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离 | 愿有万顷稻浪。为它们蓄满黄金
离若，湖南人，写诗。于苍茫中拓得诗意的丛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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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
青草。是它通往世界的唯一方式。
越过它，就是越过经书，绳索，和木桩
抵达最后的羊圈。
夕光从山坡洒下来
影子留给草地。它带走了自己的属性。带走了
黄昏和寂静。
因为温顺，人世的真理，只剩一种颜色。
杀戮在草地之外。作为补偿，为它提供
白云，清泉，鲜花和蝴蝶。
它是草地上安静行走的白手帕。
蚂蚁
这针尖儿小的，可以忽略不计的黑色章法
密密麻麻
在大地的稿纸上，书写卑微
是干脆的一点，立在尘世中央
是缓慢的一撇，拖至墙根和废墟
是长长的一捺，蜿蜒至河边或草地
这天地间的列队，向着白天和黑夜出发
潦草中透着苍劲
可以驮起一座山峰，或者
背负一个小小人间
乌鸦
它的聒噪安抚了黄昏的寂静
它是天空下唯一移动的黑色事物
高高的枝桠上，它站成一个句号
用眼里的灰，捕捉我们
它就是一个黑色寓言
洞穿了世界的野心，人类的悲悯
当它飞离树枝，纵深进天空的秘密弧线
它焊接了落日和荒丘
并成为时间的污点证词
秃鹰
分食我们的:战争，地震，洪水和猛兽
飙升的房市，抬高的物价
汽车制造的废气，雾霾的天空
绯闻从牙缝跌落。压力下的生活
磨砺一把慢性刀子
最后一张餐桌。饕餮杂烩
鱼肉分食我们。刀叉是最后的胜利者
――当我们所剩无几。一只秃鹰
从我们的骨缝穿过
带走腐肉。带走时间和经验
蝴蝶
从来没有悔意。即使来世只能为蝶
只能
在草叶上演绎朝生暮死的爱情
这一世，我也愿意脱去血肉，脱下骨头
脱掉
所有的青春和白发
陪你一起飞――
“蝴蝶的语言就是天空的语言。就是毁灭和重生。”
当我附在你耳边，说爱和永恒
火焰和深渊
同时在我们的翅膀上打开
麻雀
几粒麻雀，在收割后的田野跳跃着
以越来越小的灰
平衡稻田和天空之间的美学
当它们飞起来，带动稻田一起飞
当它们落下，天空也落下
寂静，是它们擦过世界的回音
我用温和的目光捕捉它们的声线
从稻茬到草垛，从草垛到田埂
电线杆上，它们弹奏秋天的五线谱
一串灰色省略号，延伸了稻田的空旷
空下来的田野，如秋风翻阅的经书
愿有一场雪落。带走孤独的翅膀
愿有万顷稻浪。为它们蓄满黄金
绿茶
给它土壤。给它新枝。给它烟薰的手
给它千搓百揉。
阳光雨露给它参禅。光阴给它受戒
沿着茶壶壁，敲醒我们内心的井泉。一盅茶里
岁月尘埃落定。
给它杯子，它静若菩提。
给它水，它散若莲花。
青苔
苔生三月
生在邻家青瓦里。生在巷口窄窄的石板上
生在无人过问的独木桥边
也生在有情人潮湿的守望里
雨落得更密，更柔时，思念更浓
廊檐下的青苔伸过来绿色小补丁。她坐在雕花窗前
看细细的雨从檐角落到青苔
一滴，一滴，又一滴
春梦无痕。而光阴是一把薄刃
栀子花
血液科病房。因化疗脱落的头发
是黄昏刈掉的青草
苍白的面容，和花坛里盛开的栀子花构成修辞
――宁静。安详。于圣光中轻轻颤抖
青春茂盛啊。而你的青春
定格在一场难以治愈的贫血中
一遍遍翻看手机中孩子们的笑脸
一遍遍聆听他们诵读春天的声音
――以此证明六月还在继续
栀子花恣意着白
穿越深冬，迷雾和沟渠。只为与夏天遇见
亲爱的，你能穿越人世疾苦，穿越
血液里深埋的痛
再一次遇见教鞭下蓬勃的春天？
谷雨
最终是雨催生了百谷。一粒一粒播进地里
仿佛神的默许
最终也都会痊愈。暮春时感染的风寒
不过是病毒把肌体又杀死一遍
即使更大的伤口与深渊
也只是生活中的一剂良药
――黑暗中撕开的，光都能缝合
一粒带有腐败意味的种子
