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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篮球上位的县人大代表丨人间

无码 人间theLivings 2023-0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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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着全村的面,他这样威胁我们村的人,然后拍拍屁股就想走,我面子上挂不住!——再说,你们今天某人要是不道歉,我也不敢保证他能走出这个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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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9月底,我正在北京找事做。有天晚上,父亲打来电话,聊了一会儿,突然说起阿华最近在村里的旧操场上忙着修建灯光球场,说阿华自己出了大头,跟阿华要好的一些杉木场老板也挺支持,纷纷出钱出力,问我要不要也捐一点,意思意思。

当然要捐,就算我在北京不再回去了,无论是作为一个篮球爱好者,还是他的队友,我也是铁定要支持一下阿华的,哪怕杯水车薪。

阿华想在村里建个灯光球场的愿望由来已久,许是怕我知道了惦着要出份子钱,又知道那段时间我相当拮据,所以他没在电话里跟我提起过这事。但消息从我父亲那传来,还是让远在北京的我很高兴。

阿华是我的小学同学,后来成了我堂姐夫。他喜欢打篮球在我们星湖村乃至整个镇上、甚至县上都是有名的。尽管他的篮球水平算是业余中的业余,但从不妨碍他对这项运动的热爱。

有次赛前赶上一阵急雨,噼哩啪啦下了5、6分钟,雨停后操场上满是积水,所有队员都要回去了,只有阿华不愿放弃,他开着皮卡把村里小店卖的抹布和扫把横扫一空,又买了成打的粗厕纸回来,发动大伙扫的扫、抹的抹、吸的吸,整个球场霎时像个工地,最后硬是弄干到能打球的程度才罢手。后来,这些扫把和抹布一直就放在学校球场边上的储藏室里。

不光阵雨不能阻挡阿华,连受伤也不能。他曾经因为打球左右脚跟腱都断裂过,两次被人抬着去了医院。“焊过的钢筋更牢”,他总是这样对堂姐说,然后就又出现在了篮球场上。

2006年的时候,县里举办农民运动会,各镇自组球队参赛。阿华以他在镇里野球场的“声名”代表兰水镇披挂上阵,尽管每场只替补上场个三五分钟,但几乎每次轮到他上场,他都是赢得掌声最热烈的那个——有些场外坐着的球迷甚至以认识他为荣。

“你知道吗?这个人我认识,星湖村的一个老板,很喜欢打球,我跟他打过,别看30多岁了,打得也不怎么样,可咱县里第一个‘乡村灯光球场’就是他自个掏钱建的!”

“对,就是这个人,听说有次暴雨后把整个水泥场都擦干了接着打,你能想得出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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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华小学读完,就因家贫辍了学。他读书晚,小学毕业时已是14、5岁,帮家里人赶了几年鸭子后,便毅然扔下手里的细竹条儿,跑去他姐夫家族的杉木场打工。那时他刚成年,有花不完的力气,每天在杉木场里从天亮干到天黑,从卸车装车的苦力活,渐渐干到产业链的顶端——承包山林贩卖木头。

阿华人缘儿好,进社会混得早,熟谙人情世故,所以在90年代初期,20出头的年纪便积累了好名声,在当时中年老板扎堆的木材贩子圈里崭露头角。我三伯也从事木材经营这行,家里几个女儿,个个如花似玉,阿华追到了其中一个,就这样,跟我的关系又近了几分。

在三伯的资助下,阿华的杉木生意越做越大。那会儿从事木材生意,要跟许多相关部门打交道,除了林业局、工商税务外,道上的交警更是得罪不起。运木材的车被抓到超载就是扣车扣证,解决运输车被罚的重点不在于避免超载(当时的拖拉机、农用车若不超载运输,根本就无利可图),而在于想办法跟交警们搞好关系——自上而下全方位地搞好关系。在那个年代,判罚的尺度在人不在法,只要不是发生交通事故、捅出大篓子,睁只眼闭只眼的判罚算是常见。

阿华天生精于此道,有事没事,请客送礼,一来二去,整个县城的交警队都被他打点得滴水不漏,几乎每个交警都认得阿华,或多或少受过他的大小恩惠,以至于关系硬到,只要村里有人的车子被扣了罚了,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找阿华”。

阿华也总是乐于帮忙,从不推诿。口碑如日中天的时候,阿华的家里几乎每天都是高朋满座,有各个部门过来玩牌喝酒的大小领导,也有腋下夹着黑色塑料袋揣着烟过来求阿华办事的,还有一些纯粹是生意场上的伙伴。总之,三教九流一拨拨人,阿华都要应接、泡茶、递烟、陪聊,到了饭点,还得留客吃饭。当时村里人对阿华的评价是:“一个电话至少能顶‘两条中华’。”

