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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伯伦《暴风集Ⅰ》

黎巴嫩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纪伯伦(Khalil Gibran,1883年1月6日-1931年4月10日),出生于黎巴嫩北部山乡卜舍里,黎巴嫩诗人、作家、画家,被称为“艺术天才”“黎巴嫩文坛骄子”。他是阿拉伯现代小说、艺术和散文的主要奠基人,20世纪阿拉伯新文学道路的开拓者之一。
其文学作品蕴含了丰富的社会性和东方精神,不以情节为重,旨在抒发丰富的情感;绘画作品具有浓重的浪漫主义和象征主义色彩,在阿拉伯画坛占有独特的地位。
纪伯伦的画风和诗风一样,都受英国诗人威廉•布莱克(1757—1827)的影响,所以,文坛称他为“20世纪的布莱克”。1908年—1910在巴黎艺术学院学习绘画艺术期间,罗丹曾肯定而自信地评价纪伯伦:“这个阿拉伯青年将成为伟大的艺术家。”纪伯伦的绘画具有浓重的浪漫主义和象征主义色彩,在纪念馆收藏。
在东方文学史上,纪伯伦的艺术风格独树一帜。他的作品既有理性思考的严肃与冷峻,又有咏叹调式的浪漫与抒情。他善于在平易中发掘隽永,在美妙的比喻中启示深刻的哲理。另一方面,纪伯伦风格还见诸于他极有个性的语言。他是一个能用阿拉伯文和英文写作的双语作家,而且每种语言都运用得清丽流畅,其作品的语言风格征服了一代又一代的东西方读者。美国人曾称誉纪伯伦“象从东方吹来横扫西方的风暴”,而他带有强烈东方意识的作品被视为“东方赠给西方的最好礼物”。
早在1923年,纪伯伦的五篇散文诗就先由茅盾先生介绍到中国。1931冰心女士翻译了《先知》,为中国读者进一步了解纪伯伦开阔了文学的窗扉。近十多年来,我国又陆续出版了一些纪伯伦作品。这位黎巴嫩文坛骄子在中国有越来越多的知音。



纪伯伦散文诗《暴风集》

掘墓人
 
生命阴影遮罩的谷地里,遍布尸骨和骷髅。在一个雾掩繁星、寂静可怖的夜里,我独自漫步谷中。
那里有一条血泪河,像蛇腹一样爬行,又像罪犯的梦一样狂奔。我站在河边,静听幽灵窃窃私语,凝目注视虚无缥缈。
夜半时分,幽灵队伍倾巢出动,只听沉重的脚步声渐次向我走近。我凝神望去,但见一可怕巨影站在我的面前,我禁不住惊恐呐喊:“你想要什么?”
他用两只亮灯似的眼睛望着我,而后从容不迫地回答:“我什么都不要,又什么都想要。”
“请不要打扰我,走你的路吧!”我说。
他微笑着:“我的路就是你的路;你去哪里,我去哪里;你在哪里停步,我在哪里驻足。”
我说:“我是来求取孤独的,你就让我独自呆些时候吧!”
“我就是孤独,你何必怕我呢?”他说。
“我并不怕你。”我说。
他说:“你既然不怕我,又何必像风吹的甘蔗,瑟瑟战栗不止呢?”
我回答:“风拂动我的衣衫,故衣衫抖动;而我,却并未颤抖。”
他哈哈大笑,其声若狂风呼啸。他说:“你是个胆小鬼,明明怕我,却怕说怕我。你面临双重恐惧,却企图竭力掩饰。你的欺骗脆弱如蜘蛛网。你想令我发笑,想惹我生气。”
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我迫不得已也坐下,注视着他那表情严肃的面孔。
仅仅过了片刻,在我看来好像过了一千年似的。他用嘲弄的目光望着我,问道:“你叫什么?”
“我叫阿卜杜拉。”我答。
他说:“名叫安拉的奴仆,安拉的奴仆何其多,而安拉又是何其苦累其奴仆啊!你何不把自己称作魔鬼的主人,以此为魔鬼带来新的灾难呢?”
“我名叫安拉的奴仆,这是个亲切的名字,是父亲在我出生那天给我起的名字,不好更改。”
“儿子的灾难就在父亲的赠礼之中。谁不拒绝父辈和祖辈的礼物,谁便永远是死神的奴隶,直至作古。”他说。
我边点头,边思考着他的话,回想着记忆中与他的情况颇相近似的梦幻画面。之后,他又问我:“你是干什么的?”
我回答:“我做诗并散发之,以便把自己有关生活的看法展示给人们。”
他说:“这是一种被废弃了的旧职业,无益于人,亦无害于人。”
“我日日夜夜做点什么才能有益于人呢?”我问。
“你可以把挖掘坟坑作为职业,也好清除人们住宅、法院和寺庙周围堆积的尸体,让人们舒身怡神。”
“我没发现住宅周围有堆积的尸体啊!”我说。
他说:“你用幻想的眼睛观察,便会发现人们在生活的暴风前战栗颤抖。你猜想他们还活着,其实他们生来就是死人。但却没有找到掩埋他们的人,故被抛在地上,腐烂发臭,臭气冲天。”
我的恐惧感消失了。我问:“活人和死人在暴风前都会颤抖,又如何区分死活呢?”
他说:“死人在暴风前颤抖,而活人则跟着暴风奔跑,只有暴风平息下来,他才止步。”
其时,他手托下巴,前臂哂然外露,肌肉丰满坚实,活像冬青槲树干,充满力量与生气。他问我:“你结婚了吗?”
我回答:“结婚了。我的妻子是位窈窕淑女,我很爱她。”
他说:“你的过失和缺点太多了。结婚是人屈从于习惯势力。你若想得到解放,那就休掉你的妻子,过独身生活。”
我说:“我已有三个孩子,大的刚会玩木球,小的才咿呀学语,尚说不成话,我如何摆置他们呢?”
他说:“可以教他们挖坟坑。给每人一把锹,就不要管他们了。”
“我无能力独处幽居,已习惯于生活在妻子儿女中间;假若离开他们,我也便失去了幸福。”我说。
“在妻儿中间生活,不过是放着白福不享,甘心去受黑罪。不过,假若非结婚不可,那就要与一位仙女结伴。”
我感到惊异,忙说:“世上本无天仙,何必欺骗我呢?!”
“好一个愚蠢的年轻人!无仙之说,绝非真实。谁不信仙,便归属猜疑与模糊世界。”他说。
我问:“仙女也具有风雅和姿色吗?”
他答道:“她们的风雅永不消退,她们的姿色永不凋谢。”
我说:“让我见见仙女,我就信以为真了。”
他说:“假若你能够看见仙女,并且能够触摸到她的话,我也就不让你与她结婚了。”
“看不见、摸不着的妻子,又成何益呢?”我问。
他答道:“益处来得缓慢,可导致世间生灵及那些临暴风发抖、但不随之走动的死物统统灭亡。”
他转过脸去,片刻过后又问我:“你信什么教?”
我回答:“我信仰安拉,敬重诸位先知,崇尚德行,对来世抱有希望。”
他说:“这些词语均系先辈所整理,而后供你的双唇引用。然而纯粹的事实,则是你只信仰你自己,仅敬重你自己,只崇尚你的个人爱好,只求你自己永世长存。当初,人就崇拜自己,按照个人的不同倾向和愿望,为自己起各种各样的名字,时而称自己为‘伯阿勒’〔1〕,时而称自己为‘木星’,时而又把自己称为‘安拉’。”
之后他笑了,讥笑、嘲弄的面纱后绽现出一副笑脸,接着又说:“可是,那些崇拜自己的人是多么离奇啊!其实,他们的灵魂不过是腐烂发臭的尸首罢了!”
一分钟过去了。我一直在思考着他的那些话语,发觉其中有比生更离奇的含义,有比死更可怕的东西,有比真理更深刻的哲理。我的思想终于在他的外观与内涵之间徘徊起来。希望弄清他的秘密与隐私的念头油然而生,禁不住高声问道:“假若你信主,就请以你的主起誓,告诉我,你是何许人?”
“我是自己的上帝。”他回答。
“你叫什么?”
“疯神。”
“生于何地?”
“无地不生。”
“何时降生?”
“无时不生。”
“你从何人那里学到这些哲理,又是谁向你吐露了生命的奥妙和存在的隐秘?”我问。
他回答说:“我不是哲学家。哲理不过是人类懦弱品性的一种。而我,则是一个强大的狂人;我行走时,地球在我的脚下晃动;我停下脚步时,群星之队列与我一同止步。我从魔鬼那里学到了嘲弄人类的本领;我与仙之王共处,与夜下暴君做伴之后,方才弄清了存在与虚无的秘密。”
我问他:“你在这崎岖的谷地里有何事干?你又如何打发自己的黑夜与白天?”
他回答说:“清晨,我亵渎太阳;午间,我诅咒人类;傍晚,我嘲弄自然;夜来,我膜拜自己。”
“你吃什么,喝什么,又睡在哪里?”我问。
他回答道:“我和时间、大海一样,都不睡觉。但是,我们食人肉,饮人血;使人喘息,我们才觉甘甜。”
这时,他站起身来,双臂交叉胸前,然后凝视着我的双眼,用深沉、稳重的语调,说:“再见吧!我要到魔鬼与暴君结合的地方去了。”
我急忙喊道:“且慢!我还有一事要问。”
他的部分身躯已隐没在夜雾之中,只听他回答说:“疯神是不给任何人以宽限时间的。再见!”
顷刻间,他的身影消失在夜幕里,再也看不见他,只留下我一个人。我害怕,我茫然,无论对他,还是对我自己,都说不出个所以然。
当我起脚离开那个地方的时候,听到他的声音回荡在那些高大岩石之间,说着:“再见!再见!”
第二天,我休掉了我的妻子,与一位仙女结为伉俪。后来,我给我的每个孩子一把锹和一把铲,并对他们说:“去吧!看见死人,就把他们埋在土里吧!”
自那时到现在,我一直在挖掘坟坑,埋葬死人;可是,死人太多太多,却只有我一个人挖呀埋呀,没有人忙帮救急!
 

 
 
奴隶主义
 
人是生活的奴隶。奴隶主义使得人们的白天充满屈辱、卑贱,黑夜饱浸血和泪水。
自我降生始,七千年过去了,我所见到的尽是屈辱的奴隶和戴镣铐的囚犯。
我周游过世界的东方和西方,我领略过生活的光明和黑暗,我看到民族和人民的队伍步出洞穴,走向宫殿。但是,至今我所看到的人们,个个被沉重负担压弯脖子,人人手脚被镣铐束缚,跪在偶像面前。
我跟随着人类从巴比伦行至巴黎,从尼尼微走到纽约,我亲眼看到人类的桎梏的痕迹依然印在他们足迹旁边的沙地上。我从山谷、森林所听到的,尽是世世代代痛苦呻吟的回响。
我走进宫殿、学院、庙宇,站在宝座、讲台、祭坛前,我发现劳工是商贾的奴隶,商贾是大兵的奴隶,大兵是官宦的奴隶,官宦是国王的奴隶,国王是牧师的奴隶,牧师是偶像的奴隶。但是,偶像是魔鬼弄来的一把泥土,并且将之竖立在骷髅堆上。
我进过富豪的家宅,我进过穷人的茅舍,我睡过镶金嵌银的象牙床,我宿过魔影翩跹、死气沉沉的破屋。我发现幼儿将奴性和着母乳一道吮吸,少年将屈辱伴着拼音字母一道领受,少女身穿用驯服做里子的衣衫,妇女躺在屈从的床上入眠。
我跟随一代又一代的人,从恒河畔来到幼发拉底河沿岸、尼罗河口、西奈山麓、雅典广场、罗马教堂、君士坦丁堡街巷、伦敦大厦,我发现奴隶主义阔步于各地的祭悼队伍之中,人们尊之为神灵。人们将美酒、香水洒在奴隶主义的脚下,呼之为国王。人们在奴隶主义偶像前焚香,称之为圣哲。人们在奴隶主义面前顶礼膜拜,尊之为法规。人们为奴隶主义拼搏,誉之为爱国主义。人们向奴隶主义屈膝投降,命之为上帝的影子。人们照奴隶主义的意志,烧掉房舍,摧毁建筑,称之为友谊、平等。人们为奴隶主义辛勤奔波,称之为金钱、生意……总而言之,奴隶主义名字繁多,本义无异;表现各种,实质一个。其实,奴隶主义是一个永恒的灾难,给人间带来了无数意外和创伤,就像生命、习性的继承一样,父子相传;就像这些季节收获那些季节种植的庄稼一样,这个时代将它的种子播撒在另一个时代的土壤中间。
我见识过种种奴隶主义,其最出奇者,则是将人们的现在与其父辈的过去拉在一起,使其灵魂拜倒在祖辈的传统面前,让其成为陈腐灵魂的新躯壳、一把朽骨的新坟墓。
哑巴式的奴隶主义,将男子的岁月附着在他所讨厌的妻子的衣角上,将女性的躯体禁锢在她所讨厌的丈夫的床上,使夫妻双方在生活中变成鞋和脚的关系……
聋子式的奴隶主义,强迫人们依从环境,观其颜色而染色,看其衣着而更衣,听声应声,跟影随形。
瘸子式的奴隶主义,将强者的脖颈置于阴谋者的控制之下,用功名利诱有能力者服从于贪婪者的嗜好,成为贪婪者信手拨转的机器,并且随时使之停转、毁坏。
早衰式的奴隶主义,将孩童的灵魂从广宇降到贫寒家舍,使饥馑加上愚昧,屈辱添上愤怒,使他们在苦难中成长,生时犯罪,死时被遗弃。
画皮式的奴隶主义,买货不付实价,说好锦上添花,将阴谋称为聪慧,把啰唆当作学问,将软弱称为灵活,把胆怯叫做推却。
蜷曲式的奴隶主义,以恫吓转动懦夫们的舌头,于是懦夫们言不由衷,表里不一,变得像衣物一样,在家庭主妇手中被任意摊展、折叠。
佝偻式的奴隶主义,假其他国家的法律治理本民族。
奸猾式的奴隶主义,给王子头上加国王的冠冕。
黑暗式的奴隶主义,任意侮辱加害罪犯的无辜儿子。
奴隶主义从属于奴性,是一种惯性力量。
我跟随着一代一代人奔走漫游,当我感到疲倦,并懒于观看民族的行列时,便独自坐在黑影密布的河谷,那里隐藏着昔日的幻梦,那里孕育着未来的魂灵。在那里,我看到一个消瘦的人影,它凝视着太阳踽踽独行。我问:
“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
它答道:“我名叫自由。”
我又问:“你的子女何在?”
它说:“一个被钉在十字架上,一个死于狂症,一个尚未出生。”
话音未落,它便隐没在云雾之中。
 
