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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德安诗选

2017-12-15 吕德安 星期一诗社


吕德安(1960-),“他们”诗群代表诗人之一。出版的诗集有《南方以北》(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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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他曲


那是很久以前

你不能说是什么时候

在什么地方

那是很久以前


那是很久以前

你不能说出

具体的时间和地点

那是很久以前


那是很久以前

你不能说出风和信约

是从哪里开始

你不能确定它


那是很久以前

就像你不能说出

林中的风和泥土的信纸


那是很久以前

就像美好的来由

谁也说不出

让快乐陪伴你

让痛苦陪伴你


你不要说出嘴唇

是由泥土制成

还是由话儿制成

当你想说的时候

你不要说手指

当你们相遇的时候

风儿轻轻吹拂

不要说这是冰凉的

也许事情就是这样

但你不要说——

是当你突然怀念起什么

就请你怀念着什么




曼哈顿


如果在夜晚的曼哈顿

和罗斯福岛之间

一只巨大的海鸟

正在缓缓地滑翔,无声


无息;如果这是一个

又刮风又降雪的夜晚,

我不知道这只迷惘的海鸟

是不是一时冲动


这是两个透亮的城市

中间是不断缩小的海

在夜晚,如果鸟儿

仅仅是想适应一下如何


在一道道光的缝隙里生存

抑或借助光和雪

去追随黑暗中的鱼群

那么,但愿它如愿以偿


如果我还惊奇地发现,这只鸟

翅膀底下的腋窝是白色的

我就找到了我的孤独

在曼哈顿和罗斯福之间




蟋蟀之王


在繁星寂寞的夏夜

如果有人用耳朵听出蟋蟀

那就是我睡眠中的名字

如果有人奔跑过一条大河

要去收回逝去的年月

那就是披绿的蟋蟀之王


黄昏跃入了我的眼睛

也就是声音用回到蟋蟀心头

入睡的欢乐使人缅怀春天

被寂静衬托仿佛拥有

无数顶星星替换的冠冕

因为我就是披绿的蟋蟀之王


经过深沉的思虑,如今

天上的群星为我释放光芒

剔透净亮永无止境

就像只有心灵所能接触的河流

在神圣的远古之乡流淌

因为我就是披绿的蟋蟀之王


曾经废黜的王国

尝到了自由的清新气息

那最初瞬间的惊愕有如情人

有如盲目的放纵毛孔的全部内容

而每个细微的体验已接近完美境界

因为我就是披绿的蟋蟀之王


谁能阻止我的声音在影子里生存

谁能插手我的思想的灰烬,并且

看见我的双手仅仅占有着一片空虚

为我实际上并不存在而感到失望

而那片永恒的树荫仅仅意味着失败或消失

因为我是那个披绿的蟋蟀之王




泥瓦匠印象


但是他们全是本地人

使泥瓦匠中的那种泥瓦匠

同样的动作,同样的谨慎

当他们踩过屋顶,瓦片

发出了同样的碎裂声

再小心也会让人听见

等翻开瓦顶,下面的尘埃就升起来

像复活的虫——

都为同一件事,翻身一遍

他们来去匆匆

互相替代着面孔

太阳落山他们也消失,有如洞穴

第二天出现时又像是火焰的洞穴

但这次却是你们的原型

一个个爬过屋顶

无论从时间还是动作上看

都像是已经过去了

却又仍然停留那里

已经整整一个时代




父亲和我


父亲和我

我们并肩走着

秋雨稍歇

和前一阵雨

像隔了多年时光


我们走在雨和雨的间歇里

肩头清晰地靠在一起

却没有一句要说的话


我们刚从屋子里出来

所以没有一句要说的话

这是长久生活在一起

造成的


滴水的声音像折下的一支细枝条

像过冬的梅花


父亲的头发已经全白

但这近乎于一种灵魂

会使人不禁肃然起敬


依然是熟悉的街道

熟悉的人要举手致意

父亲和我都怀着难言的恩情

安详地走着




狐狸中的狐狸


你可能要到我这里来

你并不知道我是否在此

你按照惯例,准备等待

你的行动内部仿佛

早有一条常规的走廊


我也习惯了在你身边的另一条路

隐藏,在寂静的花朵后面

如今,我多么容易感到自己

已不再是你的,而仅仅是你的

狐狸中一只逃离的狐狸


当我的周围只能用假设来证实

我的眼睛确实看见了你

已掠过那扇门

我又是多么容易为自己

又要现出身来感到欢乐




沉默


沉默。有时候我找到他背后

在深处,拾起他的石头

沉默,有时候我是发生在其中的

一件事,继续拾取他的石头


基于我对时光的认识

我深信黑暗只是一片喧哗

找不到嘴唇的语言

像爱,像雪——


沉默是否就是这样一种黑暗

在他的阴影下,我尝试着说话

或者,我终于能拾起那块石头

远远地扔出他的肩头




群山之中


半明半暗的山谷

月亮高挂,星星低垂,

一条溪水旁边,

悠悠几户人家。


“我熟悉黑暗!”

不过是说我刚刚

熟悉一小段山路

和那几块溪间卵石。


我到溪边拾干柴,

供冬天的壁炉烧烤,

让你在屋里等着,

似乎已睡意笼罩;


窗口隐隐放光。就在

那棵树和藤条后面,

如今,我独自一个人

继续拾着干柴,冷风


袭来,一束车灯照亮,

仍旧与那天一样;

我不由得说出:

“我熟悉黑暗”……


想来还是对你说的,

意思仍然是那样:

一小段山路是我

刚刚熟悉的,那一天


我没跟你说:远处

山峦上盘绕的货车扫来

车灯,照亮了半截房子

都朝圣似的向城里爬去




死亡组诗


白天将更加短促


1


穿过寂寞有穿过寂寞自己的形状

深秋的气息发自无言坼裂的泥巴

傍晚时分静谧有如滞水,超验般

做封闭的暗示或吮吸的欢乐


黑暗不分彼此却又充塞万众可能

我听见园子里长出一个梯子

比树还要高,比一生还要久远

因此我可能已有所选择或无所适从


由于时间,我将比自己走得更远

像泥土的瓷,光洁犹如紫晶的肉体

而灵感的手指尽头是月亮

带着十一月的寂静和温和


我看见我的庄稼一望无际,至少

我还可以暂时住下不离开

看着夜,这个即将收割的庄稼

看着它那边的黎明千万只耳朵聚集成教堂


2


多么奇险的黑暗呵,每一次经过死亡

都回抖动缀满星辰的羽毛

好像正处在难言的满足状态

借助回忆消化眼前的欢迎


多么奇险的黑暗呵,它下面的影子

充满了形形色色的征服的欲望

并且基于对现在和永恒的理解

把整个森林归类于一棵树的睡眠


而当你终于成了分离物,生和死

同样成了看不见的诱惑——你那边的黎明

给我们的影子(又仿佛赐予我光明)

