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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戈尔《游思集》

印度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泰戈尔的《游思集》是一本散文诗集。这本诗集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选诗十三篇,第二部分选诗二十六篇,第三部分选诗二十七篇,共收集散文诗六十六篇。这些散文诗之间没有内在的联系,数序也不连贯,均为诗人一时即兴之作,是诗人平日将自己倏然而生的思绪随时记录下来而成的。
《游思集》中的散文诗不拘一格,形式自由活泼,语言简洁明快,其中有感情奔放的抒情诗,有言简意赅的哲理诗,也有寓意探邃的寓言诗。这些诗篇真实地表达了伟大的人民诗人泰戈尔热爱祖国、热爱人民、热爱生活、反抗暴政的崇高思想感情。
作为一位人民诗人,泰戈尔最可贵的是,他的心紧紧地和祖国联系在一起,他一生始终强烈地热爱着祖国,从来没有因为祖国贫穷落后而嫌弃她。在诗人眼里,祖国忧郁的大地,哀伤的尘土,都是十分宝贵的,泰戈尔的这种炽热的爱国情感是神圣的,真挚的,始终如一的,并在《游思集》中明显地表现出来了。
在第一部分第三首诗中,泰戈尔借一位旅人尽情地抒发了自己的爱国深情。在暮色渐浓的时候,一位旅人乘船来到一个似乎陌生的地方,尽管这地方“树林迷蒙地垂挂在河边,田野仿佛已经属于往昔”,“流水默默无声,竹林优郁地一动不动”,只有“一只手镯在水罐上敲出的叮当声,从小巷里传来”,尽管这地方在“夜色渐深”的时候,“宫殿的高塔象幽灵一般阴森森地显现出来,市镇在困疲地呻吟”,“从那掩藏的窗户里射出的灯光,被路边交织的树林和灌木撕成了一片黑暗”,可是这位旅人还是叫船夫不要再划了,把船儿拴在这科树上。应该说,旅人眼中的自然景象是真实的,是印度处于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黑暗落后面貌的形象写照,长期以来,由于殖民主义和封建主义的双重压迫剥削,印度处于黑暗和落后之中,正如泰戈尔在《园丁集》中第七十三首诗中所描述的:“无限的财富不是你的,我的坚忍的忧郁的大地母亲啊。” [1] 
“多少年来,你以色彩和歌曲工作着,然而你的天堂并没有造成,只造成了伤心的,使人想起天堂的东西。在你所创造的美丽的东西上面,笼罩着泪水的雾。”值得称道的是,尽管孟加拉田野的景色并不美,甚至变得有点陌生,可是这位旅人并不嫌弃她,旅人深情地眷恋这片田野,要求留在这个地方憩息。这种强烈眷恋孟加拉大地的情感是朴素的,真挚的,从某种意义上说起来,它体现了诗人热爱祖国的拳拳之心。
在《游思集》中,秦戈尔常常展开想象的翅膀,任思绪海阔天空地自由驰骋。在诗人笔下,人间与乐园,凡人与仙女、真实与虚幻有时交织在一起,组成了色泽斑斓的画面。例如第三部分第二十六首诗,描述了一位凡人误入天国乐园的传奇经历,在这首诗中,可以看到:“天国乐园固然美丽,然而人间更具魅力。误入天国的凡人并不迷恋乐园生活。相反地,乐园中的仙女由于接触了凡人,开始向往人间的幸福,甚至愿意追随凡人到人间去生活。泰戈尔这首诗,再次明确地表达了诗人热爱人间生活,提倡现世幸福的积极入世思想。



泰戈尔《游思集》



你抑郁地卷向前去,永恒的游思,在你无形的冲击下,周围死水般的空间激起了粼粼的光波。
是不是你的心已经迷失给那在无边的寂寞里向你呼唤的爱人?
是不是就因为你这样倥偬迫促,你的纠结的发辫才散做暴风雨般的纷乱,那宛如从碎裂的项链上掉落下来的火珠,才沿着你的道路滚走?
你的迅疾的步履,把这世界的尘土吻成甜美,扫开了一切朽废之物;暴风雨密集在你舞蹈的四肢里,摇落了那洒泼在生命之上的死亡的圣霖,使生命更新生长。
若是你在那突然袭来的厌倦中,作片刻的停留,也许这世界就会隆隆地滚成一团,成为一种障碍,阻挠自己的前进,甚至那最细小的尘埃,也会因无法忍受的压抑而划破无垠的天空。
光明的脚镯围着你的双足摇动,这不可窥见的双足,以它们的节奏唤醒了我的思想。
它们在我的心的律动里回响,也在我的血液里激起了古代海洋的赞颂。
我听见轰雷般的洪水冲击着我的生命,从这个世界冲向另一个世界,卷成一个形体又一个形体,在滔滔不绝的赐予的浪花中,在悲叹和欢歌声中,把我的身体驱散开去。
浪潮高卷,劲风怒号,这一叶小舟迎风舞蹈,像你的愿望一样,我的心!
把积储的东西委弃在岸上吧,在这深不可测的黑暗之上,向着无限的光明扬帆前进。


在暮色渐浓的时候,我问她:“我来到了一个什么陌生的地方?”
她只垂下眼睛;当她走开的时候,清水在她的水罐口汩汩作响。
树林迷蒙地垂挂在河边,田野仿佛已经属于往昔。
流水默默无声,竹林忧郁地一动不动,一只手镯在水罐上敲出的叮当声,从小巷里传来。
不要再划了,把船儿拴在这棵树上——因为我爱这片田野的景色。
晚星沉落到庙殿的后面去了,埠头上大理石石级的苍白色,缠住了黝黑的流水。
淹留的旅人在叹息;因为从那掩藏的窗户里射出的灯光,被路边交织的树林和灌木撕成了一片黑暗。那只手镯还在水罐上叮当地响,归去的步履还在落叶遍地的小巷里窸窣。
夜色渐深,宫殿的高塔像幽灵一般阴森森地显现出来,市镇在困疲地呻吟。
不要再划了,把船儿拴在树上。
让我在这陌生的地方憩息,蒙眬地躺在星光下面,在这黑暗因手镯在水罐上敲出叮当的声音而颤动的地方。


哦,若是我心里藏着一个秘密,像夏云里没有滴落的雨珠——一个掩藏在静默之中的秘密,我就能带着它飘游异乡。
哦,若是我能有一个可以听我柔声低语的人,在这沉睡于阳光之中的树林下,滞缓的流水在潺潺作响的地方。
今天黄昏的这种沉默,似乎在期待着一声足音,可是你却问我为什么流泪。
我说不出我为什么要哭泣,因为这还是一个我所不能知道的秘密。


对于你,小花朵儿,我好像就是黑夜。
我只能给予你安宁和隐藏在黑暗里的不眠的静谧。
当你在清晨睁开眼睛的时候,我要把你留给一个蜜蜂嘤鸣、鸟声婉转的世界。
我送给你的最后的礼物,将是一滴注入你的青春深处的泪珠;它将使你的微笑变得更加甜蜜,而在岁月的严峻的欢愉中,也将掩去你的娇容。


假若在迦梨陀娑 63 是皇帝的诗人的时候,我能住在邬阇衍那皇城 64 的话,我也许会熟识玛尔瓦姑娘,让我的思想充满了她那音乐般的芳名。她也许会透过她的眼帘的斜影向我睇视,任素馨花攀住她的面纱,好让她在我身边逗留。
这件事情发生在往昔,而这往昔已经被时间的枯叶掩没了踪迹。
为了那些做着捉迷藏游戏的日子,学者们今天在争论不休。
我决不伤心迷梦于那些已经风流云散的年代,但是我为那随岁月俱逝的玛尔瓦姑娘们再三叹息!
我不知道,那些随着皇帝的诗人的诗歌一起颤动的日子,被她们用花篮带到哪一重天去了?
今天早晨,隔开了我因为生得太晚而不能相见的人们,它重重地压在我的心头,使我心酸。
然而,四月依旧带来了她们曾经用来装饰鬓发的同样的鲜花,而在今天的玫瑰花上低语的南风,也是曾经吹拂过她们的面纱的同样的南风。
说真的,今年的春天,并不缺少欢乐,虽然迦梨陀娑已不再歌唱;而且我知道,若是他从诗人的乐园里看到我,他有理由妒忌我。

一〇

你别眷念她的心,我的心呵,你把它留在黑暗里。
假若美丽的只是她的秀姿,微笑的只是她的脸,那又该怎样呢?让我毫不犹豫地领受她那秋波里的单纯的意义,而感觉幸福。
若是她的双臂围绕着我,只是一张虚幻的网,我也决不介意,因为罗网是华贵而稀珍的,而欺骗也可以付之一笑而淡忘。
你别眷念她的心,我的心呵,若是这乐曲尚不失其真实,纵然言辞不足为信,你也该心满意足;你且欣赏她那如百合在粼粼的、迷人的水面上舞蹈的优美,不管水底会藏着什么。

一一

你不是母亲,不是女儿,也不是新娘,雨尔伐希 65 。你是女人,是蛊惑天国神灵的女人。当步履困乏的黄昏,降落到羊群已经归来的栏边时,你欣喜这黑暗的时刻如此神秘,从不剔亮屋里的灯火;你走向新婚的睡榻,也从不心乱,或在唇边含一丝犹豫的微笑。
你像是黎明,你不戴面纱,雨尔伐希,你没有一丝羞涩。
谁能想象出那创造你的惨痛迸溢的光芒!
你在第一个春天的第一天,右手擎着生命之杯,左手执着鸩酒,从奔腾的海上升起。那凶暴的海洋暂时平息,宛如一条着魔的巨蛇,在你的双足之前放下了它的千条的头巾。
你那纤尘不染的光彩,从海沫之上升起,纯白而又袒露,像一朵素馨花。
难道你永远是这样纤小、羞怯,永远是这样含苞欲放的吗?雨尔伐希,哦,你这永远的青春!
难道你在宝石的奇光异彩照耀着珊瑚、贝壳和梦影般的动物的地方,以湛蓝的夜作为你的摇篮,一直睡到白天显露出你那万般富丽的花朵吗?
你为古往今来所有的人所钟爱,雨尔伐希,哦,你这层出不穷的奇迹!
在你双睛的顾盼之下,世界因青春的苦痛而悸动,苦行的修士在你的脚边放下了他的朴素的果实,诗人的歌曲围拥在你的芳香馥郁的身边低吟。你的纤足如在无所顾虑的喜悦中倏然疾走,那金铃的叮当声甚至刺痛了空虚的微风的心。
你在众神的面前舞蹈,把新奇的韵律的轨道都扫荡一空,雨尔伐希,大地在因你而颤抖,青草绿叶和秋天的原野在起伏摇荡;海洋汹涌澎湃,化为一片韵律的狂涛;繁星落入天空——那是从你胸前跳跃着的项圈上断落下来的珍珠;血液因为突然袭来的骚动而在人们的心里跳跃。
你是从天国沉睡的高峰上第一个醒来的人,雨尔伐希,你把天空激动得惴惴不安。世界以她的眼泪来沐浴你的四肢,以她的心的鲜血的颜色来染红你的双足,你轻盈地栖立在迎波摇舞的欲望的莲花之上,雨尔伐希;你永远在那浩渺无边的心灵中嬉戏,尽管那儿有上帝的噩梦。

一二

你像湍急而曲折的小河,且笑且舞,在你向前奔流的时候,你的步履唱出了歌声。
我像崎岖而峻峭的河岸,噤口无言地兀立着,忧郁地凝视着你。
我像庞大而愚蠢的风暴,蓦地轰然而至,想撕碎自己的躯体,裹之以激情的漩涡,漂流四散。
你像玲珑而犀利的闪电,刺穿了浑然一片的黑暗的心,然后消失在一声大笑的活泼的光带里。

一四

你将不以你脸上滞留未去的怜悯的神色来等待我,这使我感到欣喜。
那不过是因为夜的咒语和我的告别的话,它们惊怵于自己的失望的声调,才使我的眼眶噙着如许的泪水。但天色终将破晓,我的心和眼睛也终将干涸,那时就再也不能哭泣。
谁说难以相忘呢?
死的仁慈潜伏在生命的核心,给生命带来安息,使它不再愚蠢地坚持生存。
暴风雨的海洋,终于在它的摇篮中暂时宁息;森林的大火,在自己灰烬的床上沉入梦乡。
你和我就要别离,而这离异将湮没于在阳光里欢笑的绿草和繁花之下。

一六

我暂时忘记了我自己,所以我来了。
但请抬起你的眼睛,让我看你的眼睛是否还残留着往日的影子,像天边那片被夺去了雨珠的苍白色的云。
请暂时容忍我,若是我忘记了自己。
玫瑰还含苞未放;它们还不知道,今年夏天为什么我们忘记了采集鲜花。
晨星怀着同样忐忑不安的缄默;曙光被那覆盖着你的窗户的树枝绊住,就像在过去的日子一样。
我暂时忘记了时光的流迁,所以我来了。
我记不起在我袒露我的心的时候,你是否转过头去,使我羞惭无已。
我只记得那滞留在你颤抖的唇边的话语;我记得在你的乌黑的眼睛里的热情卷扫的影子,像那在暮色中寻找归巢的倦鸟的翅膀。
我忘记了你已不再忆起我,所以我来了。

一七

雨下得正急。河水汹涌嘶鸣,在舔吻和吞食着小岛。在愈变愈小的岸边,我独自厮守着一堆谷子。
从对岸的阴影里划来一只小船,一个女人在船梢掌舵。
我向她喊道:“饥饿的水在围卷着我的小岛,划到这儿来吧,把我一年的收获载去。”
她来了,把我所有的谷子拿得一粒不剩;我央求她把我载走。
但是她说,“不”——船儿已经载满了我的礼物,再没有我容身的余地。

一九

河的这边没有埠头,姑娘们都不到这里来汲水;沿河的田野密密地长满了矮小的荆棘;一群絮聒的沙立克鸟在峻峭的河堤上挖土筑巢;在河堤皱眉蹙额的神色之下,渔船找不到荫蔽的地方。
你坐在这人迹罕到的绿草地上,清晨在逝去。告诉我,你在这干燥坼裂的岸边做什么?
她凝视着我的脸说:“不,不做什么。”
在河这边的岸滩荒凉而且冷落,没有一只牛羊到这里来饮水。只有几头从村子里走失出来的山羊,整天在嚼食着疏落的青草,那孤独的水鹰,从斜欹在泥地上的一棵连根拔起的菩提树上张望着。
你独自坐在那儿,在那棵希摩尔树的吝啬的阴影下。清晨正在逝去。
告诉我,你在等谁呢?
她凝视着我的脸说:“不,我不等谁!”

