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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蛰存《盛唐诗话₁》

民国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14.王维:五言律诗三首
汉江临泛
楚塞三湘接,荆门九派通。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
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
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
山居秋瞑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终南别业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唐玄宗李隆基统治的四十三年(公元七一三——七五六年,开元共二十九年,天宝共十四年),是唐代国家形势的全盛时期。在这时期中,涌现了许多优秀诗人,在诗的内容和形式方面,显示了百花齐放的新兴气象,留下了大量传诵千古的诗篇。最著名的有李白、杜甫(简称李杜),其次是王维、孟浩然(简称王孟),还有高适和岑参(简称高岑)。杜甫得名最迟,他的著名诗篇都是在天宝末年安史叛乱时期写的。李白是在天宝年间应诏入宫,供奉翰林,暴得大名的。在较早一些的开元年间,最著名的诗人却是王维。
王维,字摩诘,太原人。他深于佛学,熟悉佛教经典。有一部《维摩诘经》,是佛教中智者维摩诘和弟子们讲学的书,王维钦佩维摩诘的辩才,故拆开了他的名字,给自己命名为维,而字曰摩诘。开元九年,王维以状元及第,官右拾遗,后迁给事中。天宝末,安禄山攻占长安,王维不及逃出,为安禄山所得,将他拘禁于洛阳普施寺,被迫做了伪官。当他听说安禄山在凝碧池上召集梨园子弟奏乐开宴的消息,写了一首诗:
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
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絃。
(《菩提寺禁裴迪来相看说逆贼等凝碧池上作音乐供奉人等举声便一时泪下私成口号诵示裴迪》)
这首诗总算表明了不附逆的心迹。当肃宗李亨重建政权之后,把附逆的官吏分三等定罪,对王维特予赦免。但是,如果他的胞弟王缙不是宰相,恐怕也不能得到如此宽大的处分。此后,王维继续任职,他的最后一任是尚书右丞,故后世称王右丞。
王维在文学艺术上有多方面的才能,诗文、书、画都著名,又深于音乐,善弹琴,弹琵琶。唐人小说记一个故事:他的状元及第,是因为九公主欣赏他的诗和琵琶,关照主试官录取的。他的第一任官职是太乐丞,大概就因为他懂得音乐。他的诗与画,同样以清淡见长,描绘山水、田野风景,充分表现出大自然的静穆闲适。苏东坡曾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这两句话,至今成为王维的定评。
王维的诗,有两种风格。一种还比较绮靡秾丽,是沈、宋馀波,大约其中多早年作品;另一种淳朴清淡,其中写田园生活的,继承了陶渊明的诗境;描写山水风景的,便有鲍照和谢灵运的馀韵。这种风格的诗,已有一百多年不流行了。王维重新走这条晋宋诗人的道路,对初唐诗人的宫体遗风来说,既是复古,也是创新。不过陶、谢的田园山水诗中,常常反映当时文人的道家思想,而王维的思想基础,却是佛家。淳朴清淡,是王维五言诗的本色,而五言诗又是初、盛唐诗的主体,因此,我讲王维诗,只选他的五言律诗。
律诗的结构,主要是中间二联,应当是对偶工稳的警句。前面有一联好的开端,后面有一联好的结尾。这三部分的互相照应和配搭,大有变化,大有高低,被决定于诗人的才情和技巧。
中间二联是律诗的主体,但这是艺术创作上的主体,而不是思想内容的主要部分。一首律诗的第一联和第四联连接起来,就可以表达出全诗的思想内容,加上中间二联,也不会给思想内容增加什么。因此,我们可以说,律诗的中间二联,只是思想内容的修饰部分,而不是叙述部分。
正因为这二联是艺术创作上的主体,就要求对得精工。首先是要避免死对,这是初学作诗的人最容易犯的。所谓死对,也很难说死。例如,“青山”对“绿水”,有时可以说是对得好的,有时却反而成为死对。这要看作者如何运用,必须联系全篇来看。词性对偶之外,还要讲究句法,动词、名词、状词之间的安排,往往与散文不同,有倒装句,有节略句,有问答句,也是千变万化的。总之,盛唐诗人,在律诗的章法、句法,乃至字法,各方面都有新颖的创造,我们先在这里略略一提,以后遇到具体例子,随时讲解。
这里所选的第一首诗《汉江临泛》,是作者在汉水上泛舟的印象。“临”字是登临的意思。登山望远,称为“临眺”,水上泛舟,称为“临泛”,冲锋上阵,称为“临阵”,都是同样的用法。
第一联就用对句概括了汉水的形势。“接”与“通”两个动词用倒装法。本该是“楚塞接三湘,荆门通九派”。“楚塞”和“荆门”,是同义词,因为楚国古时称荆国。楚国的边塞,荆国的门户,所指的是同一地区。湘潭、湘乡、湘源,合称“三湘”,代表汉代长沙王国的领域。“九派”二字初见于刘向《说苑》:“禹凿江,通于九派。”郭璞《江赋》也说:“流九派乎浔阳。”本意是说长江东流到浔阳,一路吸收了许多川流。“九”字表示多数。这两句诗只是说:汉水流出楚境,注入长江,可以通到许多地方。“荆门”也不是指湖北的荆门县。这些都是用古代地理名词而已。明清以来,有人死讲这两句。唐汝询注目:“汉与湘合而分为九道。”简直是不明地理。汉水何曾与湘水合流,更何从分为九道?近来有人注解说“汉水流过荆门县,分为九派”,也是沿袭了前人的错误。其实,“九派”两个字在诗词中往往泛指长江,是长江的代用词,无须研究长江有哪九个支派。
接下去二联,就是描写在汉水上泛舟时所见的风景了。江水好象流到天涯地角之外。这是说江水浩渺,一望无尽。唐汝询把“天地外”讲作“殆非人世”,未免想得太远了。山色在若有若无之间,这是形容晴朗日子里的远山。再看前面江边的城市,好象浮在水面上,而江上的波澜,又似乎使遥远的天空也在浮动。
律诗的第二联,称为颔联,因为第一联既然称为首联,就用人体来作比,第二联的地位恰似人的下颔。于是第三联便是头颈,故称为颈联。第四联是全诗结束处,称为尾联。如果是排律,则颈联以下,尾联以上,也有称为腹联的,但这些名词都是宋元以后人定出来的。
晚唐诗人作律诗,最忌颔联与颈联平列。他们主张要一联写景,一联抒情。或者先写景,后抒情,或者先抒情,后写景。这个窍门,也很有道理,但在盛唐诗人中,还没有意识到。所以王维这两联,同样都是写景。
尾联二句,用了一个典故。晋朝的山简,做襄阳太守,常常到山水园林中去游玩,醉倒才回家。王维用这个故事,说襄阳这么好的天气,应当留给山老先生饮酒游玩。山翁是比喻自己。这一句的语法是“留与山翁醉”的倒装。
《山居秋暝》这首诗的组织和《汉江临泛》一样。第一联就点明题目。这种手法,在诗家就称为“点题”。宋代以后,在八股文,试帖诗的规格上,也要求第一联或第一,二句必须贴到题目,称为“破题”。这个“破”字,含有分析的意味,把题目分析开来用一二句诗或文概括一下。破题显然是起源于诗家的点题。
这首诗的中间二联,也是平列的写景句。文字浅显,不用解释。“归”与“下”两个动词,就是倒装的。听见竹林中笑语喧哗,知道是洗衣的姑娘回家了。看到荷叶摇动,知道有渔船下来了。尾联二句,暗用《楚辞》的修辞。淮南王《招隐士》有句云:“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意思是说:在春草丛生的时候,外出远游的王孙为什么还不归来。王孙就是士,也就是知识分子。古代的知识分子,都是王侯的子孙,故称王孙。王维在此处反用原句,他说:尽管现在已是秋天,春草已经凋零,王孙还是可以居留的。这个“王孙”,是指他自己。魏晋以来的诗人,经常用“春草王孙”这二句来作种种不同的比喻。这不是用古事,所以不是用典故,一般称为“出处”。
“随意春芳歇”,这“随意”二字向来无人注解,大家都忽略了。其实这个语词的意义和现代用法不同。它是唐宋人的口语,相等于现代口语的“尽管”。王昌龄有一首《重别李评事》诗云:
莫道秋江离别难,舟船明日是长安。
吴姬缓舞留君醉,随意青枫白露寒。
这首诗的结句也用“随意”。二句的意思是:尽管在青枫白露的秋天,吴姬还在歌舞留客。明代的顾璘在《唐音》里批道;“随意二字难解。”可见明代人己不懂得这个语词了。谭友夏在《唐诗归》里批道:“随意字只可如此用,入律诗用不得。”这个批语可以说是莫名其妙。为什么这两个字只能用在绝句,而不能用在律诗呢?他如果看到王维已经在律诗里用过,只好哑口无言了。其实谭友夏也象顾璘一样的不懂,却故意卖弄玄虚,批了这样一句,使读者以为他懂得而没有说出来。唐汝询在《唐诗解》里讲王维此句云:“春芳虽歇。”这是很含糊的讲法,大概他也不知道“随意”的正确意义。
第三首《终南别业》,八句全是叙述,没有一个描写句。别业,即别墅。终南别业就是辋川别业,王维的庄园。全诗说:过了中年,很喜欢修道养性,因此在晚年时就迁居到终南山脚下。兴致来时,常常独自出游。这种乐趣,也只有自己知道。胜事,即乐事。是什么乐趣呢?例如:沿着溪流散步,一直到泉水尽处,坐在石上看山中云起。或者偶然在树林中遇到一二老年人,在一起谈谈笑笑,忘记了回家。
“谈笑无还期”,这个“无”字是平声字,在这里是失黏的。《国秀集》中选录此诗,作“谈笑滞归期”,平仄就粘缀了。但恐怕这已不是王维的原作。因为这首诗与前二首不同,前二首的声韵都符合律诗规格,是五律正体,而这首诗的第一、二联,已经不合律诗规格,试看:
中岁颇好道平仄仄仄仄
晚家南山陲仄平平平平
兴来每独往仄平仄仄仄
胜事空自知仄仄平仄平
这四句根本不是律诗,即使把末句的“无”字改为“滞”字,仍然无济于事。我以为王维作此诗,并不要它成为律诗。这是一种古诗与律诗杂糅的诗体,也是从古诗发展到律诗时期所特有的现象。在孟浩然的诗集里,这种五言诗有好几首。高棅编的《唐诗品汇》里,把这一类诗都编在古诗卷中,这是对的。
《唐律消夏录》的著者顾小谢对此诗有一段评释:“行坐谈笑,句句不说在别业,却句句是别业。‘好道’二字,先生既云‘空自知’矣,予又安能强下注解。”这两个观点,都使人不解。“句句是别业”,这句解释,似深实浅。既然诗题是“别业”,全诗所写当然是别业中生活。但是,和王维同时的殷瑶所编的《河岳英灵集》里,这首诗的题目却是《入山寄城中故人》。我以为这是王维的原题,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被人妄改了。因此,也可知顾小谢的解释是胡说。“空白知”明明是指“胜事”,就是指下面二句所叙的山居生活,与“好道”毫无关系。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是王维的名句。对偶工稳,两句一贯而下,是高超的流水对。作这一联,好象极其自然,并不费力,但当时恐怕也曾苦思冥想了好久,才能得此佳句。
王维这三首诗,都是正面描写,并无比兴,没有什么寓意,也并不歌颂什么。在诗的创作方法中,这种作法纯然是赋,因此,我们可以一读就了解,无须从字里行间去寻求隐藏的诗意。王维诗的风格大多如此,正和他的画一样,用的是白描手法。
一九七八年四月十日
 

 
15.王维:五言律诗二首
使至塞上
单车欲向边,属国过居延。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侯骑,都护在燕然。
观猎
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
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
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
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
这里再选两首王维的五律。这两首诗的风格和前三首不同,比较雄健。唐代自开国以来,各方面的蕃夷部落不时入侵。唐政府不能不加强边塞防守,以应付战事。有时也乘胜逐北,有扩张领土的意图。开元、天宝年间,有很多诗人参加了守边高级将帅的幕府,做他们的参军、记室。这些诗人把他们在边塞上的所见所闻,写成诗歌,于是边塞风光和军中生活,成为盛唐诗人的新题材。这一类诗,文学史上称为“边塞诗”。在王维的诗集中,这一类诗篇并不多,而同时代的诗人高适、岑参和王昌龄,却专以边塞诗著名。
王维这两首诗是许多唐诗选本都选入的名作。第一首《使至塞上》描写一个负有朝廷使命的人到达边塞时所见景色。有人以为这个“使”是王维自己。因为王维曾于开元二十五年(公元七三七年)出使塞上,在凉州节度使崔希逸幕府中任判官。如果这样,题目就应当写作《奉使至塞上》。现在没有“奉”字,可见这个“使”字是指一般的使者。再看此诗内容,完全是客观的写法,没有表现作者自己的语气,也可知此诗不能理解为王维的自述。
