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箪瓢之士《寻访终南隐士》
(圣德法师摄)
第四章 箪瓢之士《寻访终南隐士》
从平原上眺望嘉五台,像一朵正在绽放的花朵。像华山一样,嘉五台由巨大的花岗岩组成,大约形成于四十多亿年前。唐朝的时候,华严宗的五祖宗密在山顶上修行,开始他住在一个山崖的山洞里,后来修建了兴庆寺。在主峰的下面是破山寺,清朝的时候五世DL曾在那里住过,后来印光、虚云、本昌、高鹤年也曾去到那里并做过短暂的停留。民国时破山寺的打禅七能长住三四十位修行人,后来在“文革”中被毁坏了, 几十年前能忍比丘尼住在那里重修道场,她圆寂后身体完好,现在被塑了金身供朝山者膜拜。
嘉五台的另一座山叫雪瓦山,它和嘉五台的兰要山峰并列,像两条正在向着南方飞腾的巨龙。过了兴庆寺是龙背和龙脊,兴庆寺建在龙背上,龙脊宽不足一尺。过了龙脊是龙口,它们连着南方的观音山。观音山的形状像一颗龙珠,在那里有观音洞,是嘉五台最隐秘的地方。
嘉五台的东面是太兴山,那里有千佛洞和百神洞,当年虚云老和尚在嘉五台后山时,定中看到对面太兴山有无数辟支佛。它的南边是佛爷掌,那里曾经是迦叶佛的古道场,那里有传说中的伏藏谷。
一天门是个地名,这里的茅篷是无量殿,罗贵禅师住在那里。第一次上嘉五台时,我从无量殿门前走过,没有进去,因为它看起来像个古老的村庙。一天门是进入嘉五台的第一个门户,木门口放着几块巨大的石头。我走进去,罗贵师正在干活,我在院子刚搭成的凉棚里坐下,罗贵师看起来五六十岁,他在这里住了八年左右。
在雪瓦山远眺嘉五台
很快,门口凉棚里卖凉皮的女老板端茶水进荣了,她是罗贵师的皈依弟子,这位居士以农村人的质朴不停地为我们添茶,而且守在一边, 几乎忘记了照看自己的生意。
罗贵师说他才将这个凉棚弄好,树上绑着防晒网,下面放着桌子, 可以坐八个人喝茶,这样下山的人就有了乘凉的地方。
他还有更多的想法,几年后这里可能会出现一座修行人的养老中心, 为身体不好的、不再适合住山的老修行人及无人照看的在家居士,甚至社会上无助的老人建一个中心。这几年他都在忙这个了,现在土地证已经跑下来了,为此他学会了与各种角色的政府官员打交道。
但他更为以后的事情担忧,他想将这里建设成一个没有商业色彩的 地方,但是却要为将来的物业和工作人员费用支出犯愁。有很多人都想来这里投资实现他的理想,但是他拒绝商业行为。
关于住山,罗贵师说修行人住山不是为那个住山的形式,住山不为镀金,住山与住大寺院实际上没有多大区别,关键是你怎么看。其实在 哪里都是修行,住这里是因缘的结果,这个关系就如同禅宗那个著名的公案:风吹幡动,究竟是风动?幡动?还是心动?
罗贵师讲了一个故事。
几年以前,从遥远的东北来了一位居士,因为他在北京听人说在终南山的嘉五台深处见过三位隐僧,他们分别是一百七十岁、二百四十岁和四百多岁。于是他匆匆地买好了开往西安的大车票,在出发前,有一位陌生人找到这位居士劝他放弃计划,他没有理会。在发车前,他本来要乘坐的那辆车在路上脱了轨,他改乘另一车次风尘仆仆地赶到西安。一路打听到终南山,按照指点他在净业寺找到了一位僧人,从僧人那里他证实了在那里的确有隐僧。接着他来到了这座通往嘉五台的茅篷,在罗贵师这里放下行李后进了山,在山中他只看到变幻的白云和风。
在寻访的过程中,他与几位住山的师父一起享用了一顿野生蘑菇炖 菜大餐。结果他是轻度中毒,另外与他一起吃过蘑菇的三位师父则很不走运,中毒较深,住院治疗了很久,花去了几万元,那些钱是罗贵师父从居士中募集来的。
据说那顿蘑菇大餐极其好吃,他们采了满满一大桶。他们一般很少聚在一起的,不知道怎样的因缘就坐到了一起,而且非常开心地享用了它们——那些蘑菇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心怀不轨的样子。住山的人认得毒蘑菇的。在他们享用前,曾有住在上面凉水泉的大道师父提醒他们不要食用。有人说大道师父也吃了,不过他有神通。
关于终南山的隐僧,民国时高鹤年居士在其《名山游访记》中曾写道:
至明道师茅篷。师住此已二十余载,余问再进深谷还有人否,答无他人。据闻内有隐僧。有时而现,须长过膝,不知几百年矣。时闻木鱼声,我屡屡觅访,无缘得见。
罗贵师几年以前在雪瓦山顶大石上打坐时,曾看见山对面的悬崖上坐着一位长胡子的老僧,后来去对面寻访了好几次都找不到踪迹。那里 只有个仅容一只鸟停留的小平台,上有一棵巨大的松树,像华盖一样长在绝壁上,绝壁下的云雾像波涛一样汹涌,周围看不到炊烟,更没有人的踪迹。
多年前有人在嘉五台后山对面的大宝山上看到嘉五台后山有宝塔林 立,华美异常。但住山的人都知道后山并没有佛塔。
民国时期,虚云老和尚住在后山狮子茅篷,看见终南山有十万菩萨, 嘉五台西面有佛面山,山形酷似人面仰卧,据说有七佛住在那里。
2006年的夏天,这座茅篷突然异香浮动,香气好几天不散,周围很远都能闻得见,特别是大殿和院子。这个香气被来朝山的几位居士传播得很远。
对于这类见闻,我曾请教一位山中的隐士。达位住山多年的隐士说: 人以群分,物以类聚,何况凡人有凡人的层次,圣人有圣人的境界。如果你对一只蚂蚁说有大象,蚂蚁根本不相信,因为它看不见。如果一个人心念清净就会目无所碍,看一切都是通透的,-切有像无像,一切有色无色,都能看得见。
正午的时候,住在山上的演理师从山下归来,路过无量殿进来歇息, 于是罗贵师、演理师和我围坐喝茶,茶点是从山民那买来的栗子。演理师在这山中住了十多年,他的茅篷在山谷深处,从那里能看得见岱顶的茅篷。
门外摆摊的那位居士为我和演理师端来两大碗凉皮,虽然很饱,但我经不住这碗罩着野菜的凉皮的诱惑。演理师却拒绝吃任何东西,他最近闹肚子,索性什么都不吃,省了麻烦,他要将病空起来。他说当你将身体和病不放在心里时,它们就拿你没招了。这种功夫我学不来。
当我自碗中抬起头的时候,演理师巳经上山了。我辞别罗贵师,去追赶演理师,想与他一起结伴上山。
他走得很快,我一路飞奔,在石头铺就的山路上追出很远,终于在山谷转弯处的河边追上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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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门山谷的深处是凉水泉,因一股山泉而得名。这眼泉水日夜流淌在演理师的茅篷大殿旁,夏天泉水里凉气浮动。山路从茅篷的院子经过,从凉水泉旁边的后门延伸出去。
这个茅篷由两层山房和三间大殿组成。大殿的隔壁是大道的茅篷。
这座茅篷以前是一座村庙,之前演理师住在这座山对面的伏藏谷, 村民们盖了这座庙请他来照看。每年某一天这里会定期举办庙会,到时山外来的村民会将院子的两层楼住满。现在它空着,上面没有门窗,是木头楼板,年代比较久远。