二一


“你这样不停地准备着这些东西是为了什么?”——我对心灵说——“有人要来吗?”
心灵回答说:“我正在采集东西,建筑高楼大厦,忙得不可开交,我没有空来回答这样的问题。”
我温顺地走回去重新干我的工作。
等到东西已经积成一堆,它那座大厦的七座翼殿已经盖好,我对心灵说:“这样还不够吗?”
心灵开口说:“还不够容纳——”说着又打住了。
“容纳什么?”
心灵装作没有听见。
我怀疑心灵自己也不知道,所以才用不断的工作来掩盖疑问。
它的一句口头禅是:“我还得多准备一点儿。”
“为什么你一定要这样呢?”
“因为它是伟大的。”
“什么是伟大的?”
心灵又不响了。我强迫着要它回答。
心灵含着轻蔑和愠怒说:“为什么要追问那些并不存在的东西呢?去注意那些在你面前的巨大的事物——格斗和战争,部队和军火,砖瓦和臼炮,还有那些数不尽的劳动者。”
我想:“也许心灵是聪明的。”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大厦的翼殿造得越来越多——它的领域也越来越大了。
雨季过去了。乌云变得苍白而轻淡,在雨水洗过的天空里,阳光照耀的时刻,像粉蝶在一朵看不见的鲜花上飞舞。我痴迷地向我遇见的每一个人询问:“在微风里的是什么音乐呀?”
一个流浪汉在路上行走,他的衣衫像他的举止一样狂野;他说:“听,那降临的音乐!”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竟会听信他的话,但是话却从我嘴里冲出:“我们不用等多久了。”
“近在眼前了。”这个疯子说。
我回到我的工作岗位,大胆地向心灵说:“停止一切工作吧!”
心灵问道:“你听到消息了吗?”
“是的,”我回答说,“那降临的消息。”但是我不知道怎样解释。
心灵摇着头说:“没有旗幡,也没有华贵的仪仗!”


夜色将尽,天空里星光惨淡。突然晨曦的试金石把万物都染成一片金黄。一声众口传呼的叫喊——
“使者来了!”
我俯首问道:“他来了吗?”
回答仿佛从四面八方涌来:“是呀。”
心灵懊恼地说:“我的大厦的圆顶还没有盖好,一切都还是乱糟糟的。”
天空里传来一声话音:“把你的大厦推倒吧!”
“可是为什么呢?”心灵问。
“因为今天是降临的日子,而你的大厦却挡住了道路。”


巍峨的大厦坍倒在尘土里,一切都零乱而又破碎。
心灵四面张望。可是还能看到什么呢?
只有晨星和沐洗在朝露中的百合。
此外还有什么呢?一个孩子大声笑着从母亲的怀里跑到屋子外面的阳光下。
“难道仅仅为了这个,他们就说这是降临的日子吗?”
“是的,他们就因为这个,才说空中有音乐奏鸣,天上有光芒闪现。”
“难道他们所要求于这整个世界的,就是这个吗?”
“是的,”传来这样的回答,“心灵,你是筑起了高墙来禁锢自己。你那些仆人也是在辛辛苦苦地奴役自己;但是这整个大地和无垠的空间却是为了这个孩子,这个新的生命。”
“那孩子给你带来了什么呢?”
“整个世界的希望和它的喜悦。”
心灵问我:“诗人,你懂得他的话吗?”
“我抛开了我自己的工作,”我说,“就因为我必须要有时间来理解。”



你在这大千世界里变幻不息,华丽多姿的姑娘。你的香径铺满了光华,你的轻触颤成了朵朵鲜花;你那飘曳的裙袂,在繁星中卷起了一阵舞蹈的旋风,而你那美妙的音乐,透过一切符号和色彩,从浩渺的天际传来。
在深不可测的灵魂的静寂里,你孤零零的孑身独处,沉静而寂寞的姑娘,你是一个光影颤摇的幻象,一朵绽开在爱情的茎枝之上的孤独的莲花。


我记得那一天。
滂沱的大雨逐渐减弱成断续的阵雨,一阵阵乍起的疾风又把它从第一次的平息中惊起。
我拿起了我的乐器。我漫不经心地拨弄琴弦,最后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怎的,琴音里渗入了雷雨的狂飙的节奏。
我看见她悄悄地放下了活儿,停留在我的门口,但又踏着踌躇的步子退去。她重又走回来,倚着墙壁站在门外,接着慢慢地走进屋子坐了下来。她低着头儿默默地挑着针线,但是不久她停下针黹,穿过雨帘凝眸定视着窗外模糊的树影。
只有这一个回忆——充满了浓荫、歌声和沉寂的雨天中午的一段时光。


当她登车离去的时候,她回过头来,投给我一个急促的告别的眼波。
这是她给我的最后的礼物。但是我能把它珍藏在什么地方,才可以逃过那践踏的时光?
难道黄昏必须卷走这一线惨痛的微光,正如它必须卷走夕阳的最后一道闪光?
难道它就该让雨水冲走,仿佛从伤心的花朵里冲走它那珍藏的花粉?
把帝王的荣华和豪富的财产留给死亡吧。但是眼泪就不能把这个在激情的刹那间投来的眼波永远保持新鲜吗?
“请把它留给我,”我的歌曲说,“我决不触摸帝王的荣华或是豪富的财产,但是这些区区的微物永远是属于我的。”


我就要走了;她还是默默无语。但是从一阵微微的战栗里,我觉得她的渴切的双臂似乎想说:“啊,不,时间还没有到呀。”
我常听见她那双恳求的纤手,在一次碰触中发出声音,虽然它们并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
我知道那两只手臂在期期艾艾地说话。那时,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它们也许会化作一只青春的花环,戴在我的颈项上。
它们的这些细微的动作,在寂静时分的隐蔽下,回到记忆里;它们像逃学的儿童,淘气地泄露了她过去向我隐瞒的秘密。


我的歌曲像一群蜜蜂;它们在空中追蹑你的芳香的踪迹——一丝属于你的记忆,围绕着你的娇羞,嗡嗡地飞鸣,渴求那深藏的蜜。
黎明的清新浸没在阳光里,空气凝重而低沉地垂挂在中午的天空,森林静寂无声,这时候,我的歌曲飞回家来,它们的疲倦的翅膀上沾满了黄金的粉末。


我想假如在来生,当我们在那遥远的世界上行走时,能再相逢的话,我将无限惊奇地停下步来。
我将看见那双乌黑的眼睛,在那时候已变成晨星,但是我也将觉察出它们曾经属于前世的一个渺不可忆的夜空。
我将恍悟你的面容的魅力,并不完全是它自己的所有物,而是在一次渺不可忆的会见中,偷取了我眼睛里的热情的光芒,又从我的爱情里采走了一种它现在已经忘记了自己的本源的神秘。

一〇

放下你的琵琶吧,我的爱,让你的双臂来拥抱我。
让你的触摸,把我满溢的心儿带向我身体的最边缘。
你别垂下头去,也别把你的脸儿转开,但请你给我一个吻,一个像长久幽闭在蓓蕾里的花香般的吻。
你别用虚妄的言语来窒息这一刻时光,但请让我们俩的心,在宁静的激流中一起摇荡,把所有的思想都卷向无边的喜悦。

一一

你以你的爱使我伟大,虽然我不过是许多随波逐流的俗人中间的一个,颠沛在世间浮沉无常的恩宠中。
在古往今来的诗人呈献贡礼的地方,在拥有不朽之名的恋人、遥隔不同的时代互相寒暄问好的地方,你给我安置了一个座位。
市集上,人们在我面前匆匆经过——他们绝没有看出我的身体因着你的爱抚而变为珍宝,他们也不知道我的身体里怎样承载着你的吻,犹如太阳在自己的球体里,承载着神火而永世普照。

一二

我的心像一个把各种玩具都推开的烦躁的孩子,今天对我所提出的每一句话都摇头说:“不,不是这个。”
然而言语,在它们的模糊的苦痛之中,萦绕着我的心胸,像飘浮在山巅的流云,等待那偶然吹来的疾风,为它们卸去雨水的负担。
但是抛开这些徒劳无益的努力吧,我的灵魂,因为在黑暗里,静默会使它自己的音乐成熟。
我的生命,今天好像一个正在举行着忏悔礼的教堂,在这里,泉水不敢流动,也不敢低语。
这不是你跨过大门的时候,我的爱;只要想起你脚镯的铃铛在路上叮当,花园的回音就要感到害羞。
它们知道明天的歌曲,今朝犹含苞未放,假如看见你走过去,它们也许不得不破碎它们还没有成熟的心儿。

一三

你是从哪儿带来这份不安的,我的爱?
让我的心接触你的心,把痛苦从你的沉默里吻去。
黑夜从它的深处抛出这一刻短暂的时光,使爱情能够在这重重紧闭的门扉之内,筑起一个新的世界,而且用这一盏孤灯来照明。
我们只有这根唯一的芦管是我们的乐器,我们的两对嘴唇得轮流吹奏才行——我们只有一只花环做我们的花冠,我得把它在你的额上戴过以后,才用它来绾住我的鬓发。
把我胸前的薄纱揭去吧,我将在地上铺设我们的睡床;这样,一个吻,一夜欢愉的睡梦,就会填满我们这个微小而无边际的世界。

一四

我已经把我所有的一切给予了你,我只留下这一张最袒露的矜持的薄纱。
这张薄纱太薄了,你对它暗暗地微笑,使我感到害羞。
春风不知不觉地把它卷走,我自己心的颤抖也在推动它,像波浪推动泡沫。
我的爱,假若我保留这片疏远的薄雾来围绕我自己,你不要悲伤。
我的这种脆薄的矜持,不仅是女人的羞怯,也是一枝纤弱的花茎,在这枝花茎上,我那自愿委从的花朵,以无语的温婉弯身向着你。

一五

今天我穿上了这件新衣,因为我的身体想放声歌唱。我只一次就把我永远地给予了我的爱,这是不够的,我应该通过这种给予,每天献出新的礼物;我穿起了这身新衣,我不就像一个新的礼物了吗?
我的心像那黄昏的天空,对色彩怀着无限的热爱,因此我更换我披戴的面纱,它们时而绿得像清凉幼嫩的草叶,时而绿得像冬天的禾谷。
今天我的衣服染成天空镶饰着雨云时的蓝色。它给我的四肢带来了浩瀚的大海和异域的群山的颜色;它在它的褶裥里载着夏云在风中飞翔的喜悦。

一六

我想我愿意用爱情自己的颜色,来写出爱情的词句;但是它们深深地藏在我的心里,而眼泪却又是苍白无色。
朋友,若是这些词句没有颜色,你会领会它们的意思吗?
我想我愿意按着爱情自己的曲调,来唱出爱情的歌词,但声音只是在我的心里,我的眼睛却又是默默无语。
朋友,若是歌不成调,你会领会它们的意思吗?

一七

在夜晚的时候,歌声向我飘来,可是你已经不在那儿。
它找到了我整天在寻找的词句。是呵,就在天黑以后的那一瞬息的静寂里,这些词句颤成一片音乐,它们正如星星一般,在这时候开始光芒闪烁;可是你已经不在那儿。我原想在清晨把这首歌词唱给你听,但是当你在我的身边的时候,任凭我怎样尝试,虽然音乐来了,歌词却畏缩不前。

一八

夜深了,将熄的火焰在灯里摇曳。
我忘记注意,黄昏——像一个在河边盛满了这一天最后一罐水的农家姑娘——是在什么时候关上了她的柴扉的。
我是在跟你说话,我的爱,我的心灵几乎觉察不到我的声音——告诉我,这里面有什么含义吗?它有没有从那生命的界线之外为你带来什么信息?
至于现在,自从我的声音消寂以后,我感到黑夜正因着那瞠目惊视着自己喑哑的深渊的思想而在悸动。

一九

当我们俩第一次相见的时候,我的心响出了音乐:“那长在远方的她,永远在你的身边。”
如今音乐已经寂灭,因为我已经惯于相信我的爱确实在我的左右,我已经忘记她同时也在遥远的远方。
音乐充满了两个心灵之间无垠的空间。可是我们日常习俗的浓雾却把这一切都淹没了。
在羞涩的夏夜,当微风从静寂中带来浩大的低语声时,我起坐床上,为我失去了那在我身边的她而悲悼。我问自己:“什么时候我再能有机会向她低声诉说那有永恒的韵律的话语呢?”
从你的慵懒里醒来吧,我的歌曲,你撕破这层熟识的帷幕,怀着我们第一次会见的无限的惊喜,飞到我的爱人那儿去!

