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 | 后市风波：谁为我的手机负责
文字 | 曹沣鑫 雷寒冰
图片 | 曹沣鑫
执行编辑 | 张漪
责任编辑 | 刘睿馨 刘世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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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市涌泉通讯vivo手（机）店千万不能去！！！”
2018年6月24日，郭明远在自己的QQ空间发布了一条动态：自己手机送去维修的过程。
这条由一段文字和九张图片组成的说说，在本应情绪紧绷备考期末的学生群体中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9月27日，我们见到了郭明远，截至当日，这条动态累计被转发53次、浏览1051次。
“被修坏”的手机
“其实也没有那么严重，毕竟无奸不商嘛。”
9月16日，我们通过一个维权群联系到了郭明远，在线上向他表明来意后，郭明远这样回复我们。三个月前，由于不慎将手机屏幕摔裂，郭明远被朋友邀请到一个由手机维修店老板建立的互惠群中。
（董国威店内陈列的近期换过的手机屏）
在群中向老板描述了手机出现的问题，商议好维修条件后，郭明远通过微信给老板发了50元红包作为定金，约定于6月22日到店维修。
郭明远没想到，联系到的手机维修店家恰好是董国威的店铺。
在2018年年初，郭明远曾与董国威有过接触：购买一个售价70元的充电宝。而这款充电宝，在郭明远通过网络比价后，发现只需30元就可买到。
“我不知道那个群是董国威建的，我一直以为是民大那边的店，但是定金都交了，只能在他那里修了。”
董国威为自己的顾客们建立了一个名为“兰大手机互惠群”的微信群，郭明远也曾在这个群里。
个别手机品牌出新品后，董国威会在群里推销新款手机。其他时间里，在这个现有107人的群，聊天记录大多为学生们转发的小游戏广告。
型号为OPPO R9m的手机屏幕组件为一体屏，这意味着一旦外屏严重破裂，内屏也必须拆卸后更换。在董国威的店内，这款手机组装屏要价250元，原装屏400元，而在2018年9月OPPO官网中，这款手机的原装屏标价590元。
比起价格几乎翻了一倍的原装屏，郭明远最终选择了组装屏。
后市鑫隆超市旁一家手机维修店的老板称，组装屏和原装屏一个很大区别在于供货渠道，原装屏是从厂家统一调货，而组装屏则是经由一些小贩倒卖而来，甚至没有统一的供货渠道。这两种屏幕在使用和观感上并无太大区别。
“但如果想用两三个月就换手机，那就装组装屏；如果想让手机还能多用些日子，那就安原装屏。”这个老板补充道。
据郭明远描述，在董国威修好手机的第二天，他的手机变得耗电快、反应慢、运行时好时坏，偶尔还会出现雪花屏：手机满屏发白，无法使用。
人力资源管理专业的郭明远对《劳动法》、《商法》和《行政法》都有些了解。在与董国威争执一番没有结果后，郭明远选择向官方求助。
“没办法啊，他就一副‘反正我不给你修，你能怎么办’的态度，我只能走法律途径了。”
6月24日，郭明远向兰州大学后勤集团老师寻求帮助，同时拨打举报电话12315，在公众号“甘肃工商12315”上就自己的经历进行举报。
（夏官营镇工商所张贴的海报）
同日，郭明远就自己的经历总结发布了那条QQ动态，“希望大家可以多多转发，让更多人知道，让更多人知道，让更多人防范。”
“维权路”漫漫
接到举报后，夏官营镇工商所就此事调派两位工作人员到达手机店内进行调解。
在调解中，董国威提出郭明远补150元的差价后，可以为他重新换一个原装屏。而郭明远则要求董国威归还其最初破损的原装屏，在他看来，董国威完全可以通过转卖正品原装屏获取其剩余利益，然而此要求被董国威以“已丢失”的理由拒绝。
据工商所工作人员回忆，由于二人的争执太过激烈，工作人员请二人于25日到所内进行二次调解。
（董国威提供的手机维修单和终止调解书）
26日，在确认所提解决方案均无法使二人和解后，工商所下达《兰州市榆中县工商行政管理局消费者申诉案件终止调解书》（后简称“调解书”），上面铅字印有：申诉方向本局提出的申诉，经本局（所）调解未达成协议。
从接到举报到终止调解，工作人员累计抵达店铺2次，请二人于工商所共同协商或单独疏导5次。
