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扼杀的未来

8

Jun

周六

过早进行力量训练，正在毁掉孩子的足球未来；比赛太多，赛制不够合理，文化课教育缺失，正在毁掉孩子的学业未来。

——洪友强

引言

这些年，中国足球人才凋零，青训环节难脱其咎。但中国足球在青训领域已经开始发力，且初具规模，尤其在阿贾克斯、巴塞罗那等欧洲俱乐部介入之后。有对比才有差距，在欧洲青训的先进理念的映照之下，蒙在中国足球青训之上的迷雾逐渐散去，更多问题暴露出来。幸而，在中国足球蓬勃发展、励志有为的时代，这些问题只要妥善处置，尚不足以阻碍中国足球的前进。只有发现问题才能解决问题，此为新华社此次调研用心所在。

上午九点半，五月底的南国阳光已很热辣，富力足球学院周围暗绿色的绵延群山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白色水汽。上午的训练课已经结束，孩子们坐在场边一边收拾装备，一边叽叽喳喳地交谈。球场上空回响着他们银铃般清脆的笑声。

　　“一年半前，我们刚来的时候，这里有些沉闷。”富力足球学院青训总监埃德·恩赫尔克斯对记者说，“孩子们没有创造力，不开朗，对自己的技术没有信心，教练让他们做什么，他们就做什么。”

　　13岁的哈力提收拾完毕，背着球包从记者眼前走过。这个新疆孩子4年前来到位于梅州大山深处的富力足球学院受训。记者曾经看过他以前的几张照片，上面的他显得委屈忧伤。

　　“以前，如果我们在训练或比赛中失误，教练会骂我们。我们很害怕。”他说，“现在的教练更多是鼓励我们。我很喜欢这些荷兰教练。我能说一点点英语，可以和他们交流。”

　　富力足球学院成立于2013年，起初与英国切尔西俱乐部合作，有四个切尔西俱乐部基金会的教练在这里工作；自去年起，开始和阿贾克斯俱乐部合作，以恩赫尔克斯为首的阿贾克斯教练团队入驻足球学院。中国足球青训从此拥有世界著名青训品牌的阿贾克斯因素。目前在富力足球学院工作的阿贾克斯教练团队共有7人。

　　恩赫尔克斯等人经过一年多的零距离考察，发现中国足球青训体系内隐藏着的陷阱，正在清晰地浮现在他们面前。

✪ 被扼杀的创造力

　　在富力足球学院训练场边，记者问恩赫尔克斯：“这里有教练踢孩子吗？”他回答说：“谁踢孩子，我就把他踢走。”

　　阿贾克斯教练团队入驻之后，已有数名中方教练被解雇，因为他们经常在训练中责骂孩子，屡教不改。

　　阿贾克斯教练团队中负责球探工作的拉尔夫·凯伯斯，因工作所需，经常要去观看一些广东省内草根级别的青少年赛事，看到了一些他在荷兰从没见过的场景。

　　“孩子一旦犯错，教练就会对着他们怒气冲冲地吼叫。我不懂中文，但从教练的身体语言来判断，从他们的态度来看，他们非常生气，孩子极其害怕。”他说，“若你是个8岁的孩子，如果我那样对你，会发生什么？你的自信心肯定会下降，肯定不敢发挥做动作，只能教练说什么就做什么。”

　　伴随教练的声声斥责甚至辱骂，心怀恐惧的中国足球孩子变得循规蹈矩，创意全无。

　　一位中国足球的业内专家曾告诉记者：中国球员普遍缺乏创造力，所以只能在赛场上充当腿和胳膊的角色，有创造力的外籍球员充当头脑，二者相得益彰，因此广州恒大等俱乐部在亚冠赛场上也能取得不错成绩。

　　我们很多球员当还是孩子时，他们的创造力就被教练的叱骂扼杀了。

　　富力足球学院一位中方教练告诉记者：“在中国青训里，教练指责孩子是个普遍存在的问题，国外教练和校园足球都有这样的问题。”

　　这位教练表示，现在中国从事青训甚至校园足球的外国教练鱼龙混杂，很多是“贴牌教练”，并非真正属于国外某些大名鼎鼎的俱乐部。他们的训练质量一样堪忧。

　　到富力足球学院工作的阿贾克斯教练货真价实。校长洪友强介绍，校方对他们身份和阅历都进行过仔细的考察，确保不是贴牌教练。

　　恩赫尔克斯表示，他们要把阿贾克斯的青训模式引入中国。他说：“创造力是个关键词。根据我们的培训理念，我们要培养有创造力的球员，培养那种能够独立思考、做出决定的球员。在比赛中，我们不可能一直告诉他们该这样该那样做，他们必须要根据场上形势自己做决定。”