二一

父亲参加了葬仪回来了。
他的七岁的儿子站在窗前,颈项下挂着一片金黄的护符,他睁大了眼睛,充满了他小小的年纪难于索解的思想。
他的父亲把他搂在怀里,但是孩子问父亲说:“妈妈到哪儿去了?”
“到天国里去了。”他的父亲指着天空回答说。
到了夜里,父亲悲痛倦颓,在睡梦中呻吟。
一盏孤灯在卧室的门边茕茕地燃着,一只蜥蜴在墙上捕捉飞蛾。
孩子从梦中醒来,他用双手摸索着空床,悄悄地爬下床来,走到门外的平台上。
孩子抬眼望着天空,他静静地凝望了好久。他那迷惑的心灵把疑问送向黑夜:“天国在哪儿?”
没有一声回答,只有星星仿佛像那无知的黑暗的一滴滴灼热的泪珠。

二二

在夜色将尽的时候,她走了。
我的心想安慰我,说:“一切都是虚妄的。”
我恼怒地说:“那封写着她的名字的没有打开的信,还有这把是她亲手用红绸滚边的芭蕉扇,难道这些都不是真实的吗?”
一天过去了,我的朋友走来对我说:“凡是美好的都是真实的,也是永不磨灭的。”
“你怎么知道的?”我不耐烦地问道,“现在这个已不为世间所知的人,难道不是美好的吗?”
像一个烦躁的孩子在折磨自己的母亲,我毁掉了我的内心和身外拥有的一切庇护,一面哭喊说:“这是一个背信弃义的世界。”
突然,我觉得有一个声音在说——“多么忘恩负义!”
我向窗外望去,星光闪耀的夜空似乎传来了谴责——“相信我以前真的来过,而且把这个信念灌注到我已离去的空虚里去的是你!”

二三

河流灰蒙蒙的,天空里黄沙炫目。
在一个阴暗不宁的早晨,鸟雀喑哑无声,鸟巢在疾风中颤摇,我孤零零地坐着,问我自己:“她在哪儿?”
我们俩互相挨得那么近坐在一起的日子已经逝去,那时我们又欢笑又戏谑,在我们相会的时候,爱情的威严找不到话说。
我把我自己变得极其渺小,而她却用滔滔不绝的谈话虚度了每一个时刻。
今天我徒然想望她能在我身边,在这风雨欲来的阴霾里,同坐在灵魂的寂寞中。

二四

她用来称呼我的名字,像一朵盛开的素馨花,覆盖了我们俩相爱的整整十七年。这名字的声音混合着透射过绿叶的光线的颤抖,雨夜里青草的气息,还有多少个闲散的日子在最后时刻的悲痛的静寂。
答应这个名字的他,不只是上帝的创作;这是她为了自己的缘故,在那十七个短暂的岁月里而把他重新创造的。
此后的岁月接踵来临,但它们飘泊的日子,已不再聚集在她的声音所呼唤的那个名字的范围里,而是彷徨迷途,风流云散。
它们问我:“应该由谁来收容我们呢?”
我不知道怎样回答,我只能静静地坐着,于是它们在消散的时候,向我喊道:“我们要寻找一个牧羊姑娘!”
它们该去找谁呢?
这,它们并不知道。它们像无主的晚霞,在没有辙迹的黑暗里飘泊、消失而淡忘。

二五

我觉得你的短促的爱情的日子,并没有被你委弃在你一生中那些短短的岁月里。
我很想知道,你避开了那慢慢偷窃的尘埃,现在把它们藏到哪儿去了。在我独自厮守的时候,我找到了你的黄昏之歌,它虽然已经消逝,却留下了一声永恒的回音;我也在秋天中午的温馨的静寂里,找到了你那没有满足的时刻的一声声的叹息。
你的欲望从往昔的蜂巢里飞来,萦绕在我的心头,于是我静静地坐着,谛听它们振翅扑飞的声音。

二七

我正沿着一条绿草丛生的小径散步,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在说:“瞧你还认识我吗?”
我转过身去,凝视着她说:“我记不起你的名字了。”
她说:“我是你在年轻时候遇见的第一次最大的烦恼。”
她的眼睛望去仿佛像空气里还含着露水的早晨。
我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说:“你已经卸去了你的眼泪所有的沉重负担了吗?”
她微笑着不说一句话。我感觉到她的眼泪已经学会了微笑的语言了。
“你有一次说过,”她低声地说,“你要把你的悲痛永远铭记在你的心里。”
我涨红了脸说:“是的,可是年光流逝,我已经忘记了。”
接着,我握起她的手,说:“但你已经变啦。”
“往日的烦恼,如今已化为和平。”她说。

二八

我们的生命,在无人渡越的海上扬帆前进,大海的波涛,在永恒的捉迷藏中相互追逐。
这是永无宁息的变幻之海,在哺育它那一群接着一群消失的泡沫的孩子,在拍手鼓掌打破那苍天的平静。
爱,在这光明与黑暗的循环的战舞中心,你的爱是那葱绿的岛屿,在那儿,太阳吻着羞怯的林荫,群鸟的歌声在向静谧求爱。

三〇

一个画家在集市上卖画,有一个在年轻时曾把画家的父亲欺侮得伤心死去的大臣的孩子,带了一群仆从走过集市。
孩子在画家的作品前面停了下来,挑选了一幅画。画家在画上盖了一块布,说他不愿意出售这幅画。
从此以后,这孩子思念着这幅画,心里闷闷不乐,最后他的父亲来了,愿意付出一笔高价。但是画家宁肯让那幅画挂在画室的墙壁上却不愿出售,他沉着脸坐在画前,自言自语地说:“这就是我的报复。”
这位画家表示信奉的唯一形式,是每天早晨描一幅神像。
但现在他觉得这些画像一天天地变得同他往常画的不同起来了。
这件事情使他感到苦恼,而且找不出一个解答,直到有一天,他在工作中猛地惊跳起来;他刚画好的一幅神像的眼睛,竟是那个大臣的眼睛,神像的嘴唇也是大臣的嘴唇。
他撕毁了画像,大声叫喊:“我的报复已经回报到我头上来了!”

三一

将军走到怒气冲冲一言不发的国王面前,向国王敬礼说:“村子已经受到惩罚,男人们都打倒在地上,女人们瑟缩在没有灯火的屋子里,不敢哭出声来。”
祭司长站起来向国王祝贺,大声高呼道:“上帝的仁慈永远归于陛下。”
丑角听到这句话纵声大笑,吓得朝臣们毛骨悚然,国王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王座的尊荣,”大臣说,“是以陛下的威严和全能上帝的恩宠为支柱的。”
丑角笑得更响了,国王怒声喝道:“不合时宜的寻欢作乐!”
“上帝赐给陛下多少恩宠,”丑角说,“他赐给我的就只有这一份笑的禀赋。”
“这份禀赋要断送你的性命。”国王右手握剑说。
但是丑角站起来纵声大笑,直到他不能再笑为止。
恐怖的阴影降落在宫廷上面,因为他们听见大笑的声音在上帝的沉默的深处回响。

三三

他们狂野地把世世代代祈祷的时候为了迎接世界最美好的希望而编织成的毡毯撕得粉碎。
所有为了表示爱而准备的宝贵的物品,都化为一堆碎片,在被毁坏的祭坛上,没有一件东西能使疯狂的人们想起上帝确实曾经降临人间。在一阵激怒的烈焰里,他们仿佛把自己的未来同他们的青春佳节一起烧成灰烬。
天空里喊声嘶哑:“胜利归于暴徒!”孩子们形容枯槁而苍老,他们互相悄悄地说,时间总是在旋转而从不前进,我们让人家驱赶着向前奔跑,可是没有可以达到的目标,而创造又像盲人的摸索。
我对自己说:“停止你的歌唱吧。歌曲是为那行将到来的人而唱的,而不息的斗争是为了存在的事物。”
大路永远躺卧着,像一个把耳朵朝向地面倾听足音的人,今天探索不到任何来客的暗示,在大路的远处也看不见一所屋子。
我的琵琶说:“把我扔在尘土里践踏吧。”
我凝视路旁的尘土,在荆棘丛中有一朵纤小的花。于是我喊道:“世界的希望没有死去!”
天空俯身在地面上,向大地低语,空中充满了一种期待的静默。我看见棕榈树的叶子,在向那听不见的音乐的节奏拍手,月儿也在和湖水的闪烁的宁静交换眼色。
大路对我说:“什么都不用害怕!”而我的琵琶说:“请把你的歌儿借给我!”



来吧,春天,大地的热情奔放的爱人,你使那森林的心因为渴望倾诉而跳动!
你化作不安的阵风,吹到百花盛开、新叶摇舞的地方来吧!
你像光明的叛逆,冲过黑夜的监视,冲过湖水黝黑的喑哑,穿过地下的牢狱,向被束缚的种子宣布自由吧!
你像闪电的大笑,像暴风雨的呼啸,冲进喧嚣的城市之中;解放那僵滞了的语言和无知无觉的劳动,增援我们正在涣散的战斗而征服死亡!


我曾经在多少个芥菜花开的三月,凝视过这一幅画图——这一脉纡缓的流水,那边灰色的沙滩,还有沿河那一条把田野的友爱带向村庄心坎里去的崎岖的小径。
我曾想把这闲适的风声,和一只过往的小船的桨声谱入诗章。
我曾暗自惊异,这茫茫世界,它站立在我面前那么单纯;而当我此番与这位永恒的陌生人遭逢之际,它以何等挚爱和亲切的安适充满我的心田。


两个村庄隔河相望,一只渡船在它们之间的小河上往来划行。
小河不宽也不深——它不过是给那条日常生活的小径增加一些小小的波澜的裂口而已,好比在一首歌词里的间歇,曲调通过这个间歇而欢乐地泻流。
财富的高楼大厦高高升起,又毁成废墟,而这两座村庄却隔着这条潺潺的溪流交谈,渡船在它们之间往来摆渡,过了一个世代又一个世代,从春耕到秋收。


在婴孩的世界里,树林对他摇动着绿叶,用那远在混沌初开之前的古老的语言低吟着诗歌,月儿,那夜空的孤独的孩子,装出和婴孩一样的年纪。
在老人的世界里,繁花为了那些编造出来的神仙故事而恭顺地涨红着脸,破碎的玩偶也供认自己是泥塑的东西。


伟大的土地,我常常感觉到我的身体渴望在你的上面流过,和那举起信旗以回答蓝天的问候的每一片绿叶分享快乐!
我觉得在我出生的多少世代以前,我仿佛就已经属于了你。这就是为什么在秋天的光辉在熟透了的禾穗上闪耀的日子里,我似乎忆起了一段我志在四方的往日,甚至还听见一阵阵好像是我的游伴的声音,从那遥远的,面纱重掩的往昔传来。
在黄昏的时候,羊群回到栏舍,草地的小径上扬起了尘土,月儿比村子里茅屋的炊烟升得还高,我仿佛为生存的第一个早晨所遭遇的惨痛的别离而感到悲伤。


晨曦像一绺沾着雨泥的刘海,垂挂在雨夜的额上,这时候乌云不再密集了。
一个小女孩凭窗而立,她沉静得像出现在停歇的雷雨门口的一道彩虹。
她是我的邻居,她降临人间就好像是某个神灵的叛逆的笑声。她的母亲生气的时候骂她本性难改;她的父亲却笑着说她是疯孩子。
她像一股跃过岩石逃跑的瀑布,像那最高的竹枝在不息的风中飒飒作响。
她站在窗口,望着窗外的天空。
她的妹妹走来说:“妈妈在喊你呢。”她摇摇头。
她的小弟弟带了他玩耍的小船跑来,想拉她一同去玩;但她从弟弟手里挣脱了手。男孩缠着她,她在男孩的背上打了一下。
在大地创造万物之初,那第一个伟大的声音,是微风和流水的声音。
大自然的古老的呼唤——大自然对尚未降生的生命的无声的呼唤——已经传到这个孩子的心里,把她的心灵独个儿引到我们时代的樊篱之外;因此她站立在那儿,被永恒迷惑得如痴如醉!

一〇

鱼狗一动不动地坐在一只空船头上,一条水牛沉静而舒适地躺在河边的浅水里,它半睁半闭着眼睛,在饱尝那清凉的泥浆的美味。
母牛在岸上嚼食青草,村庄里野狗的吠声没有使它心惊,一群跳跃着捕捉飞蛾的沙立克鸟跟在它的后面。
我坐在罗望子树的丛林里,这里聚集着喑哑的生命的叫喊声——牛羊的低鸣声,麻雀的啁啾声,天空里纸鸢的呼啸声,蟋蟀的声和一条鱼儿在河里拨水的溅溅声。
我窥视这生命的原始的哺育所,在这里,大地母亲因为第一次生命的捉摸迫近她的胸脯而颤动。

一一

在这沉睡的乡村里,中午寂静无声,恍如阳光灿照的午夜,我的假日已经过去了。
整整一个早晨,我的四岁的小女孩跟着我,从这间屋子走到那间屋子,严肃而沉默地望着我准备行装,到后来她厌倦了,就带着一种奇怪的静默坐在门旁,自言自语地咕噜:“爸爸一定不能走!”
在吃饭的时候,一天一度的睡意袭上了她的身子,可是她的母亲已经把她忘记了,孩子伤心得连抱怨的话都不想说了。
最后,当我伸出手臂向她道别的时候,她一动都不动,只是悲哀地望着我说:“爸爸,你一定不能走!”
她这句话逗得我笑出眼泪,使我想到这小小的孩子竟敢向这个为生计所驱使的巨大世界挑战,她不用别的,仅仅凭借这几个字:“爸爸,你一定不能走!”