 
 
被囚禁的君王
 
被俘的君王,你别难过!你在监牢里并不比我难熬。
威严之父,跪下吧!你坚强些!灾难临头,惊慌失措,这是胡狼的特长。君王被囚,只有蔑视监牢及狱卒,才最光彩。
有志的青年人,让你的心平静一点!你瞧瞧我,我像你一样,身居笼中,也是一个奴隶。我们之间的差别,只不过在于我常做噩梦,而这噩梦却害怕与你接近。
你与我都被赶出了祖国,远离了亲人故友。且莫心神不安!像我这样,忍受那无边的痛苦,嘲笑那些在数量上胜过我们,而意志远不如我们坚强的懦夫吧!
人们都是些充耳不闻的聋子,喊叫、喧闹又有何用?
在你之前,我也曾对着他们的耳朵高声呐喊,但除了人影之外,什么也没有喊住。我像你一样,仔细观察过他们的各个阶层。我发现,他们都是胆小鬼、可怜虫;他们只敢在戴镣铐的人面前,耀武扬威,在被囚禁者面前,趾高气扬。
专横的君王,你看看监牢周围的人们,仔细端详一下他们的面孔,他们多像你的沙漠中的下等臣民!他们中间,有的人像兔子一样胆怯,有的人像狐狸一样狡猾,有的人像蛇蝎一样狠毒。但是,他们之间,谁也不具备兔子的安详,狐狸的聪明,毒蛇的智慧。
君王,你看哪!这个脏得像猪,可他的肉不能入食;这个壮如水牛,但他的皮没有用途;那个像匹蠢驴,可却用两腿走路;那个似乌鸦,然而只在庙中啼叫;那个像孔雀,卖弄风骚,只可惜长着一身假羽毛。
威严的君王,你看哪!你看看那些宫殿、学院,尽是些窄狭的巢窝,可是住在里面的人们,却为遮阳坚壁而欣喜,因看不到天上繁星而自豪。那全是黑暗的洞穴,青春之花在它的阴影下凋谢,爱情之火在它的角落里熄灭,美好梦想在那里化为青烟。那是一种奇特的地道,在那里,幼儿床铺靠着临死者的病榻摇动,新娘的床竟然挨近停尸的灵台。
尊贵的俘虏,请看看那些宽敞的大街、狭窄的小巷,尽是些难以穿行的山涧河谷,弯道上盗贼埋伏,险谷旁叛徒隐蔽。那是各种欲望争斗的战场。灵魂在那里厮杀,但不用宝剑;灵魂在那里相咬,但不用犬齿。那是充满恐怖的森林,林中栖息着一种动物,外貌温驯,尾巴散香,头角光亮,其法律变得更残酷,其传统变得更奸诈;至于它的君主,则并非你的匹敌——雄狮,而是一种奇怪的动物:鹰钩嘴,鬣狗爪,生着蝎子舌头,常像青蛙鼓噪。
被囚禁的君王,我在你那里站了许久许久,在你面前絮絮叨叨。我愿以灵魂将你赎回。但是,他,一颗被囚禁的心,自认为是被废黜了的君主;他,一个被囚禁的灵魂,自感与那些囚徒更亲近。你就宽容那位青年人吧!岂不知他咀嚼话语,以充饥腹;他吮吸思想,以润渴肠。
严厉的君主,再见吧!即使不能在这个奇怪的世间相会,也定在魔影世界见面,因为那里是亡灵聚会的地方。
 
 
 
十字架上的耶稣
 
写在受难的礼拜五
今天及每年的今天,人类从沉睡中苏醒过来,站在历代幽灵面前,眼噙泪水,瞭望基勒吉尔山,遥看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白昼过去,夕阳西沉,人们跪在山脚下的偶像前,又开始顶礼膜拜。
今天,思念之情将普天下基督教徒的灵魂引向耶路撒冷。他们一排排站在那里,指点着自己的前胸,凝神注视头戴芒刺桂冠的人影,只见那人影伸展双臂,在死亡幕幔之后,静观生命的渊源……但是,夜幕并未垂落在今日舞台上,于是,基督徒们又成群结队地裹着愚昧、鲁钝之被,在遗忘的阴影下侧卧入睡了。
每年的今天,哲学家离开他们那黑暗的洞穴,思想家弃离他们那寒冷的茅屋,诗人走出他们那幻想的幽谷,纷纷来到山上,肃然站立,默不作声,洗耳恭听一位青年人的声音。那青年指着杀人者,说:“圣父啊,宽恕他们吧!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然而寂静压倒了光明,致使哲学家、思想家和诗人又将灵魂埋在了古书堆里。
妇女们热心于生活的欢乐,酷爱华饰盛装。今天,妇女们走出家门,去看望站在十字架下的那位女子。但见那女子痛苦不堪,就像一株细小的树苗,面临寒冬风暴,前俯后仰,摇摆不止。于是,妇女们走近她,只听她在呻吟抽噎。
青少年们随着岁月潮流,来到陌生之地。今天,青少年们回头望去,但见一位瘦弱的女孩子,正用她的泪水,为一个顶天立地大汉洗刷脚上的血迹。当他们看厌了这种景象时,便匆匆笑离而去。
每年的今天,人类伴着春天苏醒过来,为耶稣受难而痛哭落泪,然后合上眼睛,复入沉睡。而春天,则笑意盎然,昂首阔步,渐而化为夏令,身着金缕衫,衣角溢芳香。
人类是一位女子,以痛悼历代英豪而自感欣慰。假如人类是一位男子,定会为英雄们的荣誉和尊严而感到豪迈。
人类是个女孩子,望着受伤的鸟儿悲伤叹息。但是,她怕面迎狂风,因为狂风会摧折枯枝,荡涤浊水污泥。
人类将耶稣看作一个穷困孩子、乞丐式的生命,像弱者一样被蔑视,像罪犯一样被钉在十字架上,于是痛悼他,歌颂他。人类的这些作为,完全出于对耶稣的敬重、尊崇。
十九个世纪以来,人们将耶稣当做软弱的标志崇拜;然而耶稣是强大的,只是人们不懂得强大的真正涵义。
耶稣生时并不胆怯懦弱,死时亦未悲痛呻吟,恰是生得洒脱,死得壮烈。
耶稣并不是一只被折断翅膀的小鸟,而是狂飙,乍起便可摧折一切弯曲的翅膀。
耶稣从蓝色云霞之后走来,并非为了使痛苦变成生活的标志,而是想把生活化为真理和自由的象征。
耶稣不害怕压迫者,也不畏惧敌人;在杀害他的刽子手面前,他没有喊冤叫苦。耶稣是殉教者的领头人,抗拒暴虐、专制的勇士。他见毒疮脓包,必定动手切除;听坏人大放厥词,当即出面制止;遇假仁假义的君子,必将之打翻在地。
耶稣自高天降临人间,并非为了拆毁房舍,取其砖石来建教堂和禅房,以便引诱强壮男子充当牧师与修士,而是要把一颗新灵魂播撒到天空,凭以捣毁骷髅堆上的宝座支柱,拆除坟墓上的巍峨宫殿,打碎矗立在弱者体躯上的偶像。
耶稣来到人间,并非为了教人们在简陋茅屋和阴暗寒舍旁建造高耸云天的教堂、规模宏大的学院,而是要使人们的心成为庙宇,灵魂成为祭坛,头脑成为牧师。
这就是耶稣的所作所为。这就是耶稣甘愿被钉在十字架上而殉求的原则。如果人类心明眼亮,那么,他们今天应该站起来,高唱胜利凯歌。
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巨人啊,请你从基勒吉尔山上看看历代人的队伍,听听各民族的呼声,理会一下永恒之梦。你被钉在沾着鲜血的十字架上,比千代王朝那万把宝椅上的无数君王庄严、高贵;你临死而无惧色,比身经百战、统率千军万马的将帅神气、雄威。
你满目忧伤,而你比百花盛开的春天欣喜欢畅;你身陷苦潭,但你比天上的神仙从容舒展;你在刽子手掌中,却比太阳灿烂光明。
你头上的芒刺冠冕,比拜赫拉姆〔2〕国王的皇冠妖妍堂皇;你掌上的铁钉,比丘比特的权杖高贵大方;你脚上的血滴,比阿施塔特的钻石项链晶莹明亮。请你宽恕为你涕泪的弱者,因为他们不晓得该如何祭悼自己的灵魂!请原谅他们,因为他们不知道你用死亡战胜了死神,同时把生魂赐予了墓中的人。
 
 
 
致同胞
 
同胞们,你们要我怎样做?
只要让我用空洞的诺言为你们建造起一座花言巧语装饰的宫阙、黄粱美梦铺砌的殿堂?还是要我去摧毁那些骗子手和懦夫修建的迷宫,把那些沽名钓誉的流氓树起来的空中楼阁夷为平地?
同胞们,你们要我怎么办?
我是该如鸽子那样轻声咕咕,以取悦于你们呢,还是应像雄狮一般仰天怒吼,而让我自己满意?
我曾为你们歌唱过,你们却没有随歌起舞;我曾在你们面前放声悲号,你们却无动于衷,没有哭泣。难道你们要我又欢歌又哀号吗?
你们的头脑饥饿难忍,可是知识的面包却多于河谷的砾石,你们为什么不吃呢?你们的心灵干渴难耐,然而生活的源泉却像溪水绕着你们家园长流不断,你们为什么不喝呢?
海有潮汐,月有圆缺,时有冬夏,而真理却是永恒不变的。你们为什么企图丑化真理的面目呢?
夜晚静悄悄,我招呼你们观赏那皓月当空、群星灿烂的夜色,你们却惊慌地从床上一跃而起,剑拔弩张地大呼小叫:“敌人在哪里?让我们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清晨,敌人兵马真的来了,我向你们呼喊,你们却不肯从睡中醒来,而继续沉湎在美梦之中。
我对你们说过:“来呀!让我们攀上山巅,我要让你们看看世界上别的王国是什么样子!”你们却回答说:“我们的祖先、父辈都是生活在这山谷里,死在这沟壑间,埋在这洞穴中的,我们怎能离开这地方,到他们未曾去过的地方呢?”
我对你们说过:“走啊!让我们到那芳原绿野上,我要让你们看看,那里有金矿,有宝藏!”你们却回答道:“草野莽原上,会有土匪、强盗拦路抢劫的。”
我对你们说过:“来!我们到海边去,大海会向我们奉献它的财宝。”你们却回答说:“惊涛骇浪会让我们吓得魂不附体;汪洋大海深不可测,会把我们淹死、吞没的。”
同胞们!我曾爱过你们。这种爱损害了我,却无益于你们。如今,我恨你们了。这种恨像洪水,它只会冲走枯枝败叶,摧毁那摇摇欲坠的茅屋。
同胞们!对于你们的软弱,我曾怜悯过。但这种怜悯却使弱者有增无减,使他们更加消极、懒散,而对人生毫无益处。如今,我看到你们的软弱,我只是感到可憎,可恶,可鄙,可耻。
我曾为你们的屈辱、失意而黯然泪下。我的泪如溪流,清如水晶,却洗刷不掉你们那厚厚的污垢,而只是冲去了我眼睛上的障蔽;这泪水丝毫沾湿不了你们的铁石心肠,而只是浇熄了我心中焦虑热切的火焰。如今,对你们的痛苦,我笑了,这笑如雷声轰鸣,它不是来自风暴之后,而是响在风暴之前。
同胞们,你们要我怎样?
难道要让我请你们在平静的池水中照一照面影吗?那么请吧!看看那是何其丑陋的尊容。
快来仔细瞧瞧!畏惧已使你们的头发变得灰白,担心已将你们的眼睛深陷成黑洞,怯懦已把你们的脸颊揉搓得像皱成一团的破抹布,死神亲吻过你们的嘴唇,使它变得枯黄,好似秋天的落叶。
同胞们!你们要求我怎样呢?你们对人生又能有什么要求呢?人生已经不把你们看成它的子孙了。
你们的灵魂在教士、巫师的手心里战栗,你们的肉体在暴君、刽子手犬齿间颤抖,你们的国土在敌人和征服者的铁蹄下抖动,那你们怎能希望站立在太阳面前?
你们的剑在鞘中生了锈,你们的枪断了矛头,你们的盾埋在土中,你们又何必站在战场上?
你们的宗教是沽名钓誉,今生是谎言,来世如烟云。可怜虫可以一死万事休,你们又何必活着?
人生就是意志与青春结伴,勤奋同壮年联袂,智慧和老年相随。而你们,同胞们!你们生来就是老朽不堪,然后,你们的头脑变小了,皮肤收缩了,于是你们竟变成了一群在烂泥里滚来爬去,互相投掷泥巴、石块的黄口小儿。
人类如同一条江河,奔腾呼啸,挟山石、泥沙一泻千里,倾入大海。而你们,同胞们!却是一片污臭的泥沼,任毒虫乱爬,毒蛇乱窜。
心灵好似圣殿中一团熊熊燃烧的火,它吞噬干柴,借风生威,照亮了众神的面孔。而你们的心灵呢,同胞们!却是一堆灰烬,轻风扬起,撒在雪地上,狂风吹散,消失在山谷中。
同胞们!我恨你们,因为你们竟不喜欢尊贵、富强。
我鄙视你们,因为你们自卑自贱。
我是你们的对头,因为你们与神为敌,而你们自己却还不知道!
 