第一联中的“单车”、“属国”,都是“使者”的代词。李陵答苏武书云:“足下昔以单车之使,适万乘之虏。”原意是说使者没有带许多人马,只用一辆车就够了。后世诗文家就把“单车之使”简化为“单车”,作为使者的代词。“属国”是秦汉官名“典属国”的省略。这个官掌管投降归顺的蛮夷部族。因此,“属国”就成为外交官的代词。居延是古地名,在今甘肃省张掖、酒泉一带,在汉代,此地与匈奴接境。讲明白这三个名词,这一联诗就容易懂了。两句十个字,意思只是说使者要到边塞上去,已经行过居延,进入胡地。上下二句,实在是重复的。既用“单车”,又用“属国”,“过居延”就是“向边”。二句只有一个概念。在诗学上,这算是犯了“合掌”之病,好比两个手掌合在一起。这种诗病,唐代诗人都不讲究,宋以后却非常注意,不做这种联语。杜甫诗曰:“今欲东入海,即将西去秦。”(《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今欲”就是“即将”,“东入海”就是“西去秦”,两句诗只说了一件事。白居易诗曰:“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赋得古原草送别》)这是咏草的诗,下句就是上句。郎士元诗:“暮蝉不可听,落叶岂堪闻。”(《送别钱起》)
“不可听”就是“岂堪闻”,这些都是被宋代评论家举出过的合掌的例子。
颔联是说使者过了居延,就象滚滚尘沙一样出了汉家的边塞,又象北归的大雁一样飞入胡天的上空。“征蓬”是着地上飞卷的尘沙,现在江南人还把随风卷地而来的尘土叫作“蓬尘”。“出汉塞”和“入胡天”,也犯了合掌之病,所以这种对法也是死对。
颈联二句,气象极好。在一片大沙漠上看到远处烽烟直冲霄汉,大河上一轮落日,没有云翳,显得格外圆而且大。大漠、长河、孤烟、落日,抓到了西北高原的特色。“孤烟直”,“落日圆”,表示天气平静,无风无云,也是沙漠上的气候特征。
结尾一联说使者到了萧关,遇到巡逻侦察的骑兵,一问,才知道都护的军部还在离这儿很远的燕然山呢。萧关在今甘肃省固原县,唐时是防御吐蕃的军事重地。燕然山,即杭受山,在今蒙古人民共和国境内。汉时大将军窦宪征伐单于,曾进驻燕然山,在山上刻了纪功的铭文。都护是汉代官名,西域都护是守卫天山南北两路的最高军官。
王维这首诗的主题是描写当时西域领土的广大。过了居延,已经出了汉代的边塞,可是现在却还是大唐的领土。再向前走,到了萧关,才知都护(当时是节度使)的驻扎地还很远呢。这样看来,唐代的边塞比汉代向西扩张了几千里。但是,王维的地理概念,似乎有错误。萧关在东,居延在西。如果过了居延,应该早已出了萧关。王维另外有一首《出塞作》,自注云:“时为监察,塞上作。”此诗第一句就说:“居延城外猎天骄。”可知他曾到过居延,不知为什么这里却说过了居延,才出萧关。至于燕然山,更不是西域节度使的开府之地,王维用这个地名,恐怕只是对当时的节度使恭维一下,比之为窦宪。这最后一联,非但用燕然山,使人不解,而且这两句诗,根本不是王维的创作,他是抄袭虞世南的。虞世南《拟饮马长城窟》诗云:“前逢锦衣使,都护在楼兰。”在楼兰倒是符合地理形势的。王维此诗本来可以完全借用虞世南这一句,兰字也正好和延、天协韵。可是他大约不愿意被讥为抄袭,改楼兰为燕然,这一改却改坏了。
第二首《观猎》是完美无疵的好诗。开头一联照例是点题。将军在渭城外狩猎,观众只感到寒风峭紧,弓弦乱响。用“将军”二字,可知是观众口气。颔联接上去就描写狩猎场面。作者抓了两个典型景象:牧草已经干枯,野兽失去荫蔽,放出去追踪的猎鹰一眼就看到奔逃的野兽。积雪已消,驱马逐兽,便觉得马蹄轻快。颈联写的是狩猎归来,很快就经过新丰市,就在市上饮酒休息。新丰市在临潼县东,在唐朝是著名产酒的地方,多酒店。长安人出郊春游,多在新丰买醉。唐诗中讲到新丰,都含有在此饮酒之意。饮酒休息之后,就整队回营。细柳是地名,在渭水北。汉朝的名将周勃,字亚夫,驻军在细柳营。后世诗人要提到军营,就用细柳营或亚夫营,不管它是不是在细柳。尾联结束全诗,在回归军营的路上,回头看刚才射雕的地方,只见大野茫茫,已与暮云合成一片了。
这首诗八句结构很紧,前四句写出猎,后西句写猎归。观猎的人所得到的印象,只是一番雄壮迅速的军事行动。顾小谢在《唐律消夏录》里评论此诗最好。他说此诗“全是形容一‘快’字,耳后风生,鼻端火出,鹰飞兔走,蹄响弓鸣,真有瞬息千里之势”。这段话确己体会到这首诗的精神。
施鸿保在《岘傭说诗》里也有一段分析。他在谈到作诗法的时候说;“起处须有崚嶒之势,收处须有完固之力。则中二联愈形警策。如摩诘“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倒戟而入,笔势轩昂。‘草枯’一联,正写猎字,愈有精神。‘忽过’二句,写猎后光景,题分已足。收处作回顾之笔,兜裹全篇,恰与起笔倒入者相照应,最为整密可法。”这段话,注意在律诗的首尾起结。起联有突兀的气势,结联有馀力,可以使中二联相得益彰。王维此诗的起联,不说“将军猎渭城,风劲角弓鸣”,而以“风劲”句放在前面,这就是所谓倒戟法。自从宋之问以尾联战胜沈佺期以后,诗人们都注意到律诗的起结了。
一九七八年四月十五日
 

 
16.孟浩然:五言律诗三首
临洞庭赠张丞相
八月潮水平,涵虚混太清。
气蒸云梦泽,波动岳阳城。
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
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与诸子登岘山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
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
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襟。
岁暮归南山
北阀休上书,南山归敝庐。
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
白发催人老,青阳逼岁除。
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
孟浩然,襄阳(今湖北襄樊)人,生于载初元年(公元六八九年),卒于开元二十八年(公元七四O年),比王维年长十岁。王维官运亨通,做了安禄山的伪官,还能获得赦免,继续在朝。孟浩然一辈子没有成进士,更没有一官半职。早年隐居家乡鹿门山,苦吟,有诗名。四十岁才到长安,结识了许多达官名士,诗名大噪,遂与王维并称。但二人穷达不同,孟浩然始终是个襄阳布衣。
王、孟齐名,由于他们的诗格很相近,都以请淡闲逸为主。在他们的影响下,有储光羲,刘慎虚、王湾、常建等后起之秀,都以同样的诗格形成为开元、天宝时期五言诗的特征。
孟浩然死后五年,王士源搜集他的遗诗编成四卷,序文中说,共二百十八首。这本诗集传到现在,却有二百五十七首,恐怕已被后世人加入一些可疑的诗篇了。今本孟浩然诗集中有五言律诗一百二十四首,五言古诗六十二首,可知他平生作诗以五律为主。因此,我们也选讲他的五言律诗。
第一首开头一联直叙八月中的洞庭湖,水涨湖平。涵虚是涵泳于虚空;混太清,是混合于天空。虚与空,都是指天而言。涵虚,实在就是混太清,句意只是说水天一色。第二联描写此时湖上的景色。水气从湖面上蒸发出来,波浪冲激着岳阳城。云梦泽是洞庭湖的古名。这一联是孟浩然的名句,十个字表现了洞庭湖的空阔浩瀚。历代诗人歌咏洞庭湖,都没有能创造更好的句子。第三、四联忽然转了方向,说自己想渡过湖,而没有船可用,在圣明的时代,徒然闲住着,觉得很可耻。因此,坐在湖边看人家钓色,空有羡慕鱼儿上钩的心情。
这首诗在许多选本中,题目都是《临洞庭》,这样就无从了解下半首诗的意义。《初白庵诗评》云:“后半首全无魄力,第六句尤不着题。”也由于他没有见到全题。此诗的原来题目是《临洞庭赠张丞相》。张丞相是张九龄,开元二十四年(公元七三六年)从尚书右丞相降官为荆州都督府长史。孟浩然集中有好些陪张丞相游荆州名胜的诗,此诗即其中之一。上半首是写洞庭湖,下半首却是赠张丞相的话。第五句的“济”字是一个关键性的字。济字的本义是渡河越水,引伸而有工作或事业成功的用法。孟浩然说“欲济无舟楫”,表面上仍是在说洞庭湖。隐藏的意义却是说:我要获得一官半职,可是没有人帮助我。他希望得到张九龄的荐举、提拔,好比给他一条船,使他能渡过大湖。他看见张九龄提拔过许多人,犹如钓上了许多鱼,他的心情就是羡幕这些鱼的被钓上去。
孟浩然一生不得志,后世称赞他是一位敝屣功名富贵的隐士。其实他也很希望成进士,由吏部选派一个官职给他。只是他胸怀高洁,不屑作不择手段的钻营。没有机会,也不介意。宁可游山玩水,饮酒赋诗。要说他绝对不求名利,恐怕未必。他和官位较高的人,一起游玩宴饮,诗的末尾常常流露出一些要求荐举之意,例如《陪卢明府泛舟回岘山作》末句云:“犹怜不调者,白首未登科。”《与白明府辨江》末句云:“谁识躬耕者,年年梁甫吟。”《姚开府山池》末句云:“今日龙门下,谁知文举才。”即使在描写农民生活的诗中,结尾还说:“乡曲无知己,朝端乏亲故,谁能为杨雄,一荐甘泉赋。”这些诗句,还比较含蓄,因为“明府”只不过一个县令,官还不大。赠张丞相的诗,就把求荐之情表现得很急切了。不过,我这样讲,并不是说孟浩然不配称为隐士。他还是隐士。唐代知识分子由进士及第而从政,叫做入仕。落第回家,终生不得官职,叫做归隐。唐代所谓隐士,仅仅意味着此人没有功名,不象宋以后的隐士,根本不参加考试,不求功名,甚至韬光养晦,甘心使自己默默无闻,老死无人知道。
写景而兼赠人的诗,一种是赠别,为送人远行而作诗。以写景开始,结尾寓送行之意。另一种便是求荐,动机本来是写景,但借题发挥,转到求荐的意思。如何转法?这就要作者的艺术手法了。孟浩然此诗的第五句,是转得很高明的。
初唐时期的诗人。多半是高官、贵族、豪富,他们没有乞怜求荐的需要,所以当时还没有以求荐结束的写景诗。盛唐以后,诗人多半是寒士,总盼望有一位达官贵人提挈一下,于是求荐的诗就多起来。连杜甫、韩愈这样的大诗人,也曾作过这样的诗。
第二首《与诸子登蚬山》,是游岘山而作的诗。“诸子”是“诸君子”的省略,意思是“几个朋友”,不可解作“几个儿子”。岘山在襄阳城外汉水上,是一处与羊祜有关的古迹。我们必须先了解羊祜的故事,才能了解这首诗。
羊祜是晋朝人,做褰阳太守的时候,常到岘山上与同僚饮酒游玩。一天,他感慨地对朋友们说:“自古以来,就有这个山;自古以来,有过许多贤人名士在这里游玩,可是这些人都默默无闻地消灭了,真使人悲伤。如果我死了之后,魂魄也将留恋这个山呢。”后来,羊祜果然死在襄阳,百姓追悼他,在岘山上为他立了一块碑。来读这块碑文的人,都欷歔感慨,不觉下泪。因此,人们就把这块碑称为堕泪碑。
孟浩然这首诗的前四旬,就是概括羊祜的话。"人事”,人物及其事迹,是有新陈代谢的。一代的人去了,一代的人接上了。这就成为古今。山水今天依然是一个名胜,却轮到我们这一代人来游玩。第三联写眼前所见景色:冬季水落,鱼梁中水浅了,在山上看,云梦泽因水浅而觉得深了。这个“深”字,不是说水深,而是形容从山顶到湖面的距离深远。这里用“梦泽”,只是表示江水、湖水,并不实指洞庭湖。在唐代,襄阳已看不到洞庭湖了。鱼粱是在江水中竖竹积石,做成一道堰,用以捕鱼。利用这道堰,作为一个渡口,就称为鱼粱渡。孟浩然的《夜归鹿门歌》有句云:“鱼梁渡头争渡喧。”即指此处。这两句诗写的是一种萧条荒落的情调,用来陪衬上下文。接下去说:羊祜的碑至今还在,使我读了碑文,也为之感伤得掉泪。这首诗的主题思想,当然是感生命之短促,精神状态很空虚、消沉,大约是诗人在极不得意的时候所作。陈子昂有一首古诗,和孟浩然这首诗是同一种情调: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泪下。
第三首《岁暮归南山》,是因为在长安没有出路,到了年底,回终南山去住一时,乃作此诗。北阙是皇宫的北门。汉代的制度,人民要向皇帝有建议或申诉,可以把文件送到皇宫北门去,那里有人收纳。“休”字在唐诗里有两种用法:(一)不要,等于莫字或勿字;(二)罢休,停止。这里是用第二义,意思是说:不用再向北阙去上书了,还是回到终南山简陋的屋子里去居住一时。归字是倒装用,本该作“归南山敝庐”。第二联说:上书无效,可见是自己才学不够,为贤明的皇帝所弃;自身又多病,连老朋友都很少来往。第三联写迟暮之感,头上渐生白发,正在催我入老境。“青阳”即“青春”,这里是泛指时序,已逼近年终了。因此有满怀愁绪,不能入睡,只看着空虚的夜窗上,照着松林间的月光。
关于这首诗,《唐才子传》记载了一个故事。有一天,王维在宫中办公,私下把孟浩然请进去闲谈。忽然玄宗皇帝来了,二人大惊,孟浩然赶紧躲在橱下。王维不敢隐瞒,只好直言请罪。皇帝听说是孟浩然,就说:“这位诗人,我已听人讲起过,还没有见到。”当下就叫孟浩然出来,并问他:“带了新诗来没有?”盂浩然回说没有。皇帝就要他念几首新作品,孟浩然就念了《北阙休上书》这一首。皇帝听了很不高兴,说:“你自己不要做官,怎么诬蔑我,说我弃你呢?”于是命他仍回终南山去。
《唐诗纪事》里也有这个故事,稍稍不同。由于丞相张说的推荐,玄宗皇帝召见孟浩然。孟浩然念了这首诗,因而忤旨放归。当时皇帝还说,“你为什么不念‘气蒸云梦泽,波动岳阳城’呢?”这个故事,显然是后世人编造出来的。洞庭湖一诗求荐之情非常诚恳,容易得人同情;所以编造故事的人断定这个张丞相是张说,并且确实举荐了孟浩然。《归南山》一诗既消沈,而且有怨愤之情,把自己的穷途潦倒归咎于“明主”,做皇帝的当然听不进去。这个故事虽非事实,但可以从此知道,这两首诗,由于表现方法的不同,而所得的效果也很不同。编《唐诗别裁》的沈德潜在这首诗下批道:“时不诵《临洞庭》而诵《归南山》,命实为之,浩然亦有不能自主者耶?”可知沈德潜只看到《唐才子传》的记载,而没有见到《唐诗纪事》。
一九七八年四月二十日
【增记】
今日偶阅《临洞庭》诗诸家旧注,发现有对此诗理解大不同者,增记于此,以备参考。
唐汝询《唐诗解》在末句下注引《汉书·董仲舒传》云:“古人有言曰;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这样一注,把“羡鱼”二字的意义弄复杂了。他又把“欲济无舟楫”讲作孟浩然欲求仕而自知无才。因此,他解此诗道:“此临湖而兴求仕之思,复量其才而不欲进也。……见钓者得鱼,不无欣慕意,然结网未遑,则亦徒然兴羡耳。盖襄阳本不欲仕,乃临湖而有此叹,岂抱道之情,犹未战胜耶?”
