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平关：大河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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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黄河上游第二大支流洮河里游泳的男孩，甘肃临潭县，2001年　吴平关

我生活的地方兰州位于黄河中上游，是中国唯一的黄河穿城而过的省会城市。我出生在兰州一个大型国企的家属院里，从小就在黄河岸边玩耍，许多难以忘怀的事情都与黄河有关。少年时代，我开始学习乐器演奏，怕吵到父母惹人烦，更怕影响邻居休息，常常去河边拉琴。后来痴迷文学，我曾写过一篇题为“我家门前有条河”的散文，开始摄影创作后，也经常到黄河流域的都市乡村拍照。

过小桥的人，甘肃玛曲县，2010年　吴平关

黄河时而温婉清秀、时而又放荡不羁，但更多的时候则默默无语、随遇而安，而流传下来的一些对黄河的所有赞美，其实都是人们对美好的期盼。当身旁的这片土地被自然和人类一次次再造改变之后，黄河既将美好奉献给人们，也将隐忍和危机暗藏于身，择机又会将苦难还给人们。在我看来，黄河犹如一个变幻莫测的隐喻，华彩绚丽只是它美丽风姿的偶然显现，坚韧不屈和苦难深重才是黄河不朽的碑志。

在黄河里纳凉的牛群，甘肃玛曲县，1998年　吴平关

从上个世纪末开始，我就有计划地游历了黄河中上游的许多地方，曾用一个多月时间乘羊皮筏子从兰州漂流到包头，还用两个多月时间探访了黄河的上游地区，还分别赴中、下游的河套地区、晋陕大峡谷、黄河泛区和黄河入海口。我希望从清澈与浑浊、富饶与贫穷、矛盾与困惑中，找寻到其中的成因与答案。拍摄了20多年，我的叙事主题逐渐清晰了。

转山的妇女，青海达日县，2004年　吴平关

早晨转经的人们，四川若尔盖县，2008年　吴平关

从黄河的流程来看，黄河流经了中国的九省（区），是流域地区里的生命之源，众多的人们依靠黄河春种秋收，繁衍生息。千百年来，黄河默默东行，川流不息，但沿岸山川多贫瘠、民间多疾苦，芸芸众生便漫着花儿、唱着民歌、哼着酸曲，一路出阳关、走西口、闯关东。

乡政府门口的商户，甘肃玛曲县， 2001年　吴平关

挂经幡， 甘肃玛曲县，2010年 吴平关

在这个项目的推进过程中，我逐步意识到，所有身处世外靠想象力介入的视觉，都是暴力而脆弱的，在那些屏蔽了真实的语境里，还蕴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力量；在那些稳静原始或不受外力干扰的角落，还有隐匿于内核之中的精神。基于对所有黄河流域文化的考虑，我希望作品的涵盖面从“流域地理”和“流域经济”，朝“流域文化”扩展，用一个点状的叙述性视觉结构，以同样或相似的摄影语言，进行自我观看与表达，呈现出一个完整的“大河流过”叙事主题。

骑摩托车的青年，甘肃夏河县，2010年　吴平关

大众是社会影像的主体

多年以来，我一直都把自己的镜头对准中国北方的大地，对准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们，框取他们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他们秉持的精神力量犹如一股清流，蜿蜒在黄河两岸，昼夜不息，奔涌向前。

春节前的县城集市，甘肃岷县，2005年　吴平关

准备在“二月二”庙会上踩高跷的人们，甘肃永登县，2000年　吴平关

练秧歌的妇女，甘肃景泰县，2010年　吴平关

记得1996年5月，在甘肃定西市安定区的一个小院里，我见到一对孤寡老人收养了11个残疾弃婴。他们收养的第一个弃婴叫玲玲，是雪后的早晨在定西火车站花坛的雪里发现的。拍摄期间，老奶奶要给玲玲喂饭，她那种痛苦的啼哭令我心神不安，在按下快门的时候，我的眼泪也就跟着下来了。

1997年6月，在甘肃甘谷县安远乡王窑村，人们翻山越岭去挑水。由于那几年天气比较热，雨水很少，干旱使这里的生活用水告急，村里的许多人都离家出走了。在那里，我才切身地体会到“水贵如油”这个词。尽管村里每户都有两个以上水窖，但没有集到多少水，需要翻过一座高山，下到沟底的“泉”里去挑水。我跟随挑水的人去拍摄，到现场后我感到震惊：那个所谓的“泉”其实就是一汪泥水，里面的蝌蚪游来游去。一个少年当着我的面就喝了那些污浊的水，我拍下那个画面后便热泪盈眶。

挑水回家的老太太，甘肃临潭县，2001年　吴平关

1999年7月，我们划羊皮筏子漂流到甘肃靖远县大庙村时，由于头天黄河上发大水，村里一户人家的滩地和所种的玉米被一并冲毁了。一大早，这户人家的男主人便默不出声地去河边背石头，继续构筑护田石坝，希望将他赖以生存的未来重新筑起来。

2017年5月某天的上午，在济南附近的黄河边上，我见到一个睡在渠边值守泵房的老人，在奔流不息的河水旁，这位老人过着普通而平静的生活，平静得数十年时光宛如一瞬。

在准备漂行的筏工，甘肃靖远县，1999年　吴平关

渡河的人们，陕西礼泉县西张堡乡沿村， 1995年　吴平关

2017年6月，在物资匮乏的甘肃永靖县黄河边，我见到一只蜘蛛，在两棵相距三四米的槐树之间，织了一张稀疏的网，上面虽然没有网到任何食物，但它却牢固地可以在风中承载一根小树枝；同年7月，在经济发达的山东东营的黄河入海口，我见到另外一只蜘蛛，它在船舶上织了一张密细的网，上面网到了无数的蚊虫，但它却无法在风和日丽的清晨，承载一小片薄纸。

