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放羊了(上)|志愿者记
最初知道转场是看了李娟写的《羊道》,在她的笔下,细碎的草原日常平凡而又特殊,自有一种浪漫,一遍一遍将书翻来覆去,对游牧民族的好奇不断被放大,总想找一个什么机会,深入到草原腹地,真正地走上那么一遭。后来看纪录片《第三极》的时候,又知道了不只是哈萨克族会转场,每逢冬季,在西藏的普莫雍错还有一种独特的冰上转场,兴奋不已,开始去网上翻阅相关信息,联系了西藏的领队,才知道已经错过了今年的普莫雍错冰上转场,又去找了阿勒泰地区的当地团队,请对方说帮我留意,但得知我只有一个人,无法成团,也就没了下文。
后来在网上看到公益组织「善觉」发布的志愿者招募文章,其中有一项工作写道可以安排到牧人社区了解转场等文化,当即就发了申请邮件过去。来到夏河后才发现,甘加镇一些村部落恰好要在6月初前往夏季牧场,便请求团队我们安排跟着牧人们去转场,在种种机缘巧合之下,终于在06月06日得到机会跟着勒合西大叔一家从甘加的斯柔村出发,转场去夏季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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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讲机要不要?登山杖要不要?氧气瓶要不要?”周特加一脸担心地问。
“要,要,都要”,我连连回答道,知道这次转场路途艰险,需要走上两天的山路,前往海拔4100米的高山夏牧场,没有户外徒步经验的我恨不得把一切可能派得上用场的救援物资都装进包里。背包的负重当然不能因此无限制地增加下去,于是又开始拼命往外丢东西:毛巾、牙刷、面霜、洗面奶、袜子、换洗的衣服……通通不要,在草原上可当不了精致的人,一番折腾,减无可减,登山包还是被装得鼓鼓的,没有一点盈余的空间。
周特加又细心替我们准备了路上的干粮:20个肉饼装成两袋,手鼓那么大的饼子又另外装了满满两袋,份量多得够一家人吃上一个星期,而我们明明就只有两个人,时间也才两天而已,背包是容纳不下了,只好大袋小袋拎在手里。
“要走两天,你真的没有问题吗?”团队伙伴在行前发来消息。
“没有经历过,我也不知道,哈哈哈哈”,表面打了个敷衍,但心里总觉得对艰辛程度有了个大致的预判,想着每年转场的牧人那么多,难道偏偏只有我不行?就算再差劲我总走得过一只甘加小羊羔吧!
因为转场需要在凌晨天刚蒙蒙亮时就出发,所以我和同行的小伙伴提前一天就住进了勒合西大叔家里。推开院子的门,是一间类似于四合院结构的屋子,只有左手侧的屋子亮着灯,我们便径直往那屋子里去。掀开帘子,热气直扑扑迎面而来,屋中间生着炉子,火燃着正旺,最里侧有两张炕床,炕床往外,靠近炉子两侧各有一张长条榻席,再往外,还是能坐人的长凳以及一张长桌。
屋内空间不算大,热热闹闹地坐着勒合西大叔,勒合西的妻子拉毛草、二女儿卓姆草,以及同村来帮忙转场的小伙宫措扎西,见我们进屋,勒合西的妻子便热情拉着我们坐到炉子旁烤火。宫措扎西汉语很好,是特意过来为我们充当翻译,有了翻译事情就好办多了,细细问了许多关于转场的事情,一下子又收获了不少新的情报,再晚些,宫措扎西先行离开回去收拾转场的行李,唯一会些汉语的勒合西大叔这时候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屋里就只剩下同伴王馨、勒合西的妻子以及二女儿。
因为语言不通,大多数时候,我们在撞上对方的目光后总是一个劲地笑,虽然不知道在说什么的,却觉得十分有趣,得知我们没吃晚餐,她们连忙起身去厨房为我们准备面片,又教我们说藏语里的“吃”,一家人都相当可爱。