造成了一座行动中错误的花园


告诉我,现在是什么东西将你占为己有

由于时间,我将比自己走得更远

而那个神情虚无近乎傲慢的死

把羽毛抖动,把衣褶拉平


3


不可预言的事物

就像梦不能预见醒来

如果你望见了世界,那也是梦

另有一扇窗口,仅供你回忆


因此,你还会觉得那里站着的并不是你

而是树在睡眠中的一部分

你还会因为你站在那里看得太远

以致回到现实时变得缓慢而迟钝


因此你还将委弃那在梦中

阴影的定形的脚丫,无论它

是非常糟糕地陷落

还是在永久愉快地践踏


你或许还会担忧下一次睡眠

你累了,别无选择地被留在

那里的早餐桌上,并终于恼怒于

新的一天,由于不可预见的事物


4


因此,死亡不是用时间而是用死亡

证实着自己——你看到和听到的

仅仅是死亡,不是开始和结束

不是穿过事物一个人放下了包袱


一个已故的人同时对所有的耳朵

传递的死亡——死亡甚至不是用消息

而是用死亡到达你的餐桌到达

月光下你奋力下注的骰子上

你感到石头一样的沉重

你就是石头了——这就是死

不是用时间而是用死亡本身

来证实一个人消失的魅力


你会站起来介绍自己却突然

不知道自己是谁那样——这就是死亡

还在你怎么也不相信会这样的时候

你已成了自己惊愕之外的人


5


现实的哭泣,植物一样持久的哭泣

有时你察觉到它悲伤的根茎

除了一片湿润

却不知它抵达到什么地方


现实,留下了一个虚无哀伤的女人

她什么也干不了

除非作为一种痛苦的媒介

她语言磨砺成声音的碎片


你随便打开一个事物

会发现哭泣的植物的原状

你会在一本书中发现

它正在追赶一只消逝的动物


你再摸摸桌子,在上面

盘子的哭泣——在哭被端在手上的脸

在还原成泥土的碎片

和无法重复的回忆

你会坐在旧观念的矮凳上

感到坐的人转眼刚离去

却不知已去到多远

有生第一次再没有的死亡


你会感到茫然,皱纹变成了木纹

手指变成了树枝

要求着彼岸的回声

因为那边是一片白雾笼罩的森林


6


你到达一个地方,另一个地方

这边说:“再见”,那边说“早安”

