从潘家寨来罕村,到老刘家当囤子媳妇,还没桌子高。一说后街的囤子媳妇都知道指的是我。我自己不记着自己,就没人记着。
老大刘长河,老二刘长海,老三刘长江,都是我给起的名字。死鬼不乐意,说这名字都是水,淹着咋办?孩子都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我说了算。孩子都顺顺当当长大了,儿子生儿子,孙子又生孙子,哪个也没淹着。我八十几的时候还给老二做饭呢,有一次和饺子馅,把碱面当成了咸盐,人家才不用我了。我从那时开始玩小牌,用黄豆做筹码,那些黄豆粒都让手摸得黑不溜秋,就像羊粪蛋炒熟了,那也舍不得丢。我不喜欢李大夫。她手艺不好,嘴也不中。村里上了年纪的人都不喜欢她。谁如果没去她家药房买药,她看见人家就唱山音:“甭舍不得花钱买好药,还活几天啊!”
“别人家的药都不如你?”看她骑车子走远了,大家都撇嘴。
人老了就爱缠磨儿女。我不。老大老二过来坐我也赶他们走,我知道,人家更愿意看电视和手机,那上面啥稀奇古怪的事都有。我也习惯了一个人,干点这,干点那,一天的光阴就过去了。晚上脱了鞋上炕,就想,明早能不能穿上呢?有时候稍微觉得遗憾,就是跟老三的话没说够,总想多嘱咐他几句。其实也没啥好嘱咐的。人家上了那样多的学,救了那样多的人,比我高明多了。我给他当妈,他给闺女当爹,闺女今年生了个小外孙,人家有忙不完的事。还是老大老二不容易,庄稼人都不容易。老大年轻时是俊把子,读高中时差一点让省里的话剧团挑走。后来学照相,还学做买卖,但都没干长。老二四十几岁时媳妇得肺癌死了。他没上过多少学,从小就受苦大累,老了还受苦大累,在建筑工地锄泥和灰,好歹在外找口饭吃。
老大媳妇是个不言不语的人,没老二媳妇响快。可响快的人命不济。我叹了一口气,人家也是当奶奶的人了,若是没有我,她也是老太太了。若是知道我摔伤,她又该脑袋撞墙疼得睡不着觉了。
她就怕着急上火,心里搁不得事儿。
那盆绣球还活着,只是老得可以做盆景了。根部长出臃肿的一堆赘肉,也像人的皮肤一样,隐约显露出青色的血管和筋脉。它头上的花朵老红,老大的媳妇不待见,经常说,干巴死叶的,养它干啥?
我过去养过很多绣球。白色的,粉色的,紫色的,红色的,窗台从东到西,摆满了花盆。我就喜欢绣球花,开出来花朵毛茸茸的,花冠是圆的。那时我还能赶集,一小盆一小盆地从集上买了来,长大了,就换个大些的花盆。一到夏天,我的院子就跟花园一样。后来那些绣球就一盆一盆地死了,根子上长一种白色的小虫子,我换了新土也不行。栽到院子里也不行。要好的姐妹叫张二花,她悄悄跟我说,也许是老得不行了,跟人一样。您得多加小心……我懂她的意思,嘎嘎地笑。老太太还能玩牌呢,啥时玩不了牌再说!
窗台下边是两个簸箕样的沙发,是我自己从集镇上买的,请人拉了回来。那年我都八十二了,自己骑小三轮车去镇上的家具店。老板不相信我是真买沙发,一个劲跟我矫情,我把钱拿出来都不相信,他以为我是老糊涂了,说家里有没有跟来人?不跟来人我们可不敢卖你东西,哪有这个年纪还买沙发的道理。我跟他说,你看我这身子骨,像是要入土的人吗?要是只能活一年半载,你让我买我也不买。儿子给我装修了房子,亮白儿,地上铺瓷砖,能当镜子照。电视贴在墙上,里边的人就像仙女,能走出来。沙发才配这屋子,你懂吗?老板说,你儿子咋不来?我说,我儿子在长江边上当大夫,铺完瓷砖地就走了,那边有个省长等着他开刀呢。老板这才疑惑地接了钱,似乎不相信我能生出这样的儿子。他要看我的身份证。我当真拿给他看了。老板这回笑了,说做了半辈子生意,还没碰到过这样大年纪的。他问我要哪种,有皮的,革的,布艺的。我说我要布艺的,这名字听着洋气。他安排车给我往家里送。我又说,我买了你东西,照理你应该赠我点产品。老板笑着说,您想要啥?我说,那个红杆的大衣架我家里缺。老板咬了咬牙,说行!这么大岁数还会讨价还价,我就当您是我妈!就这么,大衣架和沙发一起送来了。摆在屋里,那衣架显得特别好看。只是没摆几天,就被老大媳妇要走了。我又找人给沙发做了罩,用最好的面料,上面是红花绿叶。人家的手艺好,罩上去严丝合缝,看上去就像电视里的摆设一样。我打电话把事情告诉了老三,老三高兴坏了,说我老妈就像挂帅的穆桂英,阵阵都打胜仗。好!
