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人 | 奥斯卡•拉宾:手持画笔的索尔仁尼琴
奥斯卡•拉宾:
手持画笔的索尔仁尼琴
提琴摆在墓畔,坦克碾过报纸,一个流放犯走出抢购者的队伍,东正教堂,伏特加酒瓶丢在地上,向西是惨白的楼宇,向东是莽林与豺狼。
奥斯卡·拉宾的前五十年在苏联度过,他在那里成为有名的画家,后四十年则在法国,得到世界级的名声。他的画,看几幅就再也不会忘记,它们的个人烙印太鲜明了,那种粗拙如土的笔触,扭曲但又可辨认的物体,还有一些有着明显象征意味的形象,如烟囱、鱼、硬币、护照、照片……画家坚持的是一种悲观的态度,似乎画不出多少灰黑色以外的色彩,但他又是客观的,自我抽离的,看画的人不会想到同情,只是看清他的个人经历有多么可怕,多么荒诞。
痛失双亲,无家可归,战后活在饥饿之中,多次想要自杀。在1986年的回忆录《三种生活》中,拉宾写了自己在二战时期的悲苦经历。他才十二三岁就失学在家,照顾母亲,母亲死后,他得靠体力劳动来维持生计。之后他看到一个通知:先锋队俱乐部新开了一个艺术工作室,他就去了,一位颇有名气的文化人,写诗、作曲、作画全能的叶甫盖尼·克罗皮夫尼茨基把他收了下来。他开的绘画班和诗歌班,报名者都寥寥无几。
拉宾入了高雅艺术大门,后来,他同克罗皮夫尼茨基的女儿瓦伦蒂娜相爱、结婚,战争结束后,他们的住的地方,是莫斯科连诺佐沃火车站附近的一个用劳动营改造的住宅里。住房短缺的情况下,苏联人住兵营的很多,正是在那里,他将灰变成了自己调色盘的底色,而黑与白都是叠加在灰之上的,显得格外凝重。为了让这灰增加粗砺的质感,他在颜料里调入了砂子,在纸上抹过,让人顿生冷峭肃杀之感。无疑,这样的色彩和质感,用来表达死亡是最合适的,于是,拉宾在他刚刚开始正式创作,就把“你终有一死”,就把一种刻骨的虚无感,树立成了他的主题。
当物质色彩斑斓,我们觉得它们是家园,世界多美好;相反,当物质灰暗凌乱,我们就会觉得自己的脚步被它们所羁绊,欲摆脱而不得。拉宾在1963年26岁的时候,画下了一张《三个屋顶》,工厂的烟囱顶上冒出了浓黑的烟,中间的一间房子,被描绘成炼钢炉里通红炽热的颜色,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绘画里,热火朝天、干劲十足的工业建设景观相比,《三个屋顶》用灰与黑包围了那一小块红色,让人觉得那并不是光明正大的建设,而是一个秘密的场所,一个酝酿着黑魔法和阴谋的地方。
《瓶子、兵营、起重机2号》、《夜》、《城市与鱼》、《1卢布》……在拉宾的画面里,平凡的东西都有了不寻常的意义和表现:一个1卢布的硬币在雪地上滚动,背后是高压电线,四周覆着雪的房子格外地小,前方的雪地上还躺着一个硬币,这幅画唤起观者的不安,并不仅在于其反映的民间的贫困;而在《俄罗斯波普艺术3号》这幅画里,一个酒瓶和一条鱼交叠在一个十字架上,这是俄国人的三大生活必需品,而后边则是一栋栋碉堡一般的公寓房,每一样东西都构成了对现实的象征。他画的报纸总是皱巴巴的,被压在各种物件下面,他画的酒瓶则要么躺着,即使站着也是墙角堆了很久,灰扑扑的,却又有一种呆头呆脑的憨态。
他运用拼贴技艺来攀上波普艺术的快车道。酒瓶子和报纸,鱼和报纸,羽毛和猫,交通标和文件……他拥有波普艺术家那种叛逆而冷漠的想象力;但机械复制在他这里是行不通的。虽然他的作品里有很多一再出现的东西,房子总是狼狈地扭曲着,像吸了水的积木一样,地平线上永远是一派只有些微曙色的混沌感,黑夜漫漫无尽头,可是,这些东西都有足以逼视人的真实感。那些事物因为反复描绘而成了偶像般的存在,得以标记它们所处的时代,让观者相信,画布上的景观抓住了现实的本质。