你已一脚跌入老年,一边却扶着童年

这样,仿佛你的靴子足有百哩长


你从草地尽头轻松散步

又以一棵树的年龄回首顾盼

你微笑的一面是花朵

另一面却是凋零的花朵


你是阳光照射下白色的小屋

在关者门的小镇追逐失去的意志

深夜无人的时候,你利用寂寞

不知觉地在我身后放下一面镜子


每逢生人你还会脸红,你到底

还是改不了不修边幅的习惯

你还常常回到老街口捡回往日

被愤怒的母亲扔出窗口的那个穷烟斗


然后你回来教儿子如何开始画画

把他领过一道漫长的经验的长廊

可是这一次你不到半途两手一藏

便消失在无穷尽的空气的抛弃物中


7


白色的房间。父亲,请告诉我

开始睡眠时会听到什么声音

我久久守住你的躯体,驱赶着黑暗

听听你的区域一片沉寂


请告诉我,父亲,这下半辈子

我的舌头要赶多远路才能相约

或许今后的阵风会叫我们忘却

而你在那边的落叶中感到了孤零


告诉我,你那蔓延的白发的故乡

那里的掘墓人掘墓正欢畅

而死亡却怎样遏止住一朵流云

让他消失在山峦的背上


我觉得离你的心脏那么近,那么突然

以致你停止了你树叶的喧哗

你是否也看到我匆匆赶来时

只是放下年龄,一个现实之外的儿子


啊,父亲,请捎回一点声音,告诉我

开始睡眠到底会听到什么

还有你的影子,你那被拒绝在老年

再也无法逾越的回声的影子


8


但是父亲,此刻本是你午睡的时辰

把门关紧——这曾经多么重要

保持冷静——如今它的重要性在哭泣

有如委屈于失落的影子的蝴蝶


谁在这时寻找你,哪个

不可避免的时辰在寻找你

在你留下的那个空位置,那扇午后

的门多像你最后被省略的咳嗽


你准是又有了一个拥挤的去处

它成为你接近晚年的最后的乐事

那里漫步着多少逝去的熟人

手上都持有一个相似的鸟笼


然而,什么人被挡在鼾声前头

大路的卡车震落了窗上玻璃

父亲,这是什么样的生活啊,我听见死亡

还在都市的噪音中到处模仿你的睡眠


9


有生第一次再没有了死亡,那里

并不存在爱情,只有绝对的天空

再没有咳嗽或停止拍打

凝滞在空气中的手


还要你愈加纯粹,纯粹得近乎简单

并能从中走出一个孩子

我就注意到他只对你的花朵微笑

感到再也不存在任何记忆了


有生第一次再没有了死亡,在回顾之间

又有谁在重新考虑问题,并整个地改变

思想的方法——那是什么样的森林

正在朝逃遁的方向接近虚幻的麋鹿


根是地底下要求深入的动物

人是移动的植物,但是你是否会上升

你用尽一生的呼吸垒砌起来的身体

它内部的石头天空散发的焦虑到哪里去


你是否表面平静,暗地里却转过背

当你终于带着含混的笑声顿然离去

我怎能不困扰你留下的那个孩子


10


留在手指上的冰冷,使我重新试探你的皮肤

就像实质性的瓷及其日常用途

当阳光再次以挪动的方式

将你行将告别的一切变成水


你的睡眠那么轻,仿佛随时都在消失

那里停泊的船只已不再运载

那里仿佛有更多的求渡的人他们

被弃在岸上的鞋曾经疯狂地叫喊


你已不需要健康,摆脱了这个肮脏的词