 
 
庙门上
 
为了谈论爱情,我用圣火净洁了自己的双唇。我想开口说话,却发觉自己是个哑巴。
在我懂得爱情之前,我就会唱歌;当我懂得爱情时,我口中的歌词却变成了微弱喘息,心中的歌声却化成了深沉静寂。
过去,你们曾经问我,爱情妙在何处?我回答了你们的问话,你们个个感到心满意足。现在,我的眼上罩着爱情帷幕,我只有向你们打听爱情的特点,谁能回答我?谁又能猜透我的心思,将我的灵魂向我展示?
一柄火炬,燃烧在我的胸中,吞噬了我的活力,熔化了我的情思。谁能告诉我,这是什么火炬?
寂寞之时,一只粗大的手揪住了我的灵魂,将难忍的苦涩与可口的甘甜之酒,注入我的心。谁能告诉我,这是谁的巨手?
静夜里,数只翅膀在我的床边拍击。我沉下心来,留意探察这陌生事物,侧耳细听那新奇声音,低头沉思不明之理,深入考虑不解疑难。我叹息,叹息中包含着痛苦与烦恼;对我来说,痛苦、烦恼胜过欢歌、笑语。我向一种无形的力量屈服了;这力量使我一次次死去活来。直到东方破晓,我才入睡。醒时的人影,在我那疲惫的眼睑间上下抖动;梦中的幻象,在我的石头床上左右摇摆。
爱情究竟是什么?
一种无形东西,隐藏在岁月背后、视野之外,安居在人们心上,那究竟是什么?请你们告诉我。
一种绝对观念,产生自一切因与果,那到底是什么?请你们告诉我。
一股无名力量,将生与死化成比生更奇异、比死更深刻的梦,那到底是什么?请你们告诉我。
众人们,请你们告诉我:你们当中可有这样一种人,当爱神之手触摸他的灵魂时,他无动于衷,依旧沉睡?
你们之中可有这样的人:当心爱的少女呼唤他时,他能不离开父母与乡亲?
你们之中可有这种人:他不肯漂洋过海,横跨荒漠,翻山越岭,穿过峡谷,去会他的心上人?
假若心上人在极地,她的灵魂纯美,性情温柔,声音甜润,哪位小伙子不心向神往?
当上帝接受人的祈祷,而且有求必应时,谁不甘愿自焚化香烟,奉献在祭坛之前?
昨天,我站在庙门前,向过往行人探问爱情的秘密。
一位身体瘦小的中年人,从我面前走过。他无精打采,叹息道:“爱情是一种天赐,本是从原始人那里继承来的。”
一位体魄健壮、肌肉丰满的青年人,从我面前走过。他低声吟唱道:“爱情是一种愿望。它与我们形影不离,将人们的过去、将来与我们的现在联结起来。”
一位神情凄怆的妇女,走过我的面前。她叹了口气,说:“爱情是一种致命毒素,地狱里的黑蛇吞食了它,将它喷洒在天空,而后附在露珠上降下;干渴的灵魂喝了这种有毒露水,醉一时,醒一年,然后永远死去。”
一位面似桃花的少女,打我面前走过。她笑眯眯地说:“爱情是多福河之水,晨光新娘将之注入强健的灵魂里,让灵魂升腾,凝聚在夜空繁星面前,沐浴在白昼阳光之中。”
一位身穿黑衣的长须男子,从我面前走过。他满面愁容地说:“爱情是一种愚昧,随青春到而来,伴青春逝而消。”
一位面孔英俊、容光焕发的男子,从我面前走过。他兴高采烈地说:“爱情是一门高深学问,擦亮了我们的眼睛;神灵看到的,我们也看到了。”
一位盲人走过我的面前。他用手杖探路,边走边痛哭流涕地说:“爱情是一团浓雾,将心灵层层围住,遮掩了大自然的如画美景,使人只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在岩石间晃动,听到的只是深谷传来的自己呐喊的回声。”
一位怀抱六弦琴的小伙子,打我面前走过。他边走边哼着小调:“爱情是一束神奇的光,发自灵魂深处,照亮了人的感官,使人看到世界是行进在绿色草原上的一支队伍,使人悟出人生是白日里的梦幻。”
一位驼背老人,拖着沉重的脚步,从我面前走过。他的双腿似乎有了毛病,颤颤抖抖地说:“爱情是坟墓里的僵死尸体、永恒世界中的静止灵魂。”
一个五岁孩子从我面前经过。他蹦蹦跳跳,拍着手,笑着叫道:“爱情就是我爸,爱情就是我妈。天下懂得爱情的,只有我爸和我妈。”
白日里,人们走过庙门前,个个都按自己的理解谈论爱情,人人都想揭开生命的秘密,无不畅谈自己的心愿。
夜来临,不见行人来往,但听庙里传出话音:“生命是两个一半:一半僵死不动,一半炽烈燃烧;爱情就是那盛燃的一半。”
我迈步走进庙门,双膝下跪,顶礼膜拜,虔诚祈祷,大声呼喊:
“上帝啊,请把我化为火吞之食,请将我变为圣火之餐。阿门。”
 
 
 
夜啊
 
情侣、诗人、歌手的夜!
影像、灵魂、幻想的夜!
渴望、钟爱、思恋的夜!
巨人啊,你站在傍晚乌云与黎明新娘之间,恰似鹤立鸡群。你腰挂锋利宝剑,头戴月光冠冕,身披静寂长衫,睁千只眼注视生命深渊,侧万只耳倾听死神吟叹。
夜啊,你是黑暗,使我们看到了天上的灿烂光辉;白昼光明,却用大地的阴影将我们遮掩。
夜啊,你是希望,在无边的恐惧面前,是你掀开了我们的眼帘;白昼虚幻,在度和量分明的世界里,却使我们像瞎子一样受熬煎。
夜啊,你从容镇静,以沉默寡言揭示天上灵魂的奥秘;白昼喧闹,用大声吵嚷激发天涯沦落人的精力。
夜啊,你无比公平。总将弱者的美梦与强者的意愿拢集在困神的怀抱之中。
夜啊,你是仁慈之神,用无形的手指让不幸者合上眼,遂将他们的灵魂带往温和人间。
在你蓝色的衣褶里,爱慕者们倾吐自己的心绪;在你沾满露珠的双脚上,寂寞者们挥洒自己的泪滴;在你那散发着河谷幽香的手心里,异乡客留下自己的记忆。你是爱慕者的良朋;你是孤独者的亲人;你是异乡客的伙伴;你是寂寞人的挚友。
诗人的情感,在你的身影下匍匐;圣哲的灵魂,在你的双肩上苏醒;思想家的才智,在你的发髻里蠕动。你是诗人的递词者;你是圣贤的启迪人;你是思想家的传授师;你是观察家的提示神。
当我的心厌恶了人类,我的眼懒于再看白昼的时候,便向遥远的旷野走去;因为那里栖息着先人的灵魂。
在那里,我看见一个黑色庞然大物,生着千只脚,信步在平川、幽谷。
在那里,我定神凝视幽暗处的眼睛,侧耳倾听无形翅膀扇动,伸手触摸寂静之神的衣领。
在那里,我面对阴森夜幕,不时自我鼓气壮胆。
在那里,我看到一个巨人身影,耸立天地之间,头顶云朵,身裹雾幔,傲视太阳,戏弄白天,蔑视跪在偶像前熬眼的信徒,斥责身卧锦缎的君王,怒目盯着盗贼的嘴脸,忠实守护在孩童枕边;为烟花女的微笑而悲痛垂泪;因情侣的啼哭而顿绽笑颜;借你的双手,高高举起胸怀宽广的大丈夫;假你的双脚,狠狠踢开心胸狭窄的怯懦汉。
在那里,我看到了你,你也看到了我。你威严,你是我的慈父;我梦想做你的儿子,拆除你我之间的屏障,撕毁你我脸上遮罩着的猜疑面纱。你向我倾诉了你心头的秘密;我向你诉述了我灵魂中的希冀。你的威严化成了比鲜花更美、比蜜语更甜的歌声;我的恐惧变成了比鸟儿安详、可爱的柔情。你把我高高举过头,让我坐在你的肩膀上。你教我放眼远望,洗耳恭听,侃侃叙谈。你教我爱人所不爱,你教我恨人所不恨。你用手指抚摩我的头,于是,我的思想纵横驰骋,化为江河,欢歌奔腾,冲走凋草败叶;你用双唇亲吻我的灵魂,于是,我的灵魂轻轻摇动,化为火炬,炽烧怒燃,吞没枯枝朽木。
夜啊,我与你形影不离,直到我变得和你一模一样。我爱你呀,因为你我口味相投。我了解你啊,变成了你的缩影。你在我那黯淡的心中,布满了耀眼的繁星。夜幕垂降,钟爱之神将群星点缀在苍穹;晨光初照,恐惧之神又将繁星收拢。我心中有一轮圆月,时而闪现在乌云密布的天上,时而出没于充满梦幻的旷野。我那不眠的灵魂何其平静,它道出了敬慕者的心愿,听到了崇拜者祈祷的回声。我的头周围有一层神奇的外壳,临死者的喉鸣声将之撕裂,返老还童者的歌声又把它合缝。
啊,夜呀,我像你;人们会揣测我因此而自豪;而他们,则因自己像火,引以为荣。
我像你,我俩都是无辜的被告。
我的性情、爱好、品格和梦想,无不像你。
我像你,虽然我没有金色云霞桂冠。
我像你,虽然晨姑没给我的衣服绣上金边。
我像你,虽然我身上没有裹着云汉。
我是连绵、舒展、寂静、紊乱的夜。我的黑暗没有开头,也没有终点。当人们的眼睛里闪烁着欢悦光芒站起来时,我的灵魂却凄楚黯然,升入云天。
夜啊,我像你;但是,我的黎明不会降临,直至笑迎大限。
 
 
 