当时的阿华还根本不会打球,要不是后来碰到“黑聪”,他这辈子可能都不会去碰篮球。

黑聪是当时县交警队里的副队长,30出头,长得又高又黑又壮,一身制服,走到哪都很打眼。他是个狂热的篮球迷,执勤车里永远放着一个篮球、一双球鞋、一套球衣,随时奔赴球场的样子。

黑聪是杉木场老板们公认不好对付的角色,就算平时打点到位,有时执起法来也让人捉摸不定。惹他不爽,送再多礼,他也不鸟你;可有时心情好,你只是敬他一根烟,他也会挥挥手让你过去。可能年纪相差无几,黑聪对阿华还算客气,但也仅限于客气,开始不过是酒桌上的泛泛之交。

阿华第一次到球场找黑聪,是因为有辆运木材的车在国道上给扣了。扣车的是个新来的小交警,横竖不给面子。阿华急了,打黑聪传呼机没回,大哥大不接,不得已,他只得亲自去到县城的交警大队交涉。

到了交警大队,才看见黑聪正赤着上身在单位的球场上玩在兴头上。可能那天黑聪场上发挥不佳,见阿华找他办事,便没好气挑衅:“哥们,玩10个罚球怎么样?我输了,好说;你要输了,可得照章办事了!”

阿华只得在起哄声中硬着头皮上了。走运的是黑聪那天手感实在不行,反而是不会打球的阿华以业余的“端尿盆”罚球姿势应战,最后以一球之差侥幸赢了。黑聪一个电话,兑现承诺放行。

后来,阿华在无数次被人诟病投篮姿势难看的时候,他都要顺便提起自己当年跟黑聪比罚球的事:“得了吧!能进的都是好球,别看我投得难看,愣是把黑聪干掉了!嘿嘿,一想到整车的木头等着放行,我就瞄得无比认真。”

当然,这话是后来阿华跟黑聪成了好朋友之后才敢说的。“赢球放行”之后,阿华对黑聪的脾气又多了几分了解,觉得他虽然是大家眼中古怪之人,但也并非那么不好相处,而相处之道,无疑就在他喜欢的篮球上。

只要说到篮球,黑聪总有说不尽的话题。有时黑聪在阿华家喝高兴了,又逢有NBA转播,他总要像个大孩子似的从别人手上抢过遥控器,一把按去体育频道,然后也不管旁人喜不喜欢听,他都要兴奋地跟你大谈乔丹、皮蓬和他推崇的芝加哥公牛队。阿华虽然对此所知甚少,却总是装出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这让黑聪十分开心,如同找到迷弟。


3


后来,阿华经常跟黑聪一起出现在星湖村的篮球场上,那时村里只有一个球场,是在我们村小学老操场上翻建的,也已残破不堪。我们看着它从土场地变成水泥场地,再看着它变成坑坑洼洼,这一块凹陷,那一块裂皮。旧篮板也是破烂不堪,似乎球扔得重点就能砸下一块腐木来,篮框更是下垂的厉害,耷拉得不成样子。

那会儿,阿华刚承包下一片山林,赚了笔钱,便把两个篮球架全换成当时最新的款式,再请几个泥水师傅补了场上坑洼,重画了线,总算还能打上一阵子。

阿华把社交应酬的场地从客厅转去球场,这是我堂姐最乐于见到的。她早就受不了家里天天有陌生人进进出出,烟味酒味和搓麻打牌的声音同在,特别是到最后,疲于应酬的她还得像个丫环一样去收拾一地狼籍的客厅。为此,夫妻俩少不了吵架。

“总算清静多了,而且,打球总比抽烟喝酒的好。”我堂姐说,只是她可能不知道,阿华的篮球世界照样离不开烟酒。

阿华那时在打篮球上算是白纸一张,连最基本的规则都不完全清楚。刚开始,他仅是看着黑聪和他的几个朋友在玩,自己只有拿个皮球在场外拍来拍去的份儿。好在阿华身体素质不错,1米8的个头,加上在杉木场打工那些年,肩挑手抬装卸木材留下的肌肉底子,乍一看,倒是很有篮球运动员的样子。在场外看得久了,阿华渐渐也明白了些规则,时不时地凑数玩了一两场,然后很快就迷上了这项运动,到最后,论狂热程度,恐怕连黑聪也望尘莫及。

90年代后期,我还在邻县的建行上班。我的篮球打得比阿华早得多,是当时市金融系统篮球队的主力后卫,所以每逢周末,传呼机一响,必有阿华的信息:“快点回来打球!”

