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丽克诗10首
然后一切都逐渐隐退。
世界,还有一阵子
可以看看,再之后就只能听听,
蛐蛐、知了。
有时还能闻闻,柠檬树、橘子树的清香。
然后,睡眠将味道也带走。
不过,放弃这一切也非难事,实验一下,
也就几个钟头而已。
我伸开五指——
让一切离去。
视觉的世界,语言,
叶子入夜的簌簌声,
高茎草与烧木头的味道。
我让一切离去,然后点一支蜡烛。
无人能真正领会
此地的野蛮,
这般毫无理由地杀戮,
只为练手免得荒废。
所以人们逃离——暂时一段时间,远离此地,
他们活力充沛,多的是机会,转身就有——
但大地的信号
不会传到太阳那里。面对
这一事实,你迷茫无措。
他们再回来时,境遇更糟。
自认已在城里失败,
却不是因为城市没有兑现承诺。
他们归咎于自己的教养:葬送了青春,他们就回来了,
默不作声,就像他们的父辈。
夏季的星期天,倚靠在诊所的外墙上,
不停吸烟。要是想得起来,
他们也会摘几朵花带给女友——
那样会令女孩子开心。
他们认为这儿挺不错,可还是怀念城市,下午
都可用来逛街和闲谈,没钱时
你只能做这些事……
按我理解,要是留下来,会很宽裕;
那样,梦想也伤不到你。
黄昏时,你坐在窗前。无论住哪儿,
都能看到田野、河流、还有那些现实的事,
那些事你无法强迫自己去应付——
对我来说,这很安全。太阳东升;
山岚弥散,显露出
莽莽的群山。你可看到山峰,
那么白,虽然是夏季。而天空那么蓝,
点缀着小松树,
像标枪一般——
走累了,
就在草地上躺下。
再起来时,你能看出你刚才躺在哪儿,
原来顺滑的草,被压平,
显出一个身体的形状。过一会儿再回头看,
似乎你根本就没去过那儿。
下午过半,夏季过半。田野延绵无边,
安宁,美丽。
罂粟花开,
如黑色斑纹的蝴蝶。
夏天,成双成对的人坐在池边。
池水足以容纳很多倒影——
广场几乎空了,合欢树没长到这儿。
自由大道光秃秃的,毫无装饰;池水
没有挤满路上的图像。
那一对对情侣之间,穿插着带着小小孩的妈妈。
她们来这儿说说话,也许会
遇到个年轻男人,看看她们的美是否还残存一点余韵。
可低头一看,那一刻令人悲催:池水并不鼓舞人心。
丈夫们上班不在,但情种似的青年
总是空闲,这也是奇迹——
他们坐在喷泉边,撩起喷泉的水
泼洒心爱的人。
喷泉四周的铁桌子,分成几组。
你老了,就可以来这儿坐坐,
那儿感受不到喷泉的热烈影响。
喷泉属于年轻人,他们还想看水中的自己。
或者属于那些妈妈,她们需要让孩子分心。
天气好的时候,有几个老人在桌边转悠。
现在的生活很简单:前一天喝白兰地,改天喝咖啡,加一支烟。
在成对的人看来,谁在生活的边缘,谁在中心,一目了然。
孩子们哭叫,有时为玩具打架。
但水总在那儿,提醒妈妈们,她们要爱护孩子;
要是孩子掉进去,那就太可怕了。
妈妈们总是疲惫,孩子们总在打架,
丈夫们要么上班要么发火。年轻男人不来。
那成对的情侣像一帧图像,来自某个遥远的过去,
像一个回声,隐约地从山里传来。
他们独自在喷泉边,在一口黑井中。
他们已被希望的世界流放,
那是充满行动的世界,
但思想的世界还没有对他们敞开。
一旦敞开,一切都会改变。
黑暗涌来,广场空了。
秋天将第一批落叶扔在喷泉上。
路也不再来这儿相聚;
它们被喷泉送走,送回山里,送回它们的来处。
失信大道、失望大道、
合欢树大道、橄榄树大道,
在风中充满了银色树叶。
逝水年华大道,自由大道终止于石头,
不是抵达田野尽头,而是到了山脚。
正午
他们还没成人——更像男孩、女孩,真的;
学期结束了。夏季最好的部分,这才刚刚开始——
太阳灿烂,但还没热到毒辣。
自由还没变得无聊。
所以你可以花上整整一天,在草场上漫步。
草场无限延伸,村子越来越模糊——
太年轻的人,似乎处于一个奇怪的状态。
他们拥有的,人人都想要,可他们自己不要——
但他们还是想留着;这是他们能利用到的全部内容。
他们像这样自己待着,可以谈论的便是这些。
时间,对他们来说,并不会稍纵即逝。
就像看电影时胶片断了,他们还是留下来——
主要原因是,他们不想离开而已。等到胶片接上,
放映过的一段又插进来,
突然间,你又回到电影中很久之前的部分——