神女
 
神女啊,你想把我带到何方?
穿山越岭,道路崎岖,荆棘丛生,可使我们身登九天,心入深渊。我跟随着你,要走到何月何年?
我扯着你的衣角,宛如孩子跟着母亲。我跟在你的身后,忘却了自己的幻梦。我望着你那羞花容貌,对周围晃动的人影一概视而不见,只觉得你有一种无形力量,将我紧紧引牵。
神女啊,请稍停片刻,让我仔细看看你的容颜!我走累了。这路途多么险,我的心儿为之抖颤。歇歇脚吧!我们已来到三岔路口,这是生与死的界限。我决不再前进一步,除非弄明你的意愿。
神女啊,你听我说。
昨天,我还是一只自由的小鸟,展翅翻飞在湍湍溪流之上,鼓翼翱翔在广阔云天之间;暮色苍茫,我高栖枝头,极目眺望太阳神在傍晚建造、在落山前捣毁的彩霞城郭里的广厦、宫殿。
我像思想、意念,独自驰骋在地北天南,饱赏生活的美妙与欢乐,寻觅世间的奥秘与忧烦。
我又似梦幻,辗转奔波在夜幕之间,穿过窗子缝隙,来到熟睡少女的绣榻,戏逗她们那天真的情感。而后,我又坐在老年人的床边,洗耳恭听他们诉述真诚的心愿。
神女啊,我今天遇到了你。我因吻过你的手而中毒,成了你的一名俘虏,拖着沉重的枷锁,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我成了一条醉汉,仍想喝那夺去我的理智的醇酒,还要亲吻抽打过我的面颊的手掌。
神女啊,你停一停!我的体力已经恢复,我也已砸断了沉重的镣铐,摔碎了斟酒的杯盏。你想让我做什么,要把我带到何方?
我已经恢复了自由。难道你想让我变成一位自由伙伴:傻眼死盯着太阳,徒手抓火不打战?
我再次打开了我的心扉。难道你想陪伴一位消磨时光的青年——白日,似苍鹰盘旋翱翔在大山之间;夜晚,如猛狮雄踞沙漠莽原?
你可满足于一个男子的爱慕——他把爱情看成朋友,拒绝将之当做圣贤?
你可满足于一颗狂爱之心——它既不屈服,也不怕火炼?
你可满足于一颗柔韧的心灵——它在风暴面前摇动,但不被折断;它伴飓风而狂舞,但不会被连根拔起。
你希望我成为一个既不奴役人,又不被人奴役的人吗?
这是我的手,请用你那嫩白的手轻摇!这是我的躯体,请用你那柔软的双臂拥抱!这是我的嘴,请你深深一吻,时间要长,切莫作声。
 
 
 
自尽之前
 
昨天,我心爱的女子坐在这寂静的房间里。
她头靠着这柔软的玫瑰色锦枕,用这只水晶杯饮着掺香精的美酒。
这都是昨天的事。昨天是梦幻,一去不复返。
今天,我心爱的女子已奔向遥远、空荡、荒芜、寒冷的地方,那里被称为空旷淡忘园。
我心爱女子的指纹仍然留在水晶镜子上,她那浓郁、芳香的气息依旧存在我的衣褶里,她的话音依然在我房间里回荡。但是,我心爱的女子却早已奔向远方,那里被称为淡忘园;至于她的指印、香气、魂影,则将留在这个房间,直到明天。那时,我将打开窗子,请来风神,刮走美女留给我的全部赠品。
我心爱女子的画像依旧挂在床边;她写给我的情书,仍然存放在镶嵌着玛瑙、珍珠的银盒子里;她送给我作爱情信物的金黄额发,一直放在麝香衬里的锦囊里边。所有这些,均放在原地,等待着明天。当东方透出黎明曙光,我将打开窗子,让风神显威,把这一切带到黑暗中去,带到哑神栖身的地方。
青年朋友们,我心爱的女子就像你们心上的女子一样,她是一位罕见的女性,造物主赐予她鸽子般的温柔驯从,毒蛇般的反复无常,孔雀般的妖艳妩媚,豺狼般的凶狠残暴,白玫瑰般的丰润多姿,黑夜似的阴森凄迷,外加一把炭灰,一勺海沫。
童年时代,我便认识了那位心爱的女子。我伴着她奔跑嬉戏在田野里;我抓着她的衣角漫步在大街上。
少年时代,我认识了她。在字里行间找到了她的形象;在天空的乌云间,看见了她的身影;从溪水淙淙声里,听到了她那悦耳的歌声。
青年时代,我认识了她。我和她对坐畅谈,征询意见,交流心底秘密,倾吐肺腑忠言。
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昨天。昨天是梦幻,一去不复返。今天,她已奔向遥远、空荡、荒芜、寒冷的地方,人称之曰淡忘园。
我心爱的女子名叫生命。
生命是一位窈窕淑女,令我们神魂为之倾倒。她给我们许下许多愿:假若不能兑现,我们的耐心,便会云消雾散;倘使忠于诺言,我们便永不知厌倦。
生命是美女,用情人的泪水沐浴,以仇敌的鲜血当香水洒身。
生命是美女,身着白昼为表、黑夜衬里的衣衫。
生命是美女,乐意以人心为友,但不愿与之结成终身侣伴。
生命是娼妓,诚然标致;但是,谁与她共枕,必定厌恶她那妖艳容颜。
 
 
 
我们与你们
 
我们是忧愁之子,你们是欢乐之子。
我们是忧愁的儿子,忧愁是神灵的身影,神灵不在邪恶身旁滋生。我们生有痛苦的心灵;痛苦巨大,小小心灵无地容纳。欢笑的人们哪,我们嚎哭,我们悲痛。谁用自己的眼泪洗澡,他将永远洁净。
你们不认识我们,而我们了解你们。你们顺着生活的急流匆匆而去,从不回头望望我们;而我们,则坐在河畔,能看到你们的身影,能听到你们的脚步声。你们听不见我们的呐喊,因为岁月的嘈杂声充斥了你们的耳间;而我们,则能听到你们歌唱,因为黑夜的低声细语启迪了我们的听觉器官。我们能看到你们,因为你们站在黑暗里的光明之处;你们则看不见我们,因为我们坐在光明中的黑影之间。
我们是忧愁的儿子。我们是圣贤,我们是诗人,我们是乐师。我们用心中的丝线为神灵编织衣裳,我们用胸中的种子充满天主的谷仓。你们是欢乐的儿子。你们把自己的心置放在幽静之神的手中,因为它的手指柔软;你们乐意离群索居,因为房中没镜子能照出你们的容面。
我们叹息,花儿嘁嘁,树枝沙沙,溪水淙淙,和着叹息一道升腾;而你们,则在微笑,口里泻出的尽是嘲弄讥讽,酷似蛇毒注入人的伤口中。
我们啼哭,因为我们目睹了寡母的不幸、孤儿的可怜;你们微笑,因为你们的眼里只有黄金闪光。我们垂泪,因为我们耳闻了穷人的呻吟、被压迫者的呐喊;你们欢乐,因为你听到的只有铿锵杯盏。
我们悲哀,因为天主将我们的灵魂与躯壳割裂分离;你们欢欣,因为你们的躯体依附着大地。
我们是忧愁的儿子,你们是欢乐的儿子。来吧,将我们的忧愁根源和你们的欢乐果实一起放在太阳神面前。
你们用奴隶的骷髅砌起了金字塔;至今,金字塔依旧巍然屹立在大漠之上,向历代人倾诉着我们的永恒与你们的灭亡。我们用自由者的手臂捣毁了巴士底狱;各民族人民重复着巴士底狱这个名字,祝福我们,诅咒我们。你们在懦弱者的躯体上筑起了巴比伦空中花园,你们在壮士的坟墓上建造了尼尼微宫殿;如今,巴比伦、尼尼微却成了广漠上骆驼足迹的友伴。我们以玉石雕成了阿施塔特像;如今,玉石静立思动,无声欲言。我们拨动琴弦,欢奏纳哈万德曲;乐曲唤来了知音者们那盘旋翱翔在广阔蓝天上的灵魂。我们用线条和色彩画出了玛丽娅肖像;色彩犹如天使的情感,线条酷似神灵的思想。
你们身不离娱乐场,而娱乐场的魔爪在罗马和安塔基亚的舞台上葬送了多少壮士;我们喜欢寂静,寂静的手指写出了《荷马史诗》、《约伯记》和《特韵长诗》。你们与淫荡之神共枕同眠,淫荡风暴将上千支妇女灵魂的队伍卷入了耻辱、败坏的深渊;我们崇尚离群索居,在幽静的环境里,成就了《悬诗》、《哈姆雷特》和《神曲》名篇。你们与贪婪之心促膝夜谈,贪婪之剑造成了千条血河;我们始终驰骋想像之力,以幻想之手从高天光环采来了智慧花朵。
我们是忧愁之子,你们是欢乐之子。我们的忧愁与你们的欢乐之间障碍重重,羊肠小道崎岖艰险,你们的宝马华车无法通行。
我们同情你们的心胸狭窄,你们却憎恶我们的豁达坦然;站在我们的同情与你们的憎恶之间,时光老人也会感到难堪。
我们接近你们,将你们当做朋友,而你们却攻击我们,把我们看成敌人;友好和敌对之间隔着一条鸿沟,沟中尽是眼泪和污血。
我们为你们建造宫殿,你们却为我们挖掘墓坑;堂皇宫殿与黑暗墓坑之间,人类以铁脚穿行。
我们用鲜花为你们垫路,你们却用蒺藜为我们铺床;真理在鲜花和蒺藜之间久睡长眠。
起初,你们以粗野的软弱对付我们温柔的刚强。你们一时压倒了我们,青蛙似的鼓噪鸣唱;而我们永远地战胜了你们,却像巨人,默不作声。你们把耶稣钉在十字架上,站在四周,嘲笑、亵渎他;但是,时隔不久,耶稣从十字架上下来,巨人般地走去,以灵魂和真理制服人们,将他的尊荣、仁慈洒满人间。
你们毒死了苏格拉底,以石击死了保罗,杀死了伽利略,暗害了阿里·本·艾比·塔里布,绞死了米达哈特帕夏;如今,这些人像凯旋的伟大英雄豪杰,永远活在世人的心间。然而你们,却像覆盖着尘土的僵尸一样留在人们的记忆里,不知是谁把你们埋葬在淡忘与空荡的黑暗之间。
我们是忧愁的儿子,忧愁是乌云,把吉祥、智慧之雨露降在人间大地;你们是欢乐的儿子,欢乐像烟柱,随时可因微风、外力而无踪无迹。
 
 
 
神子与猴孙
 
时代多么奇怪!我们多么奇怪!时代变了,我们也变了。时代前进了,也带着我们前进了。时代揭去自己的面纱,令我们忘却忧烦,笑逐颜开。
昨天,我们还在埋怨、畏惧时代;今天,我们却对它珍惜、喜爱,而且晓得了它的意愿、气质,知道了它的秘密、奥妙所在。
昨天,我们还在小心翼翼地爬行,如同阴森夜里、恐怖日间战栗的人影;今天,我们满怀激情,向山巅挺进,那里潜藏着狂烈风暴、耀眼电闪、震耳雷鸣。
昨天,我们吃着和血的面包,喝着掺泪的苦水;今天,我们从晨姑娘手里接过美味佳肴,畅饮着芳香四溢的玉液琼浆。
昨天,我们是司命之神手中的玩具,司命之神是条醉汉,将我们左右摆弄;今天,醉汉已经清醒,我们逗他笑,哄他玩,欢乐与共。
昨天,我们在偶像前烧香,在怒神前宰牲上供;今天,我们为自己焚香宰牲,因为至大至善之神的庙宇已建在我们心中。
昨天,我们屈从君主,在权贵面前俯首;今天,我们只向真、善、美热诚折腰。
昨天,我们在星相家面前垂泪,畏惧阴阳家的胡言;今天,时代变了,我们也变了,我们只看太阳光焰,只听大海歌唱,只伴狂飙起舞。
昨天,我们拆毁灵魂里的凉亭,为先辈建造坟墓;今天,我们的灵魂变成神圣祭坛,故魂难以靠近,朽手不能扪触。
昨天,我们只是沉默的思想,隐匿在被遗忘的角落中;今天,我们变成了巨大响声,整个寰宇为之震动。
昨天,我们是灰烬下的星星之火;今天,我们变成燎原大火,怒燃在山谷斜坡。
有多少夜晚,我们不能安眠,头枕泥土,身盖雪片,痛哭失去的红运和友伴。有多少白天,我们像无人牧放的群羊,卧在地上,啃食我们的思想,咀嚼我们的情感,然而依旧饥渴难言。有多少时辰,我们站在逝去的日、夜之间,哀号凋零的青春,惊问为何如此孤单;我们凝视着空荡漆黑的苍穹,静听死一样沉寂中的悲叹。
无数代人,像出没墓地的群狼一样飞闪而过;如今,天空晴朗,我们早已清醒,可高枕安度良宵,任想像纵横驰骋。火把在我们周围晃动,伸手可触;鬼魂在我们四周升腾,气息可闻;天神乐队在我们面前经过,我们欢欣陶醉。
昨天,我们是那样;今天,我们的情况变了。我们是神的儿子,这是神施予我们的希望。猴孙们,猴子对你们有何祝愿?
自打你们从地缝里钻出时起,你们可曾前进过一步吗?自打魔鬼扒开你们的眼睛时起,你们可曾抬眼向上看过一次吗?自打毒蛇吻过你们的嘴巴时起,你们可曾说过一句真理吗?自打死鬼塞住你们的耳朵以来,你们可曾听到过生命之神的歌唱吗?
七万年之前,我看到你们像虫蚁一样,在山洞里爬来滚去。
七分钟之前,我透过玻璃窗望去,发现你们正在骷髅胡同里行走,无名鬼为你们带路,奴隶的镣铐羁绊着你们的手脚,死神在你们头上耀武扬威,振翅鼓翼。
你们的今天,就像你们的昨天,也将成为你们的明天。你们将永远像七万年前那样生活下去。
我们昨天是那样,今天迥然不同,这是神赐予神子的福分。猴孙们,猴子对你们有何恩赐?
 
