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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6《十月·长篇小说》|尹学芸:太和(选读②)

尹学芸 十月杂志 2023-03-14

学芸,天津市蓟州人。天津市作家协会主席。已出版散文集《慢慢消失的乡村词语》,长篇小说《菜根谣》《岁月风尘》,中篇小说集《我的叔叔李海》《士别十年》《天堂向左》《分驴计》及《青霉素》等。作品被翻译成英、俄、日、韩等多种文字并出版。多部作品入选各种年度排行榜和年选。曾获首届梁斌文学奖、孙犁散文奖、林语堂文学奖、《北京文学》优秀作品奖、当代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及第七届鲁迅文学奖等奖项。


第二章



5

树越来越小,草越来越低。太阳是个小白点,放着惨淡的光。这是罕村往东向的一条穿线路,特别直,一直能通到外省去。再早是条土路,中间让鞋底蹭得一溜白,上边开裂着细小的花纹。后来变成了小柏油路,我们都习惯叫它油漆路,两边毛渣渣,像掰碎的黑豆做的豆腐。铺好那年我去了一趟潘家寨,是利用午休时间去的。我跟队长说,下午别派我活,我直接去豆地薅草。那块豆地叫老爷坟,坡上坎下不平整。上午去了七个妇女只薅了一半。大家都说,下午再来七个人,就能轻轻松松干完活,还能有时间打扑克。
除了纳鞋底就是打下台。这是一种纸牌的玩法,两人打对家,调主,挣四十分就下台,全队妇女都抢着玩这个。
队长就是死鬼刘方。他当过几年会计,跟队长一商量,两人换了位置。他是个心思灵透的人,七窍是通的。社员都信服他,他人缘比那个人好。他问我干啥去。我借刷锅勾着头,没理他。他也不细问,打着饱嗝去东屋睡午觉。我挑了一下门帘,三个儿子在西屋躺了一排,老大光着脊梁,身板特别像他爸。自从他毕业回家挣整工分,我一下觉得肩上的担子轻了不少。灶里虽然熄了火,锅里仍热气腾腾。我把锅里填上水,把装高粱米饭的瓦盆坐到锅里,盖好秫秸锅盖。高粱饭蒸得有点硬,中午大家都吃得少,我想用这个法子能使它变软和,晚上吃就可口了。灶口的柴火我用脚蹚进灶膛里,用一块砖堵上灶眼,就听轰的一声,柴在灶里燃了,盆子在锅里跳,咕嘟咕嘟水又开了。我解下围裙搭在铅丝绳上,出了家门。
我就是上午在豆地薅草时听说河东修了柏油路,能通外省去。她们热火朝天说几个村庄能沾到光,马家港、大麦庄、小麦庄、潘家寨……我心里一动。“一出门就是油漆路,下再大的雨也不怕。鞋底在那上面走,一点泥也不蹭。谁有闺女赶紧往那边嫁……”张二花最年轻,她是从镇上嫁过来的,有见识。她总说罕村是下洼子地,泥就见人亲,粘脚上甩都甩不掉。她刚嫁过来时一下雨就气得哭。那街上就像烂泥塘,根本走不出庄,自行车也推不动。女人都盼着道儿好走,否则见天就是刷鞋子、洗衣服。我们谁也想不到,多年以后周河上架了一座水泥桥,真就把路通了过来。这路一头连着外省,一头连着祖国的心脏。出工时是这样宣传的。起初不知道祖国的心脏是个啥,后来才知道指的是天安门。摆渡船取消了,人们赶集去镇里,得绕个大弯子。但那也愿意!能走油漆道,那得多开心!姐妹们叽叽喳喳,都忘了我是潘家寨的人。或者,根本没有这个概念。很多时候连我自己都忘了。我故意跟别人拉开了档,蹲下身子,负气样地一把一把薅草,越薅越打不起精神。草把手缠住,一用力,能把自己拽马趴。黑豆叶子又绿又厚,这是唯一不用施肥的植物,能自己给自己养分,在多薄的土上都能下种。一年一年一年一年,我掰着指头算,这是多少年了?我也不知道从哪开始算,在掰扯啥,反正越掰扯越难过,越掰扯越伤心。我觉得,我连黑豆都不如,连野草都不如。黑豆和野草都有来处有去处,我算啥?咋像抹布一样让人甩了就没事了?从豆地里钻出来,脸上不知是汗还是泪,辣得眼睛都睁不开。
我坐船过到河东。河西十多个村庄都靠这艘船摆渡,平时总是人挨人、人挤人,那天却只有我一个。河两岸各戳一个木桩,空中拉一条钢丝绳。一条大锁链的顶端有只铁环,穿到了钢丝绳上。一拽钢丝绳,那船就往对岸走。我使出浑身的力气去拽钢丝绳,大船刚一离岸,几把就让我拽对岸去了。停好船,我走上了大堤,又走下大堤。那里是片高粱地,被爱抄近路的人踩出了一条小道。我从小道穿过去,很快就见到了又宽又长的柏油路。柏油路就像亲人啊!我这么踩,那么跺,路还是像新的,连脚印都没有。我满心欢喜地往前走,觉得这就是带我回家的路,走到那头就能见到亲人。想到这里,我拐弯去杨津庄供销社买了二斤点心,这就真有回娘家的样子了!走着走着就有点晕。路太长,周围太安静,太阳死白,连一只鸟也看不到。不一会儿的工夫,我身上的汗全都冒了出来。