唐汝询首先肯定孟浩然不是要求仕的人,而此诗明显地有羡慕别人得仕之情,因而说他好象还不能安贫抱道,思想上未能战胜利禄的引诱。
这样讲,已经弄错了孟浩然的思想情况。可是还有一个著《而庵说唐诗》的徐增出来把唐汝询大骂一通,而且是站在比唐汝询更不理解这首诗的立场上批斥唐汝询的。现在先看徐而庵对“欲济无舟楫”一句的注释:“‘无舟楫’,言无用我为舟楫者。《书经》云:‘若济巨川,用汝为舟楫。’
”孟浩然这句诗并没有用典故。“舟楫”二字亦不必有根据。“要过湖,可惜没有船。”这句话,谁都能说,不必一定要读过《书经》。可是现在引用《书经》此句,就把“舟楫”与“用汝”连结起来,把孟浩然此句讲作“要过湖,没有人用我作船”,怎么能讲得通?
接下去,徐而庵说:“垂钓者,喻出仕之人也。垂钓则可得鱼,然不如网之稳。徒有羡鱼之情,见出仕者不能大有所济,亦犹垂钓者之未必得鱼,徒羡鱼耳。此句当在垂钓者身上说。唐仲言谓浩然‘抱道之情,犹未战胜’,真无目人语。襄阳本不欲仕,何羡鱼之有哉?看诗须细细循作者之思路,方有所得。若泛然论去,所谓有意无意之间,不必求甚解,于诗究为门外汉而己。”
这位而庵先生一口咬定孟浩然是不要做官的人,也没有通读《孟浩然诗集》,不知道孟浩然有过许多求仕、求汲引的诗句,因此,根据他的注解,此诗后半首的意义便成为:“这个世界,没有人用我为船,因此就无人济世。在这个圣明之世,我却贫贱闲居,深感羞耻。我看那些已做了官的人(垂钓者),也未必能有所作为。因为钓鱼终不如下网,所得的成果不大。”
唐汝询是从小就双目失明的人。徐而庵评他的注解为“真无目人语”,可谓刻毒。而他自己讲这首诗,比唐汝询更为不通,又何尝不是“瞎说”?唐、徐二家都不知道此诗题下还有“上张丞相”四字。也都没有从孟浩然全部诗集中去“细循作者之思路”仅仅就这四句诗中去穿凿典故,曲解诗意。至少,对这首诗的理解,我看他们二位都不免是“门外汉”。
一九八O年七月十一日增记
 
 
17.孟浩然:五言律诗又三首
洞庭湖寄阎九
洞庭秋正阔,余欲泛归船。
莫辨荆吴地,唯馀水共天。
渺弥江树没,合沓海湖连。
迟尔为舟楫,相将济巨川。
都下送辛大之鄂
南国辛居士,言归旧竹林。
未逢调鼎用,徒有济川心。
余亦忘机者,田园在汉阴。
因君故乡去,遥寄式微吟。
洛下送奚三还扬州
水国无边际,舟行共使风。
羡君从此去,朝夕见乡中。
余亦离家久,南归恨不同。
音书若有问,江上会相逢。
孟浩然专作五言诗,现在所有的《孟浩然诗集》中,共收诗二百五十七首,五言诗占了二百二十首。五言四韵的律诗又占了五言诗中的大半。开元时期五言律诗的各种篇法、句法、调声、对偶的形式,都可以从孟浩然诗中见到。这里又选了三首孟浩然的诗,它们不是名作,从来也没有选录,宋元以来的诗话里,也没有人提到过。我现在选取这三首诗,目的是想讲一讲初、盛唐五言律诗的格律,用它们来作例子。
这三首诗都容易了解,不过我们还是先约略解释一下。第一首是以洞庭湖为题,寄给一个朋友阎九的。阎是姓,九是排行。中国知识分子,大约从春秋时代以来,每人都有一个名,一个字。名是正式公文书上用的,长辈叫小辈,可以称他的名,平辈之问,就不能直呼其名,只能称他的字。例如王维,同时友好都叫他摩诘,而不能叫他王维。但是,唐代人连字都不常用,一般熟人都以排行相称呼。排行是从祖父算起的,阎九不是他父亲的第九个儿子,而是他祖父的笫九个孙子。例如祖父有三个儿子,不管那一个儿子,首先生的孙子就是老大。以后第二,第三排下去,诗人高适的排行是第三十五,所以李颀的诗题有《答高三十五留别》。这种诗题在唐人诗集中常见,后世读者往往不知这高三十五是谁。史学家岑仲勉费过一番功夫,把《全唐诗》中用行辈称呼的人名大都考查出来,写了一本《唐人行第录》,对研究唐诗的人,很有帮助。
此诗大意是说:洞庭湖到了秋天水涨,很阔大了,我也想乘船回襄阳去。接着就用二联描写湖水之空阔,只见水天一片,分不清那儿是楚,那儿是吴。这地区是古代是楚接境,向来称为吴头楚尾。江水和树木都隐没在空虚渺茫之中,湖与海好象也合并为一了,这一句的意义是说湖广大得象海了。最后二句说:等你来做我的船,大家一起渡过这个大湖。这一联的意义和赠张丞相诗一样,用一个双关的“济”字,用舟楫作比喻,就从写景转入为抒情。大约作者希望等阎九回来,给他做一个介绍人,向达官贵人推荐一下。末句说“相将济巨川”,可知是双方有利的事。
第二首是在长安送辛大回鄂州去的诗。前四句叙述辛大,后四句叙述自己。南方的辛居士,要回家乡去了。他空有“济川”之心,而没有发挥“调鼎”之用。信佛教而不出家的称为居士。“济川”,在这里也是求官的比喻。“调鼎”本来是宰相的职责,这里用来比喻做官。这两句诗,写得很堂皇,说穿了,只是说;他想求个一官半职,可是竟没有到手。有人把“济川心”讲做“救世济民的心”,未免抬得太高了。
后半首说自己也是一个“忘机者”,家园也在汉水边上,因为听说你要回家去,所以从远地寄这首诗给你,以表慰问之情。“忘机者”是忘却了一切求名求利、勾心斗角的机心的人。这是高尚的比喻,事实上是指那些在功名道路上的失败者。《诗经·邶风》有一首诗,题名《式微》。有一个黎国的诸侯,失去了政权,寄居在卫国。他的臣子做了这首诗,劝他回去。“式微”的意义是很微贱。亡国之君,流落在外,是微贱之至的人。孟浩然说这首诗是“式微吟”,是鼓励辛大回家乡的意思。这个辛大,想必也是一位落第进士,和孟浩然一样的失意人物。所以这首送别诗,没有惜别之意,而表达了自己的式微之感,从而抒写了自己的乡愁。古典文学中用“式微”一词,相当于现在的“没落”。“式馓吟”就是“没落之歌”。
第三首是在洛阳送奚三回扬州的诗。主题、结构,和送辛大的诗完全一样。前四句说扬州是茫茫无涯的水乡,乘船回去都要依仗顺风。我羡慕你从此路回去,不久就可以见到家乡。“朝夕”即“旦夕”,亦即不久”。下四句说自己也离家已久,恨不能同你一起回南。将来如果你有书信来,我们也许可以在江上会晤。这意思是说:那时我也可能回家了。
三首都是送人的诗,第一首是寄赠友人,第二、三首是送别友人。第一首诗还有挣扎着求仕进之意,第二、三首则流露了灰心绝望的没落情绪。孟浩然诗的主题思想,大多如此。许多不得志的唐代诗人,他们的投赠诗也大多如此。史传说孟浩然“文不为仕,行不为饰,游不为利”,恐怕是美化得过分了。
在讲王绩的《野望》诗时,我曾说五、七言律诗的中间二联必须是对句,但这里三首孟浩然的诗就不符合这条规律。上一篇讲过的《与诸子登蚬山》也不符合这条规律。第一首是颔联不对的例子。第二首是颈联不对的例子。第三首是中二联全不对的例子。《与诸子登蚬山》是第一联对而第二联不对的例子。这种对法,宋代人称为“移柱”。一联好比一条柱子,第一、二联移换了柱子,以致第一联反而是对句,第二联反而不作对句。
这些诗的平仄,音节,无疑都是五言律诗,决不是五言古诗。这个情况,值得注意。孟浩然的五言诗,当时是“天下称其尽美”的。他作诗,决不会破体失格,也决不是没有能力作对句。那么,这是什么理由呢?答案很简单:这是初,盛唐五言律诗的格式。是从五言古诗发展到五言律诗的道路上留下来的轨迹。平仄、音节已经固定了律诗的规格,对偶的规格还没有固定,因而还可以有全不对或一联不对的形式。这种形式的五言律诗,在李白、杜甫及其他同时诗人的诗中,常可以见到,然而在中唐以后,除非偶尔有人摹仿,一般地说是绝迹了。
《岘傭说诗》的作者施鸿保说:“五言律有中二语不对者,有全不对者,须一气挥洒,妙极自然。初学人当讲究对仗,不能臻此化境。”他以为这种形式是五言律诗的最高艺术手法,是入于“化境”,初学作诗的人应当先讲究对仗,从能作对句上升到不作对句。这个理论,我颇有怀疑,为什么中、晚唐诗人都不想追求这个“化境”呢?
奇怪的是,盛唐诗人作七言律诗,绝没有不对的联句,移柱的方法倒是有的。这或者是因为七言律诗不作对句,就近似歌行,不如索性作歌行体了。
一九七八年五月十日
 
 
18.高适:燕歌行
开元二十六年,客有从御史大夫张公出塞而还者,作《燕歌行》以示适。感征戍之事,因而和焉。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
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韵一)
摐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碣石间,
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韵二)
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韵三)
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
身当恩遇常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韵四)
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筋应啼别离后,
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韵五)
边庭飘飖那可度,绝域苍黄何所有?