他和克罗皮夫尼茨基一起,组建了“连诺佐沃团体”,他们这一群艺术家和诗人并无什么开宗立派的野心,只是因为有同样的审美追求,热衷日常细微的诗意及精准尖锐的表达,而走到了一起。克罗皮夫尼茨基的女儿和儿子都在团体之内,他的儿子在1945年刚下战场,就加入了进来,一年后他被送往古拉格,幸亏后来还是安然回到了莫斯科。
可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这一文艺总路线,可不欢迎拉宾那样的审美。他要靠绘画立足相当不容易。1957年的国际青年节,在苏联历史上是可记下一笔的大事,能歌善舞能写会画而且向往苏联的各国青年都来了,拉宾的作品也参与了评选,头两轮过去,他的画被上边全面否定,但评委们不干,坚持要选他参加画展。结果,拉宾只有一幅以野花为主题的作品被选入,不过换到的奖金已经够他辞去在自来水厂的本职工作,专心绘画了。
他加入了一个设计师工作室,这会儿,赫鲁晓夫的“解冻”时期开始,拉宾自然积极得很。在六十年代,他有不少画作都涉及他在连诺佐沃的朋友们,可是并不画其本人,而是只以物来表现,如1964年的《涅穆金的茶炊》(涅穆金是连诺佐沃的另一位艺术家,茶炊则是俄国人历史悠久的饮馔习惯之一),还有1967年的《格雷泽的普里莫斯炉》(亚历山大•格雷泽同为连诺佐沃成员,后来成为抽象画收藏家,普里莫斯炉则是俄国的一种炉子)。人成了物的注脚,因为那真的不是一个看重人的地方,但古老的风俗还顽强地存在着,让人感到自己是在俄国,在无家可归时候,风俗也是安慰。
可是,当人物在像框、通告和护照上出现时,拉宾的画就显得刺目了。像框表示怀念,亦暗指人虽生犹死,空空的房间里,人只存在于墙上;而护照则意味着官方签署的文件要比一个人更重要,为了不受怀疑,不被清洗、流放,人必须依赖证件来证明自己活着,哪怕死,也需要官方的一纸认可文书,否则进不了坟墓。自由是有条件的,不自由则不需要任何条件。拉宾绘画中这种极其浅显的讽刺意义,被同时代人理解为他的抗议。
索尔仁尼琴就是在“解冻”时期成名的,他的《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在《新世界》上发表后,由于当时的政府导向是批判斯大林,因此广受赞誉,而事后风向陡转,索尔仁尼琴的处境就急转直下,成了埋汰社会主义社会的危险分子。拉宾的情况跟他很像,他画中的批判意义,在“解冻”时期得到认可,尤其还被西方的鉴赏家、收藏家注意到了。然而,名声没多久就成了黑材料。勃列日涅夫上台后,苏联重新往“斯大林化”的老路上走,拉宾和连诺佐沃团体又成了不受欢迎的人了。
1974年9月15日,拉宾的生涯里出了一件大事。那天,他和三十多位艺术家联手办了一场画展,地点是莫斯科郊外的一片森林里,结果竟然招来了一群警察,他们显然早有准备,假扮成城市工人的模样,带着水枪,还开着推土机,闯进现场,捣毁了一批画作。拉宾的画也被毁了两幅,他不惜站到一台推土机前拦住它。本来这个展并非正式,知道的人也不多,这下反而引起了国内外舆论的抨击。政府一时紧张,就让这些艺术家另外找了一个公园,展出了四个小时,这一下,来看的观众可就多多了。