摆脱了身后口罩封住的世界

摆脱了月光,这座古老的疯人病院

它那爬藤的空地曾经亮着神秘的窗口


既然你是这样执著于你内部的黑暗

构成几乎不可能的现实,我也不悲伤

只是至少让我暂时倾听你,我离你那么近

并抚摸你的冰冷,那瓷的实质


11


事情都变得如此肯定——你

不会再回来了。房子空空

疑惑是肯定的——你在动

一个尚未死透的树枝


你肯定还有一部分在接受,在

对准一本书慢慢读,咬住其中一个字

咬住它的意义不放,让它持续

直至终止于最后一口痰


就在你的瞳孔和眼睑之间

有夜的习惯性动作在下滑、放大

已经挡住前方的刺激物

并且退避于某种莫名的求见——


这样,不如说你的心是明白的

无辜的表情只带少许羞怯

无辜的脸终于经受住死亡

这有生第一次再没有死亡


12


梦是属于泥土的,一旦你的消失

有了死亡的印记,梦就不再是言词

而是松土的一部分,而整个现实的话题

都将是它埋在深处的松散的舌头所能触及

梦是属于泥土的,虽然还是那么短暂

像人生的拐杖,你只能偶尔借助它

避开地面上的喧哗

梦是那个短暂的神色匆忙的篱笆


地面上的一个终极,一个方向

都是它的开始和它的开始所指

因此,无论你去到多远

都可以找回来,因为梦是属于泥土的


时曾经相会的地点,它还可能是惊起在地面的

一棵树一片象征性的草堆

而作为人的一种标记

在梦里,当我们相遇,仅是一次难以捕捉的对话


我们非常脆弱,像树皮,我们

无法选择一种坚实的持久的直叙方式

我们将继续脱落,而从长远的眼光来看

现在几乎就是一种逃避,梦是属于泥土的。


1987年12月




陶弟的土地



从一块砖头开始,到我们叫人

把那片巨大的长方形玻璃扛上山,

中间隔着多少寂静,多少人爬上

爬下,带着一把卷尺和一个本子,

记下尺寸。(而陶弟曾经把它弄丢了,

他从城里回来,两手空空,垂头丧气)。

这通往我们房子的,从来

就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道:

这山上山下,曾经是,现在也还是

我的一种生活。只是现在一切看起来

似乎都恰到好处。

夏天炎热--

这新的一天,在鸟儿发生啁啾的地方,

在它们的透明的卵笼罩着创世般的寂静中,

在它们的有如斑斑点点的光

却隐藏起意义的巢穴里,

在那里,时间不再是时间,

而是时间最后的言辞,

在那里,风转向角落,

创造了某种确切的朦胧又宣称

我们记忆中某些熟悉的事物,

几经变换,却还是原来的那样……


当时间象一条白色的溪流,

在群山间婉延地隐现,而成了

我们想象中的前呼后拥--那崎岖山路上的

四个女挑工和一面这样的玻璃,

当她们摇晃,跟着玻璃里的风景

晃荡,闪射出光芒,(这时,一只鸟

忽东忽西,跌跌撞撞,仿佛已经晕眩)。

而从玻璃的小心翼翼

到玻璃仿佛就要出现的可怕裂痕,

中间还会有多少变故和失败,

在我们不易查觉的地方……


这是隔着一座山就仿佛在下雨的遗忘的山谷,

这是一个象鸟儿那样生动而久远的日子:

在那里,时间是时间最后的言辞,

在那里,身体是身体亲临的深渊;

在那里,一张脸是同一张脸

的许多脸。这是一个某人的上帝,

而他把它弄丢了,这通往我们家园的

从来就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

那一天我还想,当玻璃摇晃(一种

超出本身的不稳和重量摇晃),

半途中又突然一阵踉跄,

让路上的石子猛地跳起,

那对每一个提心吊胆的人,

就会有一场刀片似的玻璃风暴,

砸入脚趾头……




一个象鸟儿那样生动而久远的日子,

一个下了雨就不再有过路人的世界,

(正如陶弟曾经说过的那样)

然而没有雨,只有时间的欲望膨胀,

没有街道,只有一段街道的趣闻逸事,

没有房间,却有一个“原罪”的房间,

一个某人的上帝睡在里面;

天上没有湖泊,却有一面镜子,

那里,天使们围成一团,

注视着人类,区分着善恶,

然而,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能说说发生了什么吗--

一阵几乎没有的毛毛雨?

还有我重新抚摸你,

感到你是颜色的:

一种不在的重量?

然而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今天

当陶弟回家,上床倒头便睡,

又有谁会理解他的压抑,他的丧失?

一天不出工,老婆脸上的火苗

就会格外旺盛,就会试图诱惑他说话,

让他的身体睁开眼,让他的

仿佛还是剧痛的身体得到爱抚。

而在这样的坏天气,

当一只猫照例猛地跃起,

抓住了雨幕和黑暗中的分水岭,

又有谁会意识到,此时整个的

山区气氛已过于沉闷,

需要一道道的闪电,

需要一阵阵的咒骂。

但那黑暗中的陶弟是不会

突然翻身报答她的。


而你是不一样的,

我重新抚摸你,感到你正在

渐渐地消失在我的杯形的掌中。

我看到房子里多出了一个人,

房间里多出了一个房间,

而你的乳房是确切存在的,

它怂恿我的手继续摸索,

直到那紧闲着眼的另一只乳房,

颜色发生改变,并且变得困惑……


而你是不一样的,

我重新抚摸你的身体,

在雨中,你分别是一个慢慢地

看不见的你和确认了还在那里的你。

就象喘息中的海底珊瑚,

仿佛还是炽热的,就象海

仍在还原它的每一滴水,

它的不在的重量,不安的手,

啊!此刻我是多么地爱你,

这漫漫长夜中的孤独的你,

你仿佛还是另一个恋爱中的你,

第一次向我说出了你的

处女本质……

也许这就是天空的奇迹,

也许这就是房间里的一道闪电,

抑或仅仅出于习惯--而你却是起伏的,

起伏宛如群山中的一条小路,

那里,断断续续的风吹拂

有着事物消失的全部魅力,

那里,一只随风而去的鸟隐匿

在所有不可见的事物中,

那里,一个白天的漂亮手势,

有如夜晚里那爱的姿势,

在蹲下,手指在扣动板机,

太阳穴朝天歪去,八字眉毛中间

多出一只眼(仿佛时间的皱纹

又仿佛一个古代猎人正在用时间

的皱纹说话)--而这就是陶弟,

他说:“你们看,就在那一边!”

于是我们就什么也看不到:

他说:“等一等!”