吃完面片,勒合西叔叔一家也开始打包随身行李,两边对称的厚实大大口袋刚好可以挂在马背上,还顺便把我扎扎实实的登山包也收进行囊里,跟我说“行李放马上,不用背,你这么走就可以了”。我又惊又喜,简直是得到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转场的路仿佛近了一半。随后又被勒合西大叔赶去睡觉,因为一早就要出发,所以叫我们好好休息。我们睡觉的屋子是进门右手侧那间,屋子很新,大概是新建不久的,也是同样的结构,最里面有两张炕床,中间的炉子没生火,但床上铺了电热毯,舒服得不得了,就这样,睡了在夏河期间最早的一个觉。
但意外总是来得措手不及,凌晨三点多,因为吃得太多肠胃有些不适,从睡梦中痛得醒来。很不巧的是勒合西大叔家里没有修建厕所,必须得去外面村子里石头堆的角落里上“野厕”,想想有些发慌,在床上辗转了半天,可一想到还要走那么多的路顿时就没了底气,还是咬咬牙去外面解决这个大问题。蹑手蹑脚穿上衣服和鞋,轻轻推开房门,院子里的木门挂着插销,但没上锁,小心翼翼拿下插销,推开时还是发出了轻微的吱呀声。外面果然是一片漆黑,手机电筒的光只走了短短的距离就被黑夜覆盖了,只能凭感觉走。
找到石头堆,蹲下,熄灭手电,连原先的影影绰绰也没有,只剩的无尽的黑暗,这时候远处传来飘忽不定的狗叫,不由想起白天在草原上看到的许多羊、牛和旱獭的尸体,想起甘加附近潜伏着许多的狼,想起前几天有人说村里来了许多流浪狗要小心……紧张地在黑暗中四处张望,生怕看到什么发光的瞳孔。大约凌晨3点半的时候,视线中突然亮起了一道微弱的光点,紧接着是一点又一点,当光点把远处照出了个大概的轮廓,才明白到:哦,原来是村里的路灯亮了。有了亮光,心也安定了许多,我大概是少数知道这个村里的路灯会在凌晨3:30分亮起的人之一吧,回去之后,抓紧把握剩下不多的睡觉时间。
对于牧人来说,转场是一年中顶顶要紧的事情,它关乎着家里羊与牛的体格,也意味着这一年整个家庭的收入水平,山下定居点的草场已经逐渐贫瘠,不够牛羊啃食,而经过一整个冬天的积蓄和春天的酝酿,草原腹地里高山牧场的正到了水草丰茂的时候,再加上分布着许多有助于牛羊生长的药草,正是养膘的绝佳宝地,为了让牛羊们拥有最好的生长环境,也为了让山下的草场有足够的喘息时间,6月初,一场盛大的转场就此拉开序幕。
与许多地方的转场不同,甘加地区并不是以家庭为单位,而是以村部落的形式统一转场,今年又更特殊一些,原本的路线会先在山脚下的春季牧场呆上一个月,再去山顶的夏季牧场,这次则直接前往位于达加勒亚尕的高山夏牧场,勒合西大叔所在村部落的牧人们已在前一天统一出发,就只剩下我们一家还没转场,于是这次的漫漫长路便只剩我们一只队伍。
凌晨5点,天色未明,所有人都已毫不留恋地从被窝里出来,开始转场前的准备。先把马儿牵出来,将前一晚收拾好的行李挂在马背上,勒合西大叔家一共有3匹马,其中一匹是幼马,幼马不用驮行囊,也无需牵绳,只要牢牢管住大马,幼马自然会寸步不离地跟上来。然后,把牛从牛圈里赶出来,大约5、6匹的样子,女人们赶着牛和马往村口走,勒合西大叔和同村来帮忙的小伙宫错扎西则开着摩托车去找羊。
天色朦朦亮的时候,浩浩荡荡的队伍已经走上公路。我们的队伍大致是这样的:牛走在最前面,勒合西大叔的妻子拉毛草和二女儿卓姆草牵着马紧随其后,而羊群和牛马之间隔了长长的距离,勒合西大叔和宫错扎西则开着摩托跟在羊群后面。
看似有条不紊的队伍其实暗潮涌动。先来说牛,牛的脾气冲,才不管要不要赶路,动不动就停下来相互决斗,有时走着走着,某一头牛又突然间向往起自由来,趁人不注意冲出了队伍,头也不回地往山坡上跑,一转眼就翻过了一个山头,速度之快令人措手不及。我想,在草原上大概没有一个牧人能够追上一匹向往自由的牛。这时候就只能请出草原王者“摩托车”来追,牛在山头流浪了一圈回到队伍后,为了防止它再次出逃,就把它和另外一只牛用绳子系在一起,相互间有个束缚,但没想到的是,绳子不但没起到束缚作用,连原本老老实实的那只牛也被带着出逃,成了团伙作案,不过这回没跑出多远,连哄带骗安抚它们,总算安定下来。