演理师睡觉的地方用木板和布帘做了一面墙,没有门,我不知道冬天当这个山谷里落满雪的时候他是如何度过的。他在这里已经住了五年了,如果有一天山民不让他在这里住他就再去别的地方。十多年以前当他还是个少年的时候,一个夜晚,他一个人走在学校的操场上,看到原本有两棵大树的地方变成了一个寺院的山门,山门上挂着大灯笼,四周无人,灯笼在夜风中晃动。但操场上只有两棵巨大的古树,听说原来那里曾经是一座古寺,那两棵树就是以前寺院里的。
相逢无语望青山
十多年前接触到佛法出家后,他去了藏地的五明佛学院学习了五年,在那里他不得不开始吃肉。藏地只有牛羊肉和奶酪,蔬菜在遥远的大城市,买一棵要走很远的路。那里的蔬菜和粮食比肉贵,而且蔬菜很快就被冻成冰块了。后来因为身体不好,他离开了,去到终南山以北的五台山,在那里住过一段时间。在藏地他燃掉了自己左手的食指供佛,他说看别人燃他也就燃了,燃的时候也没怎么疼,似乎疼得已经麻木了。佛法太好了,别人为了自己的信仰可以舍弃生命,他可能做不到舍掉这条命,舍弃一根指头又算什么,色身只不过是个假象而已。
他是一个爱笑的和尚,笑声比话多,叙述不时被笑声打断。他的声音清脆而有质感,笑声与院子里的泉水声一起回荡在空气中。
天快黑的时候他煮了面条端上来,这碗面条量太大了,吃得我感觉气都不顺畅了。
吃完饭,我们在大殿的台阶上珈趺而坐,我占了他的棕蒲团,演理师就在小凳子上趺坐。天空出了星星,夜风落在大殿上,树叶如潮水起伏。演理师披上了他从藏地带回的藏红色大袍,我围上被子。演理师说他平时晚上就坐在台阶上和衣而眠。
冬天的夜晚坐在这里,几十里以外有人说话也听得很清楚。
我就修行观想的次第请教演理师。演理师开示:修行前期要有很多造作,这些犹如行路需要手杖,等路走完了就要弃掉,这是一个次第。
所有业力都是妄想先行,先有意识后有物质,比如现代科学证明树叶先有一个叶子的轮廓在虚空中形成,之后叶子才长成那个形状。那个叶子的形状其实是之前就产生了的那个幻相。
现代的物质这么发达,为何人却觉得压抑难受?因为围绕人类的都是非自然的物质,都不是自然生长的。比如屋子、古人只用木头和石头, 现在却全是人工合成的材料建成。
关于生死,人到底有没有轮回。他说追寻生命的第一个瞬间,你的这个生命总有过去,生命轮回的道理正如昨天、今天、明天,没有前一个哪来后一个。从这个里面体悟生命的轮回,道理很简单。
人们面对死亡总有无形的恐惧,其实死没有什么可怕的。小孩子都怕打针,其实打针没有那么可怕,你要小孩子不要怕,那不可能,这都是心理在作怪。死亡犹如一间黑暗的屋子,如果你熟悉它的内部,那么就不怕了。生死的道理就是这样,我们要克服自己对死亡的恐惧。
在这个山谷,能看见的东西太多了,特别是到冬天的时候。但他不愿意多说。
冬天大雪封山,山里见不到一个人影,大雪围困着寒冷的茅篷。住山人与自己的影子为伴,听着自己的呼吸声打坐,窗外雪落下来,山中更加空灵,让一切东西迷失了方向。但夜晚却能真切地听见有人来敲门, 或有人在说笑。
多年前他住五华洞,同样是大雪封山,他在洞内打坐,听见门外有响动,脚步声由远及近。他心里打了个妄念,想这样的雪天,动物也要 避风雪,如果它进这山洞,自己在这打坐不方便;洞旁的路边还有一个小洞,如果它能找见,那里是可以避一避的。正这么想的时候,外面的那个生物似乎能通人的心念,脚步就移到路边的小洞边去了。第二天风住雪停,门前雪地上有脚印,大如盘子,看得出是两条腿的动物,脚步间距有一米多,在这么高的山梁上不知道是什么动物。
当年在太兴山伏藏谷住山时常听到击鼓声,时远时近,听很多在那里住过山的人说,一到腊月能听到天鼓鸣响。
演理师讲了一个故事:当年妙善和尚住茅篷时突然想吃面条,这时候来了一女子送面条供养他。修行人习惯用斋食前念供养咒,施食给那些无家可归的灵魂,这时邯个女人突然就跑了,而那些面条全部变成了虫子。
一位禅师住在终南山的一个茅屋里,夜晚经常有陌生人来做客。虚云老和尚赠送了一把香板给这位修行人并传授了秘法给他,他将香板藏在席子下。夜晚有人来访、这位禅师就依照叮嘱问:你是皈依过三宝吗?
那个人立即变成一条大蟒蛇,禅师用香板打过去。香板飞进蟒蛇的肚子, 发出光芒在蟒蛇的肚子里旋转,蟒蛇死在山谷里,禅师从蛇腹中找到那个香板,清洗之后发现已被毒染成了黑色。现在那个香板在云居山。
智者大师说了,在修行境界中这些魔的底细、这些魔的来历要追到迦叶佛时期,据说当时有佛弟子不守戒律,被惩罚后发恶愿,要在后世佛弟子修行时变相来破坏他们的修行。
山中的精灵经常容易亲近修行人,它们依靠吸取修行人的阳气来修 炼自己。它们开始可以帮人办事,时间长了就现出人形,与人对话。
在山中常住,经常有走火入魔、执著于境界无法解脱的修行人,多年前这个茅篷曾经有一位沙弥经常一个人在屋子里有说有笑,自言自语。后来行路,突然癫狂,最后不得不下山医治。
山中的境界很大,人在打坐中内心潜在的习性和污浊会被境界引发, 对修行人构成障碍,这是禅病之一。没有定力和恒心的人会被带入境界,迷乱心智,最后癫狂。
夜色在眼前淡下去,天亮起来,讲了一夜故事,演理师困了,趴在台阶下放满经书的书桌上打盹.我开始裹着被子昏睡,睡前看表已经快 四点了,天色将明。
早上我在鸟鸣声中醒来,演理师已经起来做早饭了。他指着屋檐下大约三尺的一个檐缝给我看,那里有一条大蟒蛇,是他和邻居大道师父共同的邻居。大蟒蛇一直在屋梁上,有一次在隔壁大道师父的屋梁上露出胳膊粗的一点尾巴,演理师推测说它可能有一丈多长。一次他在屋檐下读书,它就在书桌上面的檐隙里吹气,那个声音很大。好像一个受了委屈的人在喘息,但它始终不肯以全身示人。
在僧寮的床上,他放着一只背包。他平时几乎不睡床的,一天他发现那个空包突然非常鼓,而且还发出吱吱的鸣唱,一条小蛇已将那里当成了自己的家。
我在演理师茅篷里吃过早饭后去隔壁的大道师父茅篷。他正在吃饭,这是我第二次见到他。上一次我从他的茅篷里穿过上山,曾在他那里停留。在前山,除了平安茅篷八十多岁的比丘尼常花尼师以外,他是住山时间比较长的,住了二十多年。“文革”后住山的那些老修行人很多都已经离开人世了,“文革”后上山的一些师父很多去了南方的大寺院, 成为出家人的代表。在气功流行的年代,大道师父在民间以特异功能和气功为人治病而广为人知。
他真正的身份是一位居士,六十多岁了,孑然一身,他还没有等到合适的缘分受戒。他的老家在山下不远的小镇上,小的时候他就喜欢亲近道士、和尚,更早的时候他在山下的悟真寺学习佛法,后来住兴教寺和太兴山。1982年上了大顶跟兴庆寺主持继诚和尚住山。
因为不是受戒的出家人,所以继诚和尚圆寂之后,他下了岱顶来到这里。这座山上的很多茅篷他都住过,他熟悉这里的一切情况。
在其他住山人那里都传说大道师父有神通,我请教他关于神通的事, 他说那都是谣传。
他住在这山谷,多年来夜里从不睡觉。他说晚上能看到的事物太多了,山外的事情、山里的事情及天象都能一一显示。
他对目前社会的发展和状态看法很悲观,他说人们只知道目前享受 得很好,而不知道危险就在眼前,人不向善,不慈悲,圣人都没有办法解救。