一二

欢度你的假日吧,我的孩子;那儿有湛蓝的天空和空旷的田野,谷仓和古老的罗望子树下的破庙。
我必须从你的假日中取得我自己的假日,从你眼睛的跳跃中寻找光明,从你的喧哗的叫嚷声中寻求音乐。
秋天给你带来了真正的假日的自由,它为我带来的,却是工作的阻碍;因为,看,你冲进了我的房间。
是的,我的假日是一种喜爱扰乱我的无限的自由。

一三

在黄昏的时候,我的幼小的女孩听到她的同伴在窗子下面唤她。
她手里掌着一盏灯,用她的面纱遮着,怯怯地走下漆黑的楼梯。
在三月的星夜,我正在平台上,突然听到一声哭喊,我连忙跑过去看。
她的灯儿已经在盘旋的楼梯上熄灭了。我问她:“孩子,你为什么哭?”
她在下面苦恼地回答说:“爸爸,我把自己丢失了!”
当我回到平台,在三月的星夜下,仰视天空,我仿佛看见有一个孩子在天空行走,她的面纱后面掩藏着一盏盏明灯。
假若这些灯光熄灭了,她也许会突然停下步子,而天际也许会传播着一声哭喊:“爸爸,我把自己丢失了!”

一四

黄昏迷乱地站立在街灯中间,它的黄金已经被都市的尘土玷污了。
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在她的阳台上凭栏而立,像一团旺火在等待着飞蛾。
突然,街上的人们,在一个被车轮碾死的流浪孩子的周围,汇成了一个旋涡,在阳台上的女人,感受到坐在世界内心的宝龛里的伟大的白衣母亲的悲痛,她一声痛苦的尖叫,跌倒在地上。

一五

我记得荒原上的那幕情景——一个女孩独自坐在吉卜赛帐篷前面的草地上,在午后的阴影下编结发辫。
她的小狗对着她那双忙碌的手又跳又叫,仿佛她干的是毫无意义的事儿。
任她怎样叱责它也没有用,她叫它“讨厌的东西”,又说她给它这样一个劲儿的傻气搅得厌倦了。
她伸出中指嗔怪地敲打它的鼻子,但是这样似乎反而逗得它更乐了。
她恐吓地板了一会儿脸,警告它灾难就要降临;可是随后她却放下自己的头发,一下子把它捉到怀里,大笑着,把它搂在胸前。

一七

若是这个从集上归来的穷汉,能突然被人举升到一个遥远时代的峰巅,人们也许会停下他们的工作而向他欢呼,欣喜地向他奔去。
因为他们再不会把他贬降成为一个农夫,而会发现他充满了他那个时代的神秘和精神。
甚至连他的贫穷和苦痛也会化为伟大,不再受到现实生活的浅薄的羞辱,而在他的篮子里的那些卑贱的东西,也会赢得动人怜悯的尊严。

一八

他一早出门,在一条被一排喜马拉雅杉树遮住的路上散步,道路盘绕着山岭,像坚定不移的爱情。
他手里握着他的新婚妻子从他们家乡寄来的第一封信,恳求他回到她那儿去,并且要他赶快回去。
在他散步的时候,一只阻隔在远方的手跟随着他,抚摸着他,天空也仿佛响彻着那封信的呼唤:“亲爱的,我的亲爱的,我的天空已经盛满了眼泪了!”
他惊愕地问自己:“我怎么值得她这样呢?”
太阳骤然出现在蔚蓝的山脊上,四个女郎高声嬉笑着,从山外的河岸跨着轻快的步伐走来,一条吠叫着的狗儿跟在她们的后面。
两个年纪稍长的女郎看到他那副木然的奇怪神气,忍不住要笑,为了掩藏她们的欢乐,便转过身去,而那两个年幼的女郎,却你推我拥的高声大笑,欢天喜地地跑开去了。
他停下脚步,垂下头来。继而他蓦地觉到手中的书信,便重新打开信来阅看。

一九

把庙里的神像放上金辇,绕着圣城巡行的这一天来到了。
王后对国王说:“走吧,咱们去参加节会。”
一家大小都朝香顶礼去了,只有一个人没有去。他是采集矛尖草给国王的宫殿做扫帚的人。
侍仆的总管怜悯地对他说:“你可以跟我们一起去。”
他垂头回答说:“这不行哪。”
这个人就住在国王的侍臣们必经的那条大路旁边。大臣骑着象来到这儿的时候,便向他喊道:“来跟我们一起去看坐着金辇的神吧!”
“我不敢照着帝王的气派去寻找神明。”这个人说。
“你怎么能再有这样幸运的机会去看乘着金辇的神呢?”大臣问。
“等到神自己来到我门口的时候。”这个人回答说。
大臣哈哈大笑,说:“傻瓜!等到神来到你门口的时候!可是一个国王却还得劳驾跑去看他呢!”
“除了神还有谁来访问穷人呢?”这个人说。

二〇

日子一天天地流逝,残冬已经过去,阳光下,我的狗在用它狂野的方式和娇爱的小鹿嬉戏着。
到市场去赶集的人们会聚在篱边,他们哗笑着观赏这两个游伴,在竭力用毫无共通之点的语言来表示爱情。
空气里春意荡漾,嫩绿的新叶像火焰般地跳动着。每当小鹿蹿跳起来,向自己的移动的影子弯下头去,或者竖起了耳朵倾听微风的低语时,它的乌黑的眼睛里有一道闪光在舞跃。
春的消息同漫游的微风和散播在四月天空中飒飒的林声与微光一起飘来。它咏叹世间的青春第一次的苦痛,当第一朵鲜花从苞蕾里绽放,爱情抛弃了它所熟悉的一切而去寻求它所不知道的东西的时候。
于是一天下午,在阿姆洛克树林里,林影受到光线偷偷的爱抚,变得庄穆而又优美的时候,小鹿撒腿飞奔,好像一颗热爱着死亡的陨星。
天黑了,屋子里灯火已经点亮;星星出现了,夜已降临在田野上,但小鹿始终没有回来。
我的狗呜咽着向我跑来,它那对可怜的眼睛含着疑问,似乎在向我诉说:“我不懂得!”
可是有谁懂得呢?

二一

我们的巷子是弯弯曲曲的,仿佛多少世代以前,在她开始探索目的地的时候,她曾经左右彷徨,此后就永远停留在迷乱之中。
在天空里,在她那些建筑物的中间,像缎带似的悬挂着一道从空间撕下来的狭带:她唤它蓝城的妹妹。
她只有在中午短短的时刻见到阳光,因此她聪明地向自己提出疑问:“是真的吗?”
六月的雨,有时好像用铅笔的涂线掩去了她那一道日光。小路变得泥泞溜滑,雨伞互相碰撞。头顶上喷水口里突然喷射出一股股水,溅泼在她的惊骇的路面上。在惊惶失措之中,她把这当作是造物的一个无礼的狡计。
春风在她的曲折盘旋之中迷失了道路,像一个喝醉了酒的流浪汉,在墙角和犄角上跌跌撞撞,把尘土飞扬的天空撒满了碎纸和破布。“这有多么愚蠢呀!难道神灵都发了疯吗?”她在愤怒之中高呼。
但是每天从两边房子里倾倒出来的垃圾——混合着灰烬的鱼鳞,剥下来的菜皮,烂水果和死老鼠——却从来没有引起她提出疑问:“为什么会有这些东西?”
她接受每一块铺在她路面上的石子。但有时候一根草会从石缝里伸出头来向上偷看。这使她勃然大怒。在一致的行动之下,岂能容许这种侵扰?
一天早晨,在秋天的光辉抚触之下,她的那些房子从噩梦中醒来,变得十分美丽,她对自己低低地说:“在这些建筑物后面有一种无限的奇迹。”
但是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屋子里的人都活动起来了;少女从市场上悠闲自在地走回家来,她摆动着右臂,左臂把一篮食物挽在身边;厨房里飘出的气味和炊烟,使空气变得重浊起来。这样使我们的巷子再一次明白,真实和正常的一切正是由她自己、她的房屋以及它们的垃圾组成的。

二二

这所房子,在它的富贵盛年已经逝去以后,仍旧流连地站在路畔,好像一个背上披着一块千补百衲的破布的疯子。
岁月日复一日地用凶恶的爪子把它抓得伤痕斑斑,霪雨的季节也在它的赤裸裸的砖石上留下了它们的古怪的签名。
在楼上的一间废弃的房间里,两扇对合的房门有一扇已经从生锈的铰链上掉了下来;于是那另一扇孤独无偶的门,在一阵阵的疾风中,从早到晚地砰砰作响。
一天晚上,从这所房子传出了女人们号啕痛哭的声音。她们悲悼家里最后一个儿子的夭逝,他是在流动剧团里扮演女角来谋生的一个十八岁的孩子。
过了没有几天,这所房子静下来了,所有的门户都锁起来了。
只有楼上那间房间的向北的一面,那扇孤独的房门既不愿意掉下来休息,也不愿意关闭起来,而像一个折磨自己的幽灵,在风中前后摇摆。
过了一些日子,这所房子又一次震响着孩子们的声音。在阳台的栏杆上,女人的衣服晾在阳光里,一只鸟儿在一只覆盖着的笼子里鸣叫,一个孩子在平台上放着风筝。
一个房客到这儿来租了几间屋子。他收入很少,却有许多孩子。那位劳累的母亲殴打他们,他们便在地板上打着滚儿哭叫。
一个四十岁的女佣,一天到晚辛辛苦苦地干着活儿,同她的女主人吵嘴,威胁着说她要辞去,可是从来也没有辞过。
每天做一些微小的修葺。纸贴上了没有玻璃的窗棂,栅栏的缺口用竹片修补了起来;一只空箱子把没有门闩的房门顶住了;陈旧的污渍从新近粉刷的墙壁上隐约地显露出来。
富贵的尊荣原已在惨淡荒芜之中找到了合适的纪念;但是他们因为缺乏足够的财力,便用暧昧的办法来掩盖这种惨淡荒芜的景象,于是使它的尊严受到了侮辱。
他们忽略了朝北的那间废弃的房间。它那扇孤独的房门依旧在风中砰砰作响,仿佛失望之神在捶打着她自己的胸脯。

二三

在森林的深处,苦行的修士紧闭着眼睛在苦苦地修炼;他想修成正果,进入乐园。
但是拾柴的姑娘在衣裙里给他带来了果子,又用树叶做成的杯子从溪流里为他取来了清水。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他的修行变得愈加艰苦了,到后来他绝口不尝果子,也不喝一滴清水。拾柴的姑娘感到非常悲伤。
乐园里的上帝,听说有一个人居然胆敢希冀成为神灵。他曾经一次又一次地同他的劲敌泰坦们战斗,并拒之于他的王国之外;然而他惧怕一个具有忍受苦难的力量的人。
但是他懂得凡夫俗子的癖好,于是他计划用诱惑来引诱这个凡人放弃他的冒险行动。
从乐园吹来一口气,吻着那个拾柴姑娘的肢体,她的青春由于一阵突然迸发的美丽的快乐而感到痛苦,她的思想也仿佛像蜂巢受到袭击的蜜蜂在嘤嘤地作响。
苦修士要离开森林,到山洞里去完成他的严格的苦行的时候来到了。
当他睁开了眼睛准备启程的时候,那个姑娘出现在他眼前,好似一首熟悉而已被遗忘的诗歌,因为新添了一种曲调而变得陌生了。苦修士从他的座上站起来,告诉她这是他离开森林的时候了。
“但你为什么要夺去我给你效劳的机会呢?”她眼眶里噙着泪珠问道。
他重新坐下来,沉思了好久,便在原处留了下来。
那天晚上,姑娘心里悔恨,一夜没有成眠。她开始害怕自己的力量,憎恨自己的胜利,但是她的内心却在狂喜的波浪之上颠簸摇荡。
到了早晨,她走到苦修士的面前,向他施礼,请他为她祝福,说她必须离开他。
他默默地望着她的脸,接着,他说:“去吧,祝你如愿。”
多少年,他独自兀坐,最后他的苦修功德圆满了。
众神之王从天上降临,告诉他他已经赢得了乐园。
“我不再需要乐园了。”他说。
上帝问他希望得到的更大的报酬是什么。
“我要那个拾柴的姑娘。”