树越来越小,草越来越低。很多年前的情景我记得。那是我第一次回潘家寨,十二岁,或者十三岁,自己偷偷跑出来的。白毛风卷着枯草在天上冲撞,麻雀飞着飞着就掉到了地上。那天我把一个砂罐打碎了,这个砂罐是借来的。给表婶熬草药,药渣要倒在外边的路上,任千人踩,万人踏,病才能好。我抱着砂罐出了门,砂罐热得我很舒服。我使劲往怀里搂,想在倒掉药渣之前把自己暖和透。一不小心,砂罐从怀里漏了出去,“当啷”一声摔了个粉粉碎。我出来的时候表婶说:“小心别摔了,把你卖了也不值砂罐钱。”她脑门上贴着黑膏药,烟袋伸出去两尺长,像只老猫一样在被窝趴着。天气一冷,她就很少出被窝。她心口疼是一个病,还有一个病是哮喘,闻着一点凉风喉咙里就拉风箱。我每天晚上给她烧炕,烧不热不罢休。砂罐是从二先生家借来的。有借还得有还。表婶是这个意思。二先生家离表婶家不远,只隔两户人家。二先生的老婆额上永远有拔火罐的紫印子,冬天戴一顶黑绒帽,印堂处显眼地镶着一块绿翡翠。她白白胖胖,脚小得像粽子,迈门槛时远远地先伸出胳膊扶门框。她的裹腿布都是绸的,黑得很打眼。
“大丫借砂罐干啥使?”她说话是唐山口音,说出话来就像唱歌。
我说表婶的心口疼病犯了,在镇上抓了些药,用三天就给您送回来。
“不着急。”她说,“我这几天用不着。”
砂罐在碗柜的上头放着。她搬了个小板凳垫在脚下,我赶忙来到了她的身后,防她摔着。她回身看见了,抱着砂罐先拍了下我的肩膀,夸我懂事。她用细棉纱擦砂罐上的浮尘,若依我看,那砂罐已经很干净了。
我在一旁站着,一只手攥另一只手,身子是紧的,手心里都是汗。打从迈进这个大门,我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抻直了。我来罕村四年多,进来也是第一次。这高堂大院有说不出的威严,让人情不自禁蹑手蹑脚。她的两个儿子都在城里做买卖,二先生每天去学堂教书,回来就抽白面儿。这都是表叔表婶说闲话时我听来的。
“你表婶对你好吗?”
“好。”
“她将来就是你婆婆,你要好好对她。”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婆婆”两个字,心惊的程度不亚于碰到了鬼。我说不出话来,把砂罐抱在怀里,飞也似的跑了。
我就像飞也似的跑在去潘家寨的路上。那年我十二岁或者十三岁,从西往东跑,耳旁都是呼呼的风,割得耳朵生疼。其实我不认识路,但我恍惚记得路曾经的样子。照直了走,树越来越小,草越来越低,这就是家的方向。摔了砂罐的一刹那,我就知道完了。赔上性命也不值人家的砂罐钱。这是表婶说的。我一直没哭。如果只是摔裂一点点也许我会哭。碎成七裂八瓣无法收拾我连哭也不会了。我瞬间决定哪来回哪。我是潘家寨的人,我要回潘家寨。那里我有家。哪怕只有我一个人,我也是有家的人。那个碎了的砂罐在我跑过冰河以后就从脑子里剔除了。我想,只要我离开罕村,离开表婶家,那个砂罐就跟我没关系了。
树越来越小,草越来越低。我妈指着前边的路比画。“我们从东往西走,树会越来越大,草越来越高。”我费了点力气才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这是早上的晨光,我们背着太阳走,走的是家的相反方向。潘家寨是盐碱地,庄稼长不好,树也长不高,一年到头缺吃少穿。“表婶家在周河边上,树也长得大,草也长得高。你看是不是?”我恍惚知道有这样一个表婶,我妈前几天去过一次,回来就夸耀人家的日子,玉米面磨细了蒸窝头,里面放糖精。那得多甜啊!糜子磨细了蒸发糕,颜色是铁锈色,可到底不同于菜饼子。我们家很难吃一顿好玉米面,好高粱面,好谷子面,总要掺上各种野菜,白薯叶子,榆树叶子,白菜帮子。榆树皮磨成面,艳粉苗磨成面,一点点面和一盆菜叶子,在锅里蒸熟,有时候是腥的,有时候是苦的。妈说的细面窝头和蒸发糕都让我神往。我舔了下自己的手指,想这要是肉就好了。我就做过这样的梦,指头吃掉一根又长出一根,吃掉一根又长出一根。“他们家吃得起肉。”我妈就像知道我的心思,笑眯眯地说。她是小个子,只比我高半头。我轻易就能看见她的脸,小脑瓜门儿,两条眉细细弯弯,嘴角有颗痣。我妈总说那颗痣长得好,是有好吃喝的命。