 
 
黑夜与黎明之间
 
你莫作声,我的心!宇宙听不到你的声音。
你莫作声,我的心!哀号者听不进你的声音。
我的心呀,你莫作声!夜下的人影不会留心你的低声细语。黑暗组成的大军不会冲击你的美梦。
我的心呀,你莫作声!且莫说话,直到黎明。耐心等待曙光的人,定会迎来清晨;得到光明喜欢的人,必然热爱光明。
我的心呀,你莫作声!请你侧耳聆听:
我梦见鸟高歌于火山之口。
我看到百合花昂首傲放在雪山之巅。
我看见裸体仙子翩翩起舞于坟墓之间。
我看到儿童们手拿骷髅嬉戏耍玩。
我在梦中看到了这些情景;当我醒来之时,四下环顾,惟见火山爆发,不见鸟展翅,更听不到鸟儿啼鸣。
我看到天上飘下雪花,落满田间谷地,白色殓衣裹住了百合花那僵直的躯体。
我看到沉寂时代面前,坟墓成行,那里既无人轻歌曼舞,也无人祈祷下跪。
我看到骼髅堆成的山丘,那里只能听到风声,听不见人的欢笑。
我醒来所看到的全是痛苦和忧伤,梦中的欢悦究竟奔向了何方?
睡梦里的欢乐是何时消失的?梦境中的画面为何不见踪影?灵魂怎样忍耐,何时才能盼到理想重现于梦中?
我的心啊,请你侧耳聆听:
昨天,我的灵魂是一株挺拔的老树,根扎大地之腹,枝插云天之外。
我的灵魂之树春季开花,夏季结果;秋来之时,我将果子放在银盘里,置于道路中间,供过往行人取而食之,然后各自登程。
秋天过去,秋歌变成痛哭与哀鸣。我再次去看银盘,发现那里只剩下一只果子,那是人们留给我的。我拿起那只果子,放在嘴里一尝,只觉味似苦瓜,酸似未成熟的葡萄。我对自己说:
“真倒霉!我送入人们口中的是诅咒,注入人们心田的是敌意。我的灵魂啊,你的根从大地腹内汲取的甜汁贮存在何处?你的枝条从太阳光中吸收的馨香放在哪里?”
之后,我将我的灵魂之树连根拔起。
我将灵魂之树从它生长的土壤里连根拔起,将时光留给它的纪念品全部抛弃。
我又把我的灵魂之树栽到另一块土地。
我把它栽在远离时光通道的田地里。夜里,我守在树旁,自言自语道:“熬夜能使我接近星辰。”我用我的血和泪将它浇灌,并且说:“我的泪,味道鲜美;我的血,芳香四溢。”
春回大地,我的灵魂之树又开花了。
夏季来临,它又结了果。
金秋到来,我将成熟的果子放在金盘中,置于路口;然而,成群结队的过往行人,谁也不曾伸手取果子。
我拿起一个果子,咬了一口,顿感味甘似蜜,可口似多福河水,醇美赛巴比伦琼浆,芬芳若茉莉花香。我放声呼喊:
“人们不喜欢口中有坑池,也不喜欢腹内藏臼盅;因为坑池是眼泪的女儿,臼盅是鲜血的公子。”
我独坐在我的灵魂树阴之下。我的灵魂之树在远离时光通道的田地上形影相吊。
我的心啊,你莫作声,直至天明。
切莫作声!天空不会吸收你呼出的废气,因为它已被腐尸熏染。
我的心啊,请你留意细听:
昨天,我的思想是一只船,颠簸在万顷波涛之间,随风漂泊,从一个海岸到达另一个海岸。
我的思想之船空空如也,只装着七只杯子,杯里盛满各色颜料,绚丽斑斓,酷似彩虹。
我厌倦了海上漂泊,便说:“我将把我的空空思想之船开回自己出生的祖国的港口。”
我在船两侧涂上落日余晖般的土黄、春葱般的嫩绿、天空似的瓦蓝和晚霞的血红;在船帆上,画上引人注目的奇异图画。涂画完毕,我的思想之船像先知的梦幻一样,开始遨游在浩渺沧海与无垠长天之间。船驶入祖国的港口时,人们争相迎接,人人欢呼雀跃,个个赞不绝口,只听锣鼓齐鸣,凯歌高奏,随之将我迎进城里。
他们之所以那样欢乐,因为我的思想之船外观华丽;其实,谁也不曾进入船里。
也没有人问我从海外带回什么宝贵东西。
谁也料想不到,我竟是空船而归。
那时,我暗自说:“我骗了人们,仅用七杯颜料,便瞒过了他们的锐利目光。”
一年过后,我乘我的思想之船再度出航。
我航至东岛,搜集到没药、乳香、龙涎香和檀香,将之一一装入船舱。
我航至西岛,带回矿产、象牙、宝石、翡翠和美玉。
我航至北岛,带回锦缎、刺绣和开司米。
我航至南鸟,带回铁环铠甲、也门宝剑、长矛利刃和种种枪械。
我的思想之船装满天下奇珍异宝,回到祖国的海港。我说:
“人们必将赞扬我,我亦受之无愧;人们必将载歌载舞迎我进城,我亦功有应得,声誉永垂。”
但是,当我抵达港口时,却没有一个人迎接我;我来到大街上,没有一个人瞧我。
我站在广场上,向人们宣布,我带回天南地北的奇珍异宝,人们这才向我投来目光;虽然人人笑意在面,但眼睛里闪现出来的却是嘲弄神情。时隔不久,人们纷纷弃我而去,随之各奔东西。
我心情抑郁、懊丧,无精打采回到海港。刚看到我的思想之船,便想起一件事情;正是因为这事,我才又开始了海上远航。
我高声呼喊:
“大海的狂涛刷掉了船身上的涂料,我的思想之船露出了船体;风吹、日晒、雨淋,剥去了船帆上的画图,使之变成了灰色褴褛衣。”
我把带回来的珍宝装入棺木,再将棺木推入水里。之后,我回到乡亲们中间。可是,他们都不理睬我,因为他们的眼睛只能看到表面。
就在那时,我丢下我的思想之船,来到死神城,坐在粉饰一新的坟墓中间,开始探索死亡的秘密。
我的心啊,你莫作声。直至天明。切莫开口!狂风正嘲笑你的细语,山谷不会送回你的弦鸣。
我的心哪,你瞧,东方已经破晓。假如你能说话,就请痛痛快快地说吧!
我的心哪,你看,这就是黎明大军。黑夜的寂静可曾给你留下歌曲,让你唱着它迎接黎明?
我的心哪,你瞧,这是鸽子、鸟群,翻飞起舞在山谷上啊。黑夜的恐惧可曾施予你强健翅膀,让你陪伴它们在碧空翱翔?
我的心哪,你瞧,牧人赶着羊群。夜下人影可曾给你留下旨意,让你随牧羊人一道奔向绿原草地?
我的心哪,你看,这群青年小伙子,正漫步走向葡萄园。莫非你不想站起来,和他们一起到园中玩玩?
我的心啊,快起来吧,和黎明一道行动!黑夜已经过去,恐怖与梦幻也一消而净。
起来吧,我的心,高声歌唱吧!谁不与黎明一道和声歌唱,便会永远留在黑夜之中。
 
 
 
麻醉药与手术刀
 
“他是个极端主义分子,简直到了疯狂的地步。”
“他是个空想主义者。他写东西目的在于毁灭青年的道德。”
“假若已婚和未婚男女遵从纪伯伦关于婚姻的见解,那么,家庭支柱就要倾倒,人类联盟大厦就要坍塌,世界将变成地狱,民众必沦为鬼魂。”
“不要看他的文笔多么优美!他是人类的敌人之一。”
“他是个无政府主义者。他是个叛教者。我们奉劝吉祥山上的居民唾弃他的学说,烧掉他的著作,以免其中任何东西粘在他们的灵魂上。”
“我已读过他的《折断的翅膀》,我发觉那是夹在肥肉里的毒药。”
这都是人们谈论我的话语。他们说对了,我正是个极端主义分子,简直到了疯狂的程度。我的破坏倾向胜过建设倾向。我打内心里讨厌人们所崇拜的东西,喜欢被人拒之于门外的东西。假若我能够把人类的传统、习惯和信仰连根拔掉,我会一分钟也不迟疑。至于有人说我的作品是“夹在肥肉里的毒药”,则自有话语揭开藏在厚面纱之后的事实——赤裸裸的事实则是,我不但没有往肥肉里夹毒药,反而将夹在肥肉里的毒药取了出来……而且我把毒药倒在了干净透明的杯中。
那些在他们自己的灵魂面前向我道歉,说什么“他是个空想主义者,常遨游乌云之间”的人,正是他们凝目注视着那透明杯中闪闪放光的东西,放弃了其中被他们称为“毒药”的饮料。因为他们的胃口太弱,无力消化它。
也许这段引言显得粗糙冒昧。可是,冒昧加粗糙不是比背叛加光滑更好一些吗?冒昧毕竟是自我表现,而背叛则穿着为他人剪裁的外衣。
东方人要求作家像蜜蜂,翩跹飞舞田野之中,采集百花果糖,加工而成蜜丸。
东方人喜欢蜂蜜,以为除了蜂蜜别无美食。他们吃蜜过多,甚至他们本身也变成了蜜,变成了在火前流动、只有放在冰块上才凝固的蜜。
东方人要求诗人燃烧自己作为香,供在他们的君王、统治者和大主教面前。东方的天空已布满从御座、祭坛和坟茔边升起的烟云,然而他们还不满足。在我们这个时代,有能与穆台奈比〔3〕相媲美的赞颂诗人,有与韩莎〔4〕相似的悲悼诗人,有大大胜过莎菲丁·哈里〔5〕风雅的贺喜诗人。
东方人要求学者研究其父辈及祖辈的历史,要求深入研究他们的遗迹、习惯和传统,在他们那些冗长的语言、纷杂的派生词语和名目繁琐的修辞中消磨自己的日日夜夜。
东方人要求思想家在他们的耳边重复白德巴〔6〕、伊木·路西德〔7〕、艾弗拉姆·赛尔亚尼〔8〕和约翰·迪马仕基〔9〕说过的那些话。要求思想家在写作中不要超越愚昧的训诫和拙劣的引导以及二者所引用的格言和经文的界限。其实,谁要沿着那些经文行路,其生命必然像生存在阴影下的柔弱小草;其灵魂也像掺了一点儿鸦片的温水。
简而言之,东方人生活在已经逝去的舞台上,喜欢消极的、供消遣的东西,讨厌积极的、纯净的、能够刺激他们,并且促使他们从充满平静美梦的沉睡中苏醒过来的原则和教诲。
东方乃一病夫,遭到种种疾病侵袭,遇重重瘟疫骚扰,终于适应了久病,习惯了疼痛,不仅视痼疾和病痛为先天特性,且将之当做上好缺陷,与高尚灵魂和健全肌体密不可分;谁若没有此种缺陷,就被看成是被剥夺了天赋之才和理想完美的残废人。
东方的医生多,常守在病榻左右,为其病进行会诊。可是,他们只给东方开短效麻醉药,只能延长病期,却不能祛病。
精神麻醉剂品种繁杂,形式多样,花色纷繁。也许就像疾病相互传染那样,某种麻醉剂生自另一种麻醉剂。每当东方身上增添一种新病时,其医生便为之发明一种新的麻醉药。
至于导致那些麻醉剂出现的原因,则是多方面的,其最重要者是病人屈从于著名的宿命论哲学,此外还有医生的胆怯,生怕有效药物引起疼痛。
给您举几个有关麻醉剂和镇静剂的例子,都是东方医生们用来治疗家庭、国家和宗教的疾病的:
由于种种实实在在、活活生生的原因,丈夫讨厌妻子,妻子也厌恶了丈夫,于是夫妻争吵不息,相互打架,彼此疏远。可是,没过一天一夜,男方的亲戚便去找女方的亲戚,相互交换修整过的意见和装饰过的想法,并一致同意让夫妻破镜重圆。于是,他们把女方找来,用令其害羞、却不能使其信服的、捏造的训诫迷惑她的情感。而后,他们又把男方招来,用能够软化其思想、但不能改变其意志的花言巧语和格言谚语蒙盖他的头脑。就这样,一对灵魂深处彼此厌恶的夫妻——暂时地——和解了;双方不顾各自的内心意愿,重聚一堂。直至漆皮“脱落”,亲朋们使用的麻醉药失效,男方重表厌恶情感,女方摘下痛苦面纱。可是,那些第一次制造和解的人们,仍要再显身手;而尝过一口麻醉药的人,也是不会拒绝饮上满满一杯的。
人们起来反对暴虐政府或陈旧制度,于是组成一个旨在振兴与解放的改革协会,他们勇敢地发表演说,热情地激扬文字,发表条例和纲领,派遣代表和代表团。然而没过一两个月,我们便听说政府关押了协会的头头,或者许给其一个官职。至于改革协会,则已听不见它的什么消息,因其成员已喝过众所熟悉的麻醉药,均已平静、降服了。
一伙人反对宗教首领,由于某些带有根本性的问题,他们批评首领本人,否定他的功绩,厌恶他的所作所为,继而威胁他说,他们要改信另外一种更近乎情理、更远离空想和迷信的学说。可是,时隔不久,我们便听说国家的谋士们已消除了牧人与羊群之间的分歧,借助神奇麻醉剂的功效,恢复了首领的个人尊严,又将盲目服从回植到了忤逆的被领导者的灵魂之中。
懦弱的受压迫者抱怨强大的暴虐者对自己压迫过甚,邻居却对他说:“别说啦!反抗者是要被处剜眼之刑的。”
乡下人怀疑修道士的虔诚与忠良,同伴会对他说:“莫作声!书上有言:要听他们说话,莫照他们行事。”
学生反对死记硬背巴士拉和库法学派关于语言的论文,老师便对他们说:“懒汉和疲疲沓沓的人在为自己制造比罪过还丑恶的借口。”
少女不肯遵循老妪的习惯,母亲便对女儿说:“女儿并不比母亲优越;母亲走过的路,你也正在走。”
青年询问宗教附属物的含义,牧师便对青年说:“谁不用信仰的目光去进行观察,谁便在这个世界上只能看到烟和雾。”
就这样,时光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地过去了。东方人沉睡在自己那柔软的病榻上,间或被跳蚤咬上一口,醒来一分钟,随后又入梦乡;由于受控于混在血液中、流在血管里的麻醉剂,只得世代沉睡下去。当一个人起来,大声呼唤那些酣睡者,使他们的住宅、庙宇和法庭充满喧嚣声时,他们这才开启那被永恒困倦封闭的眼帘,然后打着哈欠,说道:“好一个粗鲁无礼貌的年轻人,自己不睡,也不让人家好好睡一觉!”随即合上眼,对自己的灵魂耳语道:“他是个不信神的叛教徒,正在毁坏青年人的道德观念,捣毁先辈的大厦,用毒箭射杀人性。”
我曾不止一次自问,我是不是一个拒绝饮服麻醉剂和镇静剂的叛逆清醒者,然而我的灵魂只是用含糊不清的词语回答我。可是,当我听到人们咒骂我的名字、厌恶我的主张时,我方才相信自己确实醒着,知道自己没有降服甜美的梦幻和可爱的空想,而是自求孤独人们当中的一员:生命正带着他们走在满种荆棘与鲜花,又被凶狠豺狼和善歌夜莺包围的羊肠小道上。
假若醒悟是一种美德,那么,我会羞于冒充自是清醒者。可是,它并不是什么美德,而是一种奇妙的现实,突然展现在自寻孤独的人面前;而他们则被一条看不见的线牵引着,边凝神注视它那庄重的含义,边不由自主地跟着它向前走去。
我确信,羞于展示个人的真情实况,那是一种地地道道的虚伪,而在东方人那里却被称做“富有教养”。
来日,文学思想家们读了前面这些文字,会烦躁不安地说:“他是个从阴暗面观察生活的极端分子。只要他总在我们中间,为我们的处境而痛苦、号丧、叹息、落泪,那么,他眼里看到的只能是一片黑暗。”
我要对这些文学思想家们说:“我哭东方,因为在灵床前跳舞是十足癫狂。”
我之所以为东方人哭泣,因为在疾病面前嬉笑是双料愚昧。
我之所以为那可爱的国度哀号,因为在失明的受灾者面前唱歌是盲目呆钝。
我之所以激进,因为揭示真理的温和主义者只道出真理的一半,而把另一半遮盖在恐惧的幕帘之后,惟恐人们百般猜忌,说三道四。
我看见腐尸,由衷感到厌恶,禁不住五脏六腑翻腾,神慌意乱难耐。我不能面对腐尸而坐,而左放一杯清凉饮料,右置一盘香甜点心。
如若有人想把我的哀号换成欢笑,欲将我的厌恶化为同情,并把我的激进变为温和,那么,他应该让我看到东方人当中有一位公正的执政者和一位正直的立法官,还应该让我看到一位按照自己的教导行事的教长,以及一位用看待自己的眼光去看待自己妻子的丈夫。
假如有人想让我跳舞,听我击鼓吹笛,那么,他应该请我到新郎家去,而不应把我留在坟茔之间。
 