这几年在山里看的灾祸越来越多,情况很糟糕,这是众生不向善引发的感应。
他说的这个危险是人因为道德沦丧而引发的社会危机和自然灾害, 人类的生存从来没有比今天更危险了。这种对人类生存的威胁是人类自己招致的,它远比地震、火山爆发、暴风、洪水、干旱、病毒更危险。
我们看到的一切都是物质极大丰富,歌舞升平。现在的危机在哪里 呢?你看看世界上哪个人不争利?要争利,他的动机和目标就肯定会损人利己;人人都损人利己,这个世界怎么能和谐呢?这些并不是自然发动的灾害而是人心感应的:人心善良,风调雨顺,没有一样不好;人心不善,感得的所有一切物质都变坏了。
对于地裂、滑坡,大道师父说一般人不知道那背后的事情,那是地中的阴浊之气出土,人心不善会感应邪恶现世。
山中灶台
吃过饭,大道师父愿意带我上山走一走。凉水泉在山谷里,四面环山; 登上山梁看下去,山峰环绕,像一朵莲花。在高处能看见演理师和大道师的茅篷坐落在莲花中。
山梁上第一个高处是龙尾跃起的地方,从那里下去二里是二龙洞, 住着一位禅师。往上是小梯子,这一段路三面峭壁,台阶高三十多米, 两旁有铁链可以扶。登完小梯子进入一个石头垒起来的小门洞,门洞上去是一块巨石,石头下有三间土木建筑的地藏殿,上面供地藏菩萨和十殿阎王。殿前有一个几米见方的院子,三面悬崖,路从巨石下通过。
我与大道师父坐在地藏殿的台阶上休息,山风吹干我们脸上的汗水。印超师父正在篱笆搭成的斋堂生火做饭。地藏菩萨端坐在大殿里,这个地方风光太好了,遗憾的是菩萨头顶的房顶透着阳光,菩萨也许需要一顶遮雨的帽子。如果下大雨,大殿里会下起小雨,大殿里除菩萨像和十位阎王像,看不到其他,印超法师是南方人,出家十多年,他曾经拜过佛教的四大名山,是行香礼拜,走三步磕一个头。
他是个性子很急的人,说话语速很快。印超师父的小斋堂看起来是前不久才造起来的,墙是用树枝编制的篱笆涂上泥巴做成的。印超师夜晚在那里是怎样睡觉的?我没有看到其他可以睡觉的地方,这里除了三间大殿和屋檐下的小斋堂,没有其他的建筑。
印超师父太热情了,忙招呼我喝水,小斋堂搭在地藏殿屋檐下,勉强可以避雨。正午的时候太阳很毒,斋堂里炊烟出不去,呛得他一脸眼泪。他正在炒米饭,还做了一盆南瓜汤。
饭做好后,我们坐在地藏殿的台阶上说着山下远处的风景开吃,米饭很好吃,南瓜汤也非常美味。印超师每喝一口汤就毫不吝啬地赞美自己的厨艺及这个南瓜汤的味道。
因为海拔太高,山上缺水。山顶上没有高大的树木,院子是不足十平米的平地,水是雨水攒起来的,烧柴需得下山去砍。
稍事休息后我们继续上行。地藏殿往上是破山石护国寺,建在几块大石头中间。在山门口的悬崖边一块大石裂出一条缝隙,一条小路正好通过,传说这条路是关圣大帝用刀劈出的。
护国寺的山门依巨石而建,门前不足三尺以外就是悬崖;院内有一块巨石,巨石将寺院分成前后院。前院一间僧寮,后院三间僧寮和两间斋堂,三间大殿,寺内碑记上记载着建寺的时间是唐贞观元年(627年)。
后院山崖上有一条开凿在石壁上的小路通往喇嘛洞,明朝末期,五世DL曾在那里住过一段时间。大道说前些年曾有一位尼师准备在那里长住,但只住了一夜就下山了。那个夜晚洞内进来一人与她说话,将她吓走了。那个洞在悬崖峭壁上,关上门任何人都进不去。
民国时期高鹤年居士曾经在这里打禅七过年,并在《名山游访记》 中记载:“是时各茅篷有道士四五十人,其中学禅者多聚集破山寺,专学参禅。”虚云老和尚来山时这里住着本昌上人。据大道讲,民国时这里有两栋木楼,住着几十位修行人,建筑都在“文革”中被毁掉了。后来从蓝田来的能忍师四处化缘重建了这座寺院。现在由从普陀山行脚来的一法师常住。
上次走到地藏殿时天色已晚,印超师送我半块他种的南瓜让我带上 作为礼物来破山石护国寺投宿。
那个夜晚一法师父将我的行囊安排在后院喇嘛洞口的僧寮里,我们 在院子的蒲团上珈趺而坐。夜空中的星星如莲花盛开,光华耀眼,清净纯洁。我想晚上就在这星空下入睡,但风的确很大,夜很凉。
一法师去年冬天来到这里,那个百年不遇的寒冬他说自己也不知道 怎么度过的,反正活过来了,日子一天一天过。他以前生活在南方,山上风特别大,没有来得及找人盘火炕,山上少柴生火。我不忍再问。
院子东面的墙倒了,现在还没有立起来;后院大殿的山墙也倒塌了, 大殿的地基是唐朝的,已经开始往外垮塌;地基下就是上山唯一的路, 路下是悬崖。他叹息,不知哪一天会垮塌下去,那样会砸死人的,也不知道哪个路人会正巧碰上。他说他现在感觉自己没有能力来修复这里, 也不会化缘。如果在南方像这样的古寺早就修复好了。但在这里不行, 修庙要看因缘。他期望能在他手上修好,如果因缘不足就照看好这里, 等待有人来接管。
他已经计划好将大石头下碎裂的石头清开,这需要找一台碎石机, 雇佣一些工人,然后就地取材,用碎石头砌院子的东墙,然后再将后院的大殿拆掉重建。我们大致算了一下,整个工程预计需要七万元左右。
这是个不小的数字。
他想趁自己在这里的时候将它建设得好一些再交给后面的人,只要 有合适的人来接这个地方他就会离开再去别的地方。
我的行李放在对面后院的僧寮里,晚上我将-个人睡在那里。
一法师坐在我对面,我看见他背后的那个屋子里突然出现灯一样的 红光,闪了三次。那个房间并没有光源,光从哪里发出来的?屋子后面是悬崖,崖下是大山谷;对面的山很遥远,没有人迹。
早上我起床后从悬崖上的小路走过去参观了喇嘛洞,一法师在门外 大石下的崖边打坐,他的前面是云海,山谷不见了,变成了海,云浪变幻,对面的山也沉到云下去了。太阳东来,似乎发出滚动的声响,我站在一法师身后照了一张相。
打完坐,一法师开始做早饭,小米粥煮干野菜。
吃完饭我为已经倒塌的大殿山墙和将要垮塌的地基拍了照片,希望 下山后能呼吁居士化些缘,为修建寺院出一点微薄之力。
一法师教我动中禅,他将手臂交叉起来,神情安适;在狭小的院子来回走动。那宽松的衣袂在风中舞动着,像要凌风飞行。
他说当你很放松的走动时,只要感觉你在走动就行了,慢慢体验就会知道动的乐趣。你心里只有脚步在动,风在脚下时,脚步就轻快起来。 身体也轻便、舒适,没有其他,慢慢体会,禅其实就在当下这一刻放松的走动中。
苍茫云海间(赵茉摄)
清晨的阳光从寺院东侧没有围墙的院子里照进来,琉璃一样的光影 中,一法师在一方,我在另一方,我们沉默着低头各自走着自己的路,擦肩而过,如此往复。
中午的时候,印超师从地藏殿上来问候昨夜睡眠如何,没做停留便下去了。
那已经是一周以前的事情了,现在护国寺大门挂着锁。我们上了破山石上方的石顶,大道要去看望他的师父继诚和尚,他的灵塔建在山顶 的灌木之中,向下看去,护国寺的院子里有人影,大道师父说那应该是一法师,奇怪的是他将自己反锁在寺内,我想他也许是不希望被打扰。
在继诚灵塔之上是嘉五台的岱顶兴庆寺,这里曾经有五进大殿,继诚灵塔目前所在的位置是以前的山门,现在的路从下边大梯子的石头台阶上爬上去了。
兴庆寺是唐开元年间五华祖师宗密来到这里用神通建造的,当时据 说琉璃瓦堆在雪瓦山顶上,从对面扔到这里的大顶上。砖头是用羊队驮上来的。