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韵六)
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
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韵七)
这首诗的作者高适,字达夫,渤海郡蓨(今河北景县)人。少时家道贫寒,流浪在中原一带。年过五十,才学做诗。进步很快,数年之间,便已成名。他曾在河西节度使哥舒翰幕中任书记,因而熟悉边塞生活,写了许多边塞诗。肃宗时,官至成都尹、剑南西川节度使。和杜甫有交情,杜甫有几首诗为他而作。唐代诗人,官至节镇的,只有高适一人。他的诗与岑参齐名,称为“高岑”。
《燕歌行》是高适的著名诗作,唐诗选本中差不多都选取的,近年来也有过许多注释本。但是,这首诗文字虽易懂,解释却颇不容易,因为有三个问题,似乎一向没有弄清楚。
第一个问题是这首诗所反映的历史事实是什么?作者的自序说“开元二十六年,客有从御史大夫张公出塞而还者”。但在《河岳英灵集》和《文苑英华》中却是“开元十六年,客有从御史张公出塞而还者”。这个张公,是张守珪。开元十五年(公元七二七年),官瓜州刺史、墨离军使。开元二十一年,官幽州长史、兼御史中丞、营州都督、河北节度副大使。开元二十三年,以河北节度副大使兼御史大夫。根据这个政历,开元二十六年称“御史大夫张公”是对的,而开元十六年张守珪还没有兼御史衔,称“御史张公”是错了。由此看来,原文似乎应当是“开元二十六年”。但《河岳英灵集》编成于天宝末年(公元七五六年),收录的都是开元、天宝年间流传众口的著名诗篇。《文苑英华》是北宋初年编集的,所根据的都是唐人写本。这两部书都较为可信,而它们同样作“开元十六年”,似乎原本确实如此。因此,我以为,可能高适作此诗及诗序时,是在二十一年以后,二十六年以前,则称“御史张公”也不错,而“开元十六年”则是他追记的年份。
无论是开元十六年或二十六年,这个年份只是那个曾经从张守珪出塞的幕客回来的年份。回到什么地方?诗序中没有说明。我们知道这时期高适还流浪于梁宋之间(今开封地区),正在学做诗。这位幕客做了一首《燕歌行》,给高适看。于是高适“感征戍之事”,也和作了一首。这位幕客不知是谁,他的《燕歌行》内容也不详,可能是叙述或歌颂张守珪的功绩的。高适这首和作里,有没有引用原作中的事实?这些情况,我们现在都无法知道,因此就不容易正确地理解。
第二个问题,是这首诗的主题思想。作者对于这些“征戍之事”的“感”,到底是什么态度?肯定呢,还是否定?歌颂呢,还是讽刺?我看过一些笺释,对于这个基本问题,似乎都没有说明白。
第三个问题,是这首诗的结构,到底是集中描写一件事实呢,还是概括了许多“征戍之事”?这些地名,是记实呢,还是借用?所提到的人物,是一个人呢,还是许多人?如果是一个人,是特写张守珪呢,还是另有别人?“汉将”是谁?“男儿”是谁?“身当恩遇”是谁?“死节”又是谁?这些辞句,都有些捉摸不定,因而笺释者就意见纷纭。
以上三个问题是有联带关系的,不能一个一个地分别解决。《旧唐书·张守珪传》有一段记载,极可注意:开元十五年,吐蕃寇陷瓜州,王君蕃死,河西汹惧,以守珪为瓜州刺史、墨离军使,领馀众修筑州城,板堞才立,贼又暴至城下。城中人相顾失色,虽相率登陴,略无守御之意。守珪曰:“彼众我寡,又创痍之后,不可以矢石相持,须以权道制之也。”乃于城上置酒作乐,以会将士.贼疑城中有备,竟不敢攻城而退。守珪纵兵击败之。于是修复廨宇,收合流亡,皆复旧业。
这一段历史,可以启发我们两件事:(一)开元十六年,有一个张守珪的幕客从瓜州回来。他曾作了一首《燕歌行》,叙述或歌颂张守珪这一次的军功。高适读了,印象很深。过了几年,就采取这个题材,也作了一首。事情原是发生在瓜州,但高适作此诗时,张守珪已转官为幽州长史兼御史中丞、河北节度副大使,因此他的诗序中称“御史张公”,而诗中的地名都是在幽州国防线上了。(二)诗中最有关系的两句:“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多数注释者都以为讽刺主将荒淫,耽于酒色,而不恤士兵的生命。但是从这两句的上下文看来,分明不是作者对张守珪的讽刺。这个谜,向来没有人解通,只有陈沆在《诗比兴笺》中曾引用这一段史传,认为这两句与瓜州的“空城计”有关,但是,他又说:“然其时守珪尚未建节,此诗作于开元二十六年建节之时,或追咏其事,或刺其末年富贵骄逸,不恤士卒之词,均未可定。”这样,他虽然注意到张守珪在瓜州以空城退敌这一史实,还是不敢确定这两句诗是歌颂,还是讽刺。这是因为他没有注意到诗序原本是“开元十六年”。
开元十六年至二十三年是张守珪功名极盛时期,瓜州之胜,虽然是一时侥幸,但也可见其胆略。当时必然众口喧传,非但幕客以之入诗,而且历史传记里也写了进去,可知高适作此诗,决不是有讽刺之意。
《燕歌行》是乐府古题,吴兢在《乐府古题要解》中解释这个曲调的内容是“言时序迁换,而行役不归,佳人怨旷,无所诉也,”高适所感的“征戍之事”,这也是其中之一。既然用此题作诗,就应该符合这个曲调的内容要求。所以,“铁衣远戍”以下四句,就离开了张守珪故事,而表现《燕歌行》的本意了。
开元、天宝年间,唐朝对突厥、回纥、吐蕃,连年有战争。对于这些战争,当时的诗人,一般是不反对的,因为是卫国战争。对于参加这些战争的将士,又常常歌颂他们为民族英雄,认为他们是为国死节,不是为了贪功受赏。“死节从来岂顾勋”一句就表现了这个观点。但对于战争本身,他们是反对的,或说憎厌的,因为“沙场征战苦”,驱使无数人民去“暴骨无全躯”。因此,归根结底,最好还是有一位象李牧那样的将军,驻守边塞,以守备为本,既不让敌人侵入,又不至于发生战争。
现在,我们可以看清楚,高适这首诗的前半篇十六句是有感于张守珪瓜州战功而作,显然就是那个幕客原作的题材内容,否则,为什么说是“和”呢?其后半篇十二句是表现了他对“征戍之事”的复杂的,或说矛盾的“感”,同时,也是为了符合题目。“杀气三时作阵云”一联是描写边塞上随时都有战争。“三时”是春、夏、秋,见《左传》。春、夏、秋是耕桑的季节,古人作战一定选择冬季,可以不妨碍生产,而且容易征召兵士。“阵云”是某一种状态的云,据说出现了这种云,就预兆着会发生战争,因为这种云是“杀气蒸腾而成”。现在说春、夏,秋三时都有阵云,可知终年都有战事。
这首诗一共用了七个韵,每韵成为一首绝句。第二、四、七韵是平韵绝句,其馀都是仄韵绝句。每一首绝句都押三个韵脚。第四韵“大漠穷秋塞草腓”,这个“腓”字有许多本子都作“衰”字,肯定是错的,因为“腓”字是韵。第六韵“边庭飘颻那可度”,这个“度”字与下句的“有”、“斗”二字现在读起来好象不押韵,但在唐代可能是押韵的,“度”应当读如“豆”,如果不是古音,准是方言韵。
这是一首歌行体的乐府诗,但从句法、韵法和平仄粘缀的角度看来,却是七首绝句的缀合。(“君不见”的“君”字可以说是衬字。)每一首绝句表达一个完整的观念,绝不与上下文联系,这种结构是极少见的。
从来评选唐诗的人,似乎都把这首诗评价得过高了。其实,主题思想的不一贯,句法结构的支离散漫,仍然都是缺点,在高适的创作过程中,这首诗还是他的早期作品,不能作为他的代表作。高、岑虽然齐名,论七言古体的边塞诗,毕竟高不如岑。
一九七八年四月二十六日
 
 
19.岑参:七言歌行二首
白雪歌送武判官归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韵一)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韵二)
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
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著。(韵三)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韵四)
中军置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韵五)
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韵六)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韵七)
岑参,南阳(今河南南阳)人,天宝三载(公元七四四年)进士及第。安禄山叛乱,攻占长安的时候,岑参年在四十左右。代宗时,官至嘉州刺史。为西川节度使杜鸿渐所器重,奏请以岑参为从事。杜鸿渐罢官后,岑参就终老于蜀中。天宝末年,封常清为安西节度使,岑参在其幕府中,因而熟悉西域情况,写了许多描写边塞的歌行体诗,与高适齐名。
《白雪歌送武判官归》是岑参名作之一。他的同事武判官要离职回家,节度使置酒送行,其时正在大雪天,岑参在酒席上作此诗送行。全诗以描写边地雪景开始,转到送行的意思。论这首诗的作用,也是一首赠别诗。
此诗前十句都是《白雪歌》。西北塞外,八月就下雪了。好象一夜之间,吹来了春风,使千万树梨花都开放了。这是描写雪之白。下面四句形容雪之寒:将军的弓都拉不开,都护的铁甲也穿不上身。唐代有北庭大都护,是西北边防的统帅。“瀚海阑干百丈冰”这一句却有问题,已有人指出过。“瀚海”就是沙漠,没有水,不会结成百丈坚冰。大约作者用错了名词,指的是蒲类海之类的大湖泊了。
下面八句就转到送行的事。判官东归,节度使为他送行。中军是中军之将,这里用来代替主将,即指节度使封常清。宴会上有音乐歌舞,以“胡琴琵琶与羌笛”一句来表达。宴会到傍晚,辕门口大雪纷飞,红旗在风中也因冻结而不能翻展。轮台是县名,北庭大都护驻守的地方。在轮台东门送行,这时天山下的大路已为积雪所封,行人转过一个弯,就看不见了,只留着雪上的马蹄迹,供我怀念。
这首诗不能说有什么突出的好处。武判官大约不是作者的亲密朋友,送行的话并没有深刻的情感。全诗只不过词句通俗流利,集中一个主题,从各方面刻画塞外雪景。在开元、天宝年间,这是一种新题材、新形式的诗歌,一时风行,成为一个新的流派。
《白雪歌》相传是黄帝时的琴曲。楚大夫宋玉对襄王云:“有客歌于郢中,歌《阳春》、《白雪》,国中和者数十人。”可知当时能唱此曲的人很少。唐高宗显庆二年(公元六五七年),太常寺乐官取帝所作雪诗,依旧传琴曲制谱,成《白雪歌》曲进呈。岑参此诗歌咏边塞雪景,即以《白雪歌》为题,是借用乐府歌曲名,不是自创题目。下文《送武判官归》才是诗题。
现在,我们再读一首岑参的歌行:
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
君不见,走马川,
雪海边,
平沙莽莽黄入天。 
轮台九月风夜吼,
一川碎石大如斗,
随风满地石乱走。
匈奴草黄马正肥,
金山西见烟尘飞,
汉家大将西出师。
将军金甲夜不脱,
半夜军行戈相拔,
风头如刀面如割。
马毛带雪汗气蒸,
五花连钱旋作冰,
幕中草檄砚水凝。
虏骑闻之应胆慑,
料知短兵不敢接,
车师西门伫献捷。
这一首也是许多选本都选取的名作,走马川不见于地理书,大约在轮台附近。在走马川送封常清出师西征,因此做一首描写走马川的诗,带便写进了送行之意。题目没有说明送谁出师西征,但岑参另外有一首《轮台歌送封大夫出师西征》,可知这一首也是送封常清的。沈德潜在《唐诗别裁》中把这首诗也题为《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虽然大概不错,但总是没有根据的随意添改。
川,本义是河流。沿着河流两岸的平原,称为“川原”,也简称为川。“行”是歌行的行,不是行走的行。《走马川行》是这首诗的正题,是歌曲名;《奉送出师西征》是副题,是诗题。
这首诗的第一句,各个版本均有不同。《唐诗纪事》作“君不见走马沧海边”,显然漏掉一个川字。《唐音》、《全唐诗》、《唐诗别裁》都作“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显然多了一个行字。这首诗是每三句一韵,如果依照上面两种句法,则第一韵少了一句。现在我们把它写作:
君不见走马川,
雪海边,
平沙莽莽黄入天。
句法韵法就与全诗统一了。“川”字也是韵,而且是起韵,下面“边”、“天”二字是跟着“川”字协韵的。沧海的“沧”字肯定是错的,现在定作雪海。岑参《轮台歌》有一句“四边伐鼓雪海涌”,可以为证。
《白雪歌》描写的是雪,这首诗描写的是风。“轮台九月"三句描写沙漠里的大风,设想和造句,极为雄健。下面三句就转到副题上去,“汉家大将西出师”尤其是一个关健性诗句。金山不知现在是什么山,注释者都引用《嘉庆一统志》,说是“在陕西永昌卫城北”。这样,反而在轮台之东,而且是内地了。《轮台歌》一开头就说“羽书昨夜过渠黎,单于已在金山西。戍楼西望烟尘黑,汉兵屯在轮台北”。这两首诗写的是同一件事,可知金山必在轮台之西。烟尘是烽火的烟尘,是敌人入侵的警报。
“将军金甲”三句写军容之盛,但仍然联系着风。不过“风头如刀面如割”这一句却大有语病。从语法的角度看,既然头面对举,那么这一句的散文结构,就应该是“风头如刀,风面如割”。但作者的意思似乎是。风头如刀,吹在人面上犹如被割裂了一样”。那么,这句诗实在是不合语法了。(问题在这个“头”字用得不好.)