　　阿贾克斯教练从来对孩子充满善意，不会斥责。他们总是循循善诱，不断问一些启发性的问题，引导孩子思考。

“在孩子面前，我从来没有消极情绪。”恩赫尔克斯说，“我们尊重孩子，让他们能够享受比赛，必须如此，才能有好的结果。如果你老是为他们做决定，那么他们就会丧失自己做决定的能力。不要低估他们的能力，他们对足球了解很多，但也不要把他们当作成年人，要允许他们犯错。”

　　恩赫尔克斯发现，他们无法一成不变地把阿贾克斯模式引入中国，除了文化差异等原因外，还有两大技术障碍。

　　“我们必须要做出调整，首先这里球员的基本功比荷兰球员差，我们要先教会他们如何控制皮球。”恩赫尔克斯说，“其次，中国教练水平比预想的有较大差距。我们需要认真培训他们。我们需要从最基本的地方做起。”

　　富力足球学院现有43个中方教练。他们正在接受正宗的阿贾克斯足球理念。为了尽快提高中方教练的水平，恩赫尔克斯要求足球学院把一个健身房改成了办公室，所有荷兰和中方教练混在一起办公。

　　一位中方教练告诉记者：“荷兰人诚实简单，不绕弯子，从来都是直接指出你的问题。我们受益很大。我们很幸运能在这里学到这些。”

　　“阿贾克斯的理念以人为本，对孩子的成长很好，对于他们的创造力特别有帮助，给孩子自由发挥自己特长的空间。我过去也会指责孩子，现在有改变。我现在不怕孩子犯错，犯错之后会通过提问题的方式和他们耐心交流，让他们通过思考认识到自己的问题。过去，我会直接告诉他们哪里错了，他们对此没有认真思考，下次还会犯错。”这位教练说。

　　来富力足球学院之前，记者到海口巴塞罗那足球学院采访，向前巴萨青训教练、现任巴塞罗那亚太区主管托尼·马约尔请教如何培养少年球员的创造力。

　　马约尔认为，教练必须要不怕孩子犯错，确保孩子能快乐地踢球。他说：“要让他们无拘无束地比赛，那样才能挖掘出他们的创造力。要确保他们有充分的自由，充分的自我，不怕犯错。犯错是他们提高自我的机会。”

　　但在足校内，除了训练还有文化课的学习。记者问恩赫尔克斯，如果孩子在课堂接受循规蹈矩的灌输式教育，是不是也会影响他们的创造力呢？他说：“我们意识到这个问题了。正常的文化教育和足球训练是一体的。洪校长正在努力改变这点。”

　　洪友强说：“中国孩子创造力不足，老外看到问题的重点了，这是个内核性问题。我们的传统教育模式的确会影响孩子的创造力，但改变比较难，只能慢慢来，欲速则不达。”

✪ 被扼杀的机会

　　无论阿贾克斯教练团队还是富力足球学院校长洪友强，都棘手于当地复杂的足球生态关系。

　　阿贾克斯教练团队中负责球探工作的凯伯斯很多时间要在广东省内四处奔波，搜寻挖掘足球苗子，和各色人等打交道，远比在荷兰工作辛苦。

　　阿贾克斯在荷兰有50个草根俱乐部作为合作伙伴，后者一旦发现好苗子，就会送到阿贾克斯试训。“在荷兰，大家都以能去阿贾克斯试训为荣。”凯伯斯说。

　　但在中国足球界，他们面对的是截然不同的局面。

　　“拉尔夫（凯伯斯）周六再次要去见一个非常出色的球员，我们想把他拉到我们这里训练。”恩赫尔克斯说，“但这个过程会非常漫长。在荷兰，我们只用和孩子父母谈就可以了。在这里，你还需要和原培训机构、经纪人、教练等人交谈，大多是为了利益。他们更多考虑的是自己的得失，而缺乏对孩子未来的规划。”

　　一年多来，凯伯斯在广东四处考察，赞叹于中国足球苗子之多，也哀叹于他们上升通道之曲折多变。

　　“我在这里看到了非常有天赋的球员，特别是那些8、9岁的孩子。”他说，“体育天才到处都有，尤其在中国，人口众多，因而出现优秀球员的概率也比我们荷兰高。但区别在于，这里的好苗子都被一些当地机构、教练和经纪人控制。很多时候，我们需要找他们交谈。他们总是暗示有哪些利益交换，这很奇怪。我们不习惯这个。”

　　“我们必须要和各方建立关系，关系在中国太重要了，你要知道找谁去谈。要弄明白这些，非常耗时耗力。”说到这里，凯伯斯眉头紧皱，不胜其烦。

　　很多孩子，因为某些条件没谈妥，错过了来接受阿贾克斯教练培训的机会。或许，在很多人看来，自己眼前的利益远比孩子的未来更重要。

　　“这里和欧洲截然不同，这些现象不利于足球人才的培养。”恩赫尔克斯说。

　　富力足球学院也在尝试寻找解决办法。洪友强介绍，富力足球学院所在的梅州市，被称为中国的足球之乡，足球生态环境要比其他地区好很多，可以让足球变得更纯粹，这也是富力足球学院选址在此的原因。

