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蒋晖：你喝下的是一小口阶层

各种各样的酒在杯子里闪闪发亮，红色、琥珀色、金黄色的液体轻轻晃荡，麦芽酒的泡沫汩汩涌落，那么动荡不安、虚张声势。这种充满仪式感、一本正经的液体让生活变得有规可循，什么酒配什么生活，它是精心设计的LOGO。

文|蒋晖

插画|郑莉

这是伊恩·麦克尤恩最好的故事之一。

菲奥娜是伦敦高等法院的法官，丈夫杰克告诉她，59岁的他想要抓住生命的最后机会，他要出轨，“一切都和以前一样，我不想瞒你！”

杰克说，我爱你，但是没有性，我要年轻一点的；杰克把酒杯放在玻璃桌上，菲奥娜问他：“你还在跟她来往么？”他拒绝回答；杰克离家，菲奥娜换了家门钥匙，他们不打电话，不发消息；杰克回家，他们冷战，一个睡客厅，小心翼翼避免触到对方，他们擦身而过，礼貌而有序。这是菲奥娜的现实生活。

她还有另外一个生活。她是负责家庭案件的高等法院法官，处理各种家庭矛盾——

离婚、抚养，男人和女人都不再含蓄，夫妻撕战，人人都想从婚姻的残垣里拿到更多的战利品；

连体婴儿一个依赖另一个，要么杀死一个救活一个，要么两个都要死；

还有医疗，笃信耶和华的家庭拒绝输血，他们认为接受别人的血液会亵渎神灵，所以即使儿子会死，也不能接受这种治疗。

菲奥娜是负责判决的神，她总是能找到事情的关键，条理分明，在信仰与法律的矛盾里找到解决方法。她判决保留连体婴儿的其中一个；她让祖父母获得孙女的抚养权，因为这样未成年的女孩可以留在她原来熟悉的环境。在这个生活里，她游刃有余，自由利落。

菲奥娜的两种生活既是上下关系，也是镜像关系。

在体面的上层生活中，她是法官和大学教授，穿黑丝质连衣裙、黑色漆皮高跟鞋，戴银项链，喷左岸香水。闪闪发亮的酒杯盛着泰斯卡威士忌或桑赛尔白葡萄酒，灯光下，酒体轻盈，散发出宝石一样的光芒，杰克用三根或者四根手指头握住杯子。这是社会中的上层，具有判决权，可以做主。

另外一面的生活，混杂着矛盾，乱七八糟的人与是非混黏在一起，难以区分，这是被判决的社会底层，是缺乏自主权的部分。在这部分生活里，菲奥娜是旁观者和决定者。

前者决定后者，但也是镜像关系，一个是另外一个的影子，几乎每一个案子里都能找到菲奥娜的部分现实生活。不再信任的夫妻，孩子的危机，信仰和本能的冲突，总有一片或者几片碎镜在浑浊的案件里发出独特的光芒，让掌握判定大权的法官发现自己，看到自己犹豫、彷徨的面容。

镜像不局限在镜子里，它延伸着，和现实发生联系。

菲奥娜判决拒绝输血的男孩接受输血，继续治疗。18岁的男孩获救，父母喜极而泣，因为在生命和信仰之间终于找到支点，不是他们违背信仰，而是无奈法官的判决，名正言顺的理由让男孩重生。

重生的男孩把给他生命的法官当成新的信仰，他和父母吵架，不再相信原先的宗教。他给菲欧娜写信，在雨夜跟踪她，请求菲奥娜让他住到她家，就像房客那样。他站在菲奥娜的面前这么漂亮，深棕色头发闪耀着光亮，他对菲奥娜来说意味着所有：是孩子，也是新鲜的青春。菲奥娜吻了他的唇，只有两秒。

此时镜像和现实混在一起，虚像成为实景。菲奥娜送走男孩，不再给他回信。男孩寄来诗，说：那个让他丢弃十字架的，是撒旦。

现实变成镜像，前景沦为背景，在故事里时浮时沉，谁能占上风呢？

在这个故事里，透明、闪亮的酒是上层生活的LOGO，无处不在。年轻时，乖孩子偷偷喝的是樱桃白兰地、朗姆酒；杰克不在家的晚上，菲欧娜用白葡萄酒来打发时间；法官出差的雨夜，会所里的同事们手持杜松子酒；还有去音乐会之前的香槟。

各种各样的酒在杯子里闪闪发亮，红色、琥珀色、金黄色的液体轻轻晃荡，麦芽酒的泡沫汩汩涌落，那么动荡不安、虚张声势。这种充满仪式感、一本正经的液体让生活变得有规可循，什么酒配什么生活，它是精心设计的LOGO。

杰克回归，法官生活重新占据上风。这是得体文雅有规则、懂得克制的生活，是顾忌名誉不敢妄动的生活，一时失态只是偶尔的潮起。晚上，被大雨冲刷的城市奏响小夜曲，菲奥娜睡不着。

衣冠岸然的上层生活和撕拉扭打的底层生活，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这部来自伊恩·麦克尤恩的《儿童法案》，讲的不只是儿童法案。

★以上内容节选自《中国烹饪》2017年9月刊，欢迎转发到你的朋友圈。本微信号所有内容未经授权，谢绝转载，侵权必究。如需转载，请提前沟通，获得授权后方可转载。转载时请在显著位置注明来源及作者署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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