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李开周:宋朝味噌汤
闻着香,吃着鲜,开胃爽口,助消化,这就是加工豆豉的原理,也是豆豉好吃的原因。宋朝人未必懂得这种科学知识,但他们制作豆豉的方法与科学暗合。
文|李开周
插画|郑莉
南宋杭州有个风俗,到了冬天,各大茶楼除了卖茶和茶点,还有豉汤出售。
还是南宋杭州的风俗,每年元宵节(正月十五)晚上,节令食品除了软而糯的汤圆、甜如蜜的蜜饯、粘掉牙的麦芽糖,还有沿街叫卖的豉汤。
豉汤的豉是指豆豉,所谓豉汤,当然是豆豉煮的汤。
豆豉怎么煮汤呢?宋朝风俗宝典《岁时广记》第十一卷有记载:“盐豉、捻头,杂肉煮汤,谓之盐豉汤。”又咸又鲜的咸豆豉,扭成股的香脆麻花段,配上肉,煮成汤,叫做盐豉汤。
古人写食,偏于含蓄。换句话讲,写得太模糊,太简略,让我们这些后人搞不清楚具体做法。
就拿这道“盐豉汤”来说吧,原文提到要配肉,可是配什么肉?配多少?生肉还是熟肉?瘦肉还是肥肉?怎么改刀?肉片还是肉丁?肉末还是肉块?什么时候入锅?入锅前要不要飞水?咸豆豉用多少?入锅顺序是什么?把豆豉排在麻花段的前面,还是排在麻花段的后面?除了豆豉、麻花、肉这些主料,是不是还有配料呢?食材搭配是不是只此一种呢?除了盐豉汤,还有没有其他款式的豉汤呢?
您瞧,这些相当重要的细节,这些可供我们复原宋朝豉汤的细节,人家统统没写。
宋朝存续了三百多年,在此期间,经济繁荣,文化昌盛,造纸术和雕版印刷术正处于空前发达的地步,各种诗集、文集、奏稿、唱词、话本、食谱,大量出版,浩如烟海,可惜大部分毁于战火。侥幸留存下来的文献当中,只有一部《岁时广记》记载了豉汤的做法,而且还记载得如此简略。
相对而言,宋朝文献关于豆豉的记载倒要详细得多。
南宋食谱《浦江吴氏中馈录》载有两段文字,容我抄录如下:
酒豆豉方:黄子一斗五升,筛去面,会净。茄五斤,瓜十斤,姜丝十四两,橘丝随放,小茴香一升,炒盐四斤六两,青椒一斤。一处拌入瓮中,捺实,倾金华酒或酒酿,腌过各物。两寸许纸箬扎缚,泥封,露四十九日。坛上写“东”、“西”字号,轮晒日满,倾大盆内,晒干为度,以黄草布罩盖。
水豆豉法:好黄子十斤,好盐四十两,金华甜酒十碗。先日,用滚汤二十碗冲调盐做卤,留冷,淀清,听用。将黄子下缸,入酒,入盐水,晒四十九日完。方下大小茴香各一两,草果五钱,官桂五钱,木香三钱,陈皮丝一两,花椒一两,干姜丝半斤,杏仁一斤。各料和入缸内,又晒又打二日,将坛装起。隔年吃放好,蘸肉吃更妙。
以上是“酒豆豉”和“水豆豉”的加工过程,但并非完整的加工过程——两段文字都是从“黄子”开始写起的,省略掉了前期加工黄子的步骤。
所谓黄子,是被米曲霉菌初步分解的粮食颗粒。比如说,你抓一把粮食,不管是大豆小豆还是大麦小麦,淘净,泡软,弄熟,晾干,用布包紧,一个星期左右,表面会长出一层或黄或青的绒毛。那绒毛是霉菌的孢子,表明空气中漂浮的霉菌正在粮食上快乐地繁殖,俗称发霉。你不管,让粮食继续发霉,让绒毛越长越多,直到每粒粮食都被厚厚的、黄黄的、像饼干渣儿一样疏松发脆的孢子裹住。然后你把孢子搓掉,把粮食淘净,控去发黄发臭的浑汤,得到的就是黄子。
好好的粮食,干嘛要把它做成黄子呢?因为经过霉菌的繁殖以后,那些坚硬的外壳、难以消化的纤维素、不易分解的淀粉和蛋白质大分子,都被任劳任怨的微生物攻破了堡垒,为其他细菌的繁殖提供了便利,为下一步的生物化学反应奠定了基础。
现在我们无论是做豆酱、豆豉、酱油(不包括假酱油),还是做豆瓣酱、麦酱,都要先做黄子,黄子做不好,后续工作就没法进行。关于怎么做黄子,元朝生活手册《居家必用事类全集》里有记载,这里摘录最详细的一段:
黄豆不拘多少,水浸一宿,蒸烂,候冷,以少面掺豆上拌匀,用麸再拌。扫净室,铺席,匀摊,约厚二寸许。净穰草、麦秆或青蒿、苍耳叶,盖覆其上。待五七日,候黄衣上,搓揉令净,筛去麸皮,走水淘净,曝干。