随着说说的扩散，郭明远很快收到了一些学生类似的反馈：关于自己买东西如何被高收费、修理手机电脑如何被恶意对待等。随后，郭明远在QQ上发起了一个名为“抵制无良商家”的多人聊天，这一维权行动获得了自己几个朋友和室友的支持。
郭明远在朋友的陪同下去了夏官营镇人民法院和派出所。
但法院工作人员认为此事涉及金额太小无法立案受理。
而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民事诉讼法》第119条规定，起诉必须符合条件的条件有：原告是与本案有直接利害关系的公民、法人和其他组织；有明确的被告；有具体的诉讼请求和事实、理由；属于人民法院受理民事诉讼的范围和受诉人民法院管辖。
同时法院提出可以去寻求工商所和派出所的帮助。
工商所的调解早在26号便已中止，派出所以“没有犯罪”为由表示无法受理。
15级法学院学生李智曾参与这个维权活动，“这个（实名举报）就是我让他们做的，但是好像没有什么实质性的用处，就是传播了一下。”
“我希望的结果就是想要学弟学妹们别再纠结这件事了，当时他们很气愤甚至去了法院，我作为学法的知道那样是徒劳无功，所以想找个口子给他们发泄一下。”当问及他希望这件事会有什么结果的时候，李智这样说道。
在这个“抵制无良商家”的群里，所有的联系和交流都靠着狭小的屏幕和义愤填膺的文字，线下生活中，他们始终未曾聚到一起。
孰真孰假
2008年，董国威在朋友的推荐下来到兰大后市，以vivo专卖店的名义经营着一家手机店，这家有十年历史的店，已成为仍活跃在兰大后市的维修店中最早的那一家。
来自东北的董国威在我们接触到的很多同学眼中是脾气暴躁的。在兰大的十余年里，董国威与很多学生起过争执，王天奇是其中之一。
9月17日，2017级物理院学生王天奇从董国威店里取回了修好的手机。因为自己的粗心，在近三个月内，王天奇已找董国威换过两次屏幕，“其实都能理解啊，官方卖六七百的东西在他这里要价三四百，你又怎么能指望他给你和原来一样的效果呢？”
（王天奇第二次换屏后的手机）
“我当时听信了谣言，对，我觉得那个是谣言。”
原先听到过关于董国威负面评论的王天奇，在第一次去到董国威店铺时是抱着一种“找事”的态度去的。“其实我俩没有直接的利益冲突，当时我就直接和他说：‘你怎么能保证你的东西就是正品？’”
回忆起这件事，王天奇还觉得有些好笑。他们当天吵了一架，暴怒后的董国威向王天奇讲述了自己过去的经历。
王天奇最后选择相信董国威，“这也算不吵不相识吧！”
价格相对便宜的服务和董国威坦诚的态度使王天奇在自己手机被修好后对董国威承诺，如果有人说董国威这家店不好，他一定会站在董国威这一边。
提起郭明远，董国威从办公桌抽屉中拿出两张纸，一张是当时的调解书复印件，一张是6月15日郭明远找董国威修理手机时填写的维修单：董国威需要按照这个单子的要求向兰州市供货商调选手机屏。而可以使货物当天送达的顺丰快递，一次12元。
“他那天修好手机回去后，手机肯定摔过！”董国威说。
董国威认为自己在最初已经给了郭明远极大的优惠：在给郭明远换好屏幕后，董国威还赠送了一片钢化膜。“第二天他就把钢化膜摔了个小口。他跟我说他就把手机放在包里压了一下，肯定没摔！但是钢化膜都碎了，谁看不出来啊！”
郭明远想退货。他认为董国威应当把自己原装屏归还给自己，也应当承担那块屏幕的质量问题。他以《消费者权益保护法》为例，认为商品在七天内应当是可以无理由退换维修的。
事实上，依据2014年3月15日正式实施的新《消费者权益保护法》，“七天无理由退货”仅针对网购商品。
在与董国威谈判无望后，郭明远在兰州市内花费400元重新换屏。“原装屏进价就400了，不赚钱谁会给他换啊？他那屏幕估计也是翻新了的。”对于郭明远在市区重新换的屏幕，董国威说道。
关于如何证明手机损坏的原因这个问题，后市几家手机维修店铺的老板表示这个需要专业机构来证明，夏官营镇人民法院的工作人员也表示需要这个鉴定。
然而，寻求专业机构鉴定少则需付出几千元的费用让郭明远望而却步。
2018年7月2日，兰州市消费者协会面向社会发布了《2018年上半年受理投诉情况分析》，分析指出：今年上半年的案件中，根据投诉商品分析，家用电子电器类占据了消费者投诉的第二名。
根据查找搜索引擎得出的结果，我们发现，在兰州，针对饮用水、空气等状况的第三方检测服务已相对成熟，而在手机家电故障的第三方鉴定行业上，兰州这片市场还存在着相当大的空白。
（董国威门外立着的海报）
事情在郭明远聚集了一些学生后开始发酵，引起了学校后勤保障部部长李万里的关注。“我还能记得当时的情况，他俩吵得可凶啦。”后市的保安说。
