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衣 | 山顶上的雪
岩石
岩石拒绝了泥土，也就拒绝了森林和野草
岩石把自己赤裸裸地呈现在世间。这是一种坚硬的事物
它直接对抗时间，证明时间有一个顽固的对手
是岩石把群山一再撑起。但它们沉默
如果它们接受敲打，它们就会发光
这再一次证明：倨傲的群山有一颗慈悲心
春雷
它是春雷。它在云层之中滚动
仿佛它是一块巨石，而云层是大地
它滚动，发出沉闷的第一声
它是春雷，仿佛就在头顶，又仿佛远在天边
它隐隐作响，没有使用闪电作为前奏
没有理会红尘滚滚的人间。它是春雷
它没有形状，它用隐忍的声调呼唤——
蛰伏的虫蛇和种籽，你们要出来
在春天里宣誓自己的主权……
尘土
尘土是离开泥土的那一部分
它们细小，几乎没有重量
当它们被大风吹起，它们离开了大地，到达了天空
它们因细小而变得庞大
它们没有屈辱，因为它们是屈辱本身
它们随风而舞，有时遮天蔽日
当它们回到大地，它们又成为泥土
生长一切又埋葬一切
有时我热爱尘土胜过热爱一切
它们到处都是，我与它们相依为命
一场大雪
一场大雪来自天堂
一场大雪，把人间埋葬
群山，旷野，村庄，各自安静
飞鸟，人群，虫儿，各自藏匿
人世纯净，仿佛忏悔之后的泪水
山顶上的雪
一觉醒来，发现世界一片白
发现远处的山顶戴上了厚厚的帽子
发现风里没有了一丝灰尘。一声咳嗽
一个孤傲的人吐出了带着血丝的痰
就一声。人世复归冷寂，哦，人世复归冷寂
群山顶上的雪兀自闪耀着光
像神遗落在大地上的一瞥
雪地上的乌鸦
雪停了。一只乌鸦蹲在雪地上
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像一块墨
像这个冬天不合时宜的爱
野草
野草在创造着野性之美。在春夏，它们狂放，恣肆
在寒冬，它们顺应着季节，交出了枯黄的命运
有野草的地方就有粗糙的思想。而众多的野草聚集在一起
就叫做草莽。萤火虫、蝗虫、螳螂、蝉……各种昆虫
出入其间，有着自己独特的快乐和悲伤
大山雀、叫天子、斑鸠、鹧鸪、云雀……各种鸟类
也出没于野草丛中，下蛋，做爱，在鸟语声中养育儿女
而猛虎出没于草莽深处：没有一个人看见过
但所有的人都听见了它气壮山河的吼声……
好多年
——怀父词
田野上，你不在割稻子的人群中
已经有好多年
尘世里，少了一个和泥土一样干净的人
已经有好多年
尘世里，少了一个和秋天一样干净的人
已经有好多年
枯枝
一截长长的枯枝还在树上。它死了，可它
还在树上，前端已经腐烂，看上去就要被风吹断
它的四周生长着新鲜的叶子和枝丫，这增加了它的隐蔽性
它死了，可这棵树还活着。因此，它的一端连接着
健康的树的枝干——原本它们是一个整体
现在，一边是生，一边是死
它们有了区别 ——就像时间的过去和现在。是的
对于这棵大树而言，枯枝常有，而且必然坠落
但未来的新生也正在神秘的孕育之中……
带我到山顶
——与圻子同题
带我到山顶，我不看人世
只看越来越高远的天
带我到山顶，我不看落日
只看薄暮笼罩的群山
带我到山顶，我不呐喊
只闭着眼聆听自己的心跳
带我到山顶，我不看飘飘的云朵
只抚摸那些永恒的星辰
卵石
河滩上卵石在集结
河床里卵石在接受流水的冲刷
它们沉默，像无数倾听大海的耳朵
又像一支起义的队伍，顺从着河流的旨意
冲向辽阔的大海
阳光下的油菜花
早春二月，油菜花怒放
风把它们的香气连同湿润的阳光
运至高山之巅。而劳动者
一无所知，听从命运的摆布——
他们有着隐忍的心和谦让的美德
有着与尘世纠缠的双手和白发
野寺
一定有一座野寺，在我们找不到的地方
响着梵音；一定有一座野寺没有住持
但幸好有一个小沙弥在打扫唯一的院子
他还要挑水，浇菜，把山民供奉的苹果和桔子
送到二十里开外的尼姑庵
一定有一座野寺，门槛为青石做成
西侧的厢房安放着石磨，和晒干的草药
一定有一座野寺，香客不多不少
供奉的香火刚好够菩萨一天的伙食
一定有一座野寺，在山的南边
嶙峋的石头丛中，露出破败的瓦檐
一定有一座野寺，在高山之巅
眺望着我们冥顽不化的人生……
早春雪
早春，一场雪静静地落下来