眼下有一团雾在那里飘,雾里有个声音说:“潘大丫,你咋这浑啊!”
我激灵一下,醒了。


2

三五分钟就是一个觉,没有哪个觉能睡得沉。
绿毛怪又来了。他坐在了靠窗台的沙发里,头的一侧顶着那个红绣球。冷眼看,就像耳朵上戴着一朵花。
“我叫潘美荣。”我气得哼哼。
“潘大丫。”他说。
“潘美荣!”我大叫。
他从腰里摸出烟袋来抽。那烟袋有一尺长。烟袋锅是红铜的,烟袋嘴是白色的,但不是纯白,有点乌涂,那上面有道裂纹。我盯着那烟袋看,一缕烟冒了出来,曲曲弯弯朝上走。心里忽然一咯噔,离这样远,我居然看得清?那裂纹分明是老二长海摔出来的。我收工回来,长河长海在门口淘气,长河说这烟嘴比金刚还硬,根本摔不坏。长海是实心眼,狠劲往石头上摔。刘方回家发了次疯,就像烟嘴是条性命。此刻我看清了他模样。他有一只尖鼻子,有点漏风。冬天总有风轻易灌进去,鼻孔里是凉的,偶尔会结些冰丝儿。我分明看见他的一只手举起了烟袋,烟袋朝嘴的方向移,但总也移不过去。我心想,他的胳膊是木头做的,大概该上油了。
我的梦总是稀奇古怪,但我半辈子没梦见过刘方。为啥?我不想梦见他。
玻璃通透,没有一点污渍,只有窗框把太阳割得一块一块的。上边是小块,下边是大块。绣球花也成了光照的一部分,那花变成了鸡血红。水杯、线轴、一瓶腌蒜、手电筒和一个皮带扣都在窗台上摆着,被太阳一个一个抚摸。皮带扣是老大放这里的,也不知用了几年,突然不走滑了。老大提拎一下裤子,说不系腰带稍微有点松,但掉不下去。我从柜子里拿出一根新皮带,是老三留在这里的。“眼下你套着棉裤呢。单穿不就松了?”老大摆弄着皮带说,有这好东西咋不早拿出来。插到裤襻里,心满意足。他走的时候把自己的皮带拿走,皮带扣随手放在窗台上。这是小年那天的事,他来给我送饭,说今天是节日,就别自己做饭了。我喜欢吃自己做的饭。蒸个鸡蛋,蒸个饽饽,用牛奶和面,又香又软。但老大老二做了差样的会送过来。老三反对我自己做饭,我说,等我挪不动爬不动的时候再说吧!
没想到这样的日子说来就来了。
在早这院子里热火朝天。老大关院门,老二堵鸡窝,我在灶前烧火,死鬼往炕上搬饭桌。然后坐到炕尖上,等着我把粥盛满端给他。老三忙着写作业,油灯放在头前一拃远的地方,屋里经常窜出一股烧头发的焦煳味。老大说,又燎猪毛啦!老三刚上一年级,是一个特别用功的孩子,不写完作业从来不吃饭。别人说啥做啥都打扰不了他,他就一门心思。锅里故意剩下一点粥,我又往灶里填了一把柴,一会儿能揭出一锅粥嘎巴,又香又脆,就像后来的锅巴一样,孩子们都抢着吃。大瓦盆里的粥热气腾腾,你盛一碗他盛一碗,等我啥时候把堂屋地里的活计忙完,粥就剩下一盆子底,表面结一层厚厚的皮,粥已经凉了。
“今天碱大了。”刘方靠在炕头上抽烟,他每天都有说辞,这一点特别像他妈。
“嫌碱大明天自己熬。”
“你少放点碱不就行了?”