“文革”的时候,红卫兵们不怕山高险峻爬到这里来,千年古寺不敌他们的拳脚,他们走后大台之上没有立着的东西。
大约三十年前,继诚从北京来到这里,开始恢复这个道场。据说他住山的时候,很多地方官员都成了护法,这个地方每年举办法会时从山下的城市和乡村前来的人群,用拖拉机拉来粮食背上山,这个狭长的山顶上据说当时住了一万多香客。
如今山门下还有一个长满青苔的门洞,那是当年进入大殿地下一层的通道,现在已经废弃了。
十多年以前美国汉学家比尔・波特曾经来到这里,那时继诚老和尚也还住在此地,当时的路穿过寺院再从大殿后面的大石头下面出去了。那里有一个土木结构的小骑楼,从那里出了兴庆寺,前面是神仙场和龙脊。
后来来到这里的慧坚师父将后山的门用柴垛堵上了,在山崖的东面 用水泥板重新修了一条栈道。
现在兴庆寺的山门孤独地立着,院子左右都是悬崖——这倒省去了 围墙。
正午时分,大道敲开了兴庆寺的大门,这里唯一的常住师父慕贤来开门。
大殿的佛像后是一个侧门,从那里可以进入到兴庆寺的后院。寺院的木质阁楼能住不少僧人,后殿的门锁着。这时正是慕贤师父的午斋时间,我和大道都没有饿意。我们坐着,一边喝着他用雨水煮的铁观音, 一边欣赏他吃饭。他珈趺坐在棕蒲团上吃得太香甜了。他吃着面条,就着碧绿的蔬菜,清脆的咀嚼声像是优美的伴奏,这样一个简单的午餐被他吃得生起了风声。他说你看我在这里吃得很简单,但是很甜美,并不会缺乏营养,我的菜都是自己种的。我在这里很自在,需要的很少,每个月只需要一点点粮食,不用多余的东西,我的心上也没有事情。我住在这里就是吃饭、打坐、念经、睡觉,这些就是我生活的全部。
现在种了吃不完的菜,每天快要全部围绕吃饭过活了。住山围绕吃饭要花去很多时间,粮食要背上山,做饭要花去大量的时间。
住山要有对治人的方法和对非人的办法。一天深夜,有一伙人敲门进来,在寺院里行为不端,叫嚣着要烧寺院。这时寺里本来就他一人, 他说你们随便。出家人无所畏惧。
对于非人,他倒没有碰见过,他认为一切魔障都是自己起心动念招来的,先做到自清其意,对于无始轮回以前的宿亲怨主,如果来找麻烦那也是任其自然,怕也没有用。人总是怕失去这具皮囊,如果你的道德好,护法天龙会保护你;如果连他们都不护持你,那就是你自己的问题了。
最重要的问题就是自己容易放逸。在大丛林有人约束,但在山上自己管自己就容易放逸,因为早上老起不来,睡得太舒服了。他脸上光鲜, 看起来大约三十多岁。
十多年前,他离家后到了扬州高旻寺修行,几年后又从那里去了藏地的五明佛学院,色达喇荣五明佛学院是当今世界公认的教育最好的佛学院,在那里他正好赶上了一位大成就者往生,就看到了那个不可思议的现象——天降舍利。开始的时候舍利如雨,不过他没赶上,后来只捡到了八颗舍利,之后到了这里。
在五明佛学院他学习了因明。因明帮你深刻认识一切,任何一种事物都应该以正量来衡量。在此过程当中,驳斥非理、谬论、邪见,也即以正理来判断所知,用现代的语言也可以说是逻辑推理学。
色法在,心法在,有境有心,有心有境,诸法有自性,诸法无自性都是标月指,最终指向根本自性。悟道由此开始。
他说一切都有因缘,出家人今天住这里,明天可能就在别的地方。虽然目前这个地方很破败,但是他不会刻意地去修建,对于修行来说住在任何地方都一样。修建道场是祖师慈悲,寺院的修建是表法,对于自己来说他只想将更多的时间用在修行上,修庙如果因缘成熟了自然会有人来修,这个不能求得。
这些年来,他不断地在不同的地方出现,平时不会与家人联系。其实做父母的对子女要求很少,他们只希望你好。
现在他觉得也不错。如果自己不出家,父母年龄大了还得为自己花钱结婚、买房子,然后带孩子。现在他过得就很好,至少不再拖累他们了。当他们或许忘记自己还有这个儿子的时候会意外地收到儿子的信息。
父母亲人,他们迟早都会离开这个世界,而他只是早一点离开他们。他对我说如果你要出离世俗,要尽早,当然你现在已经成家了这个就不说了。
假如你出家,不出一年半你的爱人会重新找到合适的人过下去。他们不会因为你而使生活停下来。
当然如果你要离开,最好找一个陌生的地方,不要被他们知道,在那里重新开始你的生活。
听过一句话吗?
人生一场梦,人死梦一场。
梦中身富贵,梦醒在穷乡。
日日在做梦, 不觉梦黄粱。
梦中若不觉,枉做梦一场。
这里风很大,尽管太阳还在头顶。以前的寺院屋顶都覆铁瓦,如今这些铁瓦堆在院子一角。慕贤师父带我参观大殿后面、以前上山的必经之路,在大殿的一角,是一个木门,从这里望出夫。是对面雪瓦山青色的山影和龙头的巨石,比尔•波特曾为继诚和尚和身后的山留过一张合影。时间已经过去十六年了,我为继诚和尚的弟子大道师父在这个角度上也留了一张。
想不到大殿后面的地势很宽阔,虽然是个斜坡,但因为有两块巨石, 这个地方就成为坐禅最理想的道场。
五年前,在慕贤师父还没有来到这里的时候、慧坚禅师住在这里。 据说他曾在这里入定,定中看到七个太阳绕着这个大台。
巨石上有斑驳的石刻,应该是唐宋时代的道人们留的手迹。从巨石下通过骑楼出山门是通往龙脊的路,现在已经长满了草。
回到后院喝足茶水,大道师父与我们辞别回他山谷深处的茅篷去了。我坐下来继续喝茶。太阳偏西的时候我辞别慕贤师父往龙口去。出了大殿的门,从兴庆寺没有围墙的侧门走下去,那有一条悬空的栈道,路从龙脊上上去,再从龙头向西绕下去。
嘉五台是一条巨大的石龙,龙口的茅篷建造得不可思议,它就在这条龙张开的嘴巴下,一块巨大的石壁向空中伸出去几十米,两间黄泥屋子就簇拥在狭窄的石壁下,茅篷的山墙下是飞云变幻的深渊。
茅篷门口的木栅栏外种着几株忘忧草。
我想这里的主人是喜欢读书的,他也许曾经对《诗经》有很深的感情。我走近木栅栏门念了一声佛号,主人从屋里走出来,施礼开门,让我进屋。
茅篷主人法号义净,三十多岁,面色清新,似乎保养得很好。在这么高的山上他是我见到的最具书生气质的修道人。
茅篷只有一床、一佛龛、一小桌、一架书,没有多余的空间。斋堂比这个空间更小。我在这里没有看见囤积雨水的窖,师父说他每次下山背水,一次背三十公斤够用一个月,从这里下去到河边背水一个来回需要三个多小时。
他拿出两袋方便面让我吃,他说他每天就吃一顿饭,从来都是随便对付,吃什么都无所谓,能保证身体最基本的需要就行了,况且吃多了会昏沉。他不愿意将更多的时间花在这些事情上。他说,后山狮子茅篷本虚法师的弟子很会包饺子,他们经常做好吃的,你幸运的话过去能吃到。
当年过昏沉关,他用了两年。那两年他每天晚上睡在一根圆木上, 稍有昏沉,身体一动就会翻下来,清醒过来继续打坐,后来渐渐度过。破相(一切相)之后睡与醒没有区别,睡中周围任何事情都历历可见。过了昏沉关,人会日渐精神,即神满不思睡,浑身清干之后没有睡眠,睡的只是身体,心不昏沉。
佛法中对于睡眠有十二种细分,昏沉与睡眠是深浅之分,昏沉在是非之间,粗昏沉如浮光掠影,细昏沉如看电影。
在床顶的蚊帐上我看见笼里有一只小白鼠,义净说它被别人抓住了, 他要过来让它在这里“挂单”,等过一段时间让它吃得好些打算放生。