那时阿华跟着黑聪已经打了两三年篮球,正是最“手痒”的时候。就算是山上出木材最繁忙的时间,只要黑聪来找他打球,他也从没二话。三伯一见他又要走,总抱怨说:“出木头呢!又要打球?”阿华就指着传呼机,“黑聪叫唤呢,不打?出再多木头都到不了场里。”

黑聪在场上打的是中锋或“大前”(大前锋)的位置,球风彪悍,往篮下一站,奥尼尔一般。也许是一向霸道惯了,他对球权有极大的控制欲,每次卡位要球,我看他站位不对,给球稍微有点犹豫,他就要骂骂咧咧。他又喜强攻硬打,命中率实也就算差强人意,刚开始打了几场,我私下里对阿华抱怨,“黑聪这人像个球霸似的,跟他打球实在不爽。”可阿华总笑着拍我肩说,“不打紧的,咱让着点,只要黑聪打得爽就行。”

在村里打球时,场上场下都热闹,每次球赛后照例是吃饭喝酒。村里最好的饭店总有个大包厢是专为阿华留着的,豪华程度虽然比不上城里,可服务着实周到,进店就有服务员小妹站门口,一人给一条干净的大毛巾,吃个饭如同洗桑拿。有时吃腻了店里的饭菜,或是听黑聪说会有“有份量”的朋友来,阿华就会早早托人从山上买只羊下来,用当地特色的“全羊汤”,或者其他城里罕见的野味款待客人。

总之,比起球场上表现,阿华的赛后饭局更加出彩。

黑聪认识的人多且杂,经常呼朋引伴地过来,除了他手下的那几个交警,每次都有些生面孔。吃饭时一通介绍,却是什么行业的都有,多是一些较有权势的“吃公家饭”的头面人物,还有一些是小城道上较为有名的混子,有垄断客运公交的,垄断沙石料的,开娱乐场所的……小城就那么大,这些人对当时的我来说,个个如雷贯耳,之前闻其名未见其人,却不料因打了几场球,差不多也见齐了。

人落座后、菜没来前,先是散烟,阿华手里一包“中华”,亲自发,对初次见面的,总要说些“欢迎多多指点交流”之类的客套话。菜过三巡,自然是“通关”喝酒,一关一关地敬下去,三五关过后,彼此都喝开了,脸红耳热,勾肩搭背。“吃公家饭”的放下矜持,一碰杯,豪气冲天:“干了!黑聪的朋友,也是我朋友,以后有需要帮忙的,吱个声!”道上的更不必说,胸脯拍得山响:“兄弟,有用得着的地方,一个电话,咱自己人!”

一场球,一场酒。阿华常跟我说:“这钱花得值!”

也有喝怕的时候。有一次,阿华突然对我说:“等我什么时候有空儿了,咱也改个灯光球场玩玩,晚上哪都不去,不喝酒不应酬,就来这,纯打球。”

我心说:哪能呢?人在江湖。


4


星湖村是个大村,据说在60年代的时候,也曾有过一段让村里老人们引以为荣的篮球历史——一帮种田的庄稼汉,组了一个业余队去到省城找人家专业队PK,仅以微差落败。当年那些参与比赛和围观的“吃瓜群众”仍有一半以上健在,说起曾经的“辉煌”,兴奋仍挂在脸上。也正因为这番经历,每逢在操场上看那些玩野球的孩子,老人们总要一脸不屑:“打的那叫什么球?!个个没点儿基本功偏又喜欢花里胡哨,路都走不稳呢,学飞?又不会配合,个个有空档不投,老喜欢抱着球往人堆里冲,找帽(被盖帽)……”

总之,各种嫌弃——不过,作为一个业余队的主力后卫,我对长辈们的大多数看法表示认同,我一样看不惯那些球都拿不稳、还动不动要来个胯下运球的家伙。

阿华打球,则相对朴实些。一般村里有比赛的时候,给他的位置都是“大前”,只有黑聪偶尔来客串、跟他一队的时候,他才会改打一下“小前”(小前锋)。阿华知道自己基本功不行,所以他在比赛的时候,几乎很少运球,就专注给人“挡拆”,有机会就跑空位或接球就投,没机会就直接传出来,只有在快攻的时候才能看到他磕磕绊绊猛跑着运几下子球。

即便如此扬长避短,阿华依然打得不怎么样,作为主力“大前”,每场得个三五分的样子,但他永远是打得最认真最卖力的一个,总是拼了命地去抢篮板、卡位、救球,不知疲倦地防守,像他干别的任何事一样投入。

