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会】 刘川|五言绝句粥饭读(五十)
导言:因近期开始学写五言绝句,故茶余饭后,信手随缘读明清及更早的诗人作品,多涉猎五绝,随记几笔读后感受,且多有演绎发挥,呈与大家,闲读可也,不是赏析与学术研究。请批评指正,候教处:1203068559@qq.com。
——粥饭
访僧不遇
崔道融(唐)
寻僧已寂寞,林下锁山房。
松竹虽无语,牵衣借晚凉。
【读后感】一直想找一首具有“去遮蔽”作用的诗来读。贾岛“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及若干诗人对隐者、修道者的不断神秘化、神圣化,使得作为人的这个特殊群体高深莫测起来。这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例子。文化的形成与累积开阔着人类的认知,也遮蔽着人类的认知。如何从对文化的崇信与依赖,回到真现实、真体验上来,需要自觉的去魅、去遮蔽,也就是说,需要对文化矇昧不断进行反省,破除虚伪,破除迷信。这样的古诗实在难遇。此诗当然也不是。但本诗不自觉地起到了对《寻隐者不遇》中代表世外的虚无缥缈、遥不可及的“白云”的对抗,寻僧不遇,山房紧锁,寂寞无聊之时,几丛松枝、竹叶,就像小手一样拉住“我”的衣襟,把傍晚的清凉借给我。这里没有表现隐者的神秘难及,却将居所环境人格化,具有了无限的人情味与现实感。当然也写出了人间世:“僧”虽然不在,而“我”的感受在,这是对自我感受的确认,而不是对文化神秘的仰望。
雪
何绍基(清)
烈烈四山风,收归夜气中。
无声三尺雪,破屋一灯红。
【读后感】四围席卷的烈烈山风,全被凛然的夜气收去了,寂静无声之中,雪已经下了两三尺厚;黑夜深处、白雪地里,破落的柴屋里,还亮着一盏红灯。东洲居士善于以平实自然的语言白描客观景物,此诗可见。前两句是铺垫与渲染,后两句是诗核,白雪对比红灯,颜色差异大、冷暖不同,让这破屋一灯给人深刻印象,同时也激发我们无穷的想象,对冬夜雪中的小村,心向往之。此诗后二句类似印象派绘画,强调对客观事物的感觉和印象,尤其在感觉上对光和色进行探讨,使诗出现强烈的画面感。恰好读过另一首诗,曾获诺贝尔文学奖的瑞典诗人哈瑞·马丁松的《三月黄昏》:“冬春,傍晚,融雪。/男孩们在一座雪球的屋里点了一根蜡烛,/对那个在黄昏隆隆驶过的火车上的人,/那是个灰色时间裹着的红色记忆,/呼叫着,呼叫着,自刚刚苏醒的萧条的树林,/而那个人永远到不了家,/他的生活落在后头,被那只灯笼及那个时辰留住。”雪屋里点了一根蜡烛,被火车上的匆匆过客碰巧看见了一眼,他灰色的人生里便有了永久的红色记忆。与东洲居士的《雪》何其相似:酷冷孤寂之时,看,有一盏灯!人生苦旅又有了无限的慰藉与希望。
清夜吟
邵雍(宋)
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
一般清意味,料得少人知。
【读后感】美国诗人加里·斯奈德的代表作《松树的树冠》:“蓝色的夜/有霜雾,天空中/明月朗照/松树的树冠/弯曲成雪的蓝,淡淡地/没入天空,霜,星光/除了靴子的吱嘎声/兔的足迹,鹿的足迹/我们知道什么”。夜蓝、月明、松淡、霜白!我们却是匆匆忙着过路的人。于这个世界,我们又真正的“知道”些什么?所谓的权力、女色、文化、知识、理想、事业或千秋清名,又都是什么?“月到天心”“风来水面”,都是平常风景,无甚特殊,普通的清清淡淡的意境,又有几人能够体会和获得呢?宋诗的文本性不强,手法简单,比如本诗,说理、教化,要阐释的思想大于了诗意。用哲学代替诗,未必是对的,人生也未必只有“清意味”一种美。本诗当心灵鸡汤看,尚可。
冬
徐渭(明)
梅花一万梢,红寺五十里。
天晚不到门,雪深没驴耳。
【读后感】通向山寺的数十里,都是红梅灼灼,我骑着毛驴亦赏梅亦赏雪,亦艰难行走,天晚也到不了寺门,茫茫大雪,似乎淹没了驴耳。同样是写风雪夜归,徐文长笔下,俊逸、奇诡、浪漫,刘长卿《逢雪宿芙蓉山》苍冷、凄清、温情。天寒白屋,柴门犬吠,有苦境,夜投得家成乐境;梅花万梢,雪没驴耳,流连忘归有乐趣。两诗都是意象组合见长。古诗组合意境类似“拼贴”,几个意象,就是一幅画一段美趣,而如何选取组合别人也用过、读者也读过的那些意象,是件难事。风格即人。作者的气质禀赋、人格个性和志趣才情等方面会成为“组合”意象的内在指令,最终把内心混沌的诗意塑型成功呈现出来。内在的不同,最终导致外在的风格差异。
题 画
石涛(清)
明明垂柳下,春水满山田。
农夫寒带雨,耕破一溪烟。