时辰不长不短，分量不多不少
刚好盖住了山岗上近似于无的草色
刚好盖住了田野上新翻的泥土
刚好盖住了篱笆园里菜蔬的叶子
刚好盖住了田埂上一堆冒着热气的牛粪
但它仍旧无法盖住人间那一层薄薄的沧桑
在周遭的黑暗中，我看到了更多的星子
我有着在春天的夜晚燃烧篝火的癖好
我喜欢为篝火添稻草与干蒺藜
我喜欢篝火把我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把我变成了一个睡在大地上的巨人
但是，每次从篝火旁抽身出来，来到
火光几乎照不见的空旷处
我总是要眯眼呆一会儿，才能
适应周遭的黑暗。此时
我的心有着难言的压抑
似乎呼吸也像一个思想者
此时，抬头望天，发现在周遭的黑暗中
我看到了更多更亮的星子
闪电
有时它们迅疾如蛇，向人间探出信子
有时它们展开，像一株株狂乱的野草
——在天空和大地之间，在乌云之中，雷声隐隐
似乎有一个更大的草莽，似乎有万马奔腾……
耳鸣
许多声音混合在一起，无法分辨，像荡漾的水
哦，许多声音，模糊了光线，模糊了黑与白
仿佛世界是一条声音的船。而大海
无尽的大海经过了我的肉体——
在风暴的轰鸣中，此岸和彼岸成为了永恒的敌人
明瓦
黑色的瓦面上有五块明瓦
仿佛看着天空的五只眼睛
我和兄弟姐妹透过这五片明瓦，看到过
轻飘飘的云朵，看到过溜溜的雨水
还看到过鸟雀拉的屎，老鼠拉的屎
还看到过一只野猫向我们呲牙咧嘴的样子
我们最想看到的，是正午透过明瓦的光线
照在地上之后，一群一群的灰尘沿着那光
向上升腾
稻草
秋天深了
大地上雨水鸿蒙
尘土回到了根的脚下
秋天深了
神带着果实离开了高山
你带着爱离开了泥土
秋天深了
我看到了你无奈的情形
和一言不发的样子
秋天深了
深的可以装下清浅的河水、星辰的天空
深的可以装下劳作者的疲惫和幸福笑容
秋天深了
把你变成稻草的人即将老去一寸
把你变成灰的人，他的脸在火光中变得通红
秋天深了
你把金色的光芒收藏
我热爱你干枯的躯体一如热爱清瘦的故乡
秋天深了
你一死再死
故能轮回而生
废墟
在这个繁花似锦的春天
许多生命是新鲜的
许多废墟也是新鲜的
而我两者皆不是
——这正是我所迷茫的
所以，我至今无法相信：
“新的一天，新的阳光”
它们分别接纳和照见了
这些春天里的废墟，和我
桃花汛
一些鱼顺江而下，另一些则选择
相反——在这个桃花盛开的春日
捕鱼人可以随意撒网，打捞春芳
打捞那些春天的漏网之鱼，顺便
打捞春天的一些隐秘之境
也打捞那些散落在水面上的花瓣
河流两岸，落英缤纷
桃花汛如期而至
肯定有一些刻骨铭心的爱顺流而下
肯定有一些欢愉成为一则毛茸茸的往事
肯定啊，有一些沧桑翻滚成春水里的波澜
菜地
深秋，凉意已重。河边的菜地里
白菜长得清秀翠绿，像模像样
小葱已高至三寸，胎衣还未化成泥土
在靠近河边的地方，蕹菜抱成团
似乎准备蹚水去到对岸
茄子和辣椒越来越小，越来越丑
就像我时常在菜地里忙碌的母亲
在秋声中又染上了一层风霜
广场上也落下了露水
露水也会选择在广场落下来。它无处不在
在一棵树的枝叶上，它聚集，然后消失
在草丛里，它会自行回到泥土
像一个流浪的孩子，重又回到了母亲怀里
在浩瀚星空，它洗净尘埃
似乎给这个人间换上了新衣裳
而人们在广场聚集，约会
跳舞，闲谈，买车，摆地摊，声音嘈杂
大人们在做大人们做的事，小孩子们在玩耍
黑社会在接头，暗娼在用手势和嫖客讨价还价
喷泉在宣示主权，无所事事的人则走来走去
而清洁工日夜打扫着各种垃圾——
食品袋，香烟头，落叶，角落里奇特的避孕套……
他们兢兢业业，一丝不苟
连同昨夜天堂洒下的露水也打扫得一干二净
布衣，原名温云高，生于60年代，江西瑞金人，赣南五子之一。有诗作入选《2000中国年度最佳诗歌》、《2009中国年度诗歌》、《中国诗歌精选》等，曾在《人民文学》、《诗刊》、《诗选刊》、《延河》、《创作评谭》等期刊发表诗歌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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