 
 
金玉其外
 
赛勒曼先生
他五十六岁,衣着华丽,身材苗条,蓄着两撇弯胡,皮鞋锃亮,脚穿丝袜,抽着高级香烟。他的手光滑细腻,拄着一根漂亮手杖,把手是镀金的,且镶嵌着宝石。他常在大饭店进餐,那里是显贵名流光顾聚会之地。他外出游山玩水,坐的是两匹宝马拉的豪华篷车。
赛勒曼先生未从父亲那里继承到什么钱财,因其父一生贫困,没从先人那里继承到任何财产,虽先辈曾经过商。
赛勒曼先生很懒,厌恶工作,自感地位低下。一次,我们听他说:“我的身体与性格不适于干活,只有那些性情冷漠、体躯粗壮的人才能劳作。”
那么,赛勒曼先生究竟是怎样弄到钱财,又是哪位神仙将他手中黄土化为金银的呢?
那是镀银粪团的秘密之一,依兹拉伊〔10〕曾向我们揭示过,我们将之告诉你们:
五年前,赛勒曼与富孀珐希玛结了婚。珐希玛的亡夫白图莱斯·努阿曼生前是位富商,在其同伴中间,以兢兢业业、忠诚坚韧而著称。珐希玛女士年已四十有五,而性情、爱好却似十六七岁的少女。现在,她染着头发,画眼描眉,浓妆艳抹。但是,午夜之前,她总也见不到赛勒曼;即使偶尔见面,她从他那里得到的,也只是冷酷的目光和暴烈的词语。因为赛勒曼终日忙于挥霍其妻前夫用辛勤汗水换来的钱财。
 
艾迪布先生
他是个二十七岁的青年人。他生着一副大鼻子,两只小眼睛;脸总是那样肮脏;双手沾染墨迹,指甲里积满污垢。他的衣边破破烂烂,衣角上落满油及咖啡污迹。所有这些丑陋外表,均非贫穷与饥馑之象征,而是粗心大意的结果,原因是他心不在此,整日忙于思考精神大事、疑难问题及神学题目……我们听他引证艾敏·君迪〔11〕的话,说道:“一心不可二用!那就是说,一个文学家不能同时操笔又讲卫生。”
艾迪布先生健谈,说起话来便会忘掉一切。据我们所知,他曾在贝鲁特的一所学校里读过两年书,从一位名师学习修辞学、作诗及写信、作文。然而直到如今,他一点东西也没有发表过;其原因是多方面的,最重要的是阿拉伯报业衰退,读者愚昧。
最近,艾迪布先生开始致力于古今哲学研究。他同时钦佩苏格拉底〔12〕和尼采〔13〕。他欣赏使徒奥古斯丁〔14〕的言论,爱读法国两位启蒙思想家伏尔泰〔15〕和卢梭〔16〕的文章。一次,我们在婚礼晚会上见到他,人们围着他放歌纵酒;而他则以他那闻名的口才大谈莎士比亚〔17〕的悲剧《哈姆雷特》!另一次,我们见他走在为一头面人物送葬的队伍当中,送殡者走在他的身旁,一个个低着头,面带忧伤神情;而他则以他那尽人皆知的口才扯谈艾布·努瓦斯〔18〕的酒诗及伊本·法里德〔19〕的精神恋爱诗!
艾迪布先生为何活着,在旧书故纸堆里打发日子的目的何在呢?为什么不弄来一头小毛驴,加入足智多谋、强而有益者的行列之中去呢?
那是镀银粪团的秘密之一,魔王曾向我们揭示过,我们将之告诉你们:
三年前,艾迪布作了一首歌颂穆特朗阁下的长诗,之后在哈比卜·赛勒旺家,当着穆特朗的面唱那首诗。唱完长诗,穆特朗把艾迪布叫过去,用手拍着他的肩膀,微笑着说:“孩子,真主宽恕你。你真是一位出色的诗人,聪明的文学家!我为你这样的人感到自豪!毫无疑问,你将成为东方一位伟人。”
自那时至今,艾迪布的父亲、叔伯和舅舅,无不望着他,得意洋洋地说:
“穆特朗不是说过,你将成为一位东方伟人吗?!”
 
法里德贝克
他年近四十,高个子,小脑袋。大嘴巴,前额窄而秃。他走路懒洋洋的,挺着厚实胸脯,伸着长长脖子;他的脚步具有一种特殊节奏,酷似骆驼背负驼轿蹒跚行进。他说起话来,声音洪亮,气势雄壮;假若不认识他,还以为是某位部长大人正向手下人发布关于奴隶事宜安排的命令呢。
法里德平时没有什么工作,只是扎扎人堆,历数家庭光荣史,宣扬自己的高贵血统。他喜欢谈论伟人及英雄的事迹,如拿破仑、安塔拉〔20〕等。他特别喜爱武器,收集了许多件珍贵武器,整整齐齐地挂在墙上,但他根本不会使用任何一件。
他有句格言:上帝创造了人,并将人分成不同阶层,有的当官,有的伺候人:其中的老百姓是自由的驴子,只有主人骑上,它才开始行走;其中的弱者只会握笔,强者才能舞剑。
究竟法里德贝克妄自尊大、目空一切、夸夸其谈、自鸣得意、趾高气扬的原因何在呢?
那是镀银粪团的秘密之一,天使曾向我们揭示过,我们将之讲给你们:
十九世纪的头三分之一年代里,当白什尔·舍哈比国王带着一帮人走过黎巴嫩山谷时,曾路经法里德祖父曼苏尔居住的村子附近。那天,天气很热,太阳朝大地射来火辣辣的光箭,几乎将地上的一切烧焦。国王下马对大家说:“大家来呀,我们在那棵冬青槲树阴下歇息一下吧!”
曼苏尔得知此事,唤来四邻农夫,告诉他们说,国王就在他们的村子附近休息。农夫们带着无花果、葡萄、牛奶、醇酒和蜂蜜,跟着曼苏尔,向那棵树走去。来到国王休息的地方,曼苏尔走向前去,亲吻国王的衣角,然后宰了一只羊,并且高声喊道:
“这就是我们的国王,是主的恩赐!”
国王见曼苏尔如此慷慨,心中高兴异常,当即赐之衣袍一件,并说:
“自现在开始,我特别任命你为该村长老,你村村民今年免纳钱粮。”
那天夜里,国王走后,全体村民聚集在曼苏尔长老家中,异口同声称呼曼苏尔为头领,决心与之同呼吸共命运。
镀银粪团,金玉其外,但有数不清的秘密,每日每夜都有妖魔鬼怪向我们揭示,我们将在时代将我们送入蓝色晚霞里之前告诉你们。现在已是午夜,我们的眼帘已对熬夜感到厌倦,请允许我们安歇,但愿幻想新娘会把我们的灵魂带往一个更加净洁的世界。
 
 
 
梦幻
 
夜阑人静,大地上万物都进入了梦乡。我下了床,走向大海,心想:“大海是彻夜不寐的,醒着的大海会让一个失眠的灵魂得到慰藉。”
我走到海滨时,雾霭已从峰峦山巅上消退下来,笼罩着四处,好似灰色的纱巾蒙在妙龄少女俊秀的脸上。我站在那里,凝视着海浪汹涌,倾听着海涛轰鸣,思考着,是一种什么力量蕴藏在这大海后面,将它推动,那力量有时同风暴一起奔驰,与火山一道沸腾;有时又似百花喜笑颜开,同溪流合唱歌咏。
一会儿,我回眸一望,只见三个人影坐在附近的一块礁石上。雾似青纱,遮着他们,时隐时现。我缓步朝他们走去,仿佛他们身上有什么吸引力,使我身不由己地倾向于他们。
离他们只有几步远了,我停了下来,注视着他们,仿佛那地方有一种魔力,使我的意志凝固了,唤醒我灵魂中的幻想。
正当此时,三个影子中的一个站起身来,用一种似乎发自海底的深沉的声音说道:
“生活没有爱情,就像一株没有花果的树;爱情没有美,好似没有芳香的花,没有种子的果……生活、爱情和美,这是绝对独立的,不能变更也无法分离的三位一体。”说完,他坐了下来。
第二个影子站了起来,用一种仿佛海涛咆哮的声音说:
“生活没有反叛,好似四季缺了春天;反叛而无真理,则像春天降临在干旱不毛的沙漠里……生活、反叛与真理,这是不可分离,也不能更变的三位一体。”
随后,第三个影子挺身而起,用雷鸣般的声音说道:
“生活没有自由,就像躯体没有灵魂;自由没有思想,则似飘零的游魂……生活、自由和思想,这是千秋万代永不会灭亡,绝不会消失的三位一体。”
接着,三个影子站在一起,用惊天动地的声音齐声说道:
“爱情及其结晶,反叛与其成果,自由同其产物,这是主显示的现象,而主则是理智世界的良知。”
当时,寂静中隐约能听到一些无形翅膀的轻轻拍击声,感到空中有些看不见的躯体在瑟瑟战栗。我闭上两眼,谛听着刚才听到的那些话语的回音。等我睁开两眼,再一瞧时,却只见大海上浓雾弥漫,我走近刚才那三个影子坐过的礁石,只见一条气柱蒸腾升上云霄。
 
