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公社演出样板戏的风波 一个回乡老知青真实的经历
当年公社演出样板戏的风波
一个回乡老知青真实的经历
公社土戏台演出《白毛女》，扮演地主黄世仁演员家的黑狗冲上戏台“救主”
1966年，那时一个疯狂的年代，我们全家被包头红卫兵驱赶回老家雁北的一个小山村。我们一回到村，就住上了土房，睡上了土炕，喝着糠谷糊糊。每天天不亮就奔波于沟沟洼洼的田地里，累死累活地干活，我和三姐每天只挣三分工，七分钱。（一个工十分，每个工二角）
秋末，刚忙完地里的庄稼活，晚上，我和三姐还要跟生产队的社员们到村革委会学习“最高指示”及批斗村里的牛鬼蛇神，（地富反坏右分子）还要步行七八里到公社参加各种政治活动。一天傍晚，村里的大喇叭吼叫起来：村革委会通知：“全体贫下中农社员，明天大早到兰家屯公社观看红色革命样板戏《白毛女》，这是一项政治活动，每人必须参加。”（样板戏中，红色大型芭蕾舞剧《白毛女》，当时在乡村改变为歌剧，因村民没有受到芭蕾舞蹈的训练。）
转天大早，去兰家屯的长长山路上，（到兰家屯有十里路）有白发苍苍的老人，还有怀里抱着娃娃的小媳妇，走在前面的是半大小子和半大姑娘，后面是一帮中年妇女和壮汉。三姐那天患病，（那天正是星期日）我和在村里读小学一年级的弟弟跟在人群后面，踏上了去兰家屯的山路上。
大概一个时辰，村民们来到了兰家屯公社的土戏台下。（公社的土戏台很简陋，后面是靠着山崖土堆，前面由四根粗大的树桩搭起一米高的由柳木板铺成的戏台，柳木板很薄，不结实，上面只能载负十来人的重量，土戏台上的顶棚是一块柳条编织的篱笆席片，挡风不挡雨。）来看戏的还有十来个村庄的村民，人流入织，真像赶大集的一样红火热闹。公社的大喇叭正在吼叫着：“乘着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东风，狠抓阶级斗争，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我们雁北人民奋勇前进！”接着大喇叭播出了《大海航行靠舵手》《东方红》红色的歌曲。
土戏台下，各村的村民们的人堆里散发着呛人旱烟味和葱蒜和臭汗味，整个戏台下弥漫着一片污浊的空气，大嗓门说话老娘们和吵架似的，淘气的娃娃在人群里跑窜做迷藏，土戏台下秩序一片混乱。随着一阵锣鼓声，土戏台上拉开了红色的帷幕。一个长的细高挑浓眉大眼的俊俏的姑娘走上舞台报幕：她落落大方地向农民观众鞠躬行礼，（她是公社的广播员林静）她先来一段当时流行的开场顺口溜：“红旗飘，战鼓敲，革命形势无限好！，无产阶级革命派的战友们，贫下中农社员同志们，您们好！今天有胡家寨革命红色宣传队演出样板戏《白毛女》选段，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演出。”
伴随着一阵凄凉如泣如诉的二胡和笛子吹奏的《北风吹》乐曲伴奏中，一串串悦耳清脆略带一丝忧伤的歌声似泉水流淌出来：
北风那个吹，
雪花那个飘，
雪花那个飘，
年来到。
风吹那个雪花，
那个那个雪花，
风打门，门自开
我盼爹爹快回家……
唱着歌，身穿中式的对襟花布棉袄和打补丁的棉裤，头梳一条大辫子的扮演喜儿的农场姑娘一阵碎步来到舞台上。（喜儿扮演者是胡家寨宣传队的胡金花）（戏台下一片掌声）紧接着一阵沉闷悲伤的二胡伴奏中，一段低沉苍凉的歌声传来：
满天的风雪一片白，
杨白劳我躲账回家来，
地主逼债似虎狼，
满腔的仇恨我牢记心头……
唱着歌，一个头系白毛巾，脸上画着假胡子，身穿着中式的破棉袄，腰间还系着一根破草绳子扮演杨白劳的男演员上场。（扮演杨白劳是胡家寨宣传队队长胡长春）紧接着是杨白劳和喜儿父女一段精彩的对唱：
喜儿人家有钱把花戴，
我爹没钱不能买，