曾经有个寺院,老鼠越来越多,僧人们的食物、粮食被它们消耗掉不少,情况越来越严重,执事僧不得已下令“遣单”。寺院里都有伽蓝护法,于是照办。第二天,寺院里的老鼠排着队浩浩荡荡从寺院山门往外跑,结果在山门口遇到另一位大禅师。这位禅师有神通,他以他心通问老鼠,你们这是往哪里去?老鼠中的长老哭诉,因吃粮食太多被遣单。这位禅师说,你们既然出生在寺院那说明你们有吃佛家饭的福报,你们是常住怎么说遣就遣,况且你们又没有犯戒,我去说个人情。最终它们又回到寺院常住。
义净师父说这只老鼠是个有福报的小家伙,能在这里“挂单”说明它前世有这个福报。我们要随顺因缘。
十多年前他在高旻寺出家,那里曾经是近代中国禅宗高僧最多的寺 院,现在仍以道风著称于云门。后来他在江西云居山虚云老和尚的道场住过,三年前在五台山打禅七,受慧通老和尚指点他来终南山住茅篷。慧通禅师是目前中国健在的为数不多的禅宗泰斗,他当年曾经受过虚云和来果老和尚的教诲。
老和尚说终南山境界很大,但是境界大的地方道力也大。关于住山的境界,义净师父说民国时有虚云老和尚的弟子一行老和尚住茅篷。一夜老和尚正在打坐,屋里进来四个抬着轿子的青衣人,说弥勒佛派来接他去西方极乐世界。老和尚心想自己修禅怎么会去弥勒佛的西天世界, 感觉蹊跷,抓起引磬打了出去就什么也没有了。几天以后一位山下的居士上山说奇怪,他家的马生了一匹青蹄的死骡子,这个骡子生下来的时候竟然带着一个引磬。
前些年卧龙寺的师父讲,一位住终南山的僧人有一天打坐时发现他 的门前有很多闲人,男女老少,看起来就像山下的山民。开始他没有在意,后来又看到他们,他心里动了个念头,想他们在这里干什么。念头一起,那些人突然就一拥而进,扒僧人的衣服,吸食僧人的精气,后来连续七天施食才送走了他们。
曾经有一位师父结庐住在青峰山的东峰,他看门前有两棵树不顺眼, 就找山民将它们砍了,结果后来在修行时见到了恶境界,举止癫狂,被山下卧龙寺的师父送至疗养院治疗。
十多年前有卧龙寺西堂师父应太兴山超明老和尚弟子的邀请住山, 这位师父之前曾在南华寺做班首。冬天山上大雪纷飞,天气寒冷,摩诃慈恩寺地势高寒,夜晚守着火盆还是冷得睡不着,于是他拥着被子在床上打坐。都说“八百狮子吼秦岭,三千纳子住终南”,终南山罗汉那么多, 他想知道罗汉在这么寒冷的天气里在哪里。正这么想的时候感觉一股非常强大的力量拖着自己出了茅篷,茅篷外的树木山川就像坐在火车里旅行那样在眼前掠过,感觉是在贴着地走,但速度却是像飞,一会儿到了一个山洞。这个山洞是在地上直着下去的,很久才落到了洞底。一位老僧坐在面前,老僧青衣短发,低眉敛目对他说,我在这里很久了,你现在不适合住山,赶快下山去吧。他问怎么回去,老僧说还是我送你一程, 说完又像来时一样他又被一股很强的力量送回到自己的茅篷,进了屋子之后他看见自己还坐在床上打坐。
第二天他就匆匆下山了。下山后我在卧龙寺找到了义净师父说的这 位僧人,他说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他几乎忘了,那次经历之后他开始相信终南山神圣不可思议。那位罗汉还与他说了一些话,但那是不能与人说的,这十多年了他没有再上山,或许将来因缘成熟了会再去。临行前这位师父嘱咐我不要透露他的法号,以免有好事者来打扰清修。
空谷深闭门
义净师说魔与修行的次第是相应的,有怎样的层次遇怎样的境界, 境界越大说明道力在进。曾经有僧说希望天魔波旬下界障碍自己,那是妄想,他还没修到那个层次,魔王才懒得来,只派他的魔子魔孙来就足够了。
对于住山,义净师说这其实是件不容易的事。古代的修行者说:不破本参不住山,就是说你要住山专修先要开悟,开悟之后你才有资格住山,这样你才不会整天胡思乱想,不会被境界吓跑。一个念想一个生死, 不被境界所转才能不被生死所转。
从龙口茅篷的门前向南方瞭望,最近的山是观音洞的山顶,往西是雪瓦山的最高处,那里是另一条龙的龙头,义净师讲民国时有天然比丘尼住在对面的山洞里。她后来就在山上的山洞里坐化了,并成就了肉身不坏(大约在1919年左右),人们称她为天然尊者。“文革”中红卫兵上山将她的肉身推下山崖,后来有人在山崖下找到了。
当时这位僧人的弟子将要行脚到南方,下山前她对弟子说,再回来时如果见到她的肉身不倒就封洞,弟子回来看见师父端坐圆寂,就将肉身封洞。现在人们又为她塑了泥身像,不过变成了男身。
唐朝的时候那里曾住着一位修行人,大雪封山前山上的粮食快吃完 了,弟子要下山去打禅七,师父叮嘱米只剩下两碗了,禅七打完不要停留,带些粮食上来。徒弟下山后打完七大雪就封山了,山下寺院里的师父留他住下,等来年开春雪融之后再上山。
第二年春天,冰雪融化,山路重新可以攀登的时候他才想起师父下山的嘱咐,但是已经过去几个月了,他想师父肯定已经饿死了,就号啕大哭起来。随后带了几个山民上山准备为师父处理后事,上山以后看见师父正在山路上扫雪迎接他。再看米缸,里面的米还没有吃完。
我登上观音洞的山顶拍了一张龙口茅篷的照片后开始往山谷里走, 穿过似乎有人踩过的灌木丛爬上了通往雪瓦山的山路。
爬这个山路需要像猿一样轻柔才能上得去,路在山体的碎石间,落满了树叶,不知道多久没有人踩过。路的一面是深渊,有的地方拉着铁丝作为扶手,铁丝已经生锈了。山上有两块大石头,石头下面西侧有一个茅篷,它的顶上竟然奢侈地使着红色的瓦,茅篷门大开着,有生锈的引磬和已经破碎的铁锅。
院子里长满了柔软的兰花,转过茅篷有一条狭长的深谷。这深谷是两块巨石的缝隙,那里有个水池,石头洁净发白。巨石表面平坦,我很想睡上去。平台下是一个山洞,里面供着天然尊者的塑像。
这个大平台下,三面是山谷,风从三面来,石头上不着一尘,竟然洁净甚过我的衣服,我坐上去,影子印在上面。对面青绿的山像透明的山水画,带着水汽丝丝浮动在眼前,我想将它拓在我的灵魂里带走。
一位老僧在我身边打坐,山洞内篝火红如梅花,周围春草、夏雨、秋云、冬雪,树木在风中禅定,石头于枯草上敲木鱼。我在这里不知道坐了多久了,起身一时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往哪里去。
四顾时,一切都变成了金色,一朵莲花样的云起伏在龙口茅篷后面, 我调了几次焦距都没能将它装在相机里。于是开始节节从山道上返身退下来,走这样的山路才叫走路,一步一念,少一念就可能失足滚落。修道路却比这更凶险。
下了山,身上的汗被山风一吹,我觉得这身体被山风染透了颜色, 现在是夏天,如果是秋天的话可能是火红的吧。
赭色的天山里的光阴像雕刻出来的,我抓紧时间找投宿的地方,考虑一遍还是兴庆寺有地方借宿。于是我重新回到那里,在夜幕中叩开了兴庆寺的大门。
打坐之后我在慕贤师父给的蜡烛下诵完经倒头就睡,房梁上的老鼠 许是很久没见过陌生人了吧,很兴奋,在上面跳了一夜的舞,而且还有伴唱。我管不了那么多了,谁也不能将我从床上拽起来。
第二天看完日出,我坐到斋堂里拉起了风箱,火塘里的火像雪地上的梅花,火星洋洋洒洒起飞起来,变成了雪花一样的白,一会儿落满了我的眉毛。