不过,因为这件事让自己丢了脸,当局对拉宾可是真正怀上恨了。当局把拉宾赶出了国门。那时他五十岁,国外无亲属,后半程人生从零开始。为了把他赶上飞机,不许下来,当局甚至出钱出人,给他在巴黎办了住宿,供他住三个月。三个月期满后,拉宾前往苏联驻巴黎大使馆,更新他的旅行签证,可是,等待着他的却是来自祖国的一份电文,告诉他,你已不是苏维埃公民了。
他想要拷贝一份电文,以便拿到法国移民局那里去说明情况,可是使馆又说:你既已不是苏联公民,就无权再查看这份电文文件——那是苏联的国家财产。
不过,自由终究是到来了。他的画开始有了更多的色彩,开始出现塞纳河,出现法国的咖啡馆,伏特加也被种类更丰富的欧洲酒给代替。莫斯科郊区消失了,蒙玛特尔高地的住宅取而代之,红绿灯也有了,马路上扔的不是废报纸,而是杂志、啤酒罐和法郎纸钞。《圣·德尼大街》这样的画里出现了街边的人物,而且显然是在享受生活与城市。有些画作,例如1991年的《秋叶风景》,棕黄色的色调,块状切割的图形,可以直接让人联想到马塞尔·杜尚。不过,要是放在一些深受西方印象派和后印象派影响的俄国画家,例如瓦尔瓦拉·斯捷潘诺娃的作品旁边,你还是能看出拉宾的俄罗斯味道。
当然灰色依然在,那种他在故土酿造,一直带在身边的灰。在灰色之下的彩色才是有震撼力的,挂着巨大裸女海报的影院必须是灰的,埃菲尔铁塔背后的天空也得是灰的。拉宾总是透过灰色来看待外界的,也总是将一切事物都框上粗黑的轮廓,让它们迅速变得陈旧。别人说他一直不变,他的创作生涯没有早期、中期和晚期之分,拉宾就回答说:不变是艺术家的标志和长处。艺术家到处游走,乃至客死他乡,终究是他自己;艺术家的风格也不必及时回应政治形势的变化。
还有一样东西没变:他的苏联护照。政府没来得及收走,于是,一张带有头像、印戳,有时还有苏联国徽的长方形的纸,频繁地出现在巴黎的景观上。在表达自己侨民身份的时候,他从来是不懂得含蓄的。
拉宾被视为一个“异见艺术家”,他的历程也和比他大十岁的索尔仁尼琴很相似:在“解冻”时期活跃,随后被驱逐出境。索尔仁尼琴在1994年回国,拉宾却没有,不过,2008年,莫斯科最重要的美术馆——特列季亚科夫美术馆举办“大师归来”展,专门展出那些在苏俄成名、后到国外“发展”的艺术家的作品,算是承认他们是“自己人”,拉宾也在其列。他被称为“拿画笔的索尔仁尼琴”,这确实贴切,没有什么理由,可以让他回避前半生众多的悲苦记忆,换一种方式去呈现他所见所感的现实。
但还有一个称谓也很贴合拉宾的情况:“灰版马克·夏加尔”。拉宾是犹太人,夏加尔也是,夏加尔从俄国出走巴黎,他五彩斑斓的画面里时有俄国犹太人社区的事物——小提琴手、拉比、托拉经卷、矮木房。可是,拉宾在苏联待到1977年,他深知这个国家有着怎样的反犹能量。在他的一幅画作中,我们能看到一个钉上十字架的耶稣,身佩犹太人的象征——大卫星,跟前有一群野狗狂吠,旁边还扔着伏特加瓶子。拉宾想说的,不止是希伯来与基督教两大文明传统的不可分割,他更想说,那些鼓吹消灭犹太人的人,其实是想消灭他们自己宗教里最神圣的东西。
奥斯卡•拉宾逝世于2018年11月8日,享年90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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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发 -《财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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