扯上二尺红头绳，
给我喜儿扎起来，
哎嘿哎嘿扎呀扎起来。
杨白劳人家有钱把花戴，
你爹我没钱不能买，
扯上二尺红头绳，
给我女儿扎起来，
哎嘿哎嘿扎呀扎起来……
杨白劳和喜儿，父女沉浸在喜悦的相逢之中…….（第一场结束，帷幕落下）
紧接着第二场开始，帷幕拉开。随着一阵嘈杂不和谐的音乐响起：一个身穿狐皮大衣，头戴瓜皮壳帽子，长的一个鹰勾鼻子，二只老鼠眼的地主黄世仁（黄世仁扮演者是胡家寨宣传队丑角演员胡半天）和他的狗腿子身穿丝绸棉衣的穆仁智上场。（穆仁智的扮演者是胡家寨宣传队丑角演员胡小明）
他们寻找杨白劳逼债，抓到黄家，强迫威逼杨白劳在卖女还债的契约上按手印。在夜幕下一片狂风怒吼的风雪里，绝望的杨白劳饮卤水含恨死去……喜儿在风雪中，扑在已冻僵父亲的遗体上悲伤地哭唱：
刹时间天昏地暗，
爹爹爹爹你死的多惨，
乡亲们呀乡亲们呀，
黄家逼债打死我爹爹！
乡亲们呀，乡亲们呀！
黄家逼债打死了我爹爹！
乡亲们呀！乡亲们呀！
我定要报这深仇大恨！
在土戏台上喜儿在悲惨地哭喊中，将舞台上的演出的气氛推向了演出的高潮。土戏台下农民观众的心里燃烧着熊熊的愤怒的火焰，竟然发出一片哭声。这时候，一个年轻的红卫兵学生高喊口号：“打倒万恶的地主恶霸黄世仁！为喜儿报仇！”在这带有阶级仇恨情感的口号煽动下，土戏台下发出一阵惊天动地地愤怒的声讨吼叫声：“打倒地主恶霸黄世仁！……..”此时，只见二个民兵爬上土戏台，拖出地主黄世仁，一阵拳脚暴打，扮演黄世仁的演员胡一半急忙喊求救！并说：“我是演员！”土戏台上其他胡家寨演员也上场解救胡一半。正在此时，一条黑色大狗勇猛地窜上土戏台，直咬那两个民兵。原来这一条黑狗是胡一半的家里养的，它在关键时候解救自己的主人。这时候，台上和台下的秩序都乱了！舞台上演出停止了！此时，不知谁喊了一声：“地主家狗咬贫下中农了。”台下的其他民兵都纷纷冲上戏台上去捕捉那条“地主黄世仁”家的狗。可是那条大黑狗很机灵，看到拿枪的民兵要抓它，它冲出人群撒腿跑回胡家寨了。
此时，有人报告了公社革委会主任贾麻子，贾麻子是造反派头头，如今又夺权当了公社第一把手，威风的很！他带着民兵来到会场，让民兵将“黄世仁”绑了，胡家寨的村支书黄一招和贾麻子解释，说扮演黄世仁的演员胡一半是贫农。贾麻子仔细打量着胡一半，他哈哈大笑：“这个胡一半长得这副尊容，象黄世仁和南霸天！我说他是地主，他就是地主，他家的狗又咬伤了两个民兵，我拿他当阶级斗争的活靶子，先在公社拘留二天。”
紧接着，贾麻子命令文艺演出继续。
红卫兵宣传队在土戏台上疯狂地跳“忠”字舞，土戏台被跳塌了
胡家寨村革命红色宣传队上午在公社土戏台演出红色样板戏《白毛女》，其实演出的很成功！谁能想到竟出现了两个民兵登上戏台动手真的暴打扮演黄世仁的演员胡一半,又将演员胡一半拘留，使这次演出却发生了不该发生的政治风波，这就是在当时阶级斗争的年代，演出了如此荒唐的一幕。
接着报幕员林静走上戏台，她又慷慨激昂地说：“无产阶级革命派的战友们，贫下中农社员同志们，您们好！下一个节目是县城东方红中学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登台表演大型“忠”子舞蹈。五十个身穿绿色军装，胳膊上佩戴造反派红袖章，腰系铜头皮带的红卫兵，一上台，排列成五个方队，歇斯底里连续齐声吼叫最高指示：“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他们的声音震耳欲聋，戏台下的最前面的老人和娃娃都捂住了耳朵。这些愣头愣脑的男女红卫兵个个气势汹汹，豪气冲天，他们的脚步把土戏台震的灰土飞扬，土戏台薄柳木头板被震的嘎嘎的直响。