这里海拔一千八百多米,水很难烧开,吃饭是件不容易的事。慕贤师父执瓢下厨,不久我吃到了雪白的面条,里面还有他亲手种的碧绿的菜。
吃完饭我拿起他送的手杖,开始爬通往观音洞的山路。
观音洞在一个悬崖上,门则开在一个凌空突出的平台上,像一道裂缝,只能容一人通过;窗子开在朝南的山崖上,对面是青绿的山峦,白云有时挂上去作为窗纱,它们四时变幻着。
观音洞
要到达这个地方如果不是有人带路,除非在空中飞行才能发现。
上次大雾天我站在洞前念佛号,很久没人来开门。有人似乎在里面摘菜,我走开了。
这次我为了检测自己的耐心,持续地念颂阿弥陀佛的名号,我想如果洞里的隐士不愿开门,那么他们也就是不给阿弥陀佛面子,这时门被打开了。
开门的比丘尼说你很幸运,一般人敲门咱们不理睬他就走了,你是例外。这时阳光从对面山顶上直射过来,洞顶上的石头像自然裂开,一线阳光进来,石壁金光闪亮。进了一人宽的红色洞门,是斋堂,再往前地势突然缩小,经过台阶下去是佛堂,那里有一扇石窗,阳光正照进来, 佛龛一片光明。
洞中住着两位比丘尼:师父和徒弟,为我开门的是弟子,她们都拒绝说出自己的法号。年龄大一些的比丘尼说咱多年前也曾天下名山一路参访,遇到门不开的咱就是死等,这是诀窍,呵呵,如果你少等一会儿今天就进不了这个洞。有时咱们发现有人来,就关上门,咱们脸拉得老长实际上心里什么都没有。有人路过渴了要喝水,咱们不可能拒绝。
她说今天既然进来了就是因缘,你运气还真好,正好赶上吃饺子, 马上就煮好了,咱们山人平时很少吃饺子的,你来了就是你该吃。这菜都是咱们自己种的,你好好尝尝。
你今天第一次进洞,咱们这洞也没有滴水。几年前大台上的师父听说这洞是难得的福地,以前圭峰山的禅师曾经住过这里,就跑来看,结果本来干干爽爽的洞他一来就开始滴水,那个水不知道从哪里来。洞顶上滴水,洞中无法住,他一看吓跑了,结果他一走就好好的了。他是想与我们换他的大台。
住这个地方是因缘,咱们开始来到这个洞之前住在草堂寺上面形状 像帽子的山下,在那里有位老师父护持,在那里住了很多年,很清净。以前住观音洞的师父在这里住不下去,她说这里太潮湿了,生了湿疹很严重,要与咱们换,咱们就来了。咱们来了一看是不错的地方,没有觉得潮湿啊,住得很好。刚来的时候,咱们没有带什么东西,也不愿下山就吃些野菜,咱们住山就是要尽量地减少外缘。以前咱们吃的都是自己背上来的,现在几乎不下山,虽然一再拒绝外缘,但是总有人找来,有南方来的居士经常过来,带来必需品。
为什么要减少外缘?咱们出家就是要出离尘俗。在家人身上不是爱 就是恨。当然将来到时候了还是要出山外去。现在还没到那个时候。
一般住一个地方以三年为一个阶段,咱们已经在这里住了第二个三 年了,前三年比较执著,现在如果说要走,咱们这顿饭不吃背上包就可以走。
小师父将饺子端上来在佛像前燃香、持咒、施食,饺子很肥美,看我年轻,她们给盛了一盆,一直吃到我想永远绝食,筷子才被允许放下。尽管只是这样一顿饺子斋饭,但还是成为我在山中印象最深刻的经历。
年长的比丘尼早年出家于五台山佛学院,高中时身体不好去了寺院, 后来就出家了。她告诉我她的弟子曾先后两次出家,第一次被家人找回去了,后来她终于悄悄地一个人来到了终南山。她们在终南山遇见了就一起修行,到现在已经共住了九年。
她的弟子是圆照法师的徒孙,她来到终南山不久圆照法师就往生了。 圆照法师是一位了不起的修行者,她二十八岁的时候就开始升座讲《法华经》,那时候很多人大老远来准备抬她去讲经。每次当人们找到的时候, 她已经在寺院的斋堂里系着围裙去做斋饭了。八十多岁的时候,圆照的相貌与之前发生了重大变化,显示出庄严相,像一位比丘的相貌。但是在她住世的时候知道她的人很少。
圆照法师是显密的大成就者。为何汉地与藏地修法不同,年长的比丘尼说众生根性不同,所以佛有八万四千法门来对治众生的这些“病症”。内地的人生性多疑,你让他信任何东西不怀疑一下就能种到根里, 不行,所以内地修禅;藏地的人性直,认准的事情他不会打弯,所以修密法适合。
临别时这位修行者提醒我要常怀一颗清净的心,保护好自己心中最 纯净的种子,使它们不受污染,将来自然会受用;永远要看到别人是完美的,众生都是佛。
在这个山谷底下还有一个隐秘的山洞,我听义净师父说那里很少有人去,那个地方叫大愚洞。洞里的那位师父一年难得下山几次,周围长满了草,与外界不相往来.我于是向年长的比丘尼问路,她哈哈大笑起来,说那个地方啊,就像孙猴子出生的那块大石头,那位师父住在大石头的肚子里。在山谷里行走,你以这个洞上面的石头做参照就找到了。洞门在我身后关上了,但是仍然传出那位年长的比丘尼爽朗的笑声!
从观音洞下面的山谷下去,路基本上是草上踩出来的。盛夏的草中,你得像游泳那样用手拨开淹没一切的草才能移动。在山谷的中心, 我找到一眼从山崖下汇聚起来的泉水,泉水里有水管通往下方,在草丛中有一块菜地。我想我找的大愚洞该到了,但这样一个地方会有一块大石头吗?我一路想象着大愚洞的情形:山崖上有一块巨石,其中有一个洞,一位僧人在洞前打坐。
在靠近山崖的地方,大愚洞出现了,它是一块有三间屋子大小的巨石。巨石朝南有一个洞口,洞前有茅草棚,院子里种着番茄,养清师正在洞门口的石桌前静坐。他似乎知道我要来,已经准备好了茶具。
养清师几十年前出家,曾经住过云居山和山下的卧龙寺。他说国内的禅堂他几乎住遍了,前段时间刚从少林寺打禅七回来,以前他们在禅堂坐香连续坐十二个小时之后还可以跑十二支香。
早年他学习过气功。曾经亲近过著名气功大师张燕生、庞鹤鸣等, 还在当时国内最大的气功学院教授气功。
关于气功,一般人用它疗病,它也的确可以为人治病。练气功的人不能去医院,到了那儿,病人哪里痛他就哪里疼。
对于气功你说它算不算一种神通?狗的嗅觉比人的灵算不算?
它们是开发了你自身无限功能的一点点潜力。
曾经有位师兄功夫用得不错,他可以不思而知,一切都是如此。比如他蒸馒头从不看时间,馒头熟了自然就知道了。这种情形是佛教唯识宗讲的现量境界,如同你刚睡觉起来眼睛张开,看见一切物体不用思考分别你就知道它们的存在和名称。
这是因心清净而福至慧生。
为什么现在修行有成果的人相对少了?因为我们的心太散,从小受 到的干扰太多了,那些习气很难去掉。修道就如同发力,你的力量太分散了,着力点不集中,力道就差远了。人的根性有差别,比如古时的人射鼓,一般人只能射穿一面,那些根性好的人一箭可以射穿七面鼓。佛家讲的破三关,我们一般人是一个一个破,有的人一口气可以破三关。
十年前养清师住在对面山下的时候,与他为邻的是一位练气士。那位练气士有几位师弟,其中一位练成阳神出窍。当他的阳神回到家里时他的弟弟正在修自行车,那位练气士搞了恶作剧,将他弟弟的车轴给藏了起来。几天以后回到家,他问弟弟是否丢了东西,最后他从一个墙角下拿出了那根车轴。
前些年的时候有人来这山里寻百岁隐僧,没有找到。他认识的一位师兄也前后两次上山寻访过,一次他在后山遇到一位老僧,是从虚云老和尚那个年代来到这里的(约有一百七八十岁),这位师兄请教如何立话头?老僧说我住山这么多年了都立不住话头,更何况你?