“一勺子就那么多,勺子大你赖我?”
自从婆婆死,这个家就没了准星。婆婆活着我从不敢这样犟。她老得动不了窝,也能举着笤帚疙瘩砸向我。罕村人都知道我婆婆厉害,说人家年轻时候,是过过好日子的。
刘方“砰”地把碗放在桌子上,瞪着我。我不看他,自顾喝自己的粥,两只筷子在粥碗里抿,就剩最后一口,碗差一点扣到脸上,鼻梁骨上沾了粥沫子,我用手背抹了抹,又蹭到蓝布围裙上。停上几秒,死鬼不知想起了什么,把烟袋插进了嘴里。
“做啥都不是味,没见过你这么笨的女人。”
我端着空碗不说话。我也得给他还嘴的机会。屋里还有孩子呢。
脑子里踅了两圈,到底还是咽不下这口气,过了好半天,我还是说了句:“以后别出去给人帮工了,再帮我就活不了了。”
“你开开窍,动动脑子,行不?”
“我没脑子。”
“人家能把白菜炖出肉味。”
“谁炖出肉味你跟谁过去!”
我还是没忍住,一句抢白完,大白碗蹾在饭桌上,比他那声音响太多,吓了他一跳。他那天从外边回来就横挑鼻子竖挑眼,帮工还能帮出毛病,这一点特别让我生气。我知道毛病出在张二花身上,她是队里的保管员,用死鬼的话说,做啥都好吃,穿啥都好看,放屁都是香的。他一套一套地夸人,我不眼馋。你别埋汰我啊!耗子急了还咬手呢。他滚身下炕朝外走,回身又踢了炕沿一脚。边走边骂死爹哭妈的拧种,没见过你这么不识教的货。
我跟死鬼也有过好日子,后来是他自己作践了。新结婚那两年,他知道心疼人,三九天给我暖被窝。炕上放着炭火盆,他偷偷给我烧黄豆。黄豆突然爆了一下,他妈在对屋问:“烧啥呢?”
“屋顶上落下了个石虫子。”他说。
我们俩裹在被子里嘎嘎地笑。
外面冰天雪地,草房屋檐下的冰锥能有两尺长,有的因为太重落在了地上,地上是冻土,冰锥摔下来时嘎嘣脆,就像酥麻花一样。不知道啥样的虫子能活在屋顶上过冬,也许他只是随口一说。
他死五十年了,埋在了河套地里。那里是一个土堼,传说有个老爷埋在那里,却不知道是哪一朝的老爷。下葬的时候就有人说,这里风水好,刘家将来要出人才。可不就出了个老三,高考的时候全县考了第一,成了状元。七月十五我来给死鬼烧纸,那纸撵着风跑,差一点把周围的草烧着了。我用布兜子拍打那火,边拍打边说:“你就作妖吧,我就知道你不老实,总给我出幺蛾子。我死了都不要见你,你快哪远躲哪去。”
他把肥大的衣袖张开,一直往里掏,“唰”地先掏出一截镰刀柄,然后是月牙似的镰刀头,从袖筒里钻了出来。那镰刀就像好钢开了刃,亮得耀眼。我一惊,一下睁开了眼。
刘方死那天我没哭。人就停在了大门外边,临时撤下了一副门板,就是我屋里的这扇门。门板下面垫两条长凳,他就在上面躺着。扒下湿衣服,换上了干衣服。公婆不在了,孩子不顶事。我连哭的权利都没有。我暗暗想,我白天不哭夜里哭,哭的时候多着呢。福生是小队会计,是跟他要好的人,问我用啥打棺材,我领他到园子看了看,榆树柳树都还没成材,只有门口的椿树是棵大树的模样,已经有一搂粗了。我说,就放它吧。福生一跺脚,说那不得留着盖房子?园子周遭一圈树,想干啥用福生都知道,两人好得莫逆。可盖房没有打棺材打紧,事情总得先紧着眼面前。我摆了一下手,说先放了再说。三个木匠,早饭后开始动手,破板子,买钉子,裁圆就方,到下午三点棺材打好了。白毛茬,湿漉漉的,散发着一股香气。椿树是好木头,就是死沉死沉。我多想自己跳进去啊,谁躺那里谁舒坦。头朝东脚朝西把人放进去,福生问还放啥东西,他的东西尽量让他带走。他有啥?耗子去赶集,里外一身皮。烟袋在他腰里别着,我摸了一把,荷包里的烟满着。我到堂屋一撒目,看见了墙上挂着的那把镰刀,头上顶着绸缎红花,那红花已经败了颜色。镰刀头尾系了麻绳,挂在钉子上,刀头用块破布裹着。
我曾笑话他:“镰刀是割麦子用的,谁家当摆设?”