　　富力足球学院去年出台了一个政策，与广东省16家青训机构建立了合作关系。

　　“他们输送苗子给我，我分阶段给他们补偿。”洪友强说，“如果他们送来的孩子将来能进富力俱乐部一线队，他们差不多可以拿到一百万。他们积极性很高，今年输送到我这里来试训的孩子立刻增多了。”

　　据洪友强介绍，富力足球学院现有350名学生，多数都是免费球员，有小部分是缴费进来的学生。有些缴费生是通过关系进来的，虽然有些暂时还未展现出足球天赋。

　　“那些免费生需要经过荷兰教练的考核，我说了都不算。”洪友强说。

　　洪友强毫不讳言，因为在校学生比赛多，训练强度大，学习肯定会受影响，富力足球学院文化课因此要滞后于普通学校。“要培养有重点大学水平的足球运动员，这太难了。最难的是学习时间实在无法保障。”他说。

　　富力足球学院的学生基本面临两条道路选择：成为职业球员；成为大学特招生。这都需要一些足球天赋。很多缴费生两条路都走不通。

　　“当孩子上初一，我们就开始和家长沟通，那些两条路都走不了的孩子，我们就说服家长把他们转到别的学校去。”洪友强说，“必须要对孩子的未来负责，否则，会很麻烦的。我们从初一开始，就逐步减少缴费生的录取。”

✪ 被扼杀的未来

　　在富力足球学院，恩赫尔克斯发现，他的球员经常要被拉出去参加一些他认为不重要的比赛。

　　“我们认为，那些比赛对孩子的成长没有帮助，但他们必须要去踢，因为那对某些政绩重要，他们需要成绩。”恩赫尔克斯说，“对我们来说，重要的是球员的成长，而非赢得比赛。”

　　一位富力足球学院高层告诉记者，中国足球青训受功利问题影响，生存环境复杂。

　　“现在急功近利现象依然严重，青少年队也要出成绩，因此导致拔苗助长。很多孩子过早进行力量训练，小腿练得很粗壮，长大就没法练了。好好的苗子给毁了。”他说。

　　富力足球学院的一位中方教练告诉记者，他们学校也曾招进过早进行体能和力量训练的孩子。起初，这些孩子优势很大，但几年后，他们就明显遇到了无法突破的技术瓶颈。

　　他说：“这个现象非常明显。如果我的力量比你足，比你高，在训练中就会下意识地用我的这些身体优势。而那些身体相对弱小的孩子会更注重脚下技术，等他们身体也发育起来了，也开始练力量了，技术优势一下就体现出来了。小孩子过早练力量的后果很糟糕。这在中国很普遍，大家都看到了，就是不愿意改变。”

　　他认为，青训阶段强要成绩，未来就难出成绩。功利思维、政绩行为一直在扼杀中国足球的未来。“就像我们荷兰教练说的那样，青训的目的是培养球员，而非要求比赛的名次。青训球队的比赛成绩根本就不重要，不应该成为考核标准。如果把它列入考核标准，和政绩挂钩，就会出问题。”他说。

　　记者问凯伯斯：在荷兰阿贾克斯足校，孩子是否练力量。他说：“我们一般在孩子16、17岁以后开始练力量，那时他们身体基本长成了。如果过早进行力量训练，可能会影响孩子身体发育。”

　　在富力足球学院工作的荷兰教练应该感到庆幸，因为他们有个具有先进足球理念的合作伙伴——校长洪友强。

　　“我对成绩没有要求，这点我和外教的理念比较一致。青训不仅仅是为了培养球员，也是培养健全的人。不能仅仅为了成绩，就不顾及其他了。”他说。

　　洪友强说，富力足球学院大约有20%的孩子将来能够成为职业球员。剩下的孩子还是要走特招上大学的道路，他很为这些孩子的学业着急。

　　他说：“我们现在比赛很多，这是好事，但对学习影响太大了。有些年龄段的球队要打客场比赛，一去一回需要三天时间，回来还要休息。至于那些入选国少、国青和全明星队的，就更麻烦了。我们现在高一、高二的孩子学习欲望很强，但确实没时间啊。找时间上文化课，对他们来说近乎奢望。”

　　过早进行力量训练，正在毁掉孩子的足球未来；比赛太多，赛制不够合理，文化课教育缺失，正在毁掉孩子的学业未来。洪友强呼吁有关方面对此予以重视，尽快出台解决办法。（新华社记者马邦杰 周杰）

❚ 图片摄影：李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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