于是我们不再问长问短,

仍旧站在原处,仍旧

在草丛深处,我们相信前方

一定有什么东西需要他去吓退,

和另一些东西需要你

去永远敬畏。




雨水过去了,山谷只会更加虚幻,

仿佛熄灭一堆火,一个执拗的老人

刚刚离去,他的书已在角落里静静地合上,

他那刻在石头上的字也已完全模糊。

这是遥远的事实。因为我们听到的

正是另一个人的嘴里说的,

而我们看到的正随着那人的消失

而化为虚无。那人最早说:

“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而我们却震惊于自己的预感,迟迟不能睡去,

我们永远是自己的潮湿的那部份,

至今仍在雨中漫延,在一张脸的

寂静的边缘,在喘息的

无以复加的黑暗之中。

 而你是不一样的

在我下意识地

在那里走动的幽暗山谷,

你是一个舞蹈的人;

我们称之为酣睡的,

在那里是一道正在渐渐地拉开

的时间的帷幕。(啊,一阵几乎没有的雨)。

那是雨的舞蹈,雨也像你,

其形状就象那撕扯它的手,

其过程就像你突然不在了,

其本质都是为了求得返回。


没有时间。但是当时间象骗人的老虎

将我们引入深山,我们才意识到

以前的一些真相:

那第一个“堕落”的陶弟。

那里,石匠们说:

“陶弟,没有石头,

是否让我们一块干。”

陶弟就盘算着把他们

领过一片月光的阔叶林

和那条降虎人的溪水:

那里,圆石累累,曾经深藏,象上帝的住所,

而一个养蜂人刚刚离去,

留下一朵暗色的花

轰响在野猪的神秘足迹里。

当石匠们说:“陶弟,没有石头,

是否让我们一块干,”

那些仿佛有生命的石头毫无准备,

却也开始了迁移。

哟,一场古怪的灾难降临到了

石头头上却仿佛也是注定的……

而陶弟,并不将这些视为罪恶--

啊!一个商业的亚当,

今天他又大大咧咧地

替我们找到了水源,

就在那些翻倒的

怪石底下!


那是一块浮岩:我们未来的居所;

那是我们的屋顶:一片灰云;

那是我们的卧室,贮藏室:

一片无可指责的光。

在露天走廊台阶上,

冬天清点着物件--

但它的恐惧是有根据的。

而我不能想象,此时搬来

一架手风琴是合适的,

因为就在这些东西后面,

你们的舞蹈疯狂,

其形状就象那撕扯它的手,

其过程就像你突然不在了,

其本质都是为了求得返回。

而你是不一样的,

你分别是一个慢慢看不见的你

和一个确认了还在那里的你。

第一片叶子落下,夏娃便开始舞蹈,

有人羞耻,拾起第二片,把它放在大腿间。

现在雨也是这样遮住你。雨从我的来去

模仿一种绝望,但它也造出了

另一个舞蹈中的你,

而你是不一样的,

在所有的时间所在的地点

在音乐和形状里,因为我

消耗着,掩饰着,逃避着,

因为那第一个你,可以抵达

却不可以接近,不可预料

却是预料中的,而那最后的你

看起来是多么邪恶!


一个不再有过路人的世界。

一堆至今还倒在路旁的砖瓦。

一个实体的暗红色的杂乱的苍穹。

风散发出抽屉拉开后的一股霉味,

花儿敞开房间,里面是神秘的芳香。

我常常想,那一夜陶弟高兴为那些砖守夜,

他抱来一床破棉被和一面枕头,

他的帐篷用一根根树枝搭成--

那也是雨的舞蹈,而风在突破

这个不怎么称心的巢,

而在山那边的陶弟家里,

一只猫变暗,恢复着记忆,

一个爱叨唠的中年女人,

葡萄串似的笑容压着一层霜,

在一面盲人似的镜子里,

在一个你必须摸索才能到达的角落里。


就象镜前的黑暗得不到回报,

就像我们沉默,而沉默

却在更黑暗的另一边与土地接壤

就像你们的舞蹈疯狂,

其形状就象撕扯你们的手,

其过程就像你突然不在了,

就像你所祈求的雨,

它降下又降下,但几乎

都没有落地!啊你说:一个人

更多的时候是用来面对自己:

啊!你要不是一个女人,

就是一整个疯狂的种族。

但这里什么也没有,

甚至也没有地址。

但你开口说话时嘴唇

却是潮湿的。而我下意识地

脱离自身来到了你们中间--

由于我的盲目出现,

你们的舞蹈趋于疯狂。




这句子一结束,

光线就暗淡了下来;