胸口突然一闷,一股气往脑袋上撞,眼前就黑了。似乎有一大群飞鸟扇动着黑色的翅膀遮蔽了视线,啥也看不清。我迷昏的毛病就是那时落下的,动不动就天旋地转。嘴里是一股咸腥气,就像肝胆全碎了,有血汩汩地顺着七窍往外淌。我心说,完了,全完了。我似乎看见血出七窍都汇集到了身底下,从布缝里往下渗,浸到炕坯里。那血是甜的,能招蚂蚁。炕上都是蚂蚁。浑身痒,痒得不行。谁来帮帮我!我大声呼救,绿毛怪咕咚咕咚从墙缝里钻了出来,身上叮满了小螺蛳,像穿了身铠甲。那个古怪样子把我气笑了,可我绷着脸说:“你又来干啥?”


3

这屋里有许多人,小孩子蹿来蹿去。小孩子戴一顶红黄格的小线帽,脑后有个球,一弹一弹地跳。我看清楚了,这是老大的二孙子,叫东强。月窠儿时我还抱过呢。孙子媳妇会说话,说老太抱抱好,将来我们也能长命百岁。我说:“东强,东强。”小孩子从我头前跑过去,呼哧呼哧喘。老大穿一件小黑棉袄,衣襟上尽是油污点子。他俯下身子说,哎呀,终于醒了,快起来吃饭了?
我说我早把饭吃了。啥时落过你后头?
“这才刚躺下?”老二说,“冷锅冷灶的。不像动烟火的样。”
“转悠够了。”我说,“累了。”
老大老二对了一下眼,不相信我的话。老大想㨄我起来,我说还是有点迷昏,让我多躺一会儿。
“那到底吃没吃饭?”老大急了。
“老三啥时回来?”
没人回答我的话。
药箱显眼地放在沙发边的矮柜子上,李大夫又来了。药箱四周的边缘都暴皮了。那个红十字乌涂涂,像被打了脸。李大夫穿一件红棉马甲,里面是个黑色高领衫挽了下来,跟脖子上的褶皱一样堆积着。她凑过来说:“输点液吧老太太,还有两天就过年了,咱病好了好吃肉。”
“我没病。”我没好气,“你走吧,以后不用再来了。”
我说狠话,就是不想让她再登门。我的病她治不了。
李大夫从不会因为别人说什么气恼,这是她的优长。“老太太,是您儿子请我来的,不是我要来的。他看您不起炕,以为您病了,才给我打电话。家里多着事儿呢,您可别以为我是闲人。”她脖子上挂着听诊器,像正儿八经大夫的样,眼下麻利地取下来,缠绕在一起。“真不输液?”她又问。
老大说:“输点吧。”
我响声说:“没病输啥液,输了也没用。”
李大夫说:“国家出的液,咋会没用呢。”
老二说:“输液就是输营养。”
我说:“我又喝牛奶又吃鸡蛋,我咋会缺营养?”
小东强突然嚷了句:“老太长命百岁……”
把大家都逗笑了。李大夫摸了下东强的头,“这话是说别人行,说你老太不行。说她得说长命二百岁!”
他们说起村里的事,谁谁又病了,谁谁不行了。过年是一大关,对于很多老人来说,能不能过年都凭造化。说的是别人,我也不爱听。我把东强喊过来,捉住他的一只小手,摩挲。他爸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总跟我起腻,我有一块糖也要给他留着。赶集总不忘买好吃的。他现在是卡车司机,满世界跑。我经常一年一年也见不着他。来了也坐不住,打个旋风脚就走。有一回我想给他包碗饺子,我说你好几年没吃奶奶做的饭了。他说,奶奶不用惦记我,我们从青海吃到新疆,走一路吃一路,啥都吃过了。我说,要不,你跟奶奶说说话吧。他说,我们现在不是在说吗?他打了个哈欠,站起来就往外走。我问你干啥去,他说打牌啊,别人都等着呢。我一手扶在门框上,看着他往外走。孙子瘦高瘦高的,低着头,边走边拨拉手机。他生下来八个月就会走,我就在他身后跟着,唯恐他磕了碰了。“老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他可真是我的命根子,捧着怕化了,含着怕烫了。有一回发高烧,我一宿没睡觉,把他揣棉裤腰里,焐着。
小时候他经常说,将来我挣了钱,专门给奶奶买好吃的。有时候,我眼巴巴地等。咋还不来呢?他把小时候说的话忘了。尤其是年节,总该过来了吧?他过来就是找他儿子,大包小包的东西掏出来,孩子用两只手抱,他再把孩子抱起来,举高高……我真不是嘴馋,我就是觉得……我有时候跟老二嘀咕,老二说,妈,你要是在大清年间,你就是慈禧。没有不想管的事。我问慈禧是谁,他说皇帝的妈。我问,皇帝的妈都管啥了?