周河岸边的树叶是绿的,草也水灵,那一河水肯定是甜的,不像潘家寨,水都是咸的。熬粥也像放了咸盐,人人长一口黄板牙,还长鸡嗉子脖,也叫大粗脖。很多年后知道了学名,叫甲状腺肿大。眼睛努出来,人瘦得像干儿,说话就爱激动,唾沫星子四溅。地方与地方真是太不同了!我妈牵着我的手,攥出的汗黏糊糊,我甩了几次,也没甩脱。我妈说,大丫八岁,不小了,得懂事。我说,妈,我懂事。我妈说,知道去表婶家干啥吗?我说,扫地,做饭,洗衣服。我妈说,别惹表婶生气,她打一顿、骂一顿都是该的。我说,我不犯错儿。我妈说,要不是能吃发糕和细面窝头,我也不舍得送你。话还没说完,我妈呜呜哭了。她用袖子遮住脸,我还是看见她的鼻涕淌到了衣襟上。她把我的手攥得更紧了。她的蓝布衣服都是补丁,裤脚用带子系着,两只白薯脚上套着一双不合脚的鞋,是我爸的大鞋改小的。我爸跟着村里人去京城磨刀,他穿了我爷的衣服鞋子走了,我爷头两年殁了,用一只草帘子卷走了。那时我还小,对这些都是笼统印象。但有些事记得清楚。穷人置不起棺木,爷的两只脚就在草帘子外边耷拉着,抬的人走一步,他的脚动一下。我站住了脚步,用两只手拽我妈的手。虽然细面窝头和发糕让人流口水,我还是有点害怕。我说,妈,我不想吃发糕和细面窝头,我想跟你上京城。我妈说,你要是大几岁,我就把你带上了。路太远,你把骨头走坏了,成了瘸子,就找不到好婆家了。
这话我似懂非懂。想了想,能吃细面窝头和发糕也挺好。
穿过那条斜插过来的小路上了大堤。我惊喜地指给我妈看:“船!”潘家寨可没有这样大的河,这样亮的水,上面还漂着一艘船!潘家寨的小渠沟里的水都是黄的,跟猫尿一样。十几里地的间隔,这里就是天上啊!我妈也很高兴,说这条大船又平又稳。停在这里就是来接我大丫的,我闺女好命呢!我一下子就笑出了声,咯咯咯,笑起来就停不住。长这么大,我都没有这样开心过。过一条河,原来就是另一个世界。天上是蓝天白云,水里是好看的倒影。云彩和树木都在河水里,就像羊群在吃草。我看不见自己身上的衣服。可我知道不好看,长这么大,我第一次知道啥叫难为情。上身是一件碎花袄,冬天里面揣上棉花,就是棉袄。春天把棉花抽出来,就是夹袄。下边的裤子是几块碎布拼接的,其实就是大人穿烂的衣服拣好地方剪下来,缝得五颜六色。开始哥哥穿,现在我穿。哥哥比我大四岁,妈让他在家里看家。鞋子露出脚趾了,我低头一看,大脚指头往里一缩,退回去了。一直走到表婶家,我的大脚趾就一直在里缩着。妈说过年再给我做新鞋,我觉得,我去表婶家干活,就可以把新鞋子省下了。我想下河堤,快一点坐到大船上,却被我妈扯住了。我妈说:“大丫能看清远处的路吗?我们打哪来?”我说打潘家寨来。那条路我看得见,一直向东。我妈却像没听见,从脚底下给我往远处指,小路斜插过去,过一条大马路,就是朝东的那条路,斜对着这条渡口,一直通到家门口,连弯儿也别拐。我觉得妈今天都有点啰唆了。那条路我记住了。妈又说:“走十几里,看见树越来越小,草越来越低,就是离家近了。”我使劲点头,我说妈,我记住了。
妈问:“你爸叫啥?”
“潘瑞。”
“你爷呢?”
“潘少东。”
“你是哪庄的?”
“潘家寨。”
她满意地拍拍我的后脑勺,说:“表婶家是好人家,有他们吃的你就饿不着。只要手勤快、有眼力见儿,表婶就会喜欢你,把你当亲闺女。家里没有人,你千万别自己个儿跑回去。等我从京城回来了,第一件事就是来接你。那时候你也许不愿意回家了。”
“我愿意回家。”我说,“罕村再好也是别人家。”
她一下抱住了我,鼻涕眼泪蹭了我一脸。


6

杨树光秃秃,柳树也光秃秃。几只老鸹在天上飞,叫声特别丧。我似乎是被一阵风刮来的,脚底下还没走路呢,潘家寨就到了。没人告诉我这是潘家寨,是我自己个儿认出来的。村头有个水泥碑,上面有红油漆描的字。我站下来看,认得那个“潘”字。“家”字也认识,“寨”字也认识。哈哈,我全认识。我忍不住笑了,一笑就停不下来。这若是让老三知道,刘长江一准会说,我妈就是穆桂英,啥事也难不倒!
离了那块水泥碑往村里走,路边有杂七杂八的树,榆树,紫穗槐,柳树,都歪着脖子,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儿。它们在这盐碱地上长成模样不容易。一个小孩在路边走,穿一件紫色的防寒服,小辫子从帽子里歪出来,腕子上搭着帆布兜。我第一次回潘家寨也是这个年纪,十二或者十三岁。跑得肋骨都是疼的。我过去搭讪,放学了?小姑娘说,早放假了,我这是去老师家学画画。哦,今天是腊月二十八,快过年了。我问她姓啥,她看了我一眼,说姓潘。我高兴地说,我也姓潘,叫潘美荣,跟你一样,是这村的姑娘。“难怪我看你面熟,姓潘的都是本家。”我不知怎样表达热情才好。“你多大?”她问我。她大概看出我年纪不小了。我羞涩地告诉她,九十九了,过了年就一百了。小女孩撒腿就跑,她肯定是被这岁数吓着了。
黑土路跟牛粪一个色,踩在脚下是软的,那些土都是鱼鳞块,大风刮都不起烟尘。我妈只告诉我回家的路树越来越小,草越来越低,却没告诉我罕村是黄土地,潘家寨是黑土地。云层很低,房屋低矮,那股土腥气随处可闻。人往下一随,筋骨就像被抽掉了,一下趴在了地上。我把脸贴在冻土上,心想,回家了,终于回家了。想起菜粥菜饼子都觉得香甜。漫说没吃到过放了糖精的细面窝头和发糕,就是吃到了,也早变成粪肥了,有啥用?
我四肢着地趴在地上,很久都没有爬起来。牙齿里混进了土末子和牲口粪,我不舍得往外吐。这是潘家寨的味道啊,我已经有多半辈子没闻到了!