这句子一结束,一些东西

就不见了,就如同女巫厨房里

的扫帚不见了,你必须在

另一个更合适的地方,

才能把它的奇迹重新目睹。

风将重新扫过,但你必须

说出我们来到此地的真正目的。

而在风中,更多的东西消失了,

就象那第一个陶弟,此刻他

躲躲闪闪,裹在一床雾的棉被里,

此刻他正在一束光中隐匿,

把头裹紧,大脚丫尾巴似地

暴露在任何显眼的地方:


一些东西不见了,也许它们

就在一锅沸滚的炫耀其

神秘夜色的魔鬼的汤里。

陌生的味道,黑夜的颜色,

上面放着一把小小的惬意的勺!

哟,小小的恐惧--就在

那产生教堂幻觉的黑岩旁边,

有人早已将我们视为骗子。

但他们是有根据的,

因为天上星星的颜色正在稀释,

暮色下,一场看不见的骚乱正在加重,

在我们之间不断扩大的受惊心理

和需要长时间治愈的时间深处。


从一阵风,到我们嗅出它,

一些东西就不见了。

从时间象烦恼的野兽,

到我们的突然出现,

这个山谷便开始下雨,

这是别处的风,本不属于我们。

(但你开口说话时

嘴唇却是潮湿的,

一个眼睛虚无的男人

终将把你重新拨弄)。

如同风的遗址,

如同当地人眼睛里的恐惧,

那一天,当陶弟交出土地,

我们并不理解我们所接受的又是些什么,

除了仍旧,仍旧空空荡荡,

除了那无止境的心灵的揣度,

除了这不可预料的土地

象金币的两面,永远的

相互出卖它的人性的那部份,

除了要求空虚的人们继续

住进去的那种空虚之外,

我说那天,如果我们有罪了,

我们就真正地获得了流放!


在雨丝的可怕的间断里。




时光


闪电般的镰刀嚓嚓响,

草在闪避,不远处一只小鸟

扑的一声腾空逃窜


到你发现草丛里躺着一颗蛋

我已喊了起来……草歪向一边

光线涌入,它几乎是透明的


现在我们喝酒谈论着这件事:

那时你弓身把它拾进口袋

不假思索,而你的姿态

又像对那只远遁的鸟表示了歉意




曼凯托·二十九


夏天,我们坐在码头的水泥台阶上

一个男孩屈身跃起,双手在空中抱着双腿


就像我们在母亲子宫里看见的那样

当他坠入水中,溅起一个世界的浪花


这时候老父亲已经游开,他躲过第一道凶险

用他刚刚学会的笨拙的泳姿


他还不能反手举过水面,他拼命踩水

也只是勉强使身体多一些浮力


看见他下巴吃力,我一阵紧张

往常他总是站在够得着的地方


用又长又宽的毛巾擦洗背、脖子和腋毛

以及在水下,他那蓝色的皮肤


现在他又稳定下来,因为我在旁边,因为我

夏季已到,我们有的是时间游得更远


但是没有,什么也没改变,仍然笨拙而沉重

直到他死的那一天,我放下他的手,把它放

在手的重量里




天鹅


圣诞节前的一个傍晚,小镇附近的海面,

一群天鹅游弋;它们十几只,足够可以

在一起过冬。波光中,它们的逐渐靠近

使一座堆满废物的房子生辉。那是童年的事

了。

那时大家不懂得孤独,只知一味地玩。

直到潮湿的春天,来了个流浪汉,一身雪,

要求住下来,又好像要把自己在屋子里埋

葬,

等他终于睡着,大家才感到了某种释放--


今天我驱车回家,车灯扫过那座房子,这又

记起了它:

那一天,房间里多出一个人,像上帝,

照亮了那些孩子们,又顷刻间把他们驱散,

而那些天鹅,十几只,没有飞远,没有害怕,

也没有羞怯,仍旧那副慢悠悠的模样,

仍旧期待着,期待房间恢复光亮,只是

风吹落了它们羽毛上的黑暗

纷纷扬扬还带着降雪的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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