 
 
黑夜里
 
写在饥馑的日子里
黑夜里,我们相互呼唤。
黑夜里,死神的影子矗立在我们中间。我们呼救,我们呐喊。死神的翅膀将我们遮掩,死神的巨手把我们的灵魂推向深渊,死神极目凝视着遥远的曙光,犹如火炬一般。
死神在黑夜里行走。我们恐惧,我们哭泣,跟在死神背后,谁也不能停下脚步,谁也不敢不跟着死神朝前走。
死神在黑夜里行走,我们跟在后头。每当死神回头一望,我们当中便有千人倒在路旁。倒下的人长眠不醒;未倒下者,屈从死神的意志,继续走向前方,而且知道自己也要倒下去,将与那沉睡的人一道久眠路旁。至于死神,则一直走下去,极目凝视着遥远的曙光。
黑夜里,哥哥呼唤弟弟,父亲呼唤儿子,母亲呼唤孩儿。我们人人饥饿难耐,筋疲力尽,苦苦挣扎。至于死神,则既不饿,也不渴,因为它吞食着我们的灵魂和肌体,吮吸着我们的鲜血和眼泪,但总也吃不饱,喝不足。
头更里,孩儿呼叫母亲说:“妈妈,我饿。”母亲回答:“孩子,忍耐一会儿吧!”
二更天,孩子又喊妈妈:“妈妈,我饿了,给我块面包吧!”母亲回答道:“孩子,我们没有面包。”
三更里,死神走过母亲和孩子的身边,拍翅抽击母子俩,母子倒在了路旁。至于死神,则朝前走去,极目凝视着遥远的曙光。
清晨,男子走向田间寻找食物,发现那里只有石头和泥土。
正午,男子回到妻儿身边,精疲力竭,空手而还。
夜里,死神经过夫妻儿女身旁,发现他们都已躺在地上,进入梦乡。死神笑着走去,极目凝视着遥远的曙光。
清早,农夫离开茅屋向城里走去,口袋里装着母亲和姐妹的首饰。打算卖掉首饰,换取面粉。傍晚,农夫回到村里,手中既没食物,亦无首饰,发现母亲和姐妹都已躺在地上。她们的眼睛仍然望着远方。于是,农夫张开双臂,飞向天空,然后落到洼地,就像猎手射中的鸟儿一样。晚间,死神经过农夫及其母亲和姐妹的身旁,发现他们均已倒在地上,便微笑而去,极目凝视着遥远的曙光。
黑夜里,黑夜没有止境,我们呼唤行走在白日光明中的人们,你们可听得到我们的声音?
我们将死者的灵魂派遣到你们那里当使者,你们可听得懂他们的言语?
东风带走了我们的魂灵,是否已到达你们那遥远的岸边,将重载卸到了你们的肩上?当你们知道了我们的处境,是前来搭救我们,还是无动于衷,说:“处在光明之中的人能为身陷黑暗者做点什么?承蒙天意,就让死者掩埋死者。”
正可谓天意如此。
但是,难道你们就不能使你们的灵魂高尚,更高尚?上帝使你们顺从天意,成为我们的助手。
黑夜里,我们相互呼唤。
黑夜里,哥哥呼唤弟弟,母亲呼唤儿子,丈夫呼唤妻子,情哥呼唤情妹。我们的声音彼此交融,直升太苍;死神暂停脚步,讥笑我们,蔑视我们,然后走去,极目凝视着遥远的曙光。
 
 
 
龋齿
 
我口里有一颗龋齿,千万百计折磨我的神志:白日里,它静静伏兵以待;黑夜里,牙科医生安歇,药房闭门,它便猖獗一时。
一天,我终于忍无可忍,于是走访医生。我对医生说:“请拔除我这颗龋齿吧!它使我尝不到睡梦的香甜,将宁静的夜晚化成了呻吟和吁叹。”
医生摇头说:“倘若能够医治,千万不要拔掉龋齿。”
说罢,医生动手钻磨、清洗,除掉龋齿上的病迹;直到再无虫蛀部分,便在牙洞间填充以真金。之后,医生夸口说:“病牙已经变得坚固结实,胜过了你那健康的牙齿。”我相信他的话,递上一把第纳尔,高兴地和牙医告辞。
一周未过,这颗倒霉的牙齿又来折磨我,它驱散了我心中的歌,代之注入以临死者发出的喉鸣和深渊中传来的啼哭声。
我走访另一位牙医。我坚决地说:“请拔除这颗填金的坏牙吧!不要犹豫,不要迟疑!‘挨棍子打的人不同于数棍数的人。’”
医生动手拔牙。那是剧烈疼痛的时刻,然而也是吉祥欣喜之时。
医生拔下那颗病齿,仔细检查。之后,对我说:“对,应该拔除!病在牙根,已经没有希望治愈。”
那天晚上,我安然入睡,睡得恬恬酣畅,因此,我深深感激这拔除之功。
在人类社会的口中,有许多龋齿,虫疾蔓延,直蛀其颌。但是,人类社会却不拔除这些病齿,以求摆脱痛苦,而是满足于治疗调理,清洁表面,用闪光的金子填充牙洞。
有多少医生,只用华丽的涂料、光亮的金属来装饰人的牙齿!有多少患者,屈从于好心医生的意愿,呻吟着接受调治,受骗而死!
然而,病死的民族不能复生,无法向公众阐述精神病因,也不能讲明置诸民族于死地的社会疾病的症结。
在叙利亚民族的口中,生着肮脏发黑的龋齿,散发着恶臭。医生们对这些龋齿进行清洗,填充磁粉,外裹上金壳,均无济于事;要想治愈,除非连根拔掉。生着龋齿的民族,其肠胃甚弱。世界上因消化不良而衰亡的民族,数不胜数。
谁想看看叙利亚的龋齿,请到学校里去。在那里,未来的人们可以弄清艾河法士的那些话来自西伯维;而西伯维则是从驾驼轿的人那里听来的。
或者到法庭去,在那时,杂技式的才智戏弄诉讼案件,就像猫戏逗捉来的老鼠一般。
或者到穷人家里去,那里充满恐惧、怯懦和愚昧。
此后,再去访问牙医。牙医手指轻柔,机械精密,麻药齐备。他们天天都在填补龋齿的窟窿,清洁有病部位。如果想和他们谈谈,吸收他们的才智,就会知道他是才子和雄辩家。他们组织协会,举行会议。他们在俱乐部、广场发表演说。他们谈话的声调和谐,比石磨的声音悦耳,较七月夜下的蛙鸣高亢。
但是,倘若有人对他们说,叙利亚民族正用龋齿吃着赖以生存的食物,口口食物都混杂着有毒的唾液,会引起肠胃病,牙医们就会回答说:“是的,我们正在研究最新药品和最新麻醉剂。”
有人对牙医们说:“你们何不连根拔除龋齿?”他们会取笑他,说他没有对深奥的牙医术进行研究。
假如再要问下去,牙医们便会远远离去,并且厌烦地自言自语:“在这个世界上,幻想家何其多!他们的梦想又是多么美妙啊!”
 
 
 
节日的夜
 
夜幕降临,黑暗笼罩了城市,公馆和民宅亮光闪烁。人们涌向大街,个个身着节日新衣,人人面带欣喜自足神采,呼出的气中也散发着饭菜和酒的香味……
我独自漫步,远避拥挤与嘈杂,思念着节日的主人。
我想着那位若干代人的圣贤,生于贫困,毕生生活清苦,最后被钉在十字架上……
我想到,在叙利亚的一个小村子里,一个完美灵魂燃点起的那柄火炬,超越飞鸟,穿过一个又一个文明时代……
我来到公园,坐在一条木椅上,透过光秃秃的枝条,向拥挤的大街望去,远远地听赏行进在嬉戏、闲逛队列中庆祝节日的人们唱的歌声……
一个时辰的思考与梦幻之后,我回头一看,只见一男子坐在我的旁边,手里拿着一根棍子,正用棍端在地上画着模模糊糊的线条……我心想:他像我一样是个孤独汉。我仔细打量他的外貌,但见他衣衫褴褛,头发蓬乱;虽然如此,却不乏庄重、严肃气质……似乎他已觉察到我在打量他的外表和容貌,于是转过脸来,用深沉稳重的声音说:“晚安!”我随后还礼:“晚上好。”
之后,他又用棍子在地面上画了起来。我很喜欢他的声调。片刻过后,我又问他:“你不是本城人吧?”
他回答:“在本城,我是个异乡客;在每座城市里,我都是异乡人。”
我说:“在这样的时节里,人们之间亲热、和气、关心、同情,就连外乡人也会忘却寄居他乡的压抑与寂寞。”
他说:“在这样的日子里,我感到比平日更加寂寞苦闷。”
说完,他目光转向灰暗天空,双眼圆瞪,双唇颤动,仿佛从天幕上看到了遥远故乡的影子。
我说:“这时节,人们相互关心,富人念穷汉,强者怜弱夫。”
他说:“是啊。富人对穷人的怜悯,只不过是一种自爱;强者对弱夫的同情,不过是一种炫耀优越感的形式罢了。”
“也许你说得对。”我说,“可是,强大的富人心中的愿望和爱好,与柔弱的穷人有何相干呢?可怜的饿汉梦想得到的是面包,而不会去想做面包时如何揉面。”
他说:“受赠者不考虑什么,而施主则应该三思。”
他的话令我惊异。我再次端详他那奇异外貌和破烂衣衫……
一阵沉默之后,我望着他,说:“看来你很是饥馑,何不去要一两个迪尔汗〔21〕呢?”
他的双唇间绽出苦涩的微笑。他回答道:“是的,我确实正遭受饥馑之苦,但我需要的不是钱。”
“你需要什么?”我问。
“我需要一个栖身之地……需要一个头靠一靠的地方。”他回答。
“从我这里拿两个迪尔汗,到客栈开间房子去。”我说。
“我去过本城的每一个客栈,没找到一间空房;我敲过每家的门,没看到我的一位朋友;我进过每个饭堂,没人给我一个面包。”他说。
我心想:好怪的年轻人,说起话来,时而像个哲学家,时而又像个疯子!
可是,“疯子”一词刚刚敲击我的灵魂的耳膜,他便凝目注视着我,提高声音说:“是的,我是疯子。像我这样栖身无地、饥而无食的异乡人都是疯子。”
我更正想法,乞求宽恕道:“请原谅我的猜测。我不晓得你究竟是何许人,只觉得你的话新奇。能否接受我的邀请,和我一起到我家过夜呢?”
“你家的门,我敲过千百次,没人给我开呀!”他说。
我确信他是疯子,于是说:
“现在去吧,到我家过夜去吧!”
他抬起头来,说:“假若你知道我是何许人,你是不会邀请我的。”
“你是何许人?”我问。
他声如洪水咆哮回答:“我是革命,专兴各民族之所灭;我是暴风,专摧历代所立之偶像;我来到大地上,是为了抛剑,而不是为了丢弃和平。”
他站起来,但见他身材修长,面放光芒,伸展双臂,双掌上显现出钉痕。我立即跪在他的面前,高声呼唤:“耶稣基督……”
当时,我听他说:“世界都把我的名字及岁月围绕着我的名字叙说的传统作为节日来庆祝。而我呢,却是个异乡客,游荡在大地的西方和东方,百姓们无人知道我的真情实况。”
狐狸有穴,天鸟有巢,人类之子却无一枕之席。
其时,我翘首远望,眼前只有一炷香,传入耳际的只有发自永恒世界深处的夜的声音。
 
 
 