养清师比较清瘦,个子很高,耳朵很长。这气质让我想起某个壁画上的菩萨。他语速很慢,听他讲话适合打瞌睡。
黄昏的时候阳光照在对面山上,满山金色闪耀,苍鹰在山崖上回旋,山谷里的颜色沉下来,变成黛色。养清师要煮面条留我吃饭,我匆匆道别,准备翻过山梁去后山的狮子茅篷挂单。
临行养清师要我背上一些他种的番茄路上吃,顺便送一些给狮子茅篷的本虚禅师。
我从前山大愚洞背着番茄翻越山谷到达狮子夢篷,在那个山谷里徘 徊了半天,山路绕来绕去,岔路很多,在每一个會路口我都要停留辨认。太阳已经将这个山谷遗忘了,树林里很快黑下来.石头上生满苔薛,路很潮湿,而且都在大石头中间.这里洞穴太多了、个个都深不可测,又都冷风嗖嗖的,每路过一个洞口我都担心会爬出来一条大蛇。找到路的时候,我的汗水已经流干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几乎不是路,山岩的裂缝中被插上了石头作为梯子。往上攀登上了山岭,我看见太阳从对面山顶上斜过来的一点光,短暂休息后继续前行。
终于看见后山对面的群峰,我走到一块适合眺望的大石头坐上去休 息。一低头我连忙跪下来磕头请求宽恕,我的脚竟然踩在了写有“面然大士殿”的一块木板上。面然大士是瑜伽施食法门中鬼王的代表,也是观世音菩萨的化身。我为自己的莽撞懊悔不已。
下了通往后山的山谷我欣喜起来,终于能拜见虚云老和尚修道的茅 篷了。当年老和尚在下方的狮子岩下搭茅篷,这里下山取水太远,只能化积雪饮雨水;主食是洋芋,他每年种三百六十五窝洋芋,每天挖一窝, 结多少就吃多少,随缘而食;他的床板只有三尺长,几乎不怎么睡觉。
在这里他看着对面岭上云来云去而虚空不动、以此自号“虚云”。
一年腊月,虚云老和尚洗完洋芋下锅后开始坐禅,准备等煮熟了再吃。茅篷外万山积雪,山风彻骨,他身心清净逐渐进入禅定。第二年正月初六,附近茅篷的戒尘、月霞及复成法师来给他拜年,到茅篷门前发现雪地上印满了老虎的蹄印迹,他们想老和尚一定被老虎给吃掉了,进门却看见老和尚仍在禅定中,叫几下没有反应就敲引磬为他开静,出定后大家问他用过斋没?老和尚说刚才煮的芋头应该熟了吧。揭锅一看,芋头已经发霉,原来已经过去二十多天了。
狮子岩下的修行者
对于这段时光他曾经写了一首诗:
秦山雪里梦惊回,拨尽寒炉不见灰。
者片冰心谁领略,阳回春信自开梅。
虚云老和尚的舍利塔下有两座茅篷,一座是本虚禅师的,另一座是他的弟子圣德法师的。
我正好赶上吃晚饭,菜品比较丰盛,米饭,烧土豆,还有青翠的黄瓜, 菜都是师父自己种的。
本虚禅师清瘦而矍铄,目光清澈淡定,他不喜欢聊天,更多的时候在阅读或者坐禅。听一位居士说本虚法师在这里之前破旧的茅篷中打坐时,从山上滚下来一块巨石砸破了后墙,然后在他贴身的地方停住,第二天清早他搬出了破损的茅篷,重建了狮子茅篷。
晚饭后下起了小雨,本虚法师带我参拜了虚云老和尚的舍利塔。舍利是从云居山请来的,本虚禅师发动居士、僧人集资建造了这座塔,它将永远与这满山的树一起站在这里,以后还会有更多人来这里参拜。
嘉五台后山的山峰是狮子山,山体如一只雄师蹲卧,茅篷后是狮子岩,高十丈左右。虚云老和尚的狮子茅篷以前是依岩石搭建的,本虚师父来到这里的时候茅篷已经废弃,于是他们在原址上修建了现在的茅篷。在茅篷后面,本虚禅师指给我看当年老和尚茅篷在岩石上搭建留下的痕迹和被烟火熏黑的石壁。
半个世纪以前老和尚还住在这里,白云变幻,一切都变了模样,只有这山岩还是以前的岩石,不过那白云还是老朋友,它们现在是本虚禅师的邻居。
雨季的一天,我又一次来到狮子茅篷,我将这个山谷的路程想象得太简单了,当我手脚并用在雨中爬上狮子茅篷时天色已沉,我的鞋子被雨水打湿了,见到本虚禅师我长吐了一口气,他正在听半导体广播里直播的中国“神七”上天的报道。我在火塘边烤干了鞋子和裤腿,禅师的弟子用一个脸盆为我泡了满满一盆泡面,我将它吃得一点不剩。
这一次我终于可以从容地坐下来与他详谈,十三年前他刚来到这里 时,一位喇嘛在此居住,他将这里留给本虚禅师就云游去了。那时的茅篷是虚云老和尚当年住过的,在虚云老和尚离开这里以后的半个世纪, 这里几乎没断过修行人的身影。围墙是以前的,但屋顶已经由茅草换成了瓦。当时茅屋四面漏风,本虚禅师来到这里的第三年冬天,雪落了齐腰深,一天山谷里竟然爬上来一队人,其中一位年龄很大的老人一见他就哭起来。老人说自己患了一种不治之症,生命在什么时候结束已经被预言了,但一场梦将这一切改变了。
在梦里一位和尚为他摩顶治好了病,他很感激问起和尚的住处,和尚说自己住在终南山狮子茅篷。几天以后身体果然恢复了健康,他向很多人打听狮子茅篷,后来终于打听在终南山里的确有狮子茅篷。今天他终于找到了,老人说梦中那位和尚就是本虚禅师。
看到这里这么艰苦,老人又一次哭了。后来他带领众人翻修了这个茅篷,并修缮了虚云老和尚的舍利塔。
这里海拔两千米,要是在平原上建这样一座塔一个月就够了。但这里要将砖头从山外车不能到达的地方开始背起、再要走六个小时的山路到达,从冬天到冬天,虚云老和尚的舍利塔用了三年的时间。雪地里背砖头上来,沿途要烤三次火;有的山民为背沙子摔掉了好几颗牙。一起背砖头的其中有一个小女孩,才十二岁,她很瘦但一次要背四十斤砖, 背不动时会被她的父亲一路责骂。山民太贫困了!在山外,给钱也不一定有人来干这些活。
虚云老和尚舍利塔下有一间关寮。前来这座关房闭关的修行人从来 没有断过,每当有人闭关他们就负责护关,每天做好饭送进去。本虚禅师说这个地方很能成就人,在这儿闭过关的人都说坐在那里感觉很清净。现在这个闭关寮住着猫居士一家。
当我进入关房的时候,从炕上的被子里钻出来两只大猫,很好奇地打量着我,神情孤傲。它们共有十个孩子。这半年没有人上来闭关,这里就成了它们的地盘,本虚禅师亲自为它们护关,中午的时候本虚禅师还为它们一家端去食物。
偶尔它们也会去大愚洞的养清师那里做客。它们去的时候养清师刚 收了核桃,师父说幸亏自己动作比松鼠快一步。他将树上的核桃敲得没剩下几个,松鼠跳到树上去采,东瞅瞅西瞅瞅,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本虚禅师的弟子还收了一些山中的异类居士,它们冬天才来这里化 缘,有喜鹊、鸽子、老鹰等。
松鼠居士的法号叫安心,它们有一群,常在大雪之后来乞食,一大清早就蹲在窗外敲玻璃,吃食的时候则排着队。老鹰即使在冬天也不会来这里伤害小动物。
院子里经常有一只黄狐狸来做客,有时它与果子狸在那里打架,它们就做观众。
动物也知道修炼,有时晚上能看到对面山崖有火球上下飞,估计是狐狸在吐丹修炼,白天的时候看不见,月光好的晚上它们吐丹吸收月精 之华。
以前我曾经看过一个关于终南山修行人的电视短片,十多年前一行 人从南方来到终南山内,他们找到本虚禅师的时候他正在打饿七,已经打到第六天,即将圆满。山外的人想问一些关于山中的事情,本虚禅师被从茅篷中请出来,在那之前他已经打过一个饿七。饿七是七天不吃任何食物,只喝水。本虚禅师说,实际上人七天不吃饭当然饿不死,吃饭也是人的习气之一,实际上人只要念头清净,所需要维持生命的食物一点点就够了,在饿七的前三天想要吃东西的念头太强,将它压下去就好了;过了这三天,以后就没有吃东西的念头了,人也精神多了。心里再没有杂念,杂乱的念头升不起来,再往后身体感觉会很轻松。