郭董二人不欢而散，而为这场纠纷买单的人是谁却因双方的否认无法得知。
“你说这个事不就是工商所管嘛？但后来他仗着自己是兰大的学生就去找后勤，我说这是我和消费者的纠纷，后勤也没办法啊。后来他告李万里去了，李万里不了解就觉得学生在后市受委屈了肯定不行，后勤总部压到这里了，这边没办法交差了嘛，只能自己掏钱嘛。”董国威说道。
据董国威回忆，后勤处的老师为了平息郭明远的事情而代表董国威赔偿了400元，这400元恰好是郭明远在市区修理手机后被索要的价格。
（郭明远在维权群内的部分发言）
“安徽那个（后勤老师）就写了一个道歉书让我签个字，我连（赔给郭明远的400元）钱都不给，还让我签字呢？我有啥错呢？”
据董国威描述，在这件事结束数天后，董国威给后勤老师转账250元——郭明远当时修手机的费用。
10月15日，记者联系到了当时代表学校后勤集团处理这场纠纷的老师郝相东，当问及赔偿给学生的400元来自哪里时，郝相东否认了董国威的说法：“他就是碍于面子。”
关于道歉信是否存在，郝相东回忆称，后勤集团的老师曾督促董国威写一封保证书。然而，在郝相东翻阅消息记录近3分钟后，记者仍没有看到这封所有当事人都认为存在的保证书。
这个学期开始后，董国威店门前的广告牌贴上了新的海报，蓝底海报上用黄色字体写着“修手机：修不好不要钱。”
粥多僧少，维权找谁说理？
相比于饭馆或水果店这类红海市场，电器维修行业在闭塞的榆中竞争没那么激烈，其店铺数量更少，竞争更小。
在兰州大学榆中校区，提供手机维修服务的店铺有6家，但有相关行业营业执照的仅有3家。
事实上，在许多学生印象中，每家店都是“后市修手机的那家”。学生们在某家店受到不公对待后，事情一旦通过网络传播，造成的影响总让商家们叫苦不迭。
“有的学生其实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一说后市就一窝蜂说了，有些手机店没有营业执照都没人管。一说后市场（修手机的），就都指到我这儿了。”董国威说道。
在采访郭明远建立的维权群成员的过程中，的确有学生把几家店搞混，出现了抵制不同“无良商家”的情况。
（某受访同学展示手机维修后的支付界面）
此外，记者采访了群中有相似经历的学生后，很多都是在当天没有发现问题，次日或过几天后拿着暴露问题后的手机重新去找维修人员，以“交到你手里的时候你已经检查过没有问题了”的理由被回绝。
（后市某家手机维修店）
8月28日，为了确保新学期迎新工作的开展，后勤保障部物业服务中心在进入后市门口墙上张贴了通知，其中第二条要求：严禁以次充好、缺斤少两、哄抬物价等现象发生。
然而，这片还未明确“片区归属”的市场仍处于竞争较乱的局面，由于电器数量庞杂，各自定价、收费看心情等行为已成常态。
对于这片市场而言，郭董之间的纠纷只是冰山一角，而更多的矛盾则被隐藏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里，鲜有人提及。
权益服务部是兰州大学学生会下属的一个部门，而在其官方QQ的动态中，更多的是失物招领、寻物启事这类生活性的公示，关乎学生维权的内容少之又少。9月27日，当向其官方QQ问及后市手机维修事件时，对方以沉默回应。
榆中校区偏远的地理位置使得部分学生难以立即通过官方渠道进行手机维修，于是后市的手机店铺便成为学生的应急之选。
而卖手机电脑等智能电器，则是榆中这些商家更为隐晦的一桩生意。
尽管展柜上没有样机，但当问及是否可以从他们手中买到正品手机时，无官方授权的店主却会回复以非常肯定的语气和低于官方的价格承诺。
后市的近距离服务提供给学生便利，而学生是商家可以在此长久生活的前提。囿于地域，学生的购买行为会重复多次，他们作为消费群体单一而稳定。
在这片相对闭塞的土地上，竞争压力小、独家垄断等因素滋生了漫天要价和蛮不讲理等问题，各方管控上的不足使得后市实质上成为了一片灰色地带，它最终会以什么样的形式呈现，在这里一切都是未知。
在技术鉴定成本高、机构少的情况下，真正纠纷的是非对错存在于当事人的记忆里。
而那个为“抵制无良商家”的群，在郭明远获得补偿后再无人发言。
除此之外，生意还在继续。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郭明远、李智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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