不知是从哪一天开始,我突然发现我跟谁都不亲了。我吓了一跳,就像我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他们都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谁跟谁全都没了关系。怎么会这样?肯定是我脑子出问题了,老年痴呆,小脑萎缩……我整天疑神疑鬼。我每天都出去找人玩牌,表面高高兴兴,心里其实很惶恐。我怕认不得人,识不得数。这些我不跟老三说,跟他我只说高兴的。
李大夫穿上防寒服背起了药箱。老大问收多少钱,她说二十。
“干啥了就收二十?”我问。
“您别管。”老大说。
“您别管。”老二说。
老大媳妇翻钱包。嘴里说:“好像没零钱了。”
李大夫说:“我有二维码。”
老大媳妇问干啥用。我说:“扫一扫。”
大家都笑了。
李大夫迈着鸭子步朝外走,大屁股一扭一扭的。老大两口子往外送,东强抢先一步钻了出去。到了院子里,就听李大夫压着声音说:“我说话你们别不爱听……不吃不喝不起来,这把年纪的人,你们得多加小心。”
压着声音我也听见了。我大声嚷:“放心吧,我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屋里屋外的人都笑了。
老二扎撒着手站在屋中央,一副莫可奈何的样。
“你媳妇叫啥来着?”
“赵凤玲。”
“你大嫂呢?”
“陈大凤。”
“我叫潘美荣。”
“没人说您不叫潘美荣。”老大进来了。
“绿毛怪叫我潘大丫……”
“谁是绿毛怪?”俩人一齐问。
把我问愣了。想了半天才想起绿毛怪的事,“他老来缠磨人,身上叮了一层小螺蛳,像芝麻一样往下掉……对了,他是从墙缝里钻出来的。”
我指了指那道新鲜的白灰印。
老二的一只手又伸向我的额头:“是不是又发烧了?”
俩人在那里抵着头嘀咕,有点兄弟和睦的样。老二媳妇活着的时候两家不友好,像好斗的公鸡,到一块就掐。后来是老三出面调停,各打五十大板,才把结子解开了。老大媳妇使心劲,到处说老二媳妇的不好。老二媳妇心里又盛不住事,风风火火找上门去对质。两兄弟也像乌眼鸡,谁看见谁都没好声气。我关上院墙门,由着她们吵闹。我劝不了谁,都越劝越来劲。这年头可不像我当媳妇的年代,婆婆哼一声,媳妇就像猫一样在旁边候着,大言儿都不敢出。儿媳妇是干啥的?除了生孩子,就是蹲灶坑,推碾子,转磨道,缝补浆洗,做了大鞋做小鞋,伺候完老的伺候小的。哪像现在的媳妇,个个都是自由党。老二媳妇死前已经跟老大媳妇讲和,我出了五百块钱,让老大媳妇送了过去。我说她都病成那样了,你还计较啥?老大媳妇回来哭得泪人似的。说到底,人心都是肉长的,有时就是一口气的事,顺当了就啥事都过去了。
“绿毛怪是谁?”老二俯下身子,好心好意地问。
我闭上眼不说话。我也有点搞不清楚。
“给老三打电话吧。问他这种情况该咋办。”
“你打。”
“你打。”
“你们谁也别打。”我说,“老三正在做手术呢,他没工夫接电话。”
他俩一齐瞅我,问我咋知道。我说做梦都梦见了。
“瞧把您能的!”老大说。
镰刀藏回衣袖里,他又开始抽烟。红铜烟袋锅明晃晃,一股蓝瓦瓦的烟冒了出来。他年轻的时候就是个老烟鬼,赶集从不忘买烟叶。褡裢扛在肩膀上,烟叶插在后边的口袋里。回家取出时小心翼翼,碎了的烟叶用双手捧起,像捧宝物一样。后园子老大一片土,都被他种了烟苗,让我好一顿闹。家里一窝八口,种点菜,种点粮,都能解决实际问题。闹归闹,还得给他的烟苗腾地方。每片烟叶的胳肢窝都会钻出烟芽,要及时掐掉,才能保证叶子长得大,长得肥,长出味道。天晴了打烟叶,夹到绳子里,晾到屋檐下。干了一撮一撮摘下来,捆成捆儿,放到干爽通风的地方,这些活计都是我做。烟袋锅里的烟灭了,他往花盆里倒了倒,“当当当”敲出了声响。这若是过去,我不依。我是干净人,啥东西放哪都有规矩。烟灰怎么能磕花盆里?瓦盆敲起来不脆亮,就见那绣球花簌簌地抖。
我“嗷”地喊了一嗓子,把儿子吓了一跳。我说:“没有这样的,往花盆里磕烟灰!”