潘家寨很小,就那么一骨朵大。我认得进村的那条街,离柏油路不过五十米。现在铺成了水泥路,细窄得像根带子,有横七竖八的裂纹。路两边是沟渠,里面有冻黄了的冰,冰上长着不成材的杂树。远处的土地细软平坦,一眼望不到边,却是一种漂白色,像深色衣服上的汗碱,地衣一样紧实地覆盖着。我走到了村中心,过十字路口,我家的房子就在路右边,窗户朝东,院门口朝西,是三间小草房。走出来时要拐过南房山。这里有棵桑树,出院进院要从桑树底下经过。桑葚一批一批成熟,树上的我们和鸟一起吃,树下的老母鸡吃。那个月,老母鸡生的蛋都是紫皮子。村里像些样子的树就这一棵,我爷爷到远处去背土,才把它经育活。院子被切下去一角,被二爷爷家圈了过去。也不知他家院墙咋回事,凭空就出来一块,长到了我家院子里。他家是正房,屋顶有瓦,朝西有门楼,是我们村过得最好的人家。我爷爷没本事,在我们村过得最差。他是爷爷的亲弟弟。一个爸生的,不是一个妈。我爷爷的妈死得早,他十几岁就出来自立门户了。
那个姓潘的小女孩跑远了。我尾随她走了一段,看见她进了一道天蓝色的大铁门。别说她我不认识,她爸她妈她爷她奶估计我都不认识。我走的时候才八岁,能记个啥呢!我在村南村北转了个够,把村子的四周都看了。西北角有一座大桥,上面托着一条大马路。那些小汽车闪着耀眼的车灯,比流星还快地从我眼前掠过。我脚下是麦田,似乎浇过封冻水。低洼处存水的地方结了冰,一不小心脚下就打出溜。我稍稍一用力,身子就飞了起来。在空中感觉不到身体的重量,我就像只蝙蝠从这片地落到那片地上。我们家祖上没地,或者曾经有过地,但我爷爷没分到,连累我爸也成了没地的人。租了别人家的两亩地种谷子,只要天气旱,就只能长谷草。若是谷穗都能长一尺长,排满两亩地,除了交租子,这一年就够吃了。那年的雨水真是好,谷子旺绿旺绿,可该抽穗的时候却不抽穗。一家人都吃不下饭,见天跑地里去看,终于把那谷草瞅黄了。过了农历六月六,谷穗抽出来就像猫尾巴,一看就是让人吃不上饭的模样。我还记得爷爷的样子,他是大身量的人,肚子瘪得就像副门板。他总是把饭省出来尽着哥哥吃,希望哥哥像石头那样结实。
小女孩惊慌的脚步声在街道上特别响,我知道她是被我吓着了。我很想告诉她,我只是年纪大,不是存心吓唬人。可转眼她就不见了踪影。街道上非常干净,连根柴草节也没有。柴草节都被捡去烧火了。她径直跑进了自己家的院落,原来就是那三间草坯房,小女孩不是别人就是我。我亲眼看见年幼时的我跑进了梢门里边。周围是用秫秸夹的寨子,有麻绳把树枝勒成梢门。我的心咚咚地跳,解麻绳的手剧烈地抖。原本那是个活扣儿,被我抻成了死结。梢门被推开时哗啦响,非常不情愿。转过房山,就到了家门口。院子里收拾得很整齐,有农具挂在屋檐下,一副水桶在外窗台下倒扣着,上面横着扁担。几只母鸡咕咕地觅食。这分明是有人过日子的样儿。桑树还在,冬日里的树皮是黄白色,只是分不清它是死了还是活着。我多希望妈从屋里走出来,喊声大丫。我又分明知道这不可能。如果妈回来了,肯定去罕村接我。妈是疼我的人,不会先养鸡不管我。堂屋的门敞着,却进不去人。里面堆满了柴草,柴草上顶着筐,扫帚,木锨,拴驴的缰绳,还有破鞋烂掌儿。这哪里是人家,分明是让人当柴房用了。再朝北一看,就明白了。二爷爷家的院墙扒开了,跟这院子连成了一片。我腿一软,坐在了地上。家没了。妈回来家没了。还有爸和哥,回来也进不了家。或许他们回来过,又走了。咋会这样欺辱人!我越哭越响,终于把二爷爷哭了出来,他又高又瘦,微微弓着背,屁股上叠放着两只手。他的面皮又黑又黄,下巴上有几根狗油胡,跟罕村的二先生很像。我便疑心他也是抽白面儿的人。我们家从来也不跟他家来往。但他家死了猫会扔到我家院子里。
“这不是大丫吗?你咋回来了?”
我脸上像是结了冰,嘴也被冻住了。我哆嗦指向房子,勉强说,这是我家。
“没人说这不是你家。”二爷爷走过去看了眼他的柴草。许是要过年了,他的棉鞋是新的,鞋底子上的沿边特别白,有高高的鞋帮子,看上去好暖和。“我就是备点柴,免得下雨下雪淋了。淋湿了饭都做不熟,一家人总不能饿着。”他说得不紧不慢,好有道理的样,“你爸你妈啥时候回来,我会把东西腾出来,让他们住进去,你不用看着这些柴闹心。”
“他们啥时候回来?”我止住了哭,问得特别迫切。
二爷爷皱了下眉。说潘瑞一走多年没音信。有人说,潘瑞磨刀都能赚金条,这话我不信。但你爸是个聪明人,兴许是在外混好了,不想回这穷乡僻壤了。
我使劲摇头。不是的,他们肯定是想回来的,只是让事情绊住了。
二爷爷说:“一绊绊几年?这话也只能糊弄小孩子。他人不回来,写个信回来总可以吧?他又不是没写过信。”
我特别羞愧。他每句话都说到裉节上。我妈就是接到信才走的。送信的邮差打听了一庄的人,最后找到了谷子地,离老远就喊潘瑞家的,潘瑞家的!信差走到了近前,我妈也没有回过神来。她不相信这信是送给她的,她不识字,我爸也不识字。祖祖辈辈也没收到过一封信。信差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穿蒜子疙瘩扣的短衣衫,肥腿裤扎着绑带,鞋子上钉了掌儿,走起路来像飞毛腿。褡裢挂在肩上,前后都有口袋。那信就是他从前边的口袋里摸出来的。信差满头满脸的汗,他说这是跑路最远的一封信,从早晨出来一直走到了现在,连口水都还没喝。现在好了,信终于送出去了。我妈迟迟不敢接,怕这信烫手。她一再问,这是给我的吗?信差说,就是给你的。我在村里打听了,你男人不在家,他叫潘瑞吧?我妈说,他叫潘瑞。信差说,这就对了,你就是潘瑞家的。