男主角还没遇到女主角。他还在厂里做工,
还没变坏。而她在码头附近转悠,已经变坏。
但她从未想要变成那样。她,也曾善良,可一切还是
变了,好像有个袋子罩住了她的头。
天,蓝得彻底,所以草很干燥。
随地而坐,也不会有什么不舒服。
他们坐着,想到什么便说什么——然后,野餐。
食物放在毯子上,所以始终挺干净。
一直都是这么做的;他们自带吸管。
其余的事——两个人怎么躺倒,在毯子上——
他们都知道那事,但还没准备好。
他们认识的人有的做过,当作某种游戏或尝试——
然后你说,不,时间不对,我想我还是继续做个小孩。
但你的身体不听。身体已经懂得一切,
它说,你不再是个小孩,你早就不是小孩了。
他们的想法是,避免变化。那简直是雪崩——
山上的石头纷纷滚下,站在山脚下的小孩会被直接埋没。
他们坐的是最佳场所,在白杨树下。
他们说着话——肯定有几个钟头了,因为太阳已换了位置。
聊到学校、他们都认识的人、
聊到长大成人、怎么知道自己的真正梦想。
他们过去常玩游戏,但现在不玩了——太多肢体接触。
现在,他们只在叠毯子时才碰到对方。
他们知道对方的内心。
所以就从不谈起。
做那事之前,有更多的事需要搞懂——
事实上,每件可能发生的事都得搞懂。那时之前,
他们就是看着,一直做小孩。
今天,安全起见,她一人叠毯子。
他,看着别处——假装陷入沉思而没顾上帮忙。
他们懂得人到了某个点就不再是孩子,而那个点
令人变得陌生。似乎孤独得难忍。
他们回到村里的家,暮色已苍茫。
完美的一天;他们说到了过去的这一天,
说到什么时候有机会再去野餐。
他们走进夏季的傍晚,
没有牵手,不过还是有什么都会告诉对方。
暴雨前
明天会有雨,可今晚天空晴朗,星光灿烂。
雨,还会降临,
也许多到淹没种籽。
海上有风,推涌云朵;
还没看到云,就已感到了风。
这时候最好看看田野,
看它们在洪涝之前的模样。
一轮满月。昨天,一只羊溜进了树林,
不是一只普通的羊——而是种羊,整个未来。
再见到他时,只会看到他的骨头。
草轻轻颤动;也许有风穿过其间。
橄榄的新叶也同样地颤动。
田野中有老鼠。狐狸猎食之处,
明天会看到草叶上留下血迹。
但暴雨——暴雨会洗刷一净。
一扇窗后,有个男孩坐着。
他被送去睡觉——而他
嫌太早。所以他就坐到窗前——
一切都已收拾妥当。
你现在人在哪里,就在哪里睡下,早晨就在哪里醒来。
大山挺立,如灯塔,提醒黑夜
地球常在,也不要忘掉自己。
大海上,起风之后,云随之涌现,
随之被吹散,风给予它们一种目的感。
明天,黎明不会到来。
天空不会回到白昼的天;它会依旧是黑夜,
只是星星会在暴雨到来前暗淡、消隐,
差不多有十个钟头。
但之前那样的世界再不会回来。
村里人家的灯,一盏接着一盏转暗,
借着反光,山峦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没有声音。只有猫在走廊上蹑足徘徊。
它们能闻得到风:该多产猫仔。
晚些时候,它们潜行街头,风的味道紧随其后。
田野里也是如此,混着血腥味,
而此时只有风在动;星星给田野披上一层银色。
离大海这么远,可我们还是知道这些信号。
夜晚是一本打开的书,
但夜晚之外的那个世界仍是个谜。
日落
那边,太阳正在沉落,
农工在这边焚烧落叶。
这火,算不得什么。
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控制有度,
就像一个家,由独断的人管着。
可是火烧旺了的时候,农工就会消失;
在路那边,看不见他。
与太阳相比,这儿所有的火
都很短命,业余得很——
叶子没了,它们就会结束。
然后,农工重新现身,耙起灰烬。
但死是实在的。
似乎太阳已经做完了它生来要做的事,
催生田野,然后
促发大地上的燃烧。
所以太阳现在可以落了。
咖啡馆里
对大地感觉厌倦,这也很自然。
若你死了这么久,你很可能连天堂也会厌倦。
你在一个地方能做什么,你做了便是,
而一段时间后,那地方耗竭了,
于是你渴望解救。
我那朋友太容易坠入爱河。
差不多一年换一个新女友——
就算她们带着孩子,他也不在意;
他可以连小孩一起爱着。
我们其他人酸溜溜的,而他我行我素,
满腔的冒险心,总有新的发现。
但他讨厌走动,所以女人们必须来自当地,或靠近这里。