二四

他们说织布工人喀毗尔是上帝所宠爱的人,因此大家围着他,求他施舍灵药和显现神迹。但是他感到非常苦恼;在这以前,他的微贱的出身,已经赋予他一种极其可贵的默默无闻,他歌唱,并且和上帝接近,使这种默默无闻的生活变得非常甜蜜。他祈求他能保持这种默默无闻的生活。
教士们妒忌这个鄙夫的声名,于是他们勾结了一个娼妓去污辱他。喀毗尔到市场上去出卖他织成的布匹;那个女人抓住了他的手,骂他无情无义,并且跟到他的家里,说她不愿被他遗弃,这时喀毗尔对自己说:“上帝在用他自己的方式来回答祈求。”
不久,这个女人感到一阵恐惧的战栗,她跪下来哭喊说:“求求你,把我从罪恶里救出来吧!”他回答说:“把你的生命敞开,向着上帝的光明!”
喀毗尔在纺机上一边织布一边歌唱,他的歌声洗去了那个女人心里的污点,而作为报答的是,他在她的甜蜜的声音中找到了慰藉。
一天,国王凭着一时的任性,宣召喀毗尔进宫,命他在自己的面前唱歌。这个织布工人摇摇头不愿意去,但是使者一定要完成了主人的使命以后,才敢离开他的门口。
国王和他的臣子看见喀毗尔走进殿来都大惊失色。因为他不只是一个人,他的后面跟随着那个女人。有人在微笑,也有人在皱眉,而国王看到这个乞丐的傲慢无耻的神气,脸色变得阴沉了。
喀毗尔屈辱地回到家里,女人倒在他的脚边哭道:“为什么要为我忍受这样的羞辱,主人?让我回到丑恶的名声中去受罪吧!”
喀毗尔说:“上帝带着屈辱的烙印来临,我不敢把他赶走。”

二六

这个人没有任何正经的事儿,他只有各种各样不同的幻想。
因此在他的一生虚度于微不足道的琐事之后,发现自己已置身于乐园之中,便觉得奇怪起来。
现在导引的人把他领错了一个乐园,领到一个只是给善良而忙碌的人们居住的乐园里来了。
在这个乐园里,我们这个人在路上逍遥逛荡,无所事事,只是阻碍了事务的奔忙。
他闪避到路畔,人家警告他不要践踏了播下的种子。人家一挤,他就惊跳起来;人家一推,他就继续向前走。
一个非常忙碌的女郎来到井上汲水。她的脚在路上奔跑,好像敏捷的手指在竖琴的弦上滑动。她匆匆地把头发随便绾了一个结,她额上的蓬松的鬈发钻进了她乌黑的眼睛。
这个人对她说:“你愿意把你的水壶借给我吗?”
“我的水壶?”她问,“要汲水吗?”
“不,给它画一些花纹上去。”
“我可没有空跟你闹着玩儿。”女郎轻蔑地拒绝说。
现在一个忙碌的人,没有空闲来反对一个闲散透顶的人。
每天她在井边碰见他,而他也每天重复同样的要求,最后她让步了。
我们这个人用稀奇古怪的颜色和许多神秘而错综的线条,在水壶上画上花纹。
女郎接过水壶,在手里转弄着,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
女郎把水壶带回家去了。她提起这把水壶,把它放到各种明暗不同的光线下面,竭力想找出其中的奥妙。
在夜里,她下床来点了一盏灯,站在各种不同的方向盯着那把水壶。
这是她第一次遇见一件没有意义的东西。
第二天,这个人还是站在井边。
女郎问他:“你要什么?”
“我还要为你做一件事情。”
“什么事儿?”她问。
“请容许我编一根彩色的丝带来给你绾发。”
“有什么必要吗?”
“没有任何必要。”他承认说。
丝带编好了,从此以后,她在头发上费去了许多时间。
那个乐园里按部就班、充分利用的时间,开始显出不规则的裂痕来了。
长老们感到苦恼;他们召开了会议。
那个导引的人承认自己闯下了大祸,他说他把这个人带错了地方。
这个误入乐园的人被传唤来了。他的头巾色彩鲜艳,像火焰般的炫目,一望可知这祸闯得有多么大。
长老的首领说:“你必须回到人间去。”
这个人宽慰地吐了一口气说:“我已经准备好了。”
那个用丝带束发的女郎接口说:“我也准备好了!”
这是长老的首领第一次遇见没有意义的场面。

二七

据说在森林里,靠近河流和湖泊汇合的地方,有一种仙女乔装改扮地住在那儿,她们要等自己飞去以后,才让人们识破真相。
一个王子走进这座森林,当他走近河流和湖泊汇合的地方,他看见河岸上坐着一个乡下姑娘,她在拨弄流水,教百合在水上舞蹈。
王子低声地问她:“告诉我,你是什么仙女?”
这个姑娘给他问得笑了出来,山坡上震响着她的欢悦。
王子心想她是爱笑的瀑布仙女。
消息传到国王的耳朵里,说王子娶了一位仙女,他便派遣了人马,把他们带到他的王宫里。
王后看见了这个新娘,厌恶地转过脸去,王子的妹妹窘得脸红,侍女们也在问,难道仙女就是这样打扮的吗?
王子低声地说:“嘘!我的仙女是改扮了到咱们家里来的。”
一年一度的节会来到了,王后对她的儿子说:“告诉你的新娘,咱们的亲戚要来看看仙女,教她不要在亲戚面前丢咱们的脸。”
于是王子对他的新娘说:“看在我对你的爱情的分上,在我们的亲戚面前显一显你的真相吧。”
她默默地坐了好久,继而点头允诺,这时候泪珠滚下了她的面颊。
圆月皎洁,王子穿着一身婚服,走进他的新娘的房间。
房间里阒无人影,只有从窗口射进来的一道月光,斜照在床上。
王亲国戚随着国王和王后拥进新房,王子的妹妹站在门旁。
大家问道:“仙女新娘在哪儿?”
王子回答说:“为了让你们认识她的真相,她已经永远消逝了。”

二九

当山溪像一把光芒闪烁的弯刀,被黄昏插入了暮色的刀鞘,一群鸟雀突然在头上飞过,它们挥动着高声大笑的翅膀向前冲飞,宛如穿行在群星之中的一支利箭。
此情此景在凝然不动的万物心中,惊起了一种对速度的激情;群山似乎在它们的胸中感到暴风雨的阴云的苦痛,而树林则渴望挣脱它们生根的枷锁。
这些鸟雀的冲飞,为我撕碎了静寂的面幕,在深邃的沉静之中,泄露出巨大的颤动。
我看见这些山峦和森林,越过时间飞向未知的境域,黑暗在繁星飞过的时候,颤成了火花。
我觉得在我自己的身体里,有越过海洋的鸟儿振翅疾飞的那种力量,在生与死的界限之外划出了一条道路,而在这时候,飘泊的世界以众口纷纭的声音喊着:“不是这里,在别的地方,在迢递的远方的心里。”

三〇

人们惊奇地倾听着青年歌手迦希的歌唱,他的歌声宛如竞技会上的一把利剑,在千绪万端的纷杂纠结之中翻滚飞舞,把它们劈成碎片而欢呼。
老钵罗多钵王厌烦地忍耐着,坐在听众中间。因为他自己的一生曾受巴拉嘎尔的歌声的围绕和哺育,好像一脉流水蜿蜒多姿地缀饰着的一片乐土。他那些阴雨的黄昏和秋日静谧的时分,曾透过巴拉嘎尔的歌声向他的心田倾诉,他的狂欢宴饮之夜也曾应和着那些歌曲,剪剔灯花,敲起叮当的银铃。
当迦希停下来休息的时候,钵罗多钵微笑着向巴拉嘎尔挤眼,低低地对他说:“大师,现在让我们听点儿音乐,可不是这种模仿蹦蹦跳跳的小猫,捕捉瘫痪的老鼠的新兴的曲子。”
这位缠着洁白的头巾的老歌手,向到会的人们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坐上了座位。他的瘦骨嶙嶙的手指弹起了乐器,他闭着眼睛,在胆怯的迟疑中,开始歌唱。厅堂很大,但是他的歌声软弱无力,钵罗多钵炫耀地高声喊着:“好啊!”但是他在巴拉嘎尔的耳边低声说:“朋友,大声一点儿!”
听众烦躁起来了,有的在打呵欠,有的在打瞌睡,有的在抱怨天热。厅堂里嗡嗡地响着一片不专心倾听的嘈杂声,而歌声好像一只脆弱的小船,在这上面徒然地颠簸摇荡,终于沉没在这片喧哗嘈杂之中。
突然,这位老人心里受了打击,忘记了一段歌词,他的声音痛苦地摸索着,仿佛一个瞎子在集市中摸索他失散的引路人。他想用任何临时出现的调子来填补这个裂口,但是裂口仍旧张着嘴巴:痛苦的旋律拒绝为需要服务,而突然改变了音调,化作一声低泣。这位大师把头伏在乐器上,从内心迸发出婴儿在降生人间时的第一声哭叫,代替了他所忘记的音乐。
钵罗多钵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接着说:“走吧,我们的聚会不在这里,我的朋友,我知道,没有爱的真理是孤独的,而美既非人人所共赏,也不存在于片刻之间。”

三一

喜马拉雅,你在世界的少年时代,从大地的开裂的胸中跳出来,就把你燃烧着的挑衅山连山地掷给了太阳。
继而成熟的时代来临,你对自己说:“够了,不要再向远处伸展了!”你那颗渴慕云霞自由的火热的心,发现了自己的限度,便凝然屹立,向无限致敬。
你的激情经过这番抑制以后,美丽就自由地在你的胸脯上游戏,信任怀着繁花和飞鸟的喜悦围拥在你的四周。
你孤零零地独自坐着,像一个博览群书的学者,在你的膝上放着一本翻开的用数不尽的石头篇页编成的古书。
我想知道,这里面写的是什么故事?——是神圣的苦修士湿婆和爱神婆伐尼的永恒的婚礼?——是恐惧向脆弱的力量求婚的戏文?

三三

我的眼睛感觉到这天空的深邃的宁静,它在我的周身激起了一种如同树木在举起它那杯子般的绿叶来斟满阳光时的感觉。
我的心中升起一缕情思,如同绿草在太阳下散发出来的温馨的气息;它混合着流水拍岸的呜咽声和乡村小巷里的倦风的叹息——我想起我曾与这世界的全部生命共同生活,并且赋予它我自己的爱恋和悲愁。

三七

请赐我以爱的崇高的勇气,这就是我的祈求——那种敢于言谈,敢于行动,敢于听从你的意志而忍受苦难,敢于摒弃万物或为万物所摒弃的勇气。在奔赴危险的使命中,请予我以坚强,以苦痛来荣耀我,并助我攀登那每日为你而贡献的艰难的心怀。
请赐我以爱的崇高的信赖,这就是我的祈求——那种在死亡之中的生命所有的信赖,在失败之中的胜利,在最脆弱的美丽之中的威力,以及在忍受屈辱而不屑睚眦相报的苦痛之中的尊严所有的信赖。(汤 永 宽 译)