我妈已经快晕过去了,她意识到了这是我爸传来消息了。我爸过年捎回来几个钱,被我妈一晚上输得精光。我妈在家拍着大腿哭,这可咋活呀,我本来是想赢几个给孩子买块肉啊!老柴家西屋炕上设赌局,就是几个女人在那里赌输赢。村里人都知道我妈爱玩牌,我爸一捎来钱,就有人轮流上门来找她。连找三次她才去,临去之前还在院子里转半天磨。谁都知道她一准赢不来钱。老柴家女人是妯娌俩,人家摸鼻子抠眼睛,使鬼儿的事村里人都知道,就我妈不知道。哭够了,我妈告诉我哥不许把她输钱的事告诉我爸。“他非杀了我不可。”我爸是个血性人,我妈不犯错的时候不怕他。我妈把两只大碗洗得哐当哐当响,那碗边上沾的都是菜叶子。我妈不嘱咐我,她觉得我还小,听不懂她的话。我靠在门框上啃指甲,她的话我都能听明白,而且记了一辈子。
我妈的手上都是土,她在裤子上使劲抹了抹,双手把信接了过来。我妈那时很担心,她怕输钱的事传到京城,村里有一起磨刀的人,嘴传嘴比风刮过去还快。信差像麻雀一样成了远方的一个黑点,我妈朝我哥一挥手,说回家。原本我妈应该扛着锄头,我哥扛小镐子。可我妈把锄头忘了,锄头和小镐子都落在了我哥的肩上,我哥一肩膀扛一个,走得里里歪斜。他才十二岁,瘦丁丁的一副小骨架,脖子又细又长。走到村口,我妈让我哥把农具送回家,她朝村外走。我哥风火轮一样往家里跑,把农具扔到了院子里,追我妈去了。
这些都是我哥告诉我的。他叫潘石头,是我爷爷起的名字,就是像石头那样结实的意思。可事与愿违,他一点也不结实,打小就爱咳嗽,一咳起来腰就像虾一样弯着。我哥回来天已经很晚了,小母鸡都在窝里睡着了。他比我妈走得快,风风火火进了门,神秘地对我说:“我们也要去京城了,爸找到了体面的活儿。”
“我也去?”
“那当然。”
“天呀!天呀!”我高兴得连声喊,我妈进来时,我在黑暗中分辨她的脸。她确实不怎么高兴。她端起脸盆去缸里舀水,又兑了些锅里的热水,拧了毛巾来抹我的脸。我说:“妈,我的脸不脏。”
我妈说:“擦干净了才好见人。”


7

没烟囱的房子叫憋死猫。那是指过去。烟囱里若是掉下去只猫,猫爬不上来,烟窜不出去,人守在灶前烟倒灌,会被熏成大眼贼。现在不会有这样的事了,家家用煤气灶。只有老三喜欢吃柴锅烧出来的饭,他一回家就跟我住一起,一早起来自己烧大锅,哪怕熬个粥,他也在灶膛前守着。火苗子蹿出来,把他的脸映得通红。他穿自己带来的白大褂,像是给锅瞧病的大夫。现在到处都是硬柴,一块木头放进去,可以烧半天。我说,你不用守着灶,火一时半会儿灭不了。老三说,妈,我愿意在这儿坐着,烤着火,还能闻锅里的香气。锅里都是家常饭菜,贴饼子,烀白薯,熬白菜,老三一样一样地做,或者放在锅里一起蒸。他总吸鼻子,说家里的饭菜真香啊!我说,园子里的柴堆得到处都是,收下来的树枝子,玉米秸,高粱秆,你大哥二哥都不烧柴做饭。老三说,他们是不知道用柴烧饭的好。大城市有多少人,想吃口柴烧的饭比登天都难。
我抿着嘴笑。大城市的人就是爱吃稀罕。灶上一把灶下一把,脚踢手扒拉,灶灰蹭到脸上,就像大号兔儿爷。指甲缝里一年到头是黑的,洗都洗不干净。但老三这样说话我爱听。老三说啥话我都爱听。罕村大概就还有我有一铺炕,一口大锅。夏天的时候老大说,村里让拆灶拆锅呢,要保护绿水青山。我瞪眼说,谁敢!谁拆我跟谁拼。老大说,我知道你啥意思,你就是觉得老三喜欢,给他留着。我说,就是老三喜欢,我就是给老三留着。老大说,现在是政府的号召,村长在带人挨户检查呢。我说,我不管他是政府还是村长,谁动老太太的锅我就去砸他们家的吃饭家什,不信你就走着瞧!
潘家寨确实没有一根烟囱了,我在空中看,家家都是高房大屋,我记忆中的土坯房一间也没有了。没有哪家有铺炕,屋脊上都没留烟道。我一直觉得柴草灰味是世界上最干净的味道。柴扔得到处都是。家家门口堆着,路边摊着,玉米秸,高粱秸,谷子秸,芝麻秸,棉花秸,都是好柴火啊。风吹雨浇,过了一年就糟朽了。罕村其实也这样,可我在罕村不这么心疼。到了潘家寨,看见这些东西心里就受不了。
……我妈拿着信直接就去了镇里。石头哥哥在后边跟着。十多里的路,她把石头忘了。她满心眼都在那封信上,里面写了些啥,是一个巨大的悬念。她一路都在想找谁读这封信。去学堂找先生,去衙门口找管事。她不敢把这信交给当庄的人,二爷爷就识字。可能给他看吗?不能呀。也不能给村里其他人看,我妈怕有啥不好接受的后果,让她在村里没法做人。我妈也是个要脸面的人,就是管不住自己。还有一种可能,这信也许是不相干的人写的,发错了地方。如果真是这样,就应该放到衙门口,让当公差的人转给真正的收信人。我妈胡思乱想的当儿,路过一个胡同口,有个算命先生在路边坐着。
二爷爷没问我为啥哭成了个泪人儿,他上下打量我:“你回来干啥?”