一会儿，戏台前面有一对男女领唱演员对着麦克风伴唱《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红色歌曲，其他男女众红卫兵演员开始列队变换队形，由原来的方阵组成圆形，成为一朵朵葵花形状的队形。戏台后幕背景出现了一轮金光闪闪的红日，一会儿出现了毛主席的巨幅画像。个个男女红卫兵舞蹈演员精神抖擞，在这土戏台上卷起来波澜壮阔的红色的歌潮。
男女领唱演员也许带着阶级斗争的感情，留着热泪激昂地对着麦克风高声放歌《毛主席走遍祖国大地》，其他男女红卫兵众舞蹈演员快速地改变队形，摆成五个战斗方队，步伐整齐，歌声豪迈！生龙活虎，生气勃勃，显示出了一代红卫兵造反有理，革命大无畏的造反精神面貌。一会儿，舞蹈队伍出现了一杆一杆飘扬的红旗，伴随激昂雄壮快速的音乐旋律，红卫兵舞蹈队疯狂地跳着忠字舞，而卷起一阵阵狂飙，整个土戏台卷荡起一片红色的海洋……
突然，一声巨响，土戏台坍塌了，五十个红卫兵舞蹈演员都人仰马翻，都掉落在戏台下一米深的土地上，个个灰眉土眼，有的摔伤了腿，有的刮破了头，他们叫爹喊娘，哭声一片。顿时戏台下一片混乱，大人吼，娃娃哭，仿佛是降临了一场灾难！有几位民兵快速地报告了公社革委会主任贾麻子，贾麻子来到戏台下，看到此惨景，他的脑袋顿时大了，脸上的麻子涨地象一颗颗红红的米粒，他暴跳如雷地吼道：“这是阶级敌人搞破坏，重大的政治事故！”他立刻给县城公安局报案，并给县医院派救护车来抢救县城东方红中学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舞蹈演员。
过了大半个时辰，县医院的救护车来了，将五十多个受伤的红卫兵舞蹈演员拉走了。县城公安局的警车一路鸣着警笛也来了，几个警察拿着照相机在断裂柳树木板的铺成的戏台啪啪地拍照，还有几个刑警在现场里寻找案件的蛛丝马迹。
面对着戏台下围观一帮饥饿的农民，大人吼叫，娃娃饿的直哭的情景，各村的村支书和村长苦苦央求贾麻子，贾麻子才无奈地让各村的村民回家。我和七岁的弟弟饿着肚子来公社看戏，整整折腾了大半天。下午四点多才回到村，到了家，我饿的头昏眼花。弟弟饿的回家抓生玉米吃。因为今天兰家屯公社演出样板戏而发生的严重政治事故，贾麻子被县革委会头头臭骂训斥了一顿，他又丧心病狂地将兰家屯的地富反坏右牛鬼蛇神在公社街头上游街批斗，其中游街批斗的还有一个没有卸妆的扮演黄世仁的演员胡一半。街上的娃娃学生都出来看热闹，看到这个穿着狐皮大衣，带瓜壳帽子的地主狼狈的摸样，这些娃娃都说：“这个地主真像电影里的地主黄世仁。”
假地主变成了真地主，胡一半成了地主的替身
公社革委会的贾麻子的父亲原来在解放前是一个算命先生，所以他也会看麻衣相。当他看到扮演黄世仁的演员胡一半的长相，鹰勾鼻子，三角眼，五官丑陋凶恶，确实活脱脱地象扮演黄世仁、南霸天反派演员陈强。他太象一个地主了。
胡一半在公社被批斗了几天就被放回胡家寨了，那天还是胡家寨支书黄一招来领他回村。回村前，贾麻子对黄一招说：“胡家寨有三个富农，没有地主，让胡一半做地主的替身，填补胡家寨没有地主的空白。又因胡一半家里的黑狗咬伤二个民兵，让他立功赔罪。”黄一招说：“可是胡一半确实是贫农，村里人都知晓，这事不好办。”贾麻子蛮横地说：“我会看相，他就是天生的地主恶霸，这是革命斗争的需要！”黄一招不敢辩解，只好带着胡一半灰溜溜地回到了胡家寨。
回到了村，胡一半气的将扮演地主的行头给烧毁了，他宣布再也不演戏了。胡一半的到公社演戏的遭遇，让胡家寨革命红色宣传队的所有演员的心都寒了。这样，胡家寨的革命红色宣传队宣布解散。（原来称胡家寨剧团，后改为革命红色宣传队。）