巨人
 
用墨水书写与用心血书写大不相同。
烦恼造成的沉默不同于痛苦酿就的无声。
至于我,我已沉默无语,因为世界的耳朵已避开弱者的轻声细语、低沉呻吟,转而倾听深谷的痛哭、号啕、呐喊、喧嚣。当隐藏在天良中的那种醉心于以大炮当口舌、弹药当词语的力量讲话时,弱者理当缄默。
我们正处于这么一个时代:其最小的微不足道之事也比你们干的大事大;扰乱我们的思想、意向、情感的事情,已隐没在暗影之中;嘲弄我们的见解和原则的疑难问题,已隐匿在疏忽面纱之后。至于那美妙的幻梦和蹒跚在我们直觉舞台上的清丽的身影,也已云消雾散,代之而来的是行走如风、起伏若海、呼吸似火山的巨人。
巨人们之间的争斗结束之后,世界会走向何方?
村夫能回到田间,在死神种下骷髅的地方撒播种子吗?
牧人会将牲畜赶到地面被剑矛刺破、水源混合着血浆的草原去吗?
信徒会在群魔乱舞的寺庙里顶礼膜拜吗?诗人会在烟雾掩映的晨光中吟诗作赋吗?歌手能在阴森静夜里放开歌喉吗?
母亲能安坐婴儿床边,不再为明天担惊受怕,从容不迫哼吟摇篮曲吗?
情侣能在敌对双方搏斗厮杀过的地方拥抱接吻吗?
四月还会重返大地,用它那绚丽的衣衫来遮掩大地那挂彩的肢体吗?
你们的祖国和我的祖国会走向何方?哪位巨人将占领使我们在阳光下长大成人的丘陵、高原呢?
叙利亚将被抛入狼窝、猪圈,还是被暴风卷进狮穴、鹰巢呢?
黎明的曙光还会升上黎巴嫩的山巅吗?
每当我孤独幽居时,总是向自己提出这些问题。但是,灵魂如同天命,它能看而不能说话,只顾向前走而不回头;它虽然眼明腿快,却笨嘴拙舌。
众人啊,在你们中间,谁不日夜自问:巨人戴上用孤儿寡母的眼泪织成的面罩之后,地球及人类的命运将会怎样?
我素来欢喜探索发展和进化的规律。据我所知,发展、进化规律不仅适用于抽象存在,而且也适用于具体存在;无论是宗教还是政府,都依此规律渐臻完善,犹如万物之适应性日益增强。至于倒退则只见外貌,衰败则仅在外表。
进化规律这棵大树,其枝杈繁多,互不交织,然而俱生自同根。但是,此规律的外观显得残酷、暴虐,为狭隘的思想所不承认,为软弱的心所弃绝。此规律的内部,却是正大光明之至:它坚持比众人的权力更加高尚的权力,它向往比众人的目标更加崇高的目标,它倾听被淹没在恐惧和甜言中的难民的叹息和呻吟。
在我的周围,到处都是侏儒,他们从远处争相观看巨人的身影。他们在睡梦中听到巨人的喝彩回声,便青蛙似的鼓噪道:“世界已回到了原始时代。数代人用知识和艺术建造起来的大厦,已被野蛮人的贪婪、自私所毁坏。如今,我们像山顶洞人一样,不同的只是创造了用于毁坏的机器和用于制造死亡的阴谋诡计。”
侏儒们将科学家的良心同自己的良心进行了比较,并且用保护个人生存的思想对生存的目的进行了一番分析之后,才说出了这几句话:仿佛太阳只是为了供他们取暖而存在,似乎大海的存在也只是为了供他们洗脚。
巨人像风,从生活内部、视野之后、造化深处,从一切保存宇宙秘密的地方冲出来,乌云似的上升,与大山交会。如今,巨人们相互争斗,来解决地球上的难题。
至于人类和人类脑海中的一切知识、学问以及他们心中的爱与憎、忍耐与苦衷,则都是巨人们顺手取来玩耍的东西,借以达到自己的神秘目的。
淌出的鲜血,将流成天堂里的多福河;洒落的泪水,将生出芳香四溢的花朵;逝去的灵魂,将成群结队升上遥远的天际,化成新的曙光。人们终于懂得了自己从苦难市集买到了真理;为真理而不惜钱财的人,是不会亏本的。
四月必将重返人间;但是,谁不从冬翁掌中索求四月,必定一无所获。
 
 
 
亲人之死
 
我的亲人死了。我还活着,孤独地哀悼我的亲人。
我的友伴死了。在他们之后,我的生活也面临着他们经历过的种种灾难。
我的亲人死了,我的友伴死了。眼泪和鲜血浸透了祖国的高原。在这里,我像亲人、友伴活着的时候那样生活;当时,祖国的高原沐浴着太阳的光焰。
我的亲人死了,不是饿死,便是亡于刀剑。在这个遥远的国度里,我生活在自由、欢快的人们中间。他们吃食香美,饮料可口,床铺光滑柔软。他们望着岁月笑意盎然;岁月望着他们,春风满面。
我的亲人死得真惨,而我却在这里活得舒适安然。这是一幕永恒的悲剧,常在我心灵的舞台上重演。
倘若我也在饥饿的亲人中间忍饥挨饿,在苦难同胞中饱受摧残,那么,白昼的脚也会轻踏我的前胸,黑夜在我眼里也不至于如此黯淡。因为与亲人共患难,会让人感到欣慰;与无辜者同遭灾,会令人引以自豪。
但是,我没有能够与亲人一道同受饥寒之苦,没有跟随着他们的队伍共赴灾难,而是幽居重洋外,生活宽裕悠闲。在这里,我远离祸殃和灾民,毫无引以自豪、炫耀之处,只得泪垂胸前。
远方避难的人能为饥馑的亲人做些什么?
但愿我能知道,诗人的痛哭哀号究竟有何用?
倘若我是生长在祖国大地上的一个麦穗儿,那么,饥饿的儿童可以将我采摘,用我将死神之手推开。
倘若我是祖国果园中的一颗成熟之果,那么,饥饿的妇女可以拿我填充饥肠。
倘若我是飞翔在祖国蓝天中的一只鸟,那么,饥饿的男子可将我生擒,用我的躯体驱散他身上的坟茔。
但是,事不随心,我既不是叙利亚平原上的麦穗,也不是黎巴嫩山谷中的熟果。这就是我的不幸,这就是我的无声灾难,它使我在自己的灵魂里变得渺小,在黑夜的阴影中变得卑贱。
这是一幕凄凉的悲剧,令我张口结舌,束手无策,失去理想,无所事事。
人们对我说:你的祖国所面临的灾难,只不过是世界灾难的一部分。你的祖国淌出的血和泪,只不过是日夜奔腾在地球的山谷和平原上的血泪河中的几滴。
是啊!但是,我国的灾难是无声的灾难——我国的灾难尽是毒蛇们带来的罪孽所造成——我国的灾难是没有乐曲、没有场面的无声悲剧。
假如我国人民因起来反抗他们的暴虐君王,而全部壮烈牺牲,那么我会说,为自由而死,胜过屈辱而生;握剑而死,死得光荣。
假若我的民族参加了战争,而且全部战死在沙场上,那么我会说,那是风暴,将绿干枯枝一道摧折。夭折在风暴之中,比寿终正寝更加高贵可敬。
假如地球上发生了地震,我国因之地覆天翻,房倒屋塌,泥土埋没了我的亲朋,那我会说,这是内在规律,人力无法抗拒,要了解其秘密也不可能。
可是,我的亲人既非死于反抗,也非捐躯沙场,更不是葬身于地震,而是惨死在屈辱之中。
我的亲人死在十字架上。
他们死时,手掌伸向东西两方,目光凝视着黑暗的苍穹。
他们默默而死,因为人们的耳朵已被封住,听不到他们的呐喊声。
他们死了,他们既不像胆小鬼那样向凶恶敌人屈服,也不像忘恩负义的人那样背弃好友良朋。
他们死了,因为他们没有当罪人。
他们死了,因为他们没有反抗压迫。
他们死了,因为他们主张讲和。
他们饿死在盛产牛奶和蜂蜜的地球上。
他们死了,地狱之蛇吞食了他们田野上所有的牲畜,吞食了他们谷仓内的全部食粮。
他们死了,蛇的子孙将毒汁喷洒在充满稻谷、玫瑰、茉莉芳香的天空。
我的亲人死了。叙利亚人啊,你们的亲人也死了。我们能为活在人间的人们做些什么呢?
我们的哀号不能填饱他们的饥腹。我们的眼泪不能解除他们的口渴。为了把他们从饥饿、危难中拯救出来,我们能做点什么呢?
难道我们能够犹豫、彷徨、懈怠,置巨大悲剧于不顾,一心忙于生活的琐事吗?
我的叙利亚兄弟,把你的部分生活用品献给失去生计的人们,这是你惟一能够做到的事情,会使你昼夜之间感到心地安然。
有人向你伸手,你就给他一分钱;这一分钱,就是一个金环,可把你与高尚人格紧密接连。
 
 
 
民族与民族性
 
民族是性格、爱好、见解各不相同的人们的集合体,并由一种比性格更强烈、比爱好更深刻、比见解更广泛的精神联系,将他们统一起来。
宗教的统一,也许是构成这种联系的一些线。但是,信仰的差异却拆不开民族联系,除非这种联系像在某些东方国家那样脆弱。
语言的统一,也许是这种联系建立的根本原因。但是,也有许多国家的人民,虽然他们的政治观点、社会制度各不相同,却讲着同一种语言。
血统的统一,也许是构成这种联系的基础。但是,历史上有许多例子,同一个民族,却相互敌视,自相残杀,从而造成离心离德、东逃西散、骨肉分家。
物质利益,也许是这种联系的编织机。然而,也有许多这样的国家,那里的民众不去创造他们的物质财富,而成年累月陷在无休止的争论之中。
那么,何为民族联系?民族之根生长的土壤是什么呢?
关于民族联系,我有一种观点,也许有的思想家认为出奇,因其根源与结局均不可知。
我的看法如下:
每一民族都有个公共民族性,其实质类似于一个人的个性。这个民族性源于国民的个性,如同树木的生命源于水分、土壤、阳光和温度;但是,这民族性独立于民族之外,有其特有生命和独立意志。个性究竟产生于什么时候,我难以确定;同样,也无法断定民族性出现的时间。我觉得,譬如埃及的民族性,早在尼罗河畔的第一个国家出现之前至少五百年就已形成;埃及的艺术、宗教及社会现象,都是从那种民族性滋生出来的。我关于埃及的这种观点,同样也适用于亚述、波斯、希腊、罗马、阿拉伯及其他新兴国家,即中世纪结束之后出现的那些国家。
我说过,公共民族性有其特有生命。是的,因为任何一种生物,都有其一定寿命,所以民族性也有一定不可超越的寿限;这正像一个人,由童年至青年,再到壮年,老年。民族性也由蒙着睡眠面纱的黎明时的苏醒开始,到披着阳光的午间、穿着烦恼衣服的晚间及沉浸于困倦之夜的苏醒,直到进入深深的长眠。
希腊的民族性觉醒于公元前十世纪,坚定起步于公元前五世纪。当它到了基督时代时,已经厌恶了苏醒之梦,于是躺在永恒的床上睡着了,拥抱着永恒之梦。
阿拉伯的民族性,早在伊斯兰教兴起之前三个世纪就已形成,并且感觉到了它的存在。先知穆罕默德刚出世,这种民族性就像巨人一样站了起来,暴风似的扫掉了前进道路上的一切障碍。到了阿拔斯时代,这种民族性登上宝座,在东起印度,西到安达鲁西亚的广大土地上,建立了若干国家。就在阿拉伯民族性极盛时期,蒙古民族性开始兴起,势力从东方伸向西方。阿拉伯民族性对此形势感到厌倦,于是由苏醒转入睡眠,但睡得不深,且时睡时醒。也许阿拉伯民族性会再次苏醒过来,以便道出自己的心愿,就像罗马民族性,在著名的意大利复兴时期,得到再度复苏。意大利复兴起步于里桑斯,完成于威尼斯、佛罗伦萨和米兰,全部过程赶到条顿人突袭、黑暗时代开始之前。
历史上最奇特的公共民族性是法国民族性。它在太阳下生存了两千年,却仍处在青春时期;今天,它比历史上任何时期都显得思想深邃、观点敏锐、艺术成熟和知识渊博。
罗丹〔22〕、卡里尔〔23〕、雨果〔24〕、西蒙〔25〕和热内〔26〕等人,都是十九世纪人,也都是世界上的艺术大家。他们的知识最渊博,他们的想像力最丰富。由此可知,某些民族性的寿命要比另外一些民族性的寿命长。埃及的民族性生存了三千年,而希腊民族性的生命不过两千年。公共民族性寿命的长与短,其原因类似于人的寿命的长与短。
公共民族性在世间舞台上发挥自己的作用之后,它会怎样呢?
莫非它会死亡,留给后来者的仅仅是回忆?难道它会在日夜面前消失;仿佛根本不是日夜的一种现象?
我相信,精神存在会发生变化,但它决不会消失,它像物质存在一样,由一种形式转化成另一种形式,而其分子和原子,则永将与时间共存。公共民族性也会睡觉,但它像花种被埋入土里那样,其芳香将升入永恒世界。我相信,民族性的芳香或花的芳香,都是绝对存在的,不容否认。锡卜、巴比伦、尼尼微、雅典和巴格达的芳香,至今存在于环绕地球的太空里,同时存在于我们的灵魂深处。我们,作为个人和集体,是存在于地球上的所有公共民族性的继承人。
但是,那种神圣遗产,无论个人或者集体,都不能触摸到它,它仅仅附着在个人或集体所属的那个民族身上,形成一种具有特有生命和独立意志的民族性。( 李 唯 中 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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