我说我想家。我发誓不提打碎砂罐的事,我不能让二爷爷瞧不起。
二爷爷说:“按说这家不是你的。你妈把你卖到罕村,你就是罕村的人。听说也是户殷实人家,你妈得了五块钱,回来扯了身新衣服。高高兴兴去京城了!”
不!不!我拼命摇头。妈说我年纪小,怕我走坏了骨头。让我住在表婶家,是因为表婶家有细面窝头和发糕。与妈相比,我当然不相信二爷爷。
二爷爷无奈地看我,头微微仰起,露出一脖子鸡皮疙瘩。他说:“穷家富路,你妈要去京城找你爸,也没有更好的法子筹盘缠。多亏还有户好人家收留你,潘家寨从东往西数,有哪户人家出得起五块钱?”
我还是摇头。我觉得二爷爷说的都是鬼话。
二爷爷挺着腰背说:“罕村是好地方,水土养人。树长得高,草长得壮,人都不会饿死。你能到那里过日子,是祖上积德,回去吧。”
他往回走,又说:“这里不是你的家,你以后别再回来了。”
我又来了。身形从没有过的灵活自由,就像肋下长着翅膀。我每家每户都进去看,就像来视察的领导。屋里暖和吗?手里宽裕吗?年货办齐了吗?我这话没人听见,但这是我的心意。走这一遭我就心里舒坦,虽然,我不认识他们都是谁,他们也不知道我。我来看他们不是目的,来看二爷爷才是。或者,来看二爷爷也不是,还有比这更复杂的理由。我从八岁走,就回来过两趟。十二三岁回来过一趟,因为打碎了一个砂罐。通油漆路那年回来过一趟,跟二爷爷吵了一架。然后就是眼下,我摔了一个跟头,突然想回家。清醒的时候,我知道我离不开身底下的这个土坯坑。炕坯还是老三休假回来一块一块脱的,晾晒在院子里,每天搬动无数次,让潮湿的一面追着太阳。盘炕的时候他照着书里写的步骤。他大哥二哥都笑话他,哪有这么干活的。书上写的能信?老三不理会,他穿着白大褂,一边看书一边研究,真就把炕盘好了。啥叫盘好了?灶好烧,烟走得痛快,烧水爱开锅。别小看这个手艺,里面都有大学问。老大也不得不服气,说有文化跟没文化到底不一样。我说,你也是高中毕业呢。老大说,我这点墨水能跟博士比?就跟文盲差不多。对,老三是博士。医学博士。他一边工作一边读医学博士,三里五村都没人能跟他比。
如果说给老三,他会想办法让我回趟潘家寨。说给老大和老二,他们就只当我说胡话。
我到罕村前两年,天天等着我妈来接我,等得眼都蓝了。表婶家门楼上的一块砖都被我摸凹了。我没事儿就站在那里抠。有一次让表婶看见了。表婶说,你是不是跟门楼子有仇?那门楼其实是个土门楼,表皮镶嵌着几块砖,那砖都粉了。后来我换了个位置,跑大门外边的一棵香椿树下,用指甲在树皮上划道道。那可真是棵大树,春天吃不完的香椿芽,还能吃一夏天香椿叶子,表婶用盐搓了当咸菜,也很好吃。到底是好东西,比我在潘家寨吃过的所有菜叶子都好吃。潘家寨没有一棵香椿树,如果我妈回来,我会把屋前屋后都种上香椿。那种树非常容易枝繁叶茂,估计也耐盐碱。我有很多想法,可惜都没有办法实现。我划的那些道道都很浅,时间长了就看不见了。我妈一走就再没消息,难道她真的把我卖了?这样一想,我的脊背都凉了,顿感生不如死。烧火棍子踩脚底下,鞋子冒烟都不知道。当然,我也有别的想法,兵荒马乱的年月,死个人就像死个臭虫,没人当回事。跟村里一样,找个乱葬岗子就埋了。可这不是一个人,是一家人啊!他们怎么能无影无踪呢?
小时候,觉得他们都死了,所以不回来。长大些,又觉得他们过上好日子,我就像一只小猫小狗,他们嫌麻烦,不要了。


8

烟雾就像一只大网,瞬间就把潘家寨笼罩了。房舍树木都在灰蒙蒙的暮色里,一会儿比一会儿朦胧。我的眼却越来越亮,甚至能分辨出空气中的一种碱坷垃味,是股暗的浊黄色,随着烟雾浮游。我来到了自家门口。其实这早就不是我的家了。通油漆路那年我就知道。那一年,是八月,我记得特别清楚。我上午在黑豆地里跟社员一起薅草,大家说起新修的油漆路通外省,路过的几个村庄有潘家寨,一下让我动了心。吃了中午饭,趁家里人睡觉的空儿我回了趟娘家。为什么这个时间回去呢?其实没啥特别的理由。很多年不回去了,自己都以为忘了。被别人一提醒,就成了过不去的理由。必须回去看一眼,万一我妈回来了,又老又病不能动了呢?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在打听,刘方也打听,有时候他赶车去玉田拉沙子,遇到潘家寨的人就打听我家人的下落。有一次,他还拐过去看了眼我家的小草房,说那房哪能住人,就跟个草窝窝差不多,随时有坍塌的危险。
“桑树呢?看见桑树了吗?”