农民胡一半虽长相丑，但心眼善良，在村里扶老爱幼，口碑很好。他这辈子命苦，八岁时，父母双亡。她从小给村里各家各户村民干活吃饭。后来村委会让这个孤儿到村里的小学校读书，小学毕业后，他给生产队放羊，在大山里他天天吼唱民歌和二人台曲子，他练了一副好嗓子。后来他就被吸收到村里剧团唱戏，因他长相丑，只能扮演反面人物。村里也有一个简陋的土戏台，在这土戏台上，村剧团也演出过古装传统戏剧山西梆子《十五贯》，胡一半扮演盗贼娄阿鼠。这样，胡一半是村里剧团的丑角，也是村里剧团的台柱子。因为他长的丑，二十七八岁也没有娶上媳妇。孤独的他养了一条黑狗，黑狗与他相依唯命，为他看家护院。他出远门时，这条黑狗便跟随着他。
黄一招找胡一半谈话：“根据公社革委会的指示，因为你和胡汉三是远亲，你的长相象地主黄世仁，从今以后，你在咱们胡家寨当地主的替身。”黄一招的话刚落地，胡一半立刻暴跳如雷地吼道：“我是地主？闹笑话！我扮演地主，就真的成了地主？”黄一招也无话可说，他只好陪着笑脸实话实说：“咱们都是胡家寨的乡里乡亲，我心里明白你不是地主，可是公社革委会贾麻子说你是地主，我也没有办法，我想糊弄贾麻子，糊弄这个文革运动，等这运动一过去，你还是贫农。”停了一会儿，不见胡一半吱声。黄一招低声下气地哀求地说：“胡一半，我求求你帮帮我，只要你答应暂时当地主的替身，我每天给你多记一个工。”
胡一半是胡家寨剧团的丑角，他在红色样板戏《白毛女》剧中扮演地主黄世仁的角色，谁料到他在戏台上扮演地主角色，在戏台下，他却真成了地主，多么荒唐的年代！多么荒唐的事！当时胡家寨是个大村庄，公社电影放映队常去胡家寨放演电影，晚上，我常常翻越二座山梁，去胡家寨看电影，我还见过扮演地主黄世仁的丑角演员胡一半，热爱文学的我，对这个带有传奇色彩的人物很感兴趣，便和他接触过，还与他聊过天，（也可以说做过一次农村调查）他长得还真像电影演员陈佩斯的爹——著名的反派演员陈强。（九十年代，在天津的一次拍摄一部电视剧的时候，我当群众演员，我亲眼见过著名电影演员陈强和他的儿子陈佩斯，遗憾是我当时没有与他们父子俩合影留念。）
一次，兰家屯公社派二个民兵来胡家寨要押解胡一半到公社批斗，却里里外外不见人影，胡一半跑了。这一次，胡一半又算现行反革命畏罪潜逃，这是个严重的政治事件！公社革委会立即组织人马内查外调，走遍了大江南北，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只好不了了之。
后来，我听老家的人说，胡一半杳无踪迹，他的去向，至今是一个谜。
2023年3月30日草于天津顺通家园
付晓峰，祖籍天镇县。1952年出生内蒙古商都县，1965年就读包头十五中学。1971年参加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十五团十七团战士，后调兵团电厂（乌拉山电厂）宣传干事。70年代末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在《内蒙古日报》《内蒙古电业报》《巴彦淖尔报》《天津日报》“满庭芳版”版《今晚报》“人物专刊”版《人民日报》“国际副刊”及“文化广角”版“《人民日报.海外版》“名流周刊”《人民政协报》“春秋，朝花夕拾”版，《民国春秋》《良友》《连云港文学》等二十五家报纸和杂志发表文学作品。
已出版《绿星照耀在东方地平线上——华夏名人与世界语风云录》一书，《小火炬手之歌》报告文学集。2014年，山东枣庄大学国际世界语博物馆收藏作者于《人民日报》《人民日报.海外版》《人民政协报》发表的“名人与世界语”名人传记文章33张报纸，并颁发收藏证书。2000年，其生平与世界语创作经历被收录于中国世界语出版社出版的《中国世界语人物志》。2017年，又被收录于山东大学出版社出版的《中国世界语人名录》。
作者现为天津市作家协会会员，天津世界语协会理事，全国世界语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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