黄豆若干斤,泡透,蒸熟,放凉,先拌少许面粉,再撒少许麦麸(“麸”在古代食谱中有两种含义,有时指麦麸,有时指面筋,这里指麦麸)。找一间屋子,打扫干净,地上铺席,将拌了面粉与麦麸的熟豆子均匀摊到席上,摊两寸厚。用干净的草棵或者麦秸当被褥,把豆子盖得严严实实。五天到七天后,掀开“被褥”,黄豆上面已经长满霉菌的孢子。搓掉孢子,筛掉麦麸,将豆子洗净,晒干,它们光荣地成为合格的黄子,可以拿来做豆酱和做豆豉了。
用黄豆做黄子,为啥要掺面粉和麦麸呢?其实可以不掺,只要你弄熟的黄豆不含太多水分就行。如果不是蒸熟,而是煮熟,或者蒸煮时间过长,控水时间过短,黄豆含水太多,最好还是掺点儿面粉,降低含水量,这样可以减缓霉菌的繁殖速度,免得黄豆变成又黏又烂又臭的一堆垃圾。至于掺麦麸,则有两个好处:一是降低含水量,二是让黄豆颗粒彼此不粘,疏松透气,最后制成的豆豉完整耐看。
介绍完了黄子,我们再回过头来探讨前面抄录的那两段南宋食谱。
那两段描述的都是豆豉做法,一段写“酒豆豉”,一段写“水豆豉”。顾名思义,酒豆豉要用酒去腌,水豆豉要用水去腌,但是细看水豆豉的做法,其实跟酒豆豉差不多,也会用酒。
简单说,酒豆豉是这样做的:黄子筛净,去掉面粉、麸皮和残余的孢子,与茄子、菜瓜、姜丝、橘丝、小茴香、盐、青椒等配料一起拌匀,入坛,浇入黄酒或酒酿,淹没主料和配料,封坛,露天晒四十九天。晒之前,坛子外壁做两个标记,一面写“东”,一面写“西”,今天让“东”面朝阳,明天让“西”面朝阳,如此这般有规律地挪动方向,让坛子里的热量尽可能均衡分布。待豆豉熟透,打开坛子,倒进大盆里继续暴晒,直到水分全部蒸发,搬入室内,盖以粗布,可以长期存放。
做水豆豉时,第一道工序是炼盐:使用滚水,把买来的粗盐化开,慢慢澄清,让泥沙沉底,只要上面干净的盐水。黄子入缸,浇入盐水和甜酒,封缸,跟酒豆豉一样晒四十九天。然后开缸,放各种作料,包括大茴香、小茴香、草果、官桂、木香、陈皮、花椒、干姜、杏仁等。作料入缸,一边继续晒,一边搅拌,让豆豉和作料均匀混合,好入味。两天后,再次封缸,长期存放。
豆豉的主料是豆黄(大豆霉变生成的黄子),豆黄被霉菌分解过,再密封保存,被厌氧的乳酸菌继续分解,释放出几十种乃至上百种芳香烃,产生出鲜爽醇美的乳酸和谷氨酸。闻着香,吃着鲜,开胃爽口,助消化,这就是加工豆豉的原理,也是豆豉好吃的原因。宋朝人未必懂得这种科学知识,但他们制作豆豉的方法与科学暗合。
必须说明的是,豆豉决非宋朝人发明。按文献记载,至少在魏晋时期,豆豉工艺就已经相当成熟,并且向东传入朝鲜半岛和日本列岛。在学会中国豆豉工艺的基础上,韩国人创造出他们引以为豪的“大酱”,日本人创造出他们必不可少的“味噌”。
韩国人和日本人都非常善于学习,他们现在制作的大酱和味噌,跟我们现在最热销的豆豉品牌比起来,至少在欧洲人和他们自己人的心目中,无论口味还是名气,都毫不逊色,甚至犹有过之。
就像巴蜀地区的人民喜欢用麻椒搭配各种食材,创造出各式各样的火锅一样,日本人也喜欢用味噌跟各种食材搭配,创造出各式各样的味噌汤。我忍不住认为,日本的味噌汤应该就是源于宋朝的豉汤。可惜的是,文献中的豉汤品种过于单一,恐怕没有资格说自己是日本当今上千种也不止的味噌汤的祖宗。
南宋养生小册子《奉亲养老书》收录一道面食做法:用鸡蛋和面,擀成面条,直接在豉汤里煮熟。豉汤咸而鲜,无需其他作料,即可让面入味。但是,直接用豉汤煮面,实在是很不科学的做法——豆豉长时间加热,芳香物质会大量散失,不如像日本人做味噌汤那样,先将饭菜煮熟,再把味噌放进去。
★ 以上内容节选自《中国烹饪》2017年12月刊,欢迎转发到你的朋友圈。本微信号所有内容未经授权,谢绝转载,侵权必究。如需转载,请提前沟通,获得授权后方可转载。转载时请在显著位置注明来源及作者署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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