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字格 | 你是我第一个深爱的人
田字格，原名马莉，1983年生，静居江南一隅，教书，阅读，写作。江苏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参加首届“茅台酱香杯”星星·散文诗会。作品入选多种诗歌选本。著有诗集《灵魂的刻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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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宿安大略湖
梦见五岁那晚，坐父亲肩头看戏
狗吠里灯火晃，树影上下
命运般不可知，不可说
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二十年后的西半球
屋内，黑白地板像只斑点狗趴着
屋外，尼加拉亚瀑布
终日饲养彩虹，吞食我孤独
伊利湖灌入安大略湖
有九十九米落差，势能巨大
像男人把女人冲击成平原
然后，年复一年灌溉她
那时，我独在异国，还不知
有个人在十年后等我，娶我，灌溉我
替父亲疼我
枯香樟
从江湾搬来，叶子掉光
给它输液，还站不住
根已枯，从里往外死
牵它回家的是江湾月色
在江湾，邻居是鹅，嘎着嗓子拌嘴
撅起屁股争食，改不了暴脾气
老友是燕，顽童以竹竿戳窝
燕子衔泥，筑巢
燕同人心，念旧，母慈
香樟活千年，天下改朝换代
乡亲们围着它唠嗑，抽旱烟
老狗趴树下打盹
用一种慢陪它，照料它
你好，青藤老人
弃世者积蓄了日落的力量
在那么多失败中
已无所谓爆发，无所谓从头再来
天人分裂，一不小心就陷太深
镜中人凝视良久
才知道身体喜欢刀锋
心灵尚未停止恐惧
闭上眼，灵魂自言自语
有人以诗自救，有人在酒里泅渡
而你放弃形骸，哭成一条河
先生莫悲伤，今晚多好
秋凉另起一行
寒霜为你的墨葡萄图留白
与我押韵的人
风把黄昏吹得波纹模糊
古往今来
多少线装的命运
多少瓶装的故事
改不了漂流的余生
都是东逝水，都不回头
五百年前，你放弃一首情诗
五百年后，我救出一尾韵脚
天黑前，你来吧
握着我手
写下永恒的爱
入城吟
天还没有亮
我们来研墨吧
浓得化不开
天快亮了
我们来洗衬衣
干干净净做人
耳朵起雾了
我们小声哭吧
印章上的颗粒
要查封琴声
禁 忌
村里就数她胆大
灰兔绑桃树上杀
山羊架石桌上杀
她哼着歌给死人穿衣，入棺
亡灵在某个高音上停顿
回转三圈，还是走了
她儿子也胆大
烧了鞋子，要烧房子
杀了鸡鸭，扬言要杀父母
发小死后，他哭了，说是谋杀
半个月没敢出门
世间事
卡在睡梦的人
翻身腾起，坐上阶梯状曙光
向上是香气紧闭的天国
往下是人山人海的苍凉
燕子粗心，忘了剪掉一幕悲剧
忘了收起锋利的长尾
只顾在亡灵头顶筑巢
每隔两分钟
就给雏燕喂一次悲伤
亡灵不信自己没了身体
隔两分钟就向人间俯冲一次
陌生的唱腔冲破录音机
试图为他哭丧。安魂
不增不减
教我打坐的人已剃度
在峨眉山自制乌龙茶
他给我寄了些鹤声，才喝一口
灵魂就简化为白云
经年的积雪浮出眼眶
体内暮鼓替我醒来
他给我寄药师佛沉香
一缕烟没收整个幻境
北斗七星为众生烧戒疤
老疙瘩树跪受法号
等待往生
海南笔记
1
堆沙的人只顾往高里堆
一个倾覆性的浪就能卷走一生
观潮者一步生，一步死
不能往前走了，晚霞
从天边烧到了脸上
2
空房子长年空着
我的入住是种侵略
进屋前敲三下
身子侧过点轻声唤
——我来了。墙角七粒米
施给见不得光的生灵
门环莫坏，水电莫断
我会在此诵经七天
佛道涌金，你们请先
3
女儿挖沙埋父亲
只剩脸了，在做鬼脸
还剩眼，在挤眉弄眼
“妈妈来，把你也一起埋了
待我把坑挖大些”
我打了个激灵
想起祖父母合葬
想起奶奶去世时
笑吟吟地像出嫁
瞥 见
在这甚深定境
业海撤掉玻璃罩
她消失在她之内
打过的坐
持过的咒和犯过的错
都碎成灵魂的香气
天空是她头部
大气是她呼吸
土地是她肌肤
这一切
没有开始
没有结束*
（*引自《一味》）
父 亲
又一次，我在雨中走
看你透明的脚步
踩着闪电走下天空
辨 认
为接受考验
她生于严冬
为接受更大考验
“她身为女婴，受尽冷落
母亲无功，吃不到一颗鸡蛋”
为唤醒她
父亲提前走，突然要走
为她彻底醒
他躺血泊中艰难离开
五岁的心
捧骨灰的小身子
在火葬场陡然转凉
别怜悯
她喜欢以死去的眼看
坟头草浪费了秋雨
亡灵来了去，带走一阵空白
在终老的也在觉醒
誓不再来的会从头再来
巢中之雏看到暗处的蝰蛇
是根草绳，有其深意
只能默默祝福了
争吵后，我们再没说话
像场暴雪
把十年的无话不说都埋了
每当我靠近，她就拒绝
在拒绝里活成枯荷
站淤泥里受折茎之痛，之荒寒
老病交加的父母
没爸爸的儿女
好些年了，都由她抚养
当情谊不再
她的眼，那拒绝，仍在折磨我
邵家塘
亡灵比生者多，在邵家塘
没有哪缕炊烟不枉然
老祖宗渴望被生下
粗瓷碗豁口割破嘴
粥稀得可怜
勉强盖住碗底更老的祖宗
阳台上，雪里蕻码开
稍一走神，就被塞进缸，反复撒盐
大石头压下来，苦难呈倒伏状
亡灵走了很久还不回
在邵家塘，没有哪缕炊烟不枉然
饭香飘远，老黄狗悻悻离去
背影框住两棵苦楝树
一棵是喜，另一棵是忧
告 白
轻得握不住自己了
是告别的时候了
你是我第一个深爱的人
也是最后一个
自你之后，我将跃出生而为人的狭隘
去爱所有被烦恼劫持的众生
不管他在哪一道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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