我们差不多每个月都会见面、喝咖啡。
夏季,沿着草场散步,有时走到山脚那儿。
即便在痛苦时,他也在努力,欣喜于自己的身体。
部分原因在于女人,当然,不仅仅在于这点。
他搬到她们的住所,学着喜欢她们所喜欢的电影。
不是做做姿态——而是真的学,
就像一个人去烹饪学校学习烹调。
他用她们的眼光看待一切,
但并不变成她们,而是成为她们未被性格缺陷
束缚时可能成为的样子。
对他来说,这个全新自我解放了自己——
她们的灵魂驻扎于一些基本需求中,而这些他不仅吸取了,
而且他还将随之而来的仪式与偏爱,视为自己的亲历——
他在与一个女人生活中,都将一个全新版本的自己活到
极致,因为每个版本都不会因常人的羞耻与焦虑而打折扣。
他离去时,女人们都痛不欲生。
她们终于遇到了一个男人,能回应她们的所有需求——
对他,她们无话不说。
她们现在遇到他时,他就是个零蛋——
早先认识的那个人已不复存在。
他所以存在,就是因为被她们遇见,
而相遇结束,他走开,他便随之消失。
几年后,她们对他了无牵挂。
她们告诉新男友,那经历美妙无比,
那就像和另一个女人生活,没有怨恨、妒忌,
并且还有男人的力气、男人的清晰思路。
男人们宽容这一切,甚至还带着微笑。
他们抚摸着女人的头发——
男人们知道这样的男人不存在;这很难激起他们的竞争意识。
不过,你无法希求比他更好的朋友、
更入微的观察者了。我们说话时,他很实诚、开明,
保持我们年轻时都有的热切。
他毫不掩饰地说起自己的恐惧,自己都嫌恶的品行。
但他宽厚——仅需静观就知道我心情如何。
我感到无奈或愤怒时,他会倾听几个小时,
不是勉为其难,而是真的兴致盎然。
我估计他就是这样和女人们相处。
但他从不离弃朋友——
和他们相处,他会努力站到自己的生活之外,以便看得更清——
今天他想坐下;有很多话要说,
面对草地远远不够。他想要面对面,
对某个他认识很久的人说说。
他正要跨入新的生活。
眼睛发亮,不是对咖啡感兴趣。
虽说夕阳正西下,在他看来,
太阳又在升起,田野被朝霞映红,
粉红的玫瑰色,娇嫩。
这些时刻,他才是自己,而不是与他上床的女人们
残留的碎片。他进入她们的人生,就像你沉入一个梦,
不带意志,他活在那里,就像你活在梦中,
只要还没结束。而到了早晨,你对于梦
全然没有记忆,全然没有。
广场上
两周来,他一直观察着同一个女孩,
是在广场上看到的。估计二十多岁,
在午后喝咖啡,那小巧的深褐色的头
勾着,看一本杂志。
他隔着广场观察,假装买东西,
买一包香烟,或者一束花。
她的魅力因为她不自知
而越发巨大,与他想象所暗含的需求融合起来。
他成了她的囚徒。她说的话由他授予,
她的嗓音契合他的想象,低沉而温软,
那声音有南方特征,正如黑发必然来自南方。
她很快就会认出他,然后开始期待见到他。
也许之后的每一天,她的头发都会洗得清清爽爽,
会凝望广场对面,然后才低头看书。
过了这一段,他们会变成情侣。
但他希望这一切不要立即成真,
因为现在她对他身体施展的魔力都能影响到他的情感;
而一旦她应允,力量便会失效——
她会退回情感专属的隐私世界,
恋爱的女人都会如此。她活在那里,变成一个
不留影子的人,不到现实世界现身;
这样说来,她便对他用处很小,
她是活是死,几乎都没什么关系。
初雪
大地,像个孩子,要去睡了;
或者,故事是这么说的。
可我还不累,它说。
妈妈说:你可能不累,但我累了——
这一点你从她脸上就能看出来,人人都能。
所以,雪就该下,觉就该睡,
因为母亲已对她的生活厌倦到死,
需要寂静。
黎明
一
孩子在黑暗的房间中醒来
哭叫着,偶要鸭鸭,偶要鸭鸭
他所用的语言大人一点也不懂——
没有鸭子。
而那只狗,那个白色长毛绒填饱的垫子——
就在他旁边的摇篮床里。
几年一转眼,转眼又是几年——岁月如梭。
一切都在梦中。可那只鸭子——
没人知道它的所终。
二
这是他们相遇之时,
此刻,他们共眠于敞开的窗前。
也许是要弄醒他们,要让他们确信
记忆中昨夜的一切都真实不虚,
因此阳光需要在此刻进入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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