【读后感】大涤子早年画风疏秀明洁,晚年用笔纵肆,此诗有他早年之画风,墨笔含烟带气,描绘农人披雨耕田,隽永清丽,是典型的抒情小品佳作。此诗于寻常之中发现诗情画意,最后一句新巧生动而不显雕刻,刻则伤气,务在自然。前面两句里有春水满田、农夫带雨为铺垫,则耕犁往来耘破迷蒙烟水,合情合理,一个“破”字大胆、新奇,可见用字功夫。诗入画是文人画的重要标志之一;画入诗则是诗家造景造境之看家本事,惜乎今人之画中诗,多不能自为;今人之诗中画亦缺少生气。当于古人用心处,鉴照端正自己,故存录此诗。
路旁树
蔡希邠(清)
竟老空山里,盘根枉自深。
何如路旁树,来往庇人阴。
【读后感】所谓:不学庄老,英雄无退身之步;庄老告退,山水方滋。英雄自废,始于许由浮瓢、巢父洗耳,途经庄老,再越严子陵,一路上无数才子高人,逃虚逃禅,自老空山,此诗于其才惋之惜之,劝其放下小我,济世救人,倒也是一片苦心。但问题是,错误的社会体系,用人制度逆淘汰,往往无德者上位,而优秀的人不被用,郑板桥当是一例。所以,想当路边树,其实也难。一叹。
渡湖至吴城
陈三立(清)
钉眼望湖亭,烘以残阳柳。
中兴数人物,都在啼鸦口。
【读后感】眼睛死死盯着湖中小亭,它被衬托在残阳衰柳中;晚清中兴名臣的丰功伟绩(指曾国藩、彭玉麟等于鄱阳湖水域痛击太平军事迹),都落入了乌鸦啼鸣之中。乌鸦不祥,多为丧毙征兆,借以哀叹晚清国运没落在即,虽有人材奋力挽之,已无济于事。所谓的文功武治,已化乌有,落入啼鸦口,惨切于尽付渔樵笑谈。虽是小制作,却有大感慨。当挽歌来读吧。当时诗界,三立乃大国手,功力深厚,擅长铸造,富有思致,与郑孝胥并列晚清诗坛二大佬。但从此诗看,“钉”、“烘”两字,虽能体现炼字功夫,但显刻意做作,是三立之病。不独三立,此类好奇尚硬、刻词雕句的行文作风,始自黄山谷,至今不见其终。
江行口号二首 之一
易顺鼎(清)
神火社边社,樵风帆外帆。
时闻渔父曲,疑在剡溪岩。
【读后感】乡间小庙、祭台(神社)几座,香灯烛火隐约;和畅的好风(早晚转向而适合早出砍樵、晚载薪归的风为樵风)轻吹,来往若干船帆;时不时听见渔翁的歌与笛,恍惚间我总觉得这就是王子猷雪夜访戴经过的剡溪岩边。黄昏江行,小村掩映,灯火依稀,渔歌断续,如此古朴、清幽、安然的所在,让心灵得以无焦虑地安放。在和谐的古中国乡村,对于一个内心纠结的文人,突然脱离种种束缚,获得放松,不问目的,洒脱任诞,随兴来去,实在是美事。如今乡村丧失殆尽,古人以土地滋育万物,所以立社祭祀,崇拜土地神明,而今“社”已不在了;五谷已被转基因,“稷”也不在了。社稷(土神和谷神)都不在了,突然读到本诗第一句,备感忧伤;“剡溪”虽在,浮躁的当代诗坛,再无古文人那样真切的雅兴与情调了,剩下的惟有做作的“pose”,于此诗细看古中国文人的背影吧!
梅花 其三
司马光(宋)
驿使何时发,凭君寄一枝。
陇头人不识,空向笛中吹。
【读后感】“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古时知己、友人别后,常互寄信物,或一条柳、一掊土,或一块玉、一只香囊;一枝美丽的梅花当然更显情深。此诗中作者想给知己赠梅表达情义,却又不直接说破,而那人并未了解其中深意,倒是常横笛吹奏“梅花曲”表达对远方的思念。司马光此作有淡淡伤感,其中隐含自己对友人的真情,也深切体会对方的孤独与寂寞。这是一首“闷骚者”写给“闷骚者”的诗——古之君子多如此含蓄。当然,本诗可能真正的意涵是,“梅花”原本作为寄托情感之花,渐成一种流行文化,作者有无限的失落——尾句一个“空”字,即是作者心声之基调,可细细品味。(注:《梅花落》是汉乐府笛曲,自魏晋南北朝,历唐宋元明清,代代不绝。即本诗中陇头人所吹之曲;唐代高适《塞上听吹笛》“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关山”中的“梅花”即是此曲;李白《黄鹤楼闻笛》“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中的“梅花”也是。)
尝与周后移植梅花于瑶光殿之西,
及花时而后已殂,因成诗见意
李煜(宋)
失却烟花主,东君自不知。
清香更何用,犹发去年枝。
【读后感】睹物思人之作。李煜与周后,极富雅趣,凭着帝王优越条件,极力营造宫廷雅致空间,以销金红罗罩壁,以绿钿刷丝隔眼,糊以红罗,种梅花其外。兴之所至,便有了移植梅花之事,可是梅花开时,植梅人已逝。所以,作者感慨:已经失去了观看“烟花”(烟气霜风之中的梅花)的主人,春天(东君)却丝毫不知,依旧催开新梅,可这满园清香又有何用呢?一般而言,五绝诗贵直不贵曲,但李煜大才,尽力曲之亦可出佳作,此诗不仅结构上转折宛曲,内涵上也不直抒哀伤,而是含蕴在“种花人不是赏花人”的百般失落中。哀音袅袅,令人恻然,如坠寒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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