“马毛带雪”三句,都写寒冷,前二句写奔驰的战马,汗气从身上的积雪下蒸发出来,随即凝结为冰。“五花”、“连钱”是马毛的纹饰,此处用来作马鬣的代用词。第三句联系到自己,在幕府中起草文书,砚水也结冰了。
最后三句是颂扬封常清的,也是奉送出征的礼貌语。敌人听到你的大军出动,一定恐慌万分。估计他们决不敢和我军短兵相接,肯定会投降的。那时我们当在车师西门迎接你凯旋归来。车师是古代匈奴部旗名,也是他们居住的地名,在今新疆吐鲁香奇台一带。从地形来看,应在轮台东北。如果封常清从轮台向西出师,则敌人不可能在其东北。因此,这里所谓车师,或者是用一个历史名词,以代替轮台,反正这一带都是汉代匈奴的车师前后王庭所在地。
岑参在西域多年,写了不少以边塞为题材的诗歌,每一首里都有些精警的句子,为后世所传诵。但观其全篇,往往还有美中不足之处。例如叙述凌乱,重复字多。此诗第五韵上二句写马,第三句忽然写到“幕中草檄”,便毫不相干。也许作者想到的是“据鞍草檄”的典故,故尔有此一句。如果是这样,则“幕中”二字便用得不适当,不如就用“据鞍草檄”,就与马联系上了。
第三韵中两个“西”字也没有重复的必要。《轮台歌》第一段云:
轮台城头夜吹角.轮台城北旄头落。
羽书昨夜过渠黎,单于已在金山西。
戍接西望烟尘黑,汉兵屯在轮台北。
上将拥旄西出征,平明吹笛大军行。
这八句诗中,“西”字三见,“轮台”三见,“头”字二句中再见。“旄”字二见,都是语病,善于琢磨的作者,都能避免,而岑参却不免粗疏。当然,我并不是说每一首诗中,绝对不许重复一个字。例如此诗第一、二句的“轮台”是故意要重复的,但第六句的“轮台北”就应当考虑了。
《白雪歌》的用韵方法很不整齐。第三韵与第七韵是四句一韵,其馀都是二句一韵。在一般情况下,一韵表示完成了一个思想概念。全诗用韵的方法,要求匀称,此诗第七韵四句是一个不可断绝的概念,所以应该是四句,况且又在篇未。如果上文都是二句一韵,此处忽然改为四句一韵,可以使读者有从容结束之感。但第三韵的四句却很不适当。分明是两个概念,应当仍用二句一韵,以取上下文的统一。
《走马川行》的韵法就整齐了。三句一韵,每句尾都协韵,每三句表达一个概念(只有第五韵不合格),使人读起来就觉得音节流利,意义明白。这种韵法,起源于秦始皇的《峄山刻石》。那是三句一韵的四言诗,现在把这种韵法用于七言歌行,不知是不是岑参的创造。
韵与音节有关。五、七言歌行的韵法,最普通的是全篇一致,四句一韵,仄声韵与平声韵互用。这样,诗的音节是和缓的。如果二句一韵,音节就较为急促。也有逐句协韵,一韵到底,绝不转韵的,其音节就最为急促。为了调剂音节,可以改变韵法。在四句一韵中插入二句一韵,或在二句一韵中插入四句一韵。但是要求在变化中有规律,不能忽此忽彼,漫无次序。
韵法约束了思想概念。二句一韵,必须把一个概念约束在二句之中。如果不可能,则改用四句韵。象《走马川行》那样的三句一韵,毕竟很少使用。这种技巧,文学批评家常常称之为“剪裁”。做衣服要把衣料剪裁得合身,做诗也要把诗意剪裁得配韵。或者说,韵要配合思想概念。
以上所讲韵法,只是普通的、一般的规律,到了李白,由于他才气大,敢于突破常规,他的歌行常有独创的韵法。为了配合他自己的韵法,甚至还敢于改变句法,有时把散文句法也用到诗歌里来了。这种例外情况,每一位大诗人都有某些独创,不独李白一人为然。
一九七八年四月三十日
 
 
20.早朝大明宫唱和诗四首
早朝大明宫呈两省僚友
银烛朝天紫陌长,禁城春色晓苍苍。
千条弱柳垂青琐,百啭流莺绕建章。
剑佩声随玉墀步,衣冠身惹御炉香。
共沐恩波凤池上,朝朝染翰侍君王。
——贾至
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
绛帻鸡人报晓筹,尚衣方进翠云裘。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日色才临仙掌动,香烟欲傍衮龙浮。
朝罢须裁五色诏,佩声归到凤池头。
——王维
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官之作
鸡声紫陌曙光寒,莺啭皇州春色阑。
金阙晓钟开万户,玉阶仙仗拥千官。
花迎剑佩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干。
独有凤皇池上客,阳春一曲和皆难。
——岑参
奉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
五夜漏声催晓箭,九重春色醉仙桃。
旌旗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
朝罢香烟携满袖,诗成珠玉在挥毫。
欲知世掌丝纶美,池上于今有凤毛。
——杜甫
这里有四首七律唱和诗,是宋元以来许多谈诗的人喜欢评论的。唐肃宗至德二载九月,广平王李傲率朔方、安西、回纥、南蛮、大食之兵二十万人收复长安,平定了安禄山父子之乱。十月丁卯,肃宗还京,入居大明宫。三年二月丁末,大赦天下,改元乾元。此时李唐政权,方才转危为安,朝廷一切制度礼仪,正在恢复。中书舍人贾至在上朝之后,写了一首诗,描写皇帝复辟后宫廷中早朝的气象,并把这首诗给他的两省同僚看。两省是门下省和中书省,在大明宫宣政殿左右,是宰相的办公厅。中书省有政事堂,是宰相和大臣会议政事的地方。当时,杜甫官为左拾遗,属门下省。岑参官为右补阙,属中书省。王维本来是给事中,做了安禄山的伪官,此时刚才获得赦免,降为太子中允。他们都是诗人。贾至是中书舍人,是他们的上司,因而每人都做一首诗来奉和。当时和诗的一定不止他们三人,不过我们现在只能见到这三首。贾至首先作诗,称为原唱,王、岑、杜三人的诗是和作,合起来称为唱和诗。
官位较高的诗人,有资格每天进宫中朝见皇帝。他们对于宫廷中那些威严而又华贵的礼仪,印象极深,往往有诗记录。唐宋诗人作这一类诗的不少。方虚谷编《瀛奎律髓》,给这一种诗取了一个分类目,名为“朝省诗”。
朝省诗和应制诗同样都是宫廷文学。字句要求富丽,对仗要求精工,思想内容要有感恩颂德之意。创作方法纯然是赋,不能用有言外之意的比兴。这种诗,在初、盛唐时期尤其多,诗人们往往用这种作品表示其写作翰苑文章的才学。我们研究唐诗,也应该了解一下,虽然现在它们已没有用处。
贾至的诗第一联是描写一个“早”字。进宫去朝见皇帝的时候,天还没有亮,还得用蜡烛。到了宫城里,才是黎明。“天”代表皇帝,朝见皇帝称为“朝天”。“紫陌”是紫红泥铺的路。第二联写大明宫的景色:千株嫩柳挂在宫门外,飞来飞去的黄莺绕着宫殿鸣啭。“建章”是汉高祖造的宫殿,规模宏大,传说有千门万户,后代诗人就用来代表宫殿。第三联写百官上殿朝见的情况:穿着朝服的官员肃静无声,走上白玉的阶陛,只听得身上悬挂的剑和佩带物的声音。衣冠端正的身上,沾染着两旁香炉里散发出来的香气。第四联就是感恩效忠的话了。我们大家都在凤池中享受皇帝的恩泽,应该天天写文章侍候皇上。凤池是凤凰池的简称,代表中书省的官署。此诗末一句,《唐诗纪事》作“终朝默默侍君王”,错得可笑。
王维的和作是紧紧扣住贾至原唱柏。第一联也写“早”:戴红头巾的卫士在宫门外传呼天亮了,宫里专管皇帝衣服的女官才把翠云裘送来伺候皇帝视朝①。汉朝时,卫士在宫门外学作鸡鸣以报晓,称为鸡人。翠云裘见于宋玉的赋,用来指御衣。晓筹是铜壶中报晓的筹子。第二联写朝见情况:宫殿的门都开了,各国官员都来朝拜皇帝。九天是最高的天,阊阖是天门。这一句实际上是宫殿开门的倒装句法。衣冠代表人物,冕旒是皇帝的朝冠,此处用作皇帝的代词。第三联写朝见时的景色:太阳光才照临到殿前的承露盘,薰炉中的香烟要飘浮到皇帝的衣服上去。汉武帝曾铸铜为仙人,掌上托着一个承接露水的铜盘,放在宫殿前。此处用来指宫殿前陈列的装饰物。皇帝的衣服绣有龙纹,称为龙衮,亦可称衮龙。第四联讲到自己的职司:朝罢之后,回到中书省,就应当为皇帝办事,起草各种诏书。“五色诏”是用典故,石季龙的诏书是用五色纸写的,故曰五色诏。此处只是用来作“诏”字的修饰语,其实唐代的诏书是用黄麻纸写的。
岑参的诗,前三联的内容也是同样的。第一联说:鸡鸣的时候,路上还有黎明的寒气,在这暮春时节,黄莺在皇城里鸣啭不已。从这一句看,可知这些诗都是在乾元元年三月里作的。第二联说:晓钟一响,宫中的千门万户都开了,白玉阶两旁,警卫的仪仗队簇拥着许多官员。“万”、“千”二字,都是多的意思,金阙指宫廷。上一句就是王维的“九天阊阖开宫殿”。第三联也是写“早”:花迎接这些剑佩铿锵的官员,正是星星刚才隐落的时候,柳条吹拂着旌旗,还带着露水。第四联就和贾至的原作不同了。他说:只有这位凤凰池上的人,能做这样一首好诗,正如《阳春》、《白雪》的曲子一样,使大家都难于奉和。这一联就是恭维贾至了。
杜甫的和诗用一半篇幅来写早朝,另一半篇幅来恭维贾至。第一联说:五更时候,铜壶滴漏的声音,催出了晓箭。这一句只是说:天亮了。古代无钟表,以铜壶滴水计时。每一个时辰有一支竹筹,或称箭,从水壶中升起。所以说“漏声催晓箭”。下面的对句是说:皇宫里的春风使桃花都红了。“九重”是最高的地方,指皇宫。人醉则脸红,桃花红了,就象是醉了。天上的人是仙人,地上的人是凡人,皇帝既称天子,皇宫就是天庭。皇宫里的人物就可以用仙字来形容,“仙仗”、“仙桃”是同样的用法。第二联写宫中日暖风微,画着龙蛇的旌旗在微微飘动,宫墙殿角上有燕雀在高飞。第三联说贾至朝见以后,满袖带着香烟回到中书省,提起笔来写成了一首象珠玉般的好诗。第四联的含意,必须先了解几个有关的典故,方能明白。原来贾至的父亲贾曾在开元初年也做过中书舍人,玄宗皇帝在先天元年即位的时候,玉册文便是贾曾作的。后来玄宗避难入蜀,传位于肃宗,这个传位玉册文是贾至作的,所以他们父子是“世掌丝纶”,两代都职掌皇家的文书。“丝纶”,代表皇帝的话,见于《礼记》。刘宋诗人谢凤的儿子谢超宗,诗文学问都好。有一天,皇帝对谢庄说:“超宗很有些凤毛。”这是一句开玩笑的话,意思是说:谢超宗的才学,得到他父亲的遗传。后世文人就用“凤毛”来代表能继承家学的儿子。杜甫把这些典故组织在第四联中:要知道世掌丝纶的美事,但看现在凤凰池上有了凤毛。这两句对贾至的恭维,比岑参的两句更贴切了。
这四首诗是研究唐诗的好资料。同一题材,同一形式,出于同时四位著名诗人之手,后世人就有兴趣给他们评比甲乙,象上官婉儿评比沈、宋二诗一样。
现在我先抄录明清人的四诗优劣论,看看前人有过多少意见:
岑作精工整密,字字天成。颈联绚烂鲜明,早朝意宛然在目.独颔联虽绝壮丽。而气势迫促,遂致全篇音节微乖。王起语意偏。不若岑之大体。结语思窘,不若岑之自然,颈联甚活,终未若岑之骈切。独颔联高华博大而冠冕和平,前后映带宽舒,遂令全首改色,称最当时。但服色太多,为病不小。而岑之重两“春”字,及“曙光”、“晓钟”之再见,不无微【】。信七律全璧之难。
以上是明代胡元瑞的话,见《少室山房笔丛》。他把王维、岑参二诗作比较,以为王维的起、结和颈联都不如岑作,但颔联却好到使“全首改色”,成为四诗之最。至于缺点,则王诗中“绎帻”、“尚衣”、“翠云裘”、“衣冠”、“冕旒”、“衮龙”,尽管作用不同,总觉得衣服方面的词汇太多。岑诗则“曙光”和“晓钟”亦不免重复。
早朝四诗,名手汇此一题,觉右丞擅场,嘉州称亚,独老杜为滞钝无色。富贵题出语自关福相,于此可占诸人终身穷达,又不当以诗论者。
这一段是明代胡震亨的话,见《唐音戊签》。他排定了考案:王维冠军,岑参亚军,杜甫殿末。理由是杜甫此诗最为寒伧,富贵庄严的气象不足。接下去讲到有福相的人说话自然有富贵气,不能说富贵话的人,必定是穷途潦倒汉。因此,从诗看人,可以预测杜甫一辈子不会显达。这是他的定命论观点,我们不必重视,也无暇在此批判。他既以“富贵语”为衡量这四首诗的标准,可知他把王维列为第一,是因为王诗的富贵气象胜于岑诗。
岑王矫矫不相下,舍人则雁行,少陵当退舍。盖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不当以一诗议优劣也。
这是明末唐汝询的意见,见《唐诗解》。在岑、王之间,他不能定甲乙,贾至则挂名第三,杜甫考得了背榜。但又赶快申明这仅是四首诗的高下,并不是四人全部诗作的定评。
岑诗用意周密,格律精严,当为第一。贾亦不能胜杜.