而马,看起来和气,实际上也是个急性子,大约是不满我们给它安排了太多的行囊,在途中抖了抖身子,直接撂下包袱罢工了,大马一跑,幼马也按耐不住,发出长长的鸣叫,跟了上去,还好这急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一喊也就回来了,拉毛草阿佳把行囊仔细整理好,马又返岗上线了。
羊是最温顺的,甚至有些犯傻气,前面的羊干嘛,后面的羊也干嘛,前面的羊去哪,后面的羊也跟着走,所以对付羊,不用牵也无需栓,只要带个好头就行。但无奈羊群实在太庞大,勒合西大叔家四百多只羊走在一起,像一条流动的小溪。
更何况,羊群是散漫的,是一个密度在不停变化的单位。比如,走在宽度有限的公路上时,大家会自觉地挤在一起,相当紧密。一旦走到原野,两侧不再有边界,羊与羊之间仿佛产生了隔阂,距离越拉越大,原本纵向的队伍逐渐横向展开,最边上的羊甚至爬到了隔壁的山坡上,羊群大有铺天盖地的趋势,为了防止这一趋势继续发展下去,必须在这个时候及时遏制。牧人们会捡起地上的石头或牛粪朝羊群最外围丢去,羊的胆子小,一看有东西飞来,就赶紧往队伍中心跑,一只跟着跑,其他也就没头没脑地跟着跑,羊群才能始终保持在有限的范围内。当羊群的边界实在远到扔石头都够不到时,勒合西大叔会从藏袍里掏出一种叫“尔恰”的工具,类似弹弓,可以把石头抛地远远的。
羊群走的不快的原因,除了数量太多,还有因为它们常常会摸不着头脑地杵在原地,像是瞬间失忆了一般,集体定格,过了3、4秒才又回过神来,这一路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做“羊群效应”。
总而言之,牛、马、羊各有各的想法,最怕的是三个群体同时发作,场面相当混乱,大家发出不同的指令和喊叫声收服着家畜,如临战场,拉毛草阿佳刚安顿好牛,把马的缰绳交在我手里,又立刻跑去赶羊。好在大多数情况下,大家还是在齐心协力地赶路,毕竟要在天黑前抵达目的地,随便闹一闹过过瘾就够了。
长长的队伍离开定居点,沿着公路一直向前,路过许多寂静的村庄,天色越来越亮,公路也越来越窄,柏油路变成了土路,再到后来,就只能看见一道浅浅的摩托车车辙,这意味着我们正式离开了人间烟火,走向无人旷野。
早上十点半,在我们出发五小时后,总算停下来享用今日的第一顿的饭。说是停下来,其实牛、马、羊的队伍仍旧在走,只不过是宫错扎西接过了勒合西大叔的工作,继续赶羊,勒合西大叔的妻子仍旧在前面赶马,只有我们几个和一匹马停了下来,卸下了摩托车上的食物,拿出饼子席地而坐,简单食用过后又开始赶路。
一路上的大多时候,我们都在默默地向前行进,有时候路过长势好的草场,会稍作停留,让羊们美美吃上一顿,毕竟吃饱才有力气赶路。
当村庄彻底在视线里消失之后,路况也变得越来越复杂,完全颠覆了我对草原的想象。从前认为,草原是平缓而友好的,望去也不过只是微微的起伏,直到深入草原腹地之后,才发现等待我们的是一座座高山。我们在山谷间,沿着河道,往达加勒亚尕的方向进发,路上起起伏伏,需要来回跨越河道,河道窄的地方纵身一跳就能跨过去,河道宽的时候,需要借助河里露出水面的石头,当然,也有不小心“失足”的时候,比如我就脚下打滑,直接一脚踩进了水里,水相当的凉,好巧不巧的是,我的鞋子又不防水,从袜子到鞋子湿了个彻底,再抬头看看勒合西大叔,才发现他穿着的是一双防水的皮靴,顿时心生羡慕。(未完待续)
作者介绍
五两,自由撰稿人,喜欢翻山越岭,也爱穿街走巷。对游牧生活一直怀有强烈的好奇心,在水草丰茂之际,终于得以机会跟着勒合西大叔一家转场,前往高山夏牧场。
教育背景 毕业于杭州师范大学钱江学院信息与计算科学专业
◎曾担任 杭州岳纳姗网络科技有限公司 内容运营
◎2020.05-2021.02 桑沢デザイン研究所基础设计方向
Tag 马蜂窝攻略作者 feekr签约编辑 飞猪旅行家,culturetrip趣可游作者,Aires行记、城市旅行指北、游侠客等兼职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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