被阳光雨露催芽，被清风和流水赋予深情
蓬勃成恣意的绿。并成为
自身唯一的坦裎与拯救。
木叶下
来。牵我的手
去绿色穹顶下。山坡上的青草以反哺的名义
叫醒羊群
把马儿放在琴声里
把锈蚀的剑交给日光锻打
溪水教会我们如何自洁
褪去掌心的潮水
脱掉身上的暮色和尘烟
让绿色覆盖雪。让雨水化解闪电和雷霆
鸟鸣轻咬叶片。风儿轻轻摇晃人世
我们的爱情在木叶下荡出涟漪
那从枝叶间拉长的黄金丝线，捧出来的
丰盈果实
使我们的琴声悠扬，粮仓饱满
寂静
如神的默许。星星眷顾树林
月亮在枝丫间升起。虫鸣
奏起夜的安魂曲
我靠在一棵松树上，晚风吹来
叶子交出最后的喧响
我寂静的脸孤独。和石头一样锋利
切割夜色下冰凉的河水
一颗松籽滚落脚旁，细微的声响
弄疼了泥土。让我想起，这里的白天
也曾有飞鸟掠过林梢
有虫兽出没，有阳光给每一片树叶
受戒，参禅
夜晚的树林，秋虫寂寂，叶落无声
我说星星，星星就掉下来
我说月亮，月亮就伏在我左肩
秋日的花朵
来自燃烧。来自叶片中
秋阳引爆的一簇簇小小焰火
一朵即是无数朵。即是
眼前飘乎行走的彩色的云
抱紧自己。春日凋零放倒在流水中
灼热的衣裳褪在蝉鸣里。以清凉之躯
抵达辽阔和无垠。抵达
天空神圣的教堂
释放内心所有的拘谨。打开
琴键上按耐不住的音符
以温柔，以娴静，吊上秋天的脖颈
――天空不知不觉高远了几分
当把所有的痛苦都燃烧成秸秆
离冬天就近了。端坐
大地绿色的心脏
你是秋天最后的粮仓和谷粒
落日在背后追我
旷野无边，天地阒寂
白茫茫的芦苇随风倒伏
三两只鸦雀从头顶低低飞过
这里不是田纳西，也没有统领四野的坛子
立于低处，我是旷野苍茫的一部分
是尘世潦草的一笔
背向群山，落日在后面追我
金色的光晕从背后罩过来
仿佛神的巨掌，向我输送源源不绝的力量
――我不敢回头。一回头
我就是落日溶掉的一粒金子。一回头
它就把我一点一点赶进
夜的深坑
风吹
那么多命，在旷野，弹跳着
紫地丁，小野菊，蒿子草，狗尾巴花……
它们倔强又屈从
被当作秋天的弦，被风一次次按下去
我也是被生活弹拔的弦
时而顺从，时而抗争
天地有律令。人间有疾苦
我有写不尽的潦草与苍茫
当风再一次吹过来，大地交出唇语
我交出体内的苍茫
抱紧一颗尘士，握住一根野草
并用它们，按住轻轻摇晃的人世
夜幕下的村庄是一首宁静的歌
炊烟在屋顶上挺直腰杆
为回家的人指路
槐树下，狗吠声声
叫醒即将睡去的蝉鸣和孩子
老人和昏鸦，井泉和洋槐
晚风中互致问候
夜如薄翼，撩开泥土中温暖而湿润的部分
月亮升腾的地方，是游子回不去的故乡
万物各得其所。羊群回到羊圈
落叶回到泥土。人类回到睡眠的房间
黑暗中的河流，唱着孤独的歌流浪远方
是谁，在宁静的世界，把村庄当圣经来读
在烈士陵园
在陵园
白云剔除了人间。阳光弹奏树叶
鸟鸣是良药，破除了我心中的块垒和顽疾
松柏。杜英。石楠。香樟。桂树
站在陵园的各个角落
仿佛英雄还魂，附身于每一种苍翠
与江山互赠一颗忠心
我触摸陵园中每一尊雕像
英雄的名字在醒来，骨骼在醒来
我按下时间的回车键
风声，雨声，雷声，夹杂着枪声和炮弹声
在滚滚浓烟中，穿越时空而来
拾级而上，英雄塔耸立于陵园最高处
城市匍匐于低处
我知道，只有把灵魂举过头顶的人
才能穿过枪林弹雨
才能站得与青山一样高
雨在下
雨在下
用忧伤的旋律，大提琴的靡靡之音
敲屋顶，敲门窗。敲我潮湿的心扉
仿佛一根根银针
直戳大地的痛处。直把我击沉湖底
雨呵，你一生都在流浪
从一朵云上，被风蛊惑，遁入人间
你是孤独的孩子，没有父母
你是失去故乡的人，归宿在别处
雨一直在下。一滴连着一滴
一滴追赶一滴。时而缓慢，时而迅速
仿佛情感饱满的人，悲伤或喜悦
一生的眼泪都给了这场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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