琼 生 、多 恩
与 他 们 的 追 随 者


马洛和莎士比亚是跨越两大诗歌世界的巨人,在戏剧诗和戏剧以外的诗两方面同样有极高的成就;另一个这样的巨人是琼生。
本·琼生(1572—1637)从小跟他继父学泥瓦匠的活,上过正规中学(因此很有古典文学的修养),当过兵,打过仗,杀过人,浪迹江湖之余,走上了写剧的道路,留下了不少好剧本,如《伏尔蓬尼》(1606)、《炼金术士》(1610)、《巴塞罗缪节集市》(1614)等。琼生又是宫廷赏年金的非正式桂冠诗人,同王室和贵族往来,写了不少娱乐舞剧(masques)。他广交文友,与人合作写剧,也同人进行笔战。除诗剧外,他还写过大量格言诗、抒情诗、社交诗等其他作品。在当时英国,他的文名超过莎士比亚。
他的剧诗可以举一例如下:
我要叫人把所有的床垫打上气,
连羽绒我也觉得不够软了;
我的大圆房要四面挂上名画,
完全不亚罗马皇帝取自海外的
珍品,更不论亚列丁粗劣的仿作。
我的镜子各有刁钻角度,反映出
处处有人,一人多面,而我全身赤裸
让镜子照着穿行在一群妖妇之间。
我将用香水作雾,叫它弥漫全屋,
我们就隐身其中。我的浴盆
大如池塘,浴后出来不用擦身,
只消在薄纱和玫瑰花上一滚就干。
(《炼金术士》,第2幕,第1场)
这是白体诗,也写得很有气魄,把一个财神爷摆阔的口气传达出来了,同时也暴露了他是色情狂。提到罗马皇帝取自海外的珍品和亚列丁的仿作则表示他是一个有眼光的收藏家,但也是因为琼生喜欢用典。
而琼生之喜欢用典又因为他是一个古典主义者。凡他所作,都讲究节制和典雅。有一首小诗就是说明他的那种“什么也不要过分”的思想的:
规模
长得像大树一样粗壮,
未必会使人长出高尚;
耸立了三百年的橡树,
到头来只剩下枯枝。
五月的百合,
尽管当夜萎缩,
开着时可无比鲜艳,
不愧是光明的花仙。
规模小,美貌才好细端详,
时间短,生命才过得圆满。
这首诗的格律是品达颂歌体,所以中间“五月的百合,/尽管当夜萎缩,”二行特短。最后二行则是警句,这正是琼生所长。
琼生写的爱情诗不多,但所写不落俗套,如有名的《给西丽雅》 [1] 。它可能是琼生最受欢迎的诗了,经过后人谱乐,至今有人演唱:
你就只用你的眼睛来给我干杯,
 我就用我的眼睛来相酬;
或者就留下一个亲吻在杯边上
 我就不会向杯里找酒。
从灵魂深处张开起来的渴嘴
 着实想喝到美妙的一口;
可是哪怕由我尝天帝的琼浆,
 要我换也不甘把你的放手。
我新近给你送上了一束玫瑰花,
 与其说诚心拿来孝敬你
不如说让它们有希望得到熏陶,
 不会得枯槁以至于委地;
可是你只在花上呼吸了一下,
 把它们送回到我的手里;
从此它们就开得叫我闻得到
 (不是它们自己而是)你。
(卞之琳译文)
这首情诗果然写得典雅,而最后一行表现机智,写法又有点像与琼生同时的玄学诗人如多恩了。
琼生很讲究音律,曾说:“多恩该绞死,因其诗不协律”(《与特鲁蒙特谈话》)。他自己所作在格律上趋向双韵体,可以下段为例:
凡人皆虫,此人非虫,裹着绸缎
 首次抱上朝廷,白如奶团,
又从小蠋变成蝴蝶,
 将来就如此死灭。
(《格言诗》,第15首)
无论从意境和格律都使人想起后来蒲柏所写的:
司包勒斯,那驴奶凝成的一小垛?
……
压蝴蝶又何必用车轮?
(《致阿勃斯诺医生书》)
蒲柏未必是从琼生得到启发,但琼生确是英雄双韵体的先驱。
琼生还写了大量序跋诗,在1623年莎士比亚文集前的赞诗就是一首。这诗虽带应酬性质,却也包含一些他的文艺见解,如说:
得意吧,我的不列颠,你拿得出一个人,
他可以折服欧罗巴全部的戏文。
他不属于一个时代而属于所有的世纪!
(卞之琳译文,下同)
这最后一行就是后人在评论莎士比亚时要不断引用的。他还论述了天才与修养的关系:
然而我决不把一切归之于天成:
温柔的莎士比亚,你的工夫也有份。
虽然自然就是诗人的材料,
还是靠人工产生形体。谁要想
铸炼出你笔下那样活生生一句话,
就必须流汗,必须再烧红,再锤打,
紧贴着诗神的铁砧,连人带件,
拔过来拗过去,为了叫形随意转;
要不然桂冠不上头,笑骂落一身,
因为好诗人靠天生也是靠炼成。
也是在这首赞诗里,他品评与莎士比亚同时的其他作家,说到
淘气的基德,马洛的雄伟的诗行,
虽然着墨不多,由于一语中的,广为后世引用,到今天我们还在谈论马洛的“雄伟的诗行”。
他写在自己剧本前的献词或序曲中也常有文艺见解,如说:
永远保持勇气,蔑视任何恐惧
将时代的病态解剖清楚,
深入到每根筋络和神经。
(《每人合乎气质》修订版序曲,1612)
这是主张用文艺来剖析和纠正社会。在《伏尔蓬尼》一剧之前,他也写了一篇献词,其中说:“一个人不可能成为好的诗人,除非他首先是一个好的人”,并说诗人应是“自然的解释者和判断者,能教人神圣之道和人生之理,也是行为之师”。这正是文艺复兴时期的理想,前有雪尼、斯宾塞,后有密尔顿都有类似的言论。
这些见解,加上发表在他的散文集《木材,或发现集》(1640)里的和由特鲁蒙特记录下来的他的谈话合起来,就形成一套古典主义的文艺理论。这理论是同他的创作实践紧密结合的。英国有一个由诗人兼批评家形成的实践批评传统,琼生是奠基人之一。
* * *
琼生的榜样受到当时一些年轻诗人的欣赏,他们追随他的诗风,并被称为“本的儿子们”或“本的一族”。
这些人当中有赫里克、加莱、萨克林、勒夫莱斯,由于除赫里克是教士外,他们都是朝臣和骑士,所以也泛称“骑士派”。
罗伯特·赫里克(1591—1674)承继了琼生的古典主义,在讲究完美上过之,在气魄上不如。他是一个教士,不求显达,喜欢乡居,在内战爆发以后,他还这样吟咏:
我唱流水,花,鸟,闺房,
四月,五月,六月,七月的花香,
我唱花柱,酒车,宴会,彻夜欢庆,
新郎,新娘,婚席上的甜饼……
(《诗集》,1648)
他的诗果然重现了伊丽莎白朝的甜美,又有乡野的清新。他的名作之一是下列这首:
致妙龄少女:莫误青春
趁早吧,快采那玫瑰花苞,
  时间老人永在飞翔;
同一朵花儿今天还在微笑,
  明天就要枯萎死亡。

这旭日,空中华灯一盏,
  总是在冉冉升高,
万里行程很快就要走完,
  日近西沉黄昏到。

人生最美好的是妙龄韶华,
  这时青春热血在燃烧;
虚度了,往后就是每况愈下,
  青春美景再也难寻找。

因此,别害臊,享用你的妙龄时光吧,
  趁早和你的意中人结婚;
因为一旦失去了最美妙的时光,
  你或许永远要感到悔恨。
(何 功 杰 译 文,下 同 
这诗意境犹如中国唐代的《金缕衣》:“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在欧洲,也有前人如拉丁诗人卡图露斯等咏过,但赫里克却能做到把一个人们熟悉的题材写得简洁清新。
另一首小诗《无章的情趣》也表现赫里克的特色:
有一种美好的边幅不修,
使无拘的衣衫显得荡荡悠悠;
上等细麻布披在肩上随风飘舞,
纷纷扬扬自有一种优美的风度;
胸前紧衣上系错了根把束带,
却迷住了猩红色的胸前饰彩;
袖口是疏忽了,然而正好,
任凭丝带下垂,随意拂飘;
有一种迷人的波浪(值得注意),
那是狂风漫卷裙子引起;
一双鞋带,系时漫不经心,
我倒觉得潇洒而文明:
这些无章的情趣使我迷惑,
远胜过分拘谨的艺术。
此诗咏女人的服饰,涉及胸衣衬裙之类,完全可以写得香艳,甚至色情,然而赫里克一方面形容生动,一方面又用一些玄学式的比喻——“迷人的波浪”、“狂风漫卷”——使意境扩大,做到“潇洒而文明”,最后还把这一闺房的情景升华为一个美学的命题:无章的情趣“远胜过分拘谨的艺术”。这首诗可以说是把琼生和多恩两大家的优点结合起来了。
汤玛斯·加莱(1594—1639?)却相反,在《销魂》一诗里露骨地描写了性生活,虽然他是以“自然”为名来攻击“荣誉”即正统的道德观的。他的抒情小诗(如《别问我朱夫赏赐何处》)则是另一回事,写得典雅整洁。他另有两诗表达了他的文艺观。一首是《致本·琼生》(1640,作于1631年左右),这时琼生已老,新作《新旅店》上演不利,被观众喝了倒彩,加莱此诗是安慰他的,也替他的缺点(写作迟缓与引用前人之语过多)辩护,对这位文坛霸主的赞语是微温的,远不及在《悼圣保罗教堂教长约翰·多恩博士之死》里对那位玄学派大师那样热烈,其结语是:
这里躺着一位国王,随心所欲地统治了
普天下的智慧王朝;
这里躺着两位卓越的大法师,
阿波罗的首席,上帝的最后祭司。
把多恩比作诗人之王,比作兼有艺术与宗教之长的大法师,真是推崇到了极点。从此也可看出多恩当时人望之高,影响之大,并不只限在所谓玄学诗派之内。
更多受琼生影响的则是两位骑士:萨克林和勒夫莱斯。
约翰·萨克林(1609—1642)的名篇是:
为什么这样子苍白,憔悴,痴心汉
为什么这样子苍白,憔悴,痴心汉?
 请问,为什么这样子苍白?
红光满面既不能叫她心转,
 难道哭丧脸就换得回来?
 为什么这样子苍白?

为什么这样子发呆,发愣,小伙子?
 请问,为什么这样子发愣?
漂亮话尚且嵌不进她的心模子,
 难道装哑巴反而会成?
 为什么这样子发愣?

算了,算了,争点气?这样子不行,
 这样子你一点也降不了她;
如果她自己一点也并不动情,
 随你怎样也勉强不了她:
 魔鬼准保放不了她!
(卞之琳译文)
这诗有点赳赳武士的气概,最后以诅咒语作结。人们喜欢它,主要是因为它写得直率痛快,越出了一般爱情诗的格局。文艺复兴发展到这个内战阶段,离开斯宾塞的甜美境界已经相当远了。
理查德·勒夫莱斯(1618—1657)则比较文雅,写的都是战时感情。《出征前致露卡斯妲》一诗解释他为什么别了爱人而上战场:
别对我说,亲爱的,我不近人情,
  竟忍心离开你那如修道院一样
圣洁的胸膛和恬静的心境,
  飞向沙场,去怀抱刀枪。

真的,我要去追逐一位新的相好,
  她就是战场上的第一个寇仇;
我要更忠诚地热烈拥抱,
  一把剑,一匹马,一身甲胄。

不过,对这样的反复无常,
  你也将会由衷地崇敬;
亲爱的,我不能爱你爱得如此荒唐,
  竟然不更加珍爱荣名。
(何 功 杰 译 文)
最后两行把爱情与荣名联系,是全诗灵魂所在。
上了战场,却无补大局,保王军为议会军打败,他也遭到囚禁。《狱中致爱尔西娅》一诗表达了他这时的心情:
当爱神展开自由的羽翼,
  在我这重重的牢门内翱翔,
把圣洁的爱尔西娅带到这里,
  扒着铁栅低声地倾诉衷肠;
当我被她的乱发缠住,
  被她的双眸羁留,
在空中纵情嬉戏的神物,
  也不如我自由。

当漫溢的酒杯在飞快地巡传,
  散发着不掺河水的美酒醇香,
我们无忧的头颅上戴着玫瑰花冠,
  我们的心儿随着忠诚的烛焰跳荡;
当我们为健康和幸福而举杯频频,
  当我们把焦渴的悲伤泡进了美酒;
任凭鱼儿在深潭里惬意地啜饮,
  也不如我自由。

当我像一只红鸟,虽然
  被关在笼里,我却要放声歌唱;
国王的美好,仁慈,威严,
  和他那至高无上的荣光;
他是何等善良,何等伟大的君王!
  当我赞颂时放开了歌喉,
飘荡的大风把洪水卷成巨浪,
  也不如我自由。

石头砌不成一座监狱,
  铁栅也编不就一个牢笼:
清白无辜的思想正好在里面幽居,
  宛如隐士一样清静。
如果我在爱情上有了自由的意志,
  心灵也不受任何拘囿,
唯有那高高遨游的天使,
  才能享受到这样的自由。
(何 功 杰 译 文)
此诗前三段写他身虽囚而心自由,怀念着爱情,忠诚,国王。第四段总结,其中一对警句引人注意:
石头砌不成一座监狱,
  铁栅也编不就一个牢笼:
因此囚室不过是暂时幽居的地方,心灵仍然像天使一样飞扬天上。到此全诗结束,整齐文雅,琼生的古典主义的影响是明显的。然而就在这里,也出现了玄学式的对照:
飘荡的大风把洪水卷成巨浪,
  也不如我自由。
多恩的声音也是清楚可闻的。



既然多恩的声音多处可闻,那么他又是怎样一个人物?
约翰·多恩(1572—1631)一生有几次起伏。由于他从小信天主教,而朝廷正在推行英国国教,对天主教徒加以多方限制,所以也影响了他在社会上的升腾。但他家里有钱,上了牛津剑桥两大学,又受过律师训练,颇有才华,得到了一些名公大人的赏识。也曾春风得意,但1601年他同一位贵族侄女秘密结婚却引起强烈不满,几乎毁了他的前途,要等中年以后正式皈依英国国教并当了伦敦圣保罗教堂教长之后,生活才真正安定下来。
他青年时候有过一段放荡的生活,后来成为神职人员,这两个阶段的思想感情都在诗里有反映,但是无论爱情诗或宗教诗都有一些共同的特点,如情感炽热,思想开放,手法奇特,充满了怪诞的比喻(即所谓“奇想”),总起来说就是新奇。
我们可以先举一诗为例:
别离辞:节哀
正如德高人逝世很安然,
 对灵魂轻轻地说一声走,
悲恸的朋友们聚在旁边,
 有的说断气了,有的说没有。
让我们化了,一声也不作,
 泪浪也不翻,叹风也不兴;
那是亵渎我们的欢乐——
 要是对俗人讲我们的爱情。

地动会带来灾害和惊恐,
 人们估计,它干什么,要怎样,
可是那些天体的震动,
 虽然大得多,什么也不伤。

世俗的男女彼此的相好,
 (他们的灵魂是官能)就最忌
别离,因为那就会取消,
 组成爱恋的那一套东西。

我们被爱情提炼得纯净,
 自己都不知道存什么念头;
互相在心灵上得到了保证,
 再也不愁碰不到眼睛、嘴和手。

两个灵魂打成了一片,
 虽说我得走,却并不变成
破裂,而只是向外伸延,
 像金子打到薄薄的一层。
就还算两个吧,两个却这样
 和一副两脚规情况相同;
你的灵魂是定脚,并不像
 移动,另一脚一移,它也动。