所以，忘不了那些曾在我影像里出现过的渺小而不朽的生命，他（她）的名字也许叫扎西、卓玛、桑吉、顿珠、阿卜都、阿绮莎、艾优布、阿米娜、尤素福、法蒂玛、尕娃、黑蛋、铁蛋、猴蛋、兰芳子、秀兰子、毛娃、官娃、巧巧、彩彩、红红、翠翠、蛋蛋、大虎、牛娃、狗娃、二狗、狗剩、有福、来福、满仓、顺溜、长栓、二蛋、丫蛋儿、霞子、盼子、惠子、莲子……

在河床上冲淤地用土的男子，山东惠民县， 2017年　吴平关

而今，尽管他们中有的人已经去了，有的已不再像以前那样生活了，但历史不应该忘记他们。时至今日，当他们的泪水被风拂去，而我的泪水则被时间凝固，唯有封存在记忆里的是拍摄时的“热泪盈眶”，以及凝固了的这些令人感动的“大众影像”。他们也许不需要这些影像，但我以为历史一定需要这些“热泪盈眶”的影像。因为，大众是社会的主体，“大众影像”也应该是“社会影像”的主体。

招揽游人的骆驼， 甘肃兰州城关区， 1994年　吴平关

抬驴上车的男人们，甘肃会宁县， 2009年　吴平关

择一事而终一生

从摄影发生的过程来说，摄影者在没有特殊意图的情况下，一般都不愿意重复拍摄相似的画面，更不愿意总讲述一个故事。而今，当我依然以当年的思考维度和观看态度，再次举起相机的时候，仿佛20多年前拍摄过的情景，又一次浮现在眼前，只不过生存背景或人们的着装不同了，那种让人热泪盈眶的生活状态依旧。每每如此这般，我没有了拍摄的欲望。说实话，我在拍摄这些作品的过程中，心理的感受一般人是难以想象的，甚至可以说，许多作品都是瞬间与泪水交织在一起的，那是一种声泪俱下的个体生命感知。所以，我的“大河流过”不仅与流域经济文化和生命信仰有关，也与我的心灵有关，更与我的生存状态有关。

给羊添料的妇女，宁夏海原县，2011年　吴平关

我总以为，一个人若秉持“择一事而终一生”的人生态度，踏实持久且严肃认真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才有可能靠近、抵达或超越前辈们所到达的境界。如果以此信念从事文化艺术，就命定了这是你在有限的生命中，一次对艺术的美好回顾与观照、一次对文化的神圣继承与发扬、一次对传统的无畏求证与延伸，更是一次对艺术的不懈探索与重构。

叙事与观念表达

近十年来，在经历了一段适应性的调整之后，我逐步从传统纪实摄影拍摄状态，试图转向更纯粹的视觉化叙事表达状态，并进行一些纯视觉或观念性的创作。由于我是从传统纪实摄影过来的人，习惯用胶片拍摄。项目前期拍摄的构图都很满，这样的画面往往会阻断观看者的情绪发散和视觉想象，感受和认知无法向画面外延伸发散。

骑马等游客的妇女，甘肃景泰县，2011年　吴平关

收集雪的夫妻，宁夏海原县，2012年　吴平关

当下的纪实摄影已经发生了诸多变化，也面临着新的困难和挑战，需要探索出更匹配这个时代特征的拍摄方式。有灵性的摄影家身临亘古久远的大地和不变的空间，时空仿佛会倏然浓缩，他们看到的会是这里原本的真实与自然，触摸到的则是人性的脉搏与体温。在生活的急风暴雨中，在老街的昏暗光影下，历史在浮想、情节在回放、人性在闪烁、影像在沉淀，在不可复制的瞬间里透过光与影的变换，让人们有更多的遐想与期望。由此，摄影表达增加了底气和力量，影像的构筑平添了智慧与趣味，就像大树的根系得到了滋养，就像干渴的田野引入了细流，从此内心踏实而丰盈，精神舒展而畅快。

雨中海钓的人们，山东东营市，2016年　吴平关

有了上述感受之后，我便汲取了一些当代影像艺术的理念，除继续沿用以前的摄影语言外，还有意识地放开了画面。《大河流过》从摄影上来说，是对当今黄河流域社会和民众生存环境和精神状态的选择性框取，希望能较全面地涵盖整个地区，形成一个完整的视觉叙事结构；从行为上来说，是一次有计划的、辐射黄河流域全程的视觉供养行为。我期望在这部作品里，观者看到的是一支视觉化了的歌谣，而后从内心溢出一股温暖的泉流。其实，它更多的意味和秘密，就隐藏在作品里，期望它可以诱发人们产生出一种从远处审视的冷峻与远离纷繁现实的宁静。

吴平关　

字关平，生于1956年，1983年 开始摄影，多年从事摄影组织工作，著有《陇上老房子》《黄河漂流探险考察记》 《西北偏西 ——28 个催人泪下的瞬间》《百年铁桥》《西北偏西》《火星街100 号》《陇上民居》等，曾在北京、济南、沈阳、西安、重庆、天水、东营、凤凰、西双版纳等地举办个展及群展，200余幅作品被 广东美术馆、画廊和个人收藏，10 余万张地方或专项文献底片有偿捐赠于甘肃省档 案馆。2012年起作为活动策划、策展人、 编辑总监、特邀编辑、执行主编等，参与 了“隐没地”“乾坤湾”“华山论”等影像 实验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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