这是吴昌祺的一段眉批,写在唐汝询的评语上边,见《删订唐诗解》。他定的考案是:岑参、王维,杜甫,贾至。
岑参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起二句"早”字,三四句大明宫早朝。五六正写朝时,收和诗匀称。原唱及摩诘、子美,无以过之。
这是清人方东树的意见,见《昭昧詹言》。他以岑参诗为第一,理由是全诗章法匀称。其他三诗,他没有排名次。
和贾至舍人早朝诗究以岑参为第一:“花迎剑佩、柳拂旌旗”,何等华贵自然。摩诘“九天阊阖”一联失之廓落。少陵“九重春色醇仙桃”更不妥矣。诗有一日短长,虽大手笔不免也。
这是晚清施鸿保的意见,见《岘傭说诗》。他的最后二句,意思与唐汝询同,表示并不因此诗而否定杜甫的伟大。其实他们这些话是多馀的,他们为什么不反过来说,他们并不以为岑参的诗都是第一呢?
早朝唱和诗右丞正大,嘉州明秀,有鲁卫之目。贾作平平。杜作无朝之正位,不存可也。
这是沈德潜的评价,见《唐诗别裁》。他以为王、岑之间,旗鼓相当,不易分高下。贾至诗虽平平,还可列入第三。杜甫诗只做“早”字,没有把“朝”字放在正位上,就使主题落空,因此他根本不选这首诗。
以上选录了明清二代七家的评语,只是现在手头所有的资料。宋元人诗话中也有过个别论议,但似乎还没有人作综合评比。单就这七家的论定来看,杜甫不及格是肯定的了。岑得三票,王得二票,弃权二票。看形势,岑诗的冠军地位,较王诗为稳。
从全诗的结构、章法、句法来看,我以为这样的定案是公允的。但从部分诗句的评论来看,还可以有所商榷。胡元瑞说王维诗“结语思窘,不若岑之自然”。这是牵涉到诗的结尾方法的问题。贾至诗是首唱,可以不谈,岑参、杜甫二诗的结尾都是针对原作,谀颂贾至的。因为贾至是中书舍人,是长官。王维诗的结尾,虽然用贾至原意,却并不对贾至一人而言,只是泛说两省僚友退朝之后,就得回到省中去办公。这是因为王维的官位是太子中允,和中书舍人同为正五品上阶。他的资格也比贾至老,因此他不作恭维贾至的话。岑参官右补阙,是从七品官;杜甫官左拾遗,是从八品官,他们当然应该恭维一下长官。从恭维的辞藻来比较,杜甫的结联实在高于岑参。胡元瑞说王维思路窘弱,恐怕没有考核一下当时王维的身分。
贾至的原作,虽然工稳,但没有一联警句,比起来真是平平。其馀三诗,各有一联被推为名句。王维是“九天阊阖”一联,岑参是“花迎剑佩”一联,杜甫是“旌旗日暖”一联。王维这一联,胡元瑞以为“高华博大,冠冕和平,使全诗为之生色",而施鸿保却说是“失之廓落”。这两家的评价,相去甚远。“廓落”就是空泛,大约岘傭以为这一联是抽象的描写。他把“九天阊阖”误解为天庭,把“万国衣冠”误解为全世界的人,于是便觉得诗意不切“朝”字,流于空泛了。其实王维此联的重点在“万国衣冠”一句。当时有契丹、吐蕃、回纥、南蛮许多国家和部落的军队来协助平定安禄山之乱,每天都有各国的可汗、君主、或将帅参与朝会。王维写的正是当时现实的盛况,而这正是贾、岑、杜三诗所没有表现的。因为有了下一句,才配了上一句来形容宫殿之高大。所以胡元瑞感到这一联所描写的朝会气象和其馀三首诗不同。它非但不是“廓落”,而正是写出了当时朝会的一个特征。
岑参的一联,也有过不同的看法。唐汝询解释道:“花柳芬菲,星沉露滴,早朝之景丽矣。”吴山民在《唐诗评【】》中也批评这二句“花星无涉,柳露相粘”。可知他们都以为二句之中写了四景,每句的上四字与下三字不相干。这是没有足够的体会。吴昌祺就指出:“花迎二句,或谓为两截语,非也。盖言迎于星落之时,拂于露湛之际耳。”这就把作者的句法讲明白了,怎么能说“花星无涉”呢?至于“柳露相粘”,是说这一句中犯了用双声字之病。一句诗中,忌用双声字,这是关于调合四声的八病之一。在盛唐时候,诗人还不重视这种声病,我们可以存而不论。
杜甫的“旌旗日暖”一联,是苏东坡极口称赞的。但这一联的下句与上句不很相称。因为用了“燕雀”二字便不够富丽。封建时代的宫廷文学,对花鸟之类,也有选择。讲到花,总得用牡丹、芍药、桃李之类。讲到鸟,总得用凤凰、鹦鹉之类。“雀”是田野里的小鸟,放在宫里,就显得寒伧。杜甫这一句本该用“莺燕”,就没有问题,可是这里只许用两个仄声字,老杜也只好配上一个“雀”字了。
①皇帝在正殿接受群臣朝见.称为“视朝”。
一九七八年五月四日
 
 
21.王湾:五言律诗二首
江南意
南国多新意,东行伺早天。
潮平两岸失,风正一帆悬。
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
从来观气象,惟向此中偏。
——《河岳英灵集》
次北固山下作
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
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
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
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
——《国秀集》
现在选讲一首王湾的诗。这首诗,从唐代传流下来,一开始就有两个文本。除了中二联只差一字外,起结二联,完全不同,连题目也不同。这是研究唐诗的人都感到兴趣的。
王湾,洛阳人,不知其字。《唐诗纪事》说他登先天进士,开元初为荥阳主簿。以后被马怀素选请去校正秘阁群书,最后的官职是洛阳尉。《唐才子传》说他是开元十一年(公元七二三年)进士,比先天迟了十年。天宝年间,国子生芮挺章编选了一部同时代人的诗集,叫做《国秀集》。此书一共选录了诗二百二十篇,王湾这首诗也在内,题作《次北固山下作》。过了十年,丹阳进士殷璠也编了一部当代诗选,题名为《河岳英灵集》。此书一共选诗二百三十四首,都是开元、天宝年间的名作,王湾这首诗也被选进了,但题目却是《江南意》。同时的书,选的又是同时代的作品,两个本子文字如此不同,这是极为少见的。后世人选录这首诗,有人用芮本,有人用殷本,对于这首诗的体会和解释,也就不同。
幸而中间二联只差一个字。颔联写长江水涨风静之景,芮本作“两岸阔”,殷本作“两岸失”,这就有人评比过。沈德潜在《唐诗别裁》中说:“两岸失,言潮平而不见两岸也。别本作两岸阔。少味。”可是,我却觉得用“阔”字好得多。潮与岸平,则感觉到两岸开阔。若“两岸失”,则潮水泛滥成灾了。如果从“平”字去体会,我以为“阔”字是作者的改定本。
颈联是盛唐名句。王湾的诗名,全靠这一联,垂于不朽①。海上已涌出一轮红日,这边还是残夜;江上已有春意,而旧年还未过完。这是说江南春早。两个动词“生”和“入”都用得灵活。“生”字还比较平常,“入’字却非经过苦心锻炼不能想到。他用的是倒叙句法。不说腊月里已有春意(可能这一年立春在腊月),而说春意进入了旧年。殷瑶说这两句是“诗人已来,少有此句。”又说:张说作宰相的时候,曾亲手写了这首诗,贴在政事堂中,教人学习。
这两个文本,不但题目不同,连起结二联也绝然不同,因此我们可以断定不是被别人改了诗题,很可能是原作者一诗二用。初稿也许是“江南意”,写北方人初到江南所见的景色。起联作正面叙述:南方有很多新的意思,趁大清早就开船东下。接下去两联就描写江水,海日和早春。在北方人看来,这些都是新意。这个“意”字,现在文言里似乎已没有这样用法,但在口语里却还存在。我们看到好风景或新鲜事物,常常说:“有意思”,就是这个“意”字的注解。最后一联说:向来我看过各处地方大自然的美景,只有这里是非常特别的。这个“偏”字,在现代语文中已没有这样用法,但在唐代却是一个普通状词。岑参的《敦煌太守后庭歌》结句云:“此中乐事亦已偏”,又孟郊《边城吟》云:“西城近日天,倍禀气候偏”,都是同样的用法。“偏”字本来有不正、欹侧的意义,大约唐人引伸而有独特,别致的意义。
“次北固山下”,即在北固山下宿夜。“次”字作停顿解。无论驻马、泊舟、停车,都可以用“次”字。这个诗题的意义是停船在北固山下过夜,待明天一早开船。北固山在镇江。如果把《江南意》的中间二联用于这个诗题,起结二联就必须改作。于是,作者把起联改为“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以点明题目。结联改作“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以旅客怀乡的情绪作结束。
芮挺章的《国秀集》先出,他得到是题为《次北固山下作》的文本,殷璠的《河岳英灵集》迟出,他得到的是《江南意》文本。但是我以为芮挺章得到的是改定本,殷璠所得却是初稿本。因此,我以为“潮平两岸失”是初稿,而“两岸阔”是作者自己的改定本。
方回编的《瀛奎律髓》选了这首诗的《次北固山下》文本,在评语中说:“《江南意》似不如此篇之浑全。”周伯弼的《三体唐诗》亦用此本。《唐诗纪事》、《唐才子传》都采录了《江南意》文本。沈德潜的《唐诗别裁》录用了《次北固山下作》文本,但是他把“两岸阔”改回来,仍作“两岸失”。可见他以为从全体看,这首诗以《次北固》本为佳,但在“阔”与‘失”之间,他坚持以为“失”字有味,硬是改乱了二本的真面目。
顾小谢的《唐律消夏录》选用了《江南意》文本。他有一段很好的评解,今全录于此
第三、四句潮平岸失,风正帆悬,寻常之景。第五、六句因海天空阔,见日出恁早,故日生残夜。江树青葱,觉春来亦恁早,故曰入旧年。句法虽佳,意亦浅近。妙在是北人初到江南,处处从生眼看出新意,所以中间两联.便成奇景妙语。后人将此题改作《次北固山下作》,起结全换,是何见解,可叹可叹。
这一段话,对我们很有启发。它说明了诗与题目的密切关系。中间二联写的本来是寻常景色,诗意亦是浅近的。在《次北固山下》这个题目之下,这两联便显不出妙处。用《江南意》为题,而且第一句就点明“南国多新意”,于是这两联便突出了。它使读者感到是典型的江南气象,是初到江南的北方人生活经验中的新意。由此可见,读古代文学作品,连题目都应当注意,看看作品本文与题目是否呼应?题目能否慨括本文全篇?孟浩然的《临洞庭》一诗,岂不是也因为被删去了“赠张丞相”四字而使读者感到结尾几句不着题吗?