虽然它一直是坐在中心,
 可是另一个去天涯海角,
它就侧了身,倾听八垠,
 那一个一回家,它马上挺腰。

你对我就会这样子,我一生
 像另外那一脚,得侧身打转;
你坚定,我的圆圈才会准, [3] 
 我才会终结在开始的地点。
(卞之琳译文)
诗里提到风浪、大地和天体的震动、官能、心灵、提炼、手工打金,而最后三段里又提出一个人们意想不到的比喻,即拿一个圆规的两脚来比一对夫妻,表示虽离别也仍彼此相连,丈夫动妻子也跟着动,因此不必因离别而悲。
这番议论有点像诡辩,多恩也确实老在诗里同人辩论,然而想到圆规、风浪、天和地的震动却是由于受到了当时航海发达、科学兴起的影响。爱情诗里讲天文学,这可真是新鲜事了!但这正是多恩想要达到的效果,因为他不喜欢当时流行的绮丽诗体,而他感情丰富,思想敏锐,也不是通常的甜美诗体所能表达得了,所以无论从形式和内容上来说他都非走一条新路不可,于是而有具备上述的一些特点的玄学诗。
因此,他的爱情诗也就非同寻常。他对这一题材的发掘比当时别人要深广得多,也现实得多。过去十四行歌手所咏的美人往往是高不可攀,圣洁得很;多恩则把他的爱者拉到床上,而且不许太阳窥视他们:
  爱管闲事的老傻瓜,不守本分,
  为什么要干这个,
穿过窗户和帐子照射我们?
难道情人的季节要跟你转?
  坏脾气的冬烘老家伙,去责备
  迟到的学生和懒惰的徒弟吧,
 告诉猎户们国王快上马了,
 号召蚂蚁赶紧去觅食吧,
爱情可不懂季节或气候,
不知月、日、钟头,那都是时间的破烂。
(《日出》)
有的时候,如在《哀歌》第19首里,他就直接写性生活。他对于男女之间是否能互相忠诚的问题特别关心,经常提到女人的不贞,《歌》就是写这一题材的:
去吧,跑去抓一颗流星,
 去叫何首乌肚子里也有喜,
告诉我哪儿追流年的踪影,
 是谁开豁了魔鬼的双蹄,
教我听得见美人鱼唱歌,
压得住醋海,不叫它兴波,
    寻寻看
    哪一番
好风会顺水把真心推向前。

如果你生来有异禀,看得见
 人家不能看见的花样,
你就骑马一万夜一万天,
 直跑到满头顶盖雪披霜,
你回来会滔滔不绝地讲述,
你所遭遇的奇怪事物,
    到最后
    却赌咒
说美人而忠心,世界上可没有。

你万一找到了,通知我一句;
 向这位千里进香也心甘;
可是算了吧,我决不会去,
 哪怕到隔壁就可以见面;
尽管你见她当时还可靠,
到你写信了还可以担保,
    她不等
    我到门
准已经对不起两三个男人。
(卞之琳译文)
这里又是有奇怪的联系,夸张的比拟,嘲笑的口吻——都是玄学派诗的特点。多恩另有一诗题名《无所谓》,首段是:
我可以爱白俊,也可以爱黑俏,
多人追求的,无人理睬的,
喜静的,爱演戏作乐的,
乡下生的,城市养的,
信人的,惹人的,
老在眼泪汪汪的,
像一块木塞那样从不流泪的,
我可以爱她,她,你,你,
任何人,只要她不忠诚。
这里一开始似乎是表示男人也不忠诚,但后来还是归结到女人的不贞,嘲笑得更厉害。然而若以为多恩尽在开玩笑却又误解他了。他是一个十分认真的人。正因为认真,他不相信“永远忠诚”之类的说法,特别在那个变动频仍、旧信仰正在被新学说新信仰所代替的时期。他对贞节问题的怀疑只是他对于整个人生和社会的怀疑的一种表现。这后者他自己说得明白:
新哲学怀疑一切,
火的元素已被扑灭,
太阳消失,地球也不见了,
非人的智慧所能寻到。
人们直爽地承认世界已经衰亡,
而在星球和天空上
找到了多种新东西,他们看
这里已被压碎成为原子一般。
一切破裂了,全无连系,
失去了一切源流,一切关系:
君臣,父子,都已不存。
(《世界的剖析 一周年》)
在这种弥漫变动和怀疑空气的时代里,只有宗教是比较稳定的。但是他的宗教诗也写得特别。他也是用炽热的情感向上帝呼吁:
击碎我的心,三位一体的上帝,
现在你只轻叩,呼气,照耀,治疗;
为了重新起立,请你把我打倒,
用大力砍,卷,烧,给我新体。……
(《神圣体十四行》,第14首)
让我看,亲爱的基督,你的闪光的新娘!
什么,她会是在海的彼岸
涂脂抹粉的那位?还是遭劫而身穿破烂
在德意志和这里哭泣的姑娘?
(同上,第18首)
这里“新娘”指真正的基督教会,“涂脂抹粉的那位”指罗马天主教会,“遭劫的姑娘”指路德派新教会,多恩是在感叹基督教会分成了三派,没有完整的统一体。对于他,曾经信过天主教的他,这感叹声里仍是有旧的怀疑的。此诗的另一特点,是把教会当作恋爱的对象来追求,它的结束语是:
亲爱的丈夫,把你的新娘出卖给我们眼睛,
让我的多情灵魂追求你温柔的鸽子,
她对你最忠实最愉快的时候,
正是她被众人拥抱对众人开放的关头。
尽管这说法有《圣经·旧约》中《索罗门之歌》(第5章,第2节)的前例,那一种迫切的求爱的呼叫仍是多恩自己的。正同在他当教长以后所作的布道词中,他也是常用呼叫和自我的灵魂解剖紧紧抓住听众的心。
多恩晚年,经常想到死亡。就在斥责死亡的时候,他也是采用了惯常的辩论口气:
死神,你莫骄傲,尽管有人说你
如何强大,如何可怕,你并不是这样;
你以为你把谁谁谁打倒了,其实,
可怜的死神,他们没死;你现在也还杀不死我。
休息、睡眠,这些不过是你的写照,
既能给人享受,那你本人提供的一定更多;
我们最美好的人随你去得越早,
越能早日获得身体的休息,灵魂的解脱。
你是命运、机会、君主、亡命徒的奴隶,
你和毒药、战争、疾病同住在一起,
罂粟与符咒和你的打击相比,同样,
甚至更能催我入睡;那你何必趾高气扬呢?
睡了一小觉之后,我们便永远觉醒了,
再也不会有死亡,你死神也将死去。
(《神圣体十四行》,第10首,杨 周 翰 译 文)
多恩的技巧就是突出这类奇异题材的技巧。在格律上他一反甜美的乐调,往往显得很突兀,本·琼生说他“不协律”,其实他是故意为之的。他的开篇往往是突然的一声招呼(“走吧,跑去抓一颗流星”),一个宣告(“我是一个由元素和精灵构成小小世界”),一个命令(“看上帝面上别多嘴,让我爱吧”),一个问题(“我奇怪你同我各干什么,在我们恋爱之前?”),总之立刻把读者不由分说地拉进诗里。在语言上他经常采用口头谈话方式,也使人感到亲切。在诗体上他遍涉各体,但总的倾向是走向双韵体,这也为后来的人开了路。同琼生以及更前的各位歌手相比,多恩是实现了一次诗歌上的大变革。
这一变革也是英国文艺复兴在诗歌上所经的变化之一。多恩对新科学新哲学的敏感表明英国文化进入了一个新的领域,而他心里的神魔之争则象征了英国社会上的不安定和日趋激烈的意识形态之争。多恩死在内战之前约十年,但是在他的突兀的节奏里已经隐约听见铁骑践踏大地的声音了。
后世对于多恩的评论有贬有褒。古典主义者如17世纪后半的德莱顿说他“喜用玄学”,18世纪的约翰逊博士说他“把杂七杂八的想法用蛮力硬凑一起”。在他们眼里,“玄学诗”是一个贬词。到了20世纪20年代,由于格里厄逊教授重新编订多恩诗集和出了一本玄学派诗选,诗人们厌腻了后期的浪漫主义的旧式抒情和老格律,一看见多恩这样的口语体诗,内容又是这样的奇特,也就完全倾倒了。艾略特在一篇有影响的书评里称赞多恩“将思想与感觉化为一体……一朵玫瑰在他不是一个概念而是一种感觉”,从此这位17世纪诗人成为现代派的榜样,英美各大学研究文学的师生纷纷起而读他讨论他,成为一时热潮。
如今热潮稍退,轮到我们异国的文学史研究者来谈体会了。有几件事似乎可以确定:多恩是英国诗史上的一大家,开创了一条新路,使英国诗歌更为丰富更有生气;他本人所作新颖,深刻,但读他须花气力,有些地方是难懂的;他的口语体诗使人感到亲切,他的比喻使人感到惊奇,他的吸引力是长远的。正同读腻了唐诗的人喜欢宋诗,读腻了伊丽莎白朝甜美诗歌的人也会对多恩的智慧结合热情的另一路诗感到新鲜。多恩不是靠一些纤巧的手法来炫世的,他背后有深厚的文化和一个广大的想象世界,他的那路诗不是唯一可读的诗,但在那路诗里他是最可读的人。



多恩的影响不限于所谓玄学派诗人,连“本的儿子们”也感受到了,包括加莱。这点前已提到。所谓玄学派诗人也不是一个有形的组织,只是一些人有共同的趋势,而这些趋势是在多恩的直接或间接影响下形成的。
直接受多恩的影响的首先是乔治·赫伯特(1593—1633)。他是一个教士,写的主要是他的宗教经验,诗句表面上没有多恩的气势和突兀,但有一种内在的紧张。《美德》一诗是至今都见于选本的,全文如下:
美好的白天,如此清爽、宁静、明朗,
  那是天空和大地的婚礼;
但露水像泪珠将哭泣你落进黑夜的魔掌,
  因为你有逃不脱的死期。

芬芳的玫瑰,色泽绯红,光华灿烂,
  逼得痴情的赏花人拭泪伤心;
你的根儿总是扎在那坟墓中间,
  你总逃不脱死亡的邀请。

美好的春天,充满美好的白天和玫瑰,
  就像盒子里装满了千百种馨香;
我的诗歌表明你终会有个结尾,
  世间万物都逃不脱死亡。

只有一颗美好而圣洁的心灵,
  像风干的木料永不会变形;
即使到世界末日,一切化为灰烬,
  美德,依然万古长青!
(何 功 杰 译 文)
此诗结构严谨,语言平易,这是表面;但是前三节中每节都有生和死的矛盾;最后一节突出主题,但也提到“一切化为灰烬”的世界末日,对照仍然分明。外弛而内张,这张就是多恩的影响所在。
这影响还可在别的地方看出:
我的肉体痛苦地朝向灵魂,
    病疫紧抓我的骨骼;
消耗人的疟疾停留在每根血管,
    把我的呼吸变成呻吟,
忧伤充塞我的灵魂;我几乎难信,
要不是痛苦明白宣告,我还活着。
而等我健康,你夺走了我的生命,
    还要更多,因为我的朋友们也死:
欢乐与锋利都失去,一把钝刀
    比我更多用处。
单薄而瘦弱,无友也无护,
每一次风暴,每一阵狂飘,都把我穿透。
(《苦难》)
这里的形象(“病疫紧抓……骨骼”,等等),比拟(“一把钝刀/比我更多用处”),带点辩证法的论战口吻(因痛苦才知道还活着)和最后的可怕的图景,都是多恩式。
赫伯特也写信仰与艺术之间的矛盾:前者坦直朴素,后者虚假繁琐。有两首以《约旦》为题的诗就是写这个题目的,都写得很精辟。一首如下:
谁说只有编造的假发,
才适合诗歌?难道真理当中没有美?
只有弯曲的梯子才是好结构?
写的都不算诗,除非它歌颂
  一把漆着油彩的假御座?

难道靠迷人的树林和奇异的
乔木就能遮盖粗糙的韵文?
爱者的恋心定要潺潺的流水来滋润?
难道一切要朦胧,让读者来猜,
  隔着两重意思的障碍?