刘方说没看见。但那块地上有个脸盆大的疤,想是桑树死了,或者被人移走了。
天气很热,沿路的树叶子都没精打采,越往潘家寨走,越没精打采。我也没精打采,碰到一颗小石子,让我踢了半天。我一边走一边犹豫,这大热天,干啥去呢?我慢慢给自己找理由,忽然想娘家不是没人,还有二爷爷呢。虽然我十二三岁时回家他几乎是把我轰了回来,到底他也是亲叔伯爷爷。虽然我家的草房变成了他家的柴房,那有什么要紧呢?房子空着也是空着,堆些柴草没啥,况且二爷爷又不是外人,他是我爸的亲二叔。这样想,我就弯到了杨津庄供销社,用身上仅有的几块钱给他买了包点心。油纸包香喷喷,上面顶着红盖纸,红盖纸上有个墨黑的“福”字,用细细的纸绳结了十字扣。我提起来看,凑近了闻,回娘家总得有回娘家的样。这不,样子出来了?
我对自己能拿出几块钱感到庆幸。
树越来越小,草越来越低。这个季节感受很分明。那些黄毛草都病病歪歪,喝不饱水,被盐碱拿着,又被太阳烤着,我看着都难受。柏油路又光又亮,太阳晃得我睁不开眼。后来就移到我脑后去了。我抬起头,路上的光亮没了,又变成了坑坑洼洼的土路,被鞋底蹭得发白,上面有细小的裂缝。十二三岁的我迎面走来,又冷又饿,身上筛糠似的抖。脚下的土地硬邦邦,四下黑森森,只有我自己的脚步声,沙沙沙,沙沙沙。从潘家寨出来,我就恨不得一步迈到表婶家,永不再回去。
我已经想好了。明天一早,我要去二先生家道歉,问咋样才能赔他一只砂罐。爹妈不在,我得给自己做主。若要性命我就给他。若不要性命我就给他家当牛做马,家里地里的活计我都能干。
人总得活着。有路走就该好好活着。走出潘家寨时我就一直这样想。这样想,就不觉得回罕村是个困难的事。我甚至有些后悔,如果不逃出来就好了。我可以直接去二先生家,由他们打骂,也就看不见家里变成了柴房,以及二爷爷的臭脸。
十二岁或者十三岁,我一下觉得自己长大了。过去对娘家总有幻想,从这天开始,我对谁都不指望了。
天彻底黑了。看不见树越来越大,草越来越高。周围黑黝黝的都似鬼影,我的心缩成了枣核大,耳朵支棱起来,像枪口下的兔子。寒风刀子似的割脸,手脚都不听使唤。我把手轮流揣到棉袄里,放到肚子上,可里边的手还没焐暖和,外边这只又冻僵了。我拼命想我妈跟我一起走,牵着我的手,手心黏糊糊都是汗。
我还怕狼。家家猪圈门子上用白灰画圆圈,就是为了不让狼接近。狼也习惯走夜路,它走路没有响动,离人近时,两爪往人肩上一搭,人一回头,它一口咬住喉管。这也是表婶说的。喉咙咬破,把血吸完,头一甩,人就抡在了背上。窝里还有小崽子,等着狼把人背回去当点心。
我陡然收住脚步,往路边躲。前边有个巨大的黑影,一晃一晃地朝我奔来。表婶说,庄户人夜里都不出门,报丧都要等天亮。夜里出门的肯定是强人。我腿肚子都要抽筋了,顺势蹲了下来,这样目标小,我希望他没看见我。
“谁?”
那人也站住了。这是麻秆打狼两头害怕。可我听出了那声音耳熟。试探地喊了声:“表叔?”
表叔也喊:“大丫?”
我再也走不动了。手脚抖成了一团,眼泪成片往下淌。表叔抓住了我的手,想牵着我走。可我的手根本张不开。冷风灌满了袖筒,身上连一丝热气都没了,我都快要冻成冰坨了。表叔脱下大袄裹上我,蹲下身,把我背了起来。
我咬着牙说:“我赔二先生家砂罐。”
表叔说:“一个砂罐不值钱。”
我愣住了。
表叔说:“他家也使咱家的车,邻里住着,这点串换还有。”
我的心原本是凉的,又一点一点热了。后来我就睡着了,觉得表叔宽大的后背像烧热了的炕一样暖和。
我在村口站了片刻,盐碱地被太阳晒化了,像水一样会波动,闪着银亮的光。我妈那个时候经常说:“这地要是能产银子该多好!”她的意思是,如果手里有大把的银子,就不用下地干活,就可以天天打牌了。十几里地不算回事。我紧着走过来,是想不耽搁下午去豆地薅草。油漆路通到河东,姐妹们都恨不得把女儿嫁过来。
点心包都要被晒化了,它的气味远没有开始时那么好闻。我往村里走的时候很不安。就像一个犯了错不得不回家的孩子,不知怎样面对,不知等待我的是什么。与十二三岁回来时不同,我这次来是专门来瞅二爷爷的。这是我一路走一路强化的任务。否则我大中午跑回来就是个说不通的事。几十年过去了,我成了三个孩子的妈,二爷爷也该老了。人老了就可以说心里话了,我心里还有很多疙瘩解不开。点心包我用食指钩着,细绳勒进了肉里。一路我都没换手,指头变成了黑紫色,我不觉得难受。几年前,刘方去玉田拉沙子路过潘家寨,他把马车拴到了村头,自己扛着鞭子进了村。也是一个午后,他看到了一个背着粪筐的人。刘方站下来跟人打招呼。“您知道潘瑞家怎么走吗?”刘方故意这样问。那人上下打量他,问是哪个潘瑞。刘方说,早年去京城磨刀的那个。那人指了一下位置,说潘瑞一直没回来,也有人说他在外发财了。刘方道了谢,扛着鞭子继续走。他其实知道大概位置,我跟他说过不知多少遍。潘家寨那么小,进村就一条主路,就一个十字路口,我家就在十字路口的腋窝处,路东,在上腋窝。这些我都跟他说过。即便不问,也能轻易找到那三间草房,梢门明显是新的,用麻绳把玉米秸秆勒到了一起。因为勒得紧实,刘方没有进院子,只是伸着脖子往里看了眼,房山下的那个水盆样的土坑是栽桑树的地方,已经让雨水冲平了,就像一个疤结在那里。回来我抱怨他,咋不进去看看啊。他说有啥看的,那房上的新草比老草厚,房山裂了个大口子,看上去撑不了几天了。