“福生来过?”老大吃惊地说。罕村只有福生还用烟袋。
我咋又做梦了。我说。
他们不提我都把福生忘了。村庄大,人口多,前街跟后街就像两个国家,很多消息传不过来。当然,死人除外。哩哩哇啦唢呐一响,全村的人都跑去看热闹。他叫张福生,一辈子光棍一个人,跟侄子搭伙过日子。他过去住在老街的东头,在埝根底下,傍着周河。后来侄子到前街盖房,他就随侄子搬走了。搬走之前他的身体已经不行了,走路歪歪斜斜,烟袋别在裤腰上,屁股后头吊着烟袋荷包,他弓着腰时烟袋荷包会跑到前边来。当时是夏天,他光着漆黑的脊梁,挨家挨户告别。也不进人家的门,就站在外门口当央,等着人家出来。鞠躬似的说,我要搬走了。身子颠两下,扭转身去。大家都说,福生怕是活不久了,他这一走,也许就见不着了。转年的秋天,我睡醒午觉,就见福生在门口的石头上坐着,怀里抱着一只大葫芦,那葫芦大得都快成精了。我很吃惊,说你咋不进家来,石头上寒气重。他说怕吵醒我睡觉。他笑呵呵地说葫芦是自己种的,剖开以后可以做瓢。新家在水坑边上,黑泥土腥得发臭,大葱都能长半人高。那是个好玩物,这样大的葫芦我也从没见过。若是年轻时当家过日子,会高兴坏的。只是现在没用处了。我为难地看着那只葫芦,思谋福生越活越回去了。
这样大的葫芦比石头还硬。葫芦已经干透了,一摇,里面的籽哗零零地响,像装着金豆子。我从邻居家找了把锯子,让老大锯,老大不愿意干。让老二锯,老二也不愿意干。他们说,锯开了也没用。后来葫芦被孩子们当球踢,夏天被雨水沤,糟朽了。我捡了几颗种子种到了墙根下,一棵苗也没出。
福生就是一辈人,他的种子不出苗。


4

一只勺子在我的唇边,老二说:“妈,咱喝点水。”
我睁开眼,太阳就像灯笼挂在窗棂上,屋里一片金黄,连蜘蛛网都看得很清楚。那是蜘蛛新拉的。刚进腊月我就开始扫房,我不愿意喊别人帮忙,这点事,我年年自己偷着做。别人做,我看不入眼。那绣球花越发红了。水杯、线轴、一瓶腌蒜、手电筒……还有那个皮带扣,在最里端。我疲乏地吞咽了一口水,干涸的食道像铺满了沙子,那一点水似乎刚进入河床就没了。“还有几天过年?”我问。“两天,就还两天。”老二知道我心里想啥。
老大媳妇端着馄饨过来,用筷子夹了个馄饨放我嘴边,可我闻不得油腥气,一顿干呕。我说:“放柜上吧。待会儿我自己吃。”
老大媳妇无奈,只得把碗放下了。
“我想回趟潘家寨。”
“啥?”他们一起吃惊。
老二问:“去潘家寨干啥?”
我说:“看看你姥姥回来没有。”
“您以为这是大清年间啊。”老大挑开门帘进来了,“我姥姥活着也早变成了一把土。您忘了自己多大岁数了吧?”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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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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