牧童们才是老实人,让他们唱吧!
谁要猜谜请自便,无须我帮,
我不羡慕别人的夜莺和春天,
随他们骂我不懂格律吧,
  我只坦白地说:我的上帝,我的国王。
这一首主要针对别人。另一首要自己警惕:
我初次写天国之乐的时候,
诗句闪闪发光,
我寻找妙词,想尽花样,
我的思想也越来越膨胀,
简单的意思尽用比喻缠绕,
打扮着像是要卖给别人。

成千个想法在我的脑里奔跑,
要我选用,就怕我不满意;
我写了几个字又划掉,
嫌这个不生动,那个太死板,
什么都够不上形容太阳的富丽,
更不论人子头上的光轮。

像火焰向上空升腾,
我总把意思织了又编,
正当我忙得起劲,一个朋友,
对我附耳说:“这些都不相干,
一个爱字已含一切甜蜜,
只消抄那个,其余不必费事。”
这两首诗也包含了赫伯特的文艺观,许多话是针对当时的诗风说的,主旨是不要虚文,只求真诚。后世的诗人们又何尝不能从中吸取教益?而形式严整,口语体写得像多恩一样亲切,这本身却是有艺术的。
此外赫伯特还有《珍珠》、《时间》、《项圈》、《滑车》等等也都是好诗。
多恩影响了赫伯特,赫伯特又影响了另外两个诗人。
一个是理查德·克拉肖(1613?——1649)。他也是教士,不过后来从英国国教改信了罗马天主教。他是英国诗里巴洛克诗风的代表者:怪诞,过分,没有节制。他的比喻离奇到可笑的程度,如说:
  如今不论他走向何处,
 在加列利的山区
 或者更不受欢迎的地方,
 他总有两座喷泉忠实相随,
两个能走的浴池,两个哭泣的动体,
两个可以手提的简要海洋。
(《哭泣者》)
这些奇特的形象都是指的眼泪。
当然,也有一些题目对他的怪诞诗才比较适合,如写耶稣受刑时流的血,又如写受难而死的婴孩:
去吧,笑着的灵魂,打破你们新做的笼子,
这儿不会说话,到天国就会唱歌,
也不要因为怕无奶止渴
    就停留不前,
召唤你们的地方最差
    也到处有奶。
(《致婴孩受难者》)
这最后一语是指银河,即“牛奶路”。
他的主要作品是献给16世纪天主教圣女特丽莎的,题名为《火焰般的心》(1652)。他是用白炽的情感来写这首颂诗的,颂的是圣女完全被神圣景象所吸引的那一瞬间的神秘。克拉肖不只是“用身体来思想”,而是把全部官感的想象力发挥到了极致,这时候对宗教的最高崇敬就同沸腾的爱欲难解难分了。
另一个崇拜赫伯特的诗人是亨利·佛恩(1621—1695)。他是威尔士地方的一个医生,原来所作大多平庸,后来在赫伯特的影响下有了转机,写出了一些宗教诗,其中心题旨是灵魂回归天国之家的行程。他的优点在于一种亲切的带点沉思气氛的口语体,沉静而有力。
他把儿童时代当作“天使”时期,因此在经历了成长的痛苦之后他的决心是:
有些人喜欢前进,
而我步步向后退行,
当这堆骨灰落入小瓮,
我回到原来的形态之中。
(《退》)
死亡就是归真返璞,此诗内容如赫伯特,而论辩方式则是多恩式的。
佛恩的诗的开篇也像多恩那样直截了当,很能吸引人:
不错,是这样的。人在初期
  不全是石头……
(《腐烂》)
我前一晚看到了永恒
像一圈纯净无边的光
(《世界》)
他们都进入了光亮的世界!
只有我停留这里。
(《逝去的朋友们》)
他从不浮躁,而是安静地表达他的沉思,文字清澈如水。同赫伯特一样,佛恩表现了玄学诗的不少优点。



然而比以上诸人更能吸引一般读者的玄学诗人却得数马伏尔。
安德鲁·马伏尔(1621—1678)是政治人物,做过任拉丁秘书时的密尔顿的助手,在王政复辟之后又以议员身份活跃于国会内外,可谓在两种政治气候里都能生存。但他总的倾向仍是清楚的。这可以从他写的关于克伦威尔的一首颂歌里看出。
诗的主体是歌颂这位清教徒“护国公”的,说他是上帝差遣的义愤之火,当者披靡:
企图抵抗或责骂是疯狂,
他是上天的愤怒火光;
  如果我们说实话,
  他确实有功国家。
连克伦威尔对爱尔兰人的大肆屠杀也在称赞之列。
可是在诗的中间,作者又把被国会处死的国王查理士一世写得很英勇:
他做的想的都不平常,
在那个可纪念的现场;
  眼睛坚定地看着不动
  斧子的锐利锋刃。

也没用粗俗的诅咒,
要求神明把无助的君权搭救;
  只把大好头颅横放
  斧下,犹如平时上床。
这景象是壮烈的。接着又写克伦威尔毕竟风云际会,代表了不可抗拒的历史力量:
你是战争和命运的儿子,
不懈地挥军进击,
  为了最后功成,
  永远擎剑前行。

剑是威慑的力量,
使黑夜的精灵伏降;
  权力靠计谋获取,
  还要靠刀剑保持。
提出“计谋”(arts )又多了一点意思,即克伦威尔也颇会运用权术。
所以就是这首相当显露的颂诗也有一定程度的复杂性。
同时我们也可以看出,马伏尔很有诗才。他能写得简洁。上面的颂诗,无论讲克伦威尔还是查理士一世,语言都十分精粹,都精辟而又生动。
马伏尔也善于用诗来辩论。《灵魂与身体之间的辩论》是明显例子。但有时是诗人在心里自我辩论,如在《爱的定义》中:
他们的爱是斜的线条,
会在各个角度遇合,
我们的爱却真实地平行,
没有限度,但永不相交。

因此联结我们的爱
被命运妒忌地阻碍,
虽是心灵的融洽,
却遭星辰的对立。
这一种思辨的方式,连同它的几何学和天文学的比喻,清楚地显示出了多恩的影响。
然而马伏尔却有多恩所无的文雅。他的最吸引人的地方正在于玄学派诗风与古典主义的结合。他的名诗《致他的娇羞的女友》可为一例:
  我们如有足够的天地和时间,
你这娇羞,小姐,就算不得什么罪愆。
我们可以坐下来,考虑向哪方
去散步,消磨这漫长的恋爱时光。
你可以在印度的恒河岸边
寻找红宝石,我可以在亨柏之畔
望潮哀叹。我可以在洪水
未到之前十年,爱上了你,
你也可以拒绝,如果你高兴,
直到犹太人皈依基督正宗。
我的植物般的爱情可以发展,
发展得比那些帝国还寥廓,还缓慢。
我要用一百个年头来赞美
你的眼睛,凝视你的娥眉;
用二百年来膜拜你的酥胸,
其余部分要用三万个春冬。
每一部分至少要一个时代,
最后的时代才把你的心展开。
只是这样的气派,小姐,才配你,
我的爱的代价也不应比这还低。
  但是在我背后我总听到
时间的战车插翅飞奔,逼近了;
而在那前方,在我们面前,却展现
一片永恒的沙漠,寥廓、无限。
在那里,再也找不到你的美,
在你的汉白玉的寝宫里再也不会
回荡着我的歌声,蛆虫们将要
染指于你长期保存的贞操,
你那古怪的荣誉将化作尘埃,
而我的情欲也将变成一堆灰。
坟墓固然是很隐蔽的去处,也很好,
但是我看谁也没在那儿拥抱。
  因此啊,趁那青春的光彩还留驻
在你的玉肤,像那清晨的露珠,
趁你的灵魂从你全身的毛孔
还肯于喷吐热情,像烈火的汹涌,
让我们趁此可能的时机戏耍吧,
像一对食肉的猛禽一样嬉狎,
与其受时间慢吞吞地咀嚼而枯凋,
不如把我们的时间立刻吞掉。
让我们把我们全身的气力,把所有
我们的甜蜜的爱情揉成一球,
通过粗暴的厮打把我们的欢乐
从生活的两扇铁门中间扯过。
这样,我们虽不能使我们的太阳
停止不动,却能让它奔忙。
(杨 周 翰 译 文)
这首诗的内容,同不久前赫里克写的《致妙龄少女:莫误青春》差不多,世界上别的地方别的时候也有许多诗人咏过同一题材,然而马伏尔的写法何等不同!人家总把花园作为情人相会的地点,而马伏尔一上来就把空间扩大到印度,又把时间延长为从创世直到世界末日,他愿意花上若干个世纪去赞美爱人的身体的每个部分,只有这样的“气派”才配得上她的身份。这是奇思,这是夸大,混合着对时空观念的玩弄,对女性肉体的倾慕,这一切都是玄学式的,也有嘲讽,但口气并不像多恩那样的唐突,而更多娓娓说理的味道。这后者就是马伏尔本人的文雅特点。
接着韵律突然变得急骤,来了“时间的飞车逼近,前方只有永恒的沙漠”的四行。读诗的人到此一惊:怎么从刚才的人的欢乐突然变成了沙漠的永恒寂寥?(这四行被20世纪的艾略特在《荒原》里全文引用,可见造成印象之深。)
于是而有死亡之思。但这时诗人却趁机向爱人进言:既然如此,又何必矜持?难道留着你的美丽让蛆虫去享用?难道你那坚守的贞操和荣誉一定要等变成了灰才能使你认识它们是如何“古怪”?然后来了奇妙的两行:
坟墓固然是很隐蔽的去处,也很好,
但是我看谁也没在那儿拥抱。
这表现了“机智”(wit ),把一件生死系之的大事故意轻描淡写,口气几乎是轻佻的,然而却造成更大的强调效果,这便是马伏尔的艺术所在。
后来的情调却戏剧性地变得热烈,甚至粗暴起来,出现了烈火般的热情喷吐,像食肉的猛禽一样的嬉狎,把全部时间立刻吞掉,“通过粗暴的厮打把我们的欢乐/从生活的两扇铁门中间扯过”,太阳既然不能为我们停留,那就让我们使它更快地转动吧!
这是表示:爱情已经得到了肉体的满足。然而“生活的铁门”却又意味着在以后的日子里将尝到人世的局限和艰难。
一首情诗写得语言明朗而内容复杂,多层次,多音调,从运行于时空之上下跌到扯过生活的铁门,而一切全在诗人的严格控制之下,形式完整,段落匀称,机智锋利,耐得住千古读者的挖掘与玩味,达到这类诗的顶峰了。
回顾文艺复兴初期以来的情诗,好手如云,大多是走甜美一路,只在多恩和马伏尔手里才进入一个从内容到诗艺都不同的新境界。玄学派在英国诗史上的贡献是巨大的,但他们对于爱情的不同看法仅是他们对于变动中的宇宙、世界、社会的不同观察和思考的一个方面而已。
这后者的例证之一是马伏尔的另一首诗:《花园》。
这首诗探讨的是什么样的世界才是人的理想世界。
它一上来就提出:在人世为战功、高官、桂冠而辛苦经营是无谓的,是陷入迷途,只有进入花园隐居才能得到快乐:
美好的“宁静”,我终于在此找到了你,
还有“天真无邪”,你亲爱的女弟!
我久入迷途,一直在忙忙碌碌的
众人之中想和你们相遇。
你们的神圣的草木,在这世界上,
只能在草木丛中才能生长;
和这甜美的“幽独”相比的话,
人群只可说是粗鄙、不开化。
(杨 周 翰 译 文,下 同)
然而花园里也受人世情欲的扰乱。有些人把女友的名字刻在绿树上,既是残忍的,也不自量力,因为女友等凡脂俗色岂能同美树的绿色相比!就连天上追逐美女的诸神,最终也眼睁睁看她们化成了绿树。
只有当“炽热的情欲已经消去”,人才能过美妙的生活:
我过的这种生活多美妙啊!
成熟的苹果在我头上落下;
一束束甜美的葡萄在我嘴上
挤出像那美酒一般的琼浆;
仙桃,还有那美妙无比的玉桃
自动伸到我手里,无反掌之劳;
走路的时候,我被瓜绊了一跤,
我陷进鲜花,在青草上摔倒。
这是伊甸园的描写么?那么最后一行的“摔倒”又意味着什么?原罪?还是劝诫不要过分享受?也许正因摔倒过,人的头脑倒是更清爽了。下一节里诗人作了进一步思考:
与此同时,头脑因乐事的减少,
而退缩到自己的幸福中去了:
头脑是海洋,其中各种类族
都能立刻找到自己的相应物;
然而它,超乎这些,还创造出来
远非如此的许多世界和大海;
把一切凡是造出来的,都化为虚妄,
变成绿荫中的一个绿色的思想。
最后两行后来变成了名言。它的意思似乎是人的想象力能创造一切,但又强调要将物质世界转化为非物质的,而非物质的东西之中又以绿色为最重要,因为它代表和平,安静,新鲜。
然而乐园虽好,却非一个孤身独处的人所能久住的:
这就是幸福的“花园境界”的写照,
这时,人还没有伴侣,在此逍遥:
经历过如此纯洁甜美的去处,
还需什么更适合他的伴侣!
然而想要独自一个在此徜徉,
那是超出凡人的命分,是妄想:
想在乐园里独自一人生活,
无异是把两个乐园合成一个。
前面说要脱尽情欲,这里说的是人想独居是妄想。于是他的归宿只能是一个这样的地方:
多才多艺的园丁用鲜花和碧草
把一座新日晷勾划得多美好;
在这儿,趋于温和的太阳从上空
沿着芬芳的黄道十二宫追奔。
还有那勤劳的蜜蜂,一面工作,
一面像我们一样计算着它的时刻。
如此甜美健康的时辰,只除
用碧草与鲜花来计算,别无他途!
可以说这是一种介乎尘世与天堂的中间地带,在这里时间仍然有效,人也仍然要像“勤劳的蜜蜂”一样工作,只不过要用碧草与鲜花来作衡量标准,而不能另有他途。
马伏尔的诗集是在1681年才出版的,我们不知道《花园》一诗作于何时。对于一个经历了革命与复辟两个阶段的人说来,《花园》所象征的理想社会有没有一点政治含义?能不能说它代表了一种既不限于尘世的逸乐又不过分高远的中间偏上的向往?
* * *
至此我们已将琼生、多恩和他们的追随者的诗歌情况大致介绍了。琼生的古典主义是对文艺复兴初期诗歌大繁荣的一种整顿,而多恩的玄学诗——连同他的口语体和他的天文学比喻——则是它的继续发展,马伏尔在一定程度上把两者结合起来了。但是诗坛——或不如说地下的诗坛——还另有大手笔。就在马伏尔的身边不远,已经另有一位大诗人在写着力量强过所有这些人所作的史诗式诗歌,他就是密尔顿。(王 佐 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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