至于顾小谢认为《次北固山下》是后人改换的题目和诗句,这是不可能的。后人窜改古人诗,从来没有这样大幅度的改。而且这两个文本,见于同时代人所编的书,相去不过十多年,要改也只能是同时代人所改,决不可能是后人所改。所以我估计这是王湾自己的改本。
一九七八年五月五日
①谭友夏在〈唐诗归〉中评此联云:“不朽。”
 
 
22.边塞绝句四首
凉州词
蒲桃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王翰
凉州词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王之涣
出塞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来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王昌龄
逢入京使
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
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
——岑参
初、盛唐时期,东北,西北,西南各处国防线上常有战事,唐朝政府不得不派大军守卫边境。统率这些国防军的节度使都是著名的将帅,他们需要带一批文人去掌管文书事务。文人进入节度使幕府,有希望由于长官的举荐而获得一官半职。在玄宗开元、天宝年间,许多著名诗人都被收罗在边防节度使的幕下。这些诗人熟悉了边塞风物和将士的生活、情绪,用各种形式的诗歌来歌咏、表现它们,于是唐诗中大量出现了这一类的新题材。我们把这一类诗歌称为边塞诗。我们己讲过了高适、岑参的三首七言歌行形式的边塞诗,现在再选讲四首七言绝句形式的边塞诗。
第一、二首都题作《凉州词》。“凉州”是当时新流行的曲调。据说有一位龟兹国王爱好音乐,他在大山中听风声水声,和他的乐师们一起谱成许多歌曲,在西域风行一时。唐朝的陇右节度使郭知运搜集到这些曲谱,进献给玄宗,玄宗就交给教坊翻成中国曲谱,并配上新的中国歌词。就以歌曲产生的地名为曲调名,有“伊州”、“甘州”、“凉州”等十多个曲调。诗人们热烈欢迎这些新鲜的歌曲,大家都为它们作词,因此许多人的诗集里都有以“凉州词”、“伊州词”或“甘州词”为题的诗歌,它们是唐代新的乐府曲名,不是诗题。
王翰的《凉州词》写一个即将奔赴战场的将军,在临阵以前,僚属给他欢送出征。葡萄酒是凉州名产,夜光杯是最好的白玉酒杯,也是凉州名物。用这一句来概括宴席的丰盛。将军还想多喝几杯,可是军士们已骑上马,不便口头催促,只是拨响着琵琶。将军一听,就知道伙伴们在催促他了。但将军此时已喝得醉醺醺的。他是贪杯酗酒吗?不是。他是贪生怕死吗?也不是。他说:我醉倒在战场上,你们也别笑我。你们看,从古以来,上阵作战的人有几个活着回来的?这就表现了将军抱着必死之心,喝饱老酒,上马杀敌的豪壮气概。施鸿保评这二句道:“作悲伤语读便浅。作谐谑语读便妙。在学人领悟。”他的体会没有错,我们应当把这二句看作幽默话。
第二首王之涣的《凉州词》,就用另外一种边塞风光来谱词了。他先写塞上边城,在高山之间露出一片城墙。山下的黄河好象从白云中流出来。他把这个国防重镇的地理形势勾勒出来了。于是在这里听到有人在吹笛子,所吹的曲调恰是“折杨柳”。这是西北一带的横吹曲。从南北朝以来,人民有一种折杨柳枝送别的风俗,因而“折杨柳”的曲子又成为离别时奏的乐曲。现在听到又有人在吹这个曲子,体会到吹笛人一定有怀乡怨别之情。于是,诗人说:玉门关外,只有黄沙白草,春风都吹不到,哪里有杨柳可折。你吹笛的人,也不要怨杨柳了吧。结合前面二句,就可以感觉到这首诗的主题思想是说玉门关外如此荒芜寒冷,身居其地,怀乡恨别之情,极其深刻。“何须怨”不是真的劝他不要怨,而是说怨也无用,这是更深刻的反话。羌笛是西羌人做的笛子,吹笛子的人还是守卫边塞的大唐战士,不能理解为羌人在吹笛子。李白有一首《春夜洛阳闻笛》诗,其二句云:“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可以为解释王之涣此诗的参考。近来有人注释此诗,知道“折杨柳’是曲名,却没有注明这个曲子的意义,因而对全诗的主题思想就无所知了。
这首诗最早见于《国秀集》。第一、二句云:“一片孤城万仞山,黄河直上白云间。”次序与今本不同。其次是《集异记》所引,第一句作“黄沙远上白云间”。后来在许多宋人书中,都作“黄沙直上白云间”①。“黄河”与“黄沙”,“远上”与“直上”,孰是孰非,引起了后人的推敲。
许多人主张应以“黄沙”为是,“黄河”为误。理由是凉州城外没有黄河。我以为“河”与“沙”是传写之误,今天已无法确定到底原本是什么。论句法气势,则应当以“黄河远上”为较好。李白诗“黄河之水天上来”就是同一意境,这都是当时诗人对黄河上游的印象。至于说凉州不在黄河边上,因而肯定了“黄沙”,这也有问题。因为“凉州词”是谱唱《凉州曲》的歌词,其内容本来不限定要描写凉州城。王之涣此诗只是写一个边塞上的戍城,“孤城”是泛用,并非专指凉州。再说,凉州也不在万仞山中,如果认为此诗是描写凉州的,那么连这第二句也得否定了。
王昌龄一首题为《出塞》,即出关。在唐诗中,一般用以表示出征,而“入塞”则表示凯旋归来。第一句“秦时明月汉时关”,先从字面排列讲:看看天上的明月,还是秦朝时候的明月;看看雄壮的关城,也还是汉朝时候的国防建筑。第二句接着说:在这个从古到今景色不变的关塞中,出关万里去参加远征的人都没有回来。于是,诗人不免有些厌恶这种战争。他想,为什么要很远的走出国境去征伐胡人呢?如果有一位象李广一样的飞将军,能坚守边防,不让胡人的骑兵越过阴山来侵略中国,岂不是可以使许多兵士免于死亡吗?显然,这是一首反对侵略战争的诗,写得很含蓄,用“但使”、“不教”两个词语,让读者自己去体会。
“秦时明月汉时关”这一句曾引起过许多争议。王世贞以为是“可解不可解”(《全唐诗说》)的诗句。吴昌祺以为这地方在秦朝还是明月照着的荒野,到汉朝便已有关城了。这都是从字面排列的呆讲,把“秦时明月”和“汉时关”分为不相干的两部分。其实,诗人用“秦汉”二字是活用,也是形象用法。意义只是说:这里天上的月色,和地上的关城,都仍然和秦汉时代一样。但他不能把诗句写成“秦汉明月秦汉关”,这不成为诗,于是他改作“秦时明月汉时关”。无论是“秦”是“汉”,这两个字都代表一个抽象的概念;“古”,并不是要把明月和关分属于两个朝代,而是把“秦汉”二字分在二处作状词。这种诗句的修辞方法,称为“互文同义”。卢纶有一首《送张郎中还蜀歌》,起句是“秦家御史汉家郎”。张郎中是御史兼郎中,都是秦汉以来古官名,诗人亦用互文式的修辞来造句。这可以说是唐人句法,宋以后就不见这样的句子了。
第三句的“龙城”与“飞将”,注释家也有许多意见。龙城是汉代匈奴的都城,大将军卫青征伐匈奴,直捣龙城。但匈奴是游牧民族,他们没有固定的都城。所谓都城,只是指匈奴各个部落首领所在地,或者说军事主力所在。飞将军是汉代将军李广,他驻防边疆,匈奴人称之为飞将军,形容他用兵神速。这里是两个典故的合用,“龙城飞将”只是说能打败敌人的名将,并不实指某处某人。有些注释者太拘泥于历史事实,考证出龙城应当是卢龙塞,飞将应该是卫青而不是李广,因为李广与龙城无关。这样讲诗,真是“固哉”!试参看唐诗中用这两个名词的,都是活用,不可死讲。杨炯《从军行》云:“铁骑绕龙城。”卢照邻《战城南》云:“笳喧雁门北,阵翼龙城南。",沈佺期《杂诗》云:“谁能将旗鼓,一为取龙城”。虞世南《从军行》云:“涂山烽候惊,弭节度龙城”。这几位诗人都在王之涣以前。如果要把他们诗中的“龙城”确定在某一地方,那么一会儿在雁门,一会儿在涂山。后来温飞卿有诗云:“昔年戎虏犯榆关,一败龙城匹马还”。这个龙城,又在榆关外了。岂不是也很难解释?“飞将”也是唐诗人常用的语词,只是猛将、勇将的意思,不必牵扯到卫青或李广,更不必和上下句中的地名联系考索。贺朝诗云:“天子金坛拜飞将,单子玉塞振佳兵。”杜甫《秦州杂诗》云:“故老思飞将,何时议筑坛。”都和王之涣同样用法。
最后一首岑参的诗。用另外一种手法来表现他旅居边塞的寂寞。“故园东望”即“东望故园”,因为调声关系,把它们倒装了。东望故乡,路程遥远,被怀念家乡的情绪所激动,两个袖口抖索地擦不干眼泪。恰巧路上遇到一个回京城击的使者,就想托他带一封家信回去。可是随身没有纸笔,无法写信,只好托他带个口信回家,说自己身体健康,平安无恙。这首诗是平平直直的叙述,没有寓意,全用赋的手法。因为所叙的事实深刻地表现了边塞征人的怀乡情绪,尽管是质朴的素描,也仍然很能感动人。
关于王昌龄、王之涣这两首诗,唐人小说中记录了一个故事:有一天,王昌龄,高适和王之涣同在旗亭上游春饮酒。恰有几个歌妓在侍候贵人,唱歌劝酒。他们三人便约好,听这些妓女唱什么人的诗最多,借此评定三人中谁最有名。第一个妓女唱了王昌龄的“寒雨连江夜入吴”。第二个妓女唱的是高适的“开箧泪沾臆”。第三个妓女唱的是“奉帚平明金殿开”,又是王昌龄的诗。于是王之涣指着一个最美的妓女说:“如果这个姑娘唱的不是我的诗,我就一辈子不做诗了。”后来,轮到这个妓女唱,果然唱的是王之涣的“黄沙远上白云问”。接着,她又唱了两支歌,也都是王之涣的诗。这个故事见于薛用弱的《集异记》,它说明二王、高、岑诸人,在当时同样著名,不易分别甲乙,而小说的作者是以王之涣为第一的。
这些绝句,直到后世,还有人评比。明代的李于鳞,以王昌龄的“秦时明月汉时关”为唐人绝句第一。王世贞以王翰的“蒲桃美酒夜光杯”为第一。清代的王渔洋以王维的“渭城朝雨挹轻尘”,李白的“朝辞白帝彩云间”,王昌龄的“奉帚平明金殿开”,王之涣的“黄河远上白云间”为唐人七绝最佳作品,而且说:从此以后,直到唐末,也没有人能超过这四首。施鸿保也举出“秦时明月”、“黄河远上”二诗为唐人边塞名作:“意态雄健,音节高亮。情思悱恻,百读不厌。”可知这几首诗之为唐代七绝最高作品,已是众口一辞的定评了。
一九七八年五月八日
【增记】
唐时玉门关外没有杨柳,故王之涣诗云:“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清代左宗棠收复新疆,想到王之涣这两句诗,就命令各地官员在天山南路大道两旁种了几十万株扬柳。当时称为左公柳。左宗棠幕下诗人、将军都作诗歌颂。
邓廷桢诗云:
羽林壮士唱刀环,齐裹貂褕振旅还。
千骑桃花万行柳,春风吹过玉门关。
又杨昌浚诗云:
上相筹边未肯还,湖湘子弟遍天山。
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
近来从清人笔记中见到这两首诗,我以为可作唐诗佳话,故附录于此。
一九八四年八月五日记
①《文苑英华》、《乐府诗集》、《唐诗纪事》均作“黄沙直上白云间”。《全唐诗》亦用此句。
 
 
23.五言绝句四首
相思子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王维
登鹳鹊楼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王之涣
春怨
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
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
—一金昌绪
哥舒歌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
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
——失名
现在选讲四首五言绝句。律诗与古诗的关系,在五言绝句这一形式中显示得最为密切。因此,现在打算趁这个机会来看看从古诗演化为律诗的历程。
先请读一下这四首古体五言诗:
枯鱼过河泣,何时悔复及。
作书与鲂鱮,相教慎出入。
——汉诗
歌谣数百种,子夜最可怜。
慷慨吐清音,明转出天然。
——(晋)子夜歌
门前一株枣,岁岁不知老。
阿婆不嫁女,那得孙儿抱。
——(北朝)折杨柳枝歌
客游经岁月,羁旅故情多。
近学衡阳雁,秋分俱渡河。
——庾信:《和侃法师三绝》