我的眼前是一个大院落,像打麦场一样阔大平坦。二爷爷家走南门,是一个酱红色的铁门,两边的墙垛上镶瓷砖,拼出的图案是松鹤图。二爷爷早就作古了,他啥时走的没人通知我。我最后见他就是来送点心那次,发现我家的草房连踪影都没了,两个院子连成一处,已经并成了一家。点心包落在地上摔破了,我眼前一黑,栽倒了。
你想,我十二三岁的时候他就是老头子了。如今我都九十九岁了,他有多大?但我相信他还在这个院子里,在树梢上、瓦垄上飞来飞去,就像我眼下这样。他不舍得离开这个家。这么方正的院子是他用一辈子算计来的。我就像个纸人,从大门缝闪了进去,一眼就看见了窗户上的灯泡有四十瓦,屋里坐满了人。我用胳膊肘挑开了门帘。一屋子木头似的脸,都勾头坐着,像入定了一样。二爷爷坐在太师椅上,两只手臂从袖子里脱出来,落在扶手上。他就剩一层皮了,背塌在胸腔骨上,模样就像只蛤蟆。只是他比蛤蟆更瘦。我扒拉扒拉在人缝里坐下了,那些木偶样的人挤了挤,给我腾出了地方。我跟二爷爷之间就隔了个小孩子,那孩子只有吃奶大,坐在炕沿上,嘴里咕叽咕叽嘬着奶嘴。我越过他跟二爷爷打招呼。二爷爷说,你来了?我说,我是大丫,来看看您。二爷爷点头说,好。他朝窗外看,窗棂上吊着玉米和辣椒串,满院子的太阳白花花,连暗影也没有。
“桑树挖过来那年就死了。”二爷爷说。
我说,您过去说过。想把桑树移栽到自家门前来,免得外人来偷吃。没想到它命短。
“草房不拆也塌了。里面住蛇跟耗子。有一年,蛇跟耗子打仗,满院子爬。耗子窜来窜去,一个咬着一个的尾巴尖,跟蛇打游击。我出工回来,这院子里横七竖八血糊淋拉,看着就瘆得慌。我用铁锨随便就装了一芭拉筐,拖到庄外埋了。”
我说,这些我都知道。我上次来的时候您也这么说。喏,就是我送点心那次。看见我家的草房没了,两个院子并到了一处,我急火攻心,点心包掉地上摔破了,我一头栽倒了。我醒过来破口大骂,说你撒谎,图谋我家房产。说你吃人饭不拉人屎,枉披了一张人皮……想起我就臊得慌。
二爷爷说:“我都多大年纪了,你还说这些……你可庄上问问……你啥时回来这院子还是你的,村里人都知道。”
二爷爷温和了很多。不像我摔了砂罐逃回来那次,大冷的天,他往外轰我,让我永远也别回来。送点心那次他曾张罗给我做饭,可我不依不饶,咋会吃他的饭。这些年的苦楚似乎都是二爷爷造成的。我说二爷爷一贯欺负人,当年往我家院子里扔死猫。我妈去京城没盘缠,他见死不救。
“她穷刚直……不跟我张嘴呀!”二爷爷张着一嘴黑窟窿,痛心疾首。
那天那通吵,招来了很多人。他们彼此大声打招呼,也大声招呼我。说我这些年不回家不对。点心包摔地上不对。骂二爷爷尤其不对。这村里顶数二爷爷年岁大,这要是写进书里,都该封神了。
二爷爷不停地喘息,上气不接下气。呼出的热气我能感受到,一股馊泔水味。我怀疑他胸膛里啥都没了,就剩一个空壳子,随时都会被风吹干,像幅画一样贴在墙上。我赶紧说:“二爷爷,我是大丫。我爸叫潘瑞,是您的亲侄子。我也老了,没有多少日子了。”我叹息着说。
二爷爷缓慢地转向我,那眼珠就像瓷的,发散着一种乌涂的光。
“您看着我像个人,其实我的腿摔坏了,下不来炕,是个废物。我活着就是想来一下潘家寨,亲口问您个事儿。”我说得推心置腹。
二爷爷重重地叹了口气,似乎清楚我想问什么。
“我妈真把我卖了?”
二爷爷闭上了眼,那眼眶出现了两个深坑,眼珠不知去向。他的嘴巴一个劲嚼,像是在吃山楂糕。我有理由相信他一颗牙也没有,除了山楂糕啥也嚼不动。他伸长脖子,费力地咽下一口,才努力把眼睛睁开一道缝儿,二爷爷说:“这事儿你不该来问我,该去问罕村人。”
我说:“当年您说我妈把我卖了五块钱,用作去京城的盘缠。这事儿在我心里搁了一辈子。”
“你不是去了罕村吗?”二爷爷掸了掸衣襟,那上面并没有落下什么。他的指头和指甲都很长,那指甲弯成了鹰钩鼻子,看着就像假的。我们说话的时候炕上那些木偶一动不动,我知道他们也是假的,包括我身边的小孩子,也一动不动。“你不是去了罕村吗?”他又咕哝了句,“临走那天早上,你妈跟左邻右舍辞行,在街上碰到我。我对你妈说,大丫要么你带走,要么留给我。这是老潘家的骨血,这么小送人,你不心疼?”
二爷爷嘴又开始咕哝,嘴角有红色的汁液渗出来,像血。
这些过去他说过。我的心隐隐作痛,但疼得没那么难受了。这是我送点心那年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他就是我在潘家寨的仇人。现在,我看他越来越像亲人。我拍了拍他麻秆一样的手臂:“我妈咋说?”我等他说下文。
“你妈说,呸,不用你操心。”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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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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