白云锁不住
虽然七天不吃东西,但茅厕还是要上的,不过排出体外的却是留在身体里多年的杂物,比如小时候吃进肚里的不易消化的东西都给剔除出来了。人的身体也是不可思议的。
本虚禅师说以前佛爷掌住了一位道士,每天只吃二两黄精,已经有十多年不食五谷,多年只坐不卧,没有瞌睡。
坐禅有一种修法叫内视,很多时候我们的心犹如浮尘,一刻不停, 随着身体以外的事物流转起伏,因而心思散乱,因不究竟的事物而喜怒哀乐,迷失在贪爱、嗔恨中却看不清自身的实相,有时候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当下这一刻对我们才是最重要的。我们不可能活在过去,它已经消逝无踪;也不可能活在未来,因为它是永远难以把握的。
内视就是放松身心,放下心中一切事情而关注自己的身体内部,一意存想体内五脏,一个个如悬挂的古式钟磬,斑斓奇妙,最终可以了解自己身体内部的丝丝脉络,犹如看到别人。
本虚禅师曾经通过修习这种禅坐了解了自己的身体。
一次经行中他突然看到自己,就像看到别人那样,惊异之下一切又都没有了。本虚禅师说这种现象是神识外溢,当一个人很放松,内心在异常宁静的状态下,精神就会像水满溢出。这种状态很多喜欢静坐的人也许都有经历,在非常平静的状态下,人可以忘掉一切,包括自己的这个身体,到那时候你觉得自己无边大,远方的风吹草动都能察觉到。
开悟后是出世间禅定。开始的时候他主要修的法门是参禅,后来也念佛,现在可以降伏烦恼——烦恼生不起来,对任何人都生不起厌倦和憎恶的情绪。修行到一定层次后,没有法门的分别,以禅为体,以净为归,以定为用,重法如山,轻身如尘,方能见道。
十多年前有一位沙弥听说这山谷里有茅篷,想上来住。当时这个山谷也没有明显的路,他迷路了,就在山坡上坐了一夜。第二天清晨听到木鱼响,一路忽远忽近,引着他找到了狮子茅篷,当时山谷里住着的几位修行人没人用木鱼。
有一次茅篷里来了几位修行人。一般来了修行人早上要上殿,第二天早上三点多就听到有人上殿,钟磬齐鸣,有人诵经。起床后发现人们都在睡觉,而那些声音却都在茅篷周围响起来了。
经常听到有人说在山中遇见过隐僧,相貌看起来有三十多岁,问起住山多少年,回答是住了三十多年了。终南山宽四百多里,每个山谷都有隐居的人。还有一些常人到不了的山谷、山峰,在那里仍有隐修人。
几年前一位居士找到本虚禅师,要拜在他座下剃度出家。本虚师说出家要看因缘,他建议这位居士先在茅篷住几天,看看能否适应。一天这位居士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虚云老和尚为他写下几个字:历世炼心。 本虚禅师说那是虚云老和尚点化他应该回到世俗中去修炼,后来那位居士下山去了。
十三年间,他收下了三位弟子,他们现在都出去云游了。有一天他们最终都会回到这里。
晚上我睡在寮房,床背后隔着一面墙就是虚云老和尚当年入定的茅 篷遗址。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本虚禅师变成了虚云老和尚与另外三位高僧在一起坐禅。
在虚云老和尚来到这里的那些年,狮子茅篷对面山谷的香炉峰上有 三棵落叶松,高耸笔直,犹如三根香插在香炉峰上,后来被人砍去了。
虚云老和尚离开之后的五十多年,这里走过很多修行者的身影,而
本虚禅师是住在这里时间最长的一位。他说也许不久之后他也该离开了, 这一切都要看因缘。
下山的时候,我想起本虚禅师的山居诗便轻轻地吟起来:
有人来问法,无门自超宗。
言说绝有天,处事趣玲珑。
动契无为法,动静有为空。
非空非有处,如网罩松风。
时时并处处,现前起大用。
木鸡才啼晓,画手解牛耕。
非是道玄妙,圣哲趋大同。
妙莲法师的天宝茅篷在山谷的密林深处,我看到了屋檐上写着“止 语”。
她住在这里已经多年了,有两间屋子,看起来有历史了,斋堂里很潮湿,茅篷的墙全部用石头砌成。
我晚上将要住的屋子有一通大火炕,因为屋子漏雨比较严重,火炕那一半都潮湿了,用破被単遮了起来,多少能减少些漏下来的雨。
木鱼声穿透雨声传到我的耳中,在夜里,我听着这木鱼声睡去。
第二天清晨推开门,雨水在屋檐上挂起了清亮晶莹的线。山谷里一片混沌,大雾中一切都不存在了,好似虚空,昨天的一切都变去了。
早餐是新蒸的馒头,我吃到了师父亲手种的菜,很奢侈,菜是用油炒过的,这使我有些不安。
雨停之后我准备下山,妙莲尼师手上捻着佛珠从屋子里慌忙出来, 用手语制止。见我执意下山,她拿来把雨伞要我带上,我一再拒绝可伞 还是被塞到手上。
依依辞别,走出很远,烟雨中妙莲尼师还站在院子的高处,保持合十的姿势。
一个多月后,我又一次站到了天宝茅篷的院子里,妙莲师已经止语圆满。她说当她刚来到这里的时候没有地方住,在山谷下面找到一个山洞,里面全是鹿或者野羊的粪便,睡上去当时很感激,觉得那是极乐国,很清净。后来找到这个废弃的茅篷,修了修,便住了进去,刚来的时候水都没有,要下河谷里去挑,冬天化雪水吃,后来水越来越旺,吃不完, 就引一条让它流到河谷里去,另一条被引到院子里来,潺潺的溪水就从院子流过。
妙莲尼师说只要你放下一切,这个山上的树叶子都够吃了,而且一辈子都吃不完。真正放下一切的时候,饭你也吃不完,水你也喝不完。修道的人是不会饿死的。
来到终南山以前,她曾经在河北建了好几个大寺院,建成之后就请其他修行人来住,自己则来到这里。经常有居士从遥远的河北寻到这里来供养她,为她做饭、护关。将来她打算在这个茅篷的边上建造一座大殿为以后的修行人提供方便。
山雾(心一居士摄)
听上面狮子茅篷的本虚师父说,常能听到这个山谷里时远时近的木 鱼声,妙莲师说她也经常听到,有时是木鱼声、有时是上殿的法器声, 声音就在她住的茅篷旁。
经常在半夜三点左右,当的一声磬响就起来做早课。这山谷里没有其他人,那个声音真不可思议。
有时晚上打坐能听到有人喊她,有时是男声,有时是女声,这些都不必理会,只管一心修行就行了。打坐念佛经常可以一天一夜,常常是晚上睡一个小时,然后一直念佛到第二天。
妙莲师说你看,这水一刻不停,古代的祖师看着这水就能开悟,它们都是无常,刹那不住。就是一棵草,你看它四季枯荣变化,也是无常。看看这些你还有何放不下的,你心里要挂着东西就不要谈修行。
我们站在院子的溪水边,这水清澈得可以照见自己的表情。两千多年前,渔夫唱着一首歌谣: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
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这水能洗涤我心上一切凡尘。
这时山谷里的雾升起来,终南山的雨似乎变成了绿色,当我披着金黄的蓑衣在这绿色的山岚雾霭中漂泊时,早已忘记归期。
前言 月亮下一座隐士的山 ▎第一章 一袭蓑衣上终南 《寻访终南隐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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