第一首是汉代的五言诗,不讲究平仄粘缀,第一、二、四句尾是韵,用的是仄声韵。这一形式的诗,在徐陵编的《玉台新咏》里,给题上了“古绝句”的名目。第二首是晋代的民歌,也不讲究平仄粘缀,第二、四句尾是韵,用了平声韵。第三句第五字仍用平声字,但不协韵。第三首是北朝的民歌,也没有讲究平仄粘缀。笫一、二、四句尾是仄声韵,第三句末也是仄声字,但不是韵。第四首是北周诗人庾信的诗,平仄粘缀,完全符合唐人律诗。第二、四句尾是平声韵,第一、三句尾都用仄声字。诗题已称为“绝”。庾信另外有一首五言诗,题目就是“绝句”。由此可见,五言绝句不是唐代诗人的创造,而是已完成于南北朝末期。不过,在那时候,象庾信这样平仄和谐、完全符合唐律的五言绝句还是不多,不论是民歌或文人作品,仍以前三首的古诗形式为主。
在唐代律诗形式完成以后,五律、七律、七绝,这三种诗体都已摆脱了古诗传统。独有五绝还保持着古诗传统。唐代诗人作五言绝句,兼用平韵和仄韵。用仄韵的几乎仍是古诗形式,连平仄都无须粘缀,试举孟浩然的一首《春晓》为例: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这首诗,尽管选诗的人把它列入近体诗的五言绝句,其实与古诗没有什么不同。因此,我们可以说,在五言绝句中,古诗和律诗的关系最为密切,因为它们的界线并不清楚。
现在要讲的四首唐人五绝,都用平声韵,平仄粘缀合律,这是五言绝句的正格。作五言绝句,一般都依照这种形式。五绝只有二十个字,比七绝还少八个字,更容不下复杂的内容。因此,我们对五绝的题材内容,不能有奢望。只要它能使人获得清新的感觉,在短小的形式中有回味,这就够了。希腊古代有一种诗铭(Epigram),也是小诗,希腊人比之为蜜蜂的刺。虽然小,却能刺痛人。这个比喻,也可以用于我们的五言绝句。
这四首诗,文字都浅显,表现方法都是正面叙述,一读就懂,不必逐句解释。唐宋以来的文学评论家,对于诗,也要求符合“起承转合”的逻辑性,象散文一样。他甚至规定了律诗的第一联必须是起,以下三联,必须分别为承、转、合各一联。对于一首绝句,则第一句至第四句,必须依次序为起、承、转、合。这样论诗,未免太机械,有些诗人不很理睬这一要求。但是,尽管起承转合的句法可以移易,逻辑上的三段论法,每一首诗总是不可违背的。这四首诗的起承转合表现得很清楚,可以用来说明一首诗的逻辑性。
第一首和第三首,都是起承转合各一句。“红豆生南国”,“打起黄莺儿”,概念都不完全,必须有下面一句。才完成一个概念。所以,“春来发几枝”和“莫教枝上啼”是承接上句以完成一个概念的。第三句都是转句。没有这一句,那么第四句就和第一、二句找不到关系,也就是这首诗上下无从结合。第二首“白日依山尽”二句是平列的对句,没有起和承的关系,只能说这二句都是起。第三句仍然是转。可见这首诗只有起、转、合,而没有承。第四首以“北斗七星高”一句起兴,而第二句“哥舒夜带刀”不能说是承接句,因为它和第一句没有关系,我们只能说二句都是起句。这样看来,所谓起承转合的规律,在于活用,而许多绝句,可以没有承句。
第一首王维的《相思子》,这是生长在南方的植物,结出鲜红的象豆一般的子,俗名红豆。民间传说以为身上佩带这种红豆,能永远怀念关心的人。王维用这个传说写了这首诗,送给到南方去的朋友。
这首诗,刘须溪校本《王右丞集》中没有收。《唐诗纪事》说:安禄山之乱,著名的宫廷歌人李龟年流落在湖南。在湘中采访使的酒席上,他唱了两个歌,都是梨园里作谱的王维的诗。其中之一就是“红豆生南国”。李龟年唱的第二句是“秋来发几技”,第三句是“赠君多采撷”。《唐诗别裁》选入了这首诗,第三句作“劝君休采撷”。《全唐诗》所载此诗,注明了各本异文,而第二句却采用了“秋来发故枝”。这样一首小诗,第二句和第三句有许多异文,使读者感到困难,不知原本到底如何。甚至连这首诗是否王维所作,也可怀疑。
“春”和“秋”的问题,我以为应作“秋”字。红豆子结于秋天。“发几枝”是说结出几枝红豆,不是说红豆树的枝叶。因此,“发故枝”肯定也是错的,因为如果指枝叶而言,则“故枝”早该在春天就萌发了。“劝”与“赠”的问题,显然“赠”字是错的,因为使这个句子不通了。“劝”与“愿”没有大区别,都可以用。“多采撷”与“休采撷"的距离却远了。因为“此物最相思”,所以劝朋友多采些,就是希望他别后时常相念。这就是汉代人临别时常用的“长毋相忘”的意思。如果劝他不要采,那就是希望他不要相念,免得损了健康。这也就是李陵答苏武的信中所说“勿以为念,努力自爱的意思。两个字义虽然相反,诗意却都可以讲得通。而用“休”字则诗意似乎更深一层。
现代青年看到“相思”二字,想到的只是男欢女爱。看到“情人”二字,想到的只是男女情侣。用这一观念去读古代文学作品,容易想入非非。古代作家用这些语词,有庄重的用法,用于朋友;有侧艳的用法,用于男女私情;还有比兴的用法,表面上是说男女之间的关系,实质上是用以比喻君臣、朋友的关系。这些都要根据作品的涵义作具体的区别。古诗:“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鲍明远诗:“廻轩驻轻盖,留酌待情人。”都是指朋友的。费昶诗:“窥红对镜敛双眉,含愁拭泪坐相思。”晋《子夜歌》:“情人刘碧玉,来嫁汝南王。”都是指男女之爱的。张九龄诗:“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就是比兴的用法了。王维这首诗是一般的给朋友的赠别诗。近来有人解释这首诗,先把红豆说成是爱情的象征,于是肯定诗中的“君”字是指一个女子所恋爱的青年。这样讲诗,我看是走错门路了。
第二首王之涣的《登鹳鹊楼》。这个楼在今山西省永济县,在唐代是河中郡的城楼,以高敞宏伟著名。唐诗人登此搂作诗者不少,除王之涣这一首之外,现在我们还可以读到畅诸、李益、吴融等人的作品。王之涣登此楼,一眼看去,太阳正靠着中条山背后沉下去,黄河正在滔滔滚滚地奔向大海。这样,已是用尽了目力,再也不能眺望得更远了。于是他说:如果要看到千里之外,非得再上一层楼不可。二十个字,诗意不过如此,有什么好处,为什么著名?因为他把登楼望远这一件平常的生活经验,用形象思维的方法表达了一个真理。前二句写登楼所见,是赋。赋可以夸张,在鹳鹊楼上,望不到黄河入海,离中条山也很远。这一夸张,离现实太远。后二句是比。俗话说:“站得高,望得远。”成语说:“高瞻远瞩。”这是从逻辑思维中得到的概念,放不进诗里去。诗人用比喻来说:“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这样便耐人思索,不是干巴巴的直说道理了。现在,这两句诗已成为经常被引用的成语,适用于各种类似的情况,因而使此诗成为名作。
这首诗最初见于《国秀集》,题为《登楼》,作者是朱斌。锺惺的《唐诗归》选录此诗,也以为是朱斌的诗。但在其他选本和《全唐诗》中,都以为是王之涣的诗。另外还有一个不同的记载,
于《翰林盛事》:“朱佐日,吴郡人。两登制科,三为御史。天后尝吟诗曰:‘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同是谁作。李峤曰:‘御史朱佐日诗也。”《翰林盛事》是唐人笔记,记翰苑文人的故事。不知何人所作,现在此书已失传。这一段文字被引用在宋人朱长文所著《吴郡志》中。朱佐日,可能就是朱斌。由此看来,如果《翰林盛事》的记载可靠,那么,武则天已读到过此诗,恐怕其作者可能是朱佐日,而不是王之涣。再说,《国秀集》是一部可信的诗选集。编者与王之涣同时,他决不会把王之涣的诗改署朱斌的名字。又《国秀集》的诗题是《登楼》,不是《登鹳鹊楼》。从“黄河入海流”一句看来,我以为这首诗可能是登近海的楼台而作,因为这一句用在鹳鹊楼,实在太不适当了。
第三首“打起黄莺儿”,此诗先见于《唐诗纪事》,题目是《舂怨》,作者是金昌绪,馀杭人。“打起”作“打却”,“啼时”作“几回”。有注云:“顾陶取此诗为《唐类诗>。”顾陶是唐末人,编过一部《唐诗类选》,现在只存残卷。由这个注可知此诗从《唐诗类选》中选出。郭茂倩的《乐府诗集》也收有此诗,题目是《伊州歌》,作者是盖嘉运。注曰:“开元中,盖嘉运为西凉节度使,进此诗。”盖嘉运和陇右节度使郭知运一样,都是迎合玄宗皇帝的意志,在西域搜集新的歌曲。伊州曲是盖嘉运进呈的。但他进呈的是曲谱,不是歌词。注称“进此诗”,这就错了。诗题《春怨》,恐怕是顾陶所改定。开元,天宝年间,《凉州》、《伊州》、《甘州》等歌曲盛极一时,许多诗人配合这些新曲调作歌词,大多用五、七言绝句形式。这首诗题作《伊州歌》,可能是原题,象王翰、王之涣的《凉州词》一样。
这首诗用一个妇女的口气来反映一种社会现实。她吩咐侍女赶掉树上的黄莺,不让它们鸣嗓。因为黄莺不停地鸣叫,会惊醒她的梦,因而不能在梦中到辽西去会晤她的从军远征的丈夫。辽西是和契丹作战的地方。当时契丹屡次入侵,唐朝徵发了许多人民去作战,军事连年不解,使无数夫妻长期离别。诗人作此诗,反映了人民的厌战情绪。“辽西”是此诗的关键,当时人读了这首诗,立刻就体会到作者的意志,因为这正是人人都怕去的地方。
崔颢有一首诗,题目就是《辽西》。诗意是把远戍辽西的士兵的苦况,向安居乐业的洛阳人报导。李白诗有“相思不相见,托梦辽城东”,也是说士兵的妻子不能见到丈夫,只能在梦中到辽城去会面。由此可知,此诗的主题,反映着当时的一种社会现实。后世人见了“辽西”二字,不会触目惊心,联想到战争给人民带来的苦难,因此就把这首诗看成仅仅是描写闺情的诗。作《唐诗合解》的王尧衢解释此诗云:“梦既惊断,辽西便到不得,连梦见良人也不能矣,写闺情至此,真使柔肠欲断。”近来有一个注释本,在“辽西”下注道:“辽西是她所思念的人的居住地。”这都是光从文字表面来理解,什么“闺情”、“春怨”,“居住地”,注解了一大堆文字,都没有指出诗的涵义。
第四首是西北一带的民歌。开元、天宝年间,吐蕃不时入侵。安西节度使哥舒翰骁勇善战,大败吐蕃主力部队于石堡城。占领之后,把石堡城修筑坚固,成为唐朝的国防要塞,从此吐蕃就不敢侵入青海。当地人民就编了这首歌谣来赞扬他。李白有一首诗,题目是《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有句云:
君不能,学哥舒,
横行青海夜带刀,
西屠石堡取紫袍。
大约正是这首民歌流行的时候写的。这首歌谣第一句“北斗七星高”是用北斗星来起兴,同时也用来比喻哥舒翰。在全诗中的意义,可以说是“兴而比也”。天上有北斗星,使夜行人辨认方向,不至迷路。地上有哥舒翰,他通宵带刀警备,使人民高枕无忧。第三、四句就说:自从哥舒翰驻守在这里以后,吐蕃人不敢侵入临洮郡来牧马了。临洮是当时的郡名,在今甘肃临潭县。诗说“过临洮”,恐怕应当理解为过洮河。意思是说吐蕃人涉过洮水,到临洮郡草原上来放牧。“窥牧”是一个语词,用作“马”的状词。外族人欺侮我们边防不严,胆敢侵入我们的领土上牧马,这叫做“窥牧”,“窥”有“偷”的意思。这两句诗,就是用了贾谊《过秦论》的一句;“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同时,杜甫也有诗道:“近闻犬戎远遁逃,牧马不敢过临洮。”
“窥牧”这个名词,似乎许多人都不知道。吴昌祺批道:“牧马加窥字,甚其词也。”这个批语,可谓奇特。他以为加一个“窥”字,就加强了“牧马”的语气。但“窥牧马”到底是什么马,他实在没有明白。近年来有许多唐诗注释本,对这一句的注释,几乎都是错误的。问题在于不了解“窥牧”的意义,而把“窥”字作为动词讲。有一本的解释云:“如今敌人只能远远地窥伺而不敢越过临洮。”又说“牧马,指敌军的马队”。这个注解,使人愈看愈糊涂。既然“窥”是个动词,作窥伺解,而窥伺的又是敌人,那么,“窥牧马”应当是敌人窥伺我们的牧马了。可是又说;“牧马是指敌军的马队。”那么,敌军为什么窥伺他们自己的马队呢?由此可知,注者非但不知道“窥牧”这个名词,连什么东西不敢过临洮也没有理解清楚。
这首诗原来是洮州一带的民歌。《太平广记》卷四百九十五引温庭筠的《乾【月巽】子》所载《西鄙人歌》云: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
吐蕃总杀却,更筑两重壕。
这是当时的原本,可见我们现在所读的,已是经过文人加工的改本。大概古书上所记载的民歌,都有文人修改的成分。“总杀却”即“统统杀掉”。第四句大约说哥舒翰在石堡城外掘了两道城壕,以加强防御工事。
一九七八年五月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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