在场外,他也永远是最积极的那个,总是在比赛前第一个到场,打扫场地,安排比赛用水,一点也不像是在村里左右逢源的“名人”。

在阿华的带动下,村里的篮球氛围似乎重回辉煌时代,隔三差五就会组织比赛,很正式的样子,请裁判,还有教练,比赛用的球衣也是阿华自掏腰包买来分给队友的,村里偶尔也会赞助下矿泉水或赛后会餐。

渐渐的,村里那些“篮坛名宿”开始对阿华另眼相看,似乎星湖村伟大的“篮球复兴梦”就寄托在了阿华身上。阿华也自觉地扛起了这杆大旗,生意上的收入,花了不少在村里的“球事”上。

星湖村的篮球氛围开始“远扬”,县里稍有点名气的球手都自觉来投,相约喊一嗓子:“到星湖村打球去!”阿华总是慷慨解囊,高规格接待,一时间村里精彩赛事纷呈,阿华既是“篮坛名人”又是“社会名人”,就连镇长都不无调侃地说:“再这样下去,县篮协主席的位置早晚是他的了”。

那时候,常来我们村打比赛的队伍,不外这么几支:镇上以一帮大小干部为基底的球队、黑聪及他的朋友为主的县交警队、林业系统的组队、镇上中心小学和中学的各两队,加上邻镇的时不时也组了队过来挑战,场面颇为热闹。

与其说是打比赛,毋宁说这更像是阿华的“篮球外交”。不讳言地说,阿华对篮球的热爱先是从功利的“篮球外交”开始,到最后自己“陷”了进去——他已经彻底地爱上这项运动了。


5


2000年过后,杉木生意越来越难做,利润微薄,风险日增。2002年,三伯病逝,阿华在生意场上失去了他最重要的靠山,从此心灰意冷,转而去发展了鳗鱼养殖。

比起承包山林,养鳗鱼是个投入-收益过程相对较长的行业。阿华投了几池鱼苗,雇了几个技术员在场里打理,空闲时间反而多了起来。无所事事的时候,他便把精力投入到跟篮球有关的事儿上。鳗鱼场大多深山僻壤,附近的小学基础设施奇差,阿华刚去的那段时间,有一半精力忙在修缮附近小学的球场上——他是个受欢迎的人,到哪都能结交到一批球友。

2005年国庆过后,我渐觉在北京发展的机会渺茫,就回到了老家。其时,阿华正忙于在村里建灯光球场的事——村小学已于年前搬去了另一个地方,虽然建得十分漂亮,管理却严格起来,不让外人随意进出——如此一来,旧操场便成了村里唯一的公共篮球场了。

我去旧操场的时候,阿华正爬到高高的云梯末端,挂带着铝罩的射灯。那时的“灯光球场”用得还是老式的照明方法:从球场两端相隔不远的电线杆上拉出两三排电线,架在高空,然后在电线上隔几米挂上一盏大功率的照明灯。施工的时候,除了请来的两个电工外,大多是村里爱好打蓝球的后生和一些受过阿华帮忙的村民们组成的志愿队伍。

一时间,操场又像个工地了,云梯就直直立在一辆农用车后斗的铁板上,几个半大小伙子一前一后顶着,摇摇晃晃,让人一眼看过去胆战心惊。水泥地看上去像不久前刚重新硬化过,青灰青灰的样子还留有那种浇水后的痕迹。

旧操场边上是村里最老最大的宗祠,我注意到宗祠的墙上新嵌了一块黑金砂的大理石,上面刻满了捐赠灯光球场的赞助人名单,黑底金漆,村支书排在第一位——尽管他才捐了“伍佰”——接下来才是“郑炳华 六万”,我也在底下找到了我的名字。

众人合力,灯光球场很快就全面竣工了。投入使用的第一个晚上,举办了两场比赛,村里人都十分兴奋,因为这在当时是我们这座小县城里,除了县体育中心之外,全县的第二个灯光球场,也是第一个“乡村灯光球场”。

第一场比赛由我们村对抗镇政府与教师联队,第二场是压轴的表演赛,由阿华和黑聪出面,邀请了县里野球场上的“全明星”,联手给村里献上一场高水平的比赛。

当晚,县里的新闻报道组也闻风来了,回去以《丰富农村生活,促进全民健身》为题写了个小报道,登在了周末版的一角,那是阿华第一次以篮球组织者的角色上了县里的新闻。

照现在看,灯光球场总的花费不算多,但在当时能顶得上我们县城的一套房子了。至今,我堂姐还对丈夫当年的行为稍有抱怨:“他当时要是不去建那个(灯光球场),我们在县城早就不止一套房子了。”


6


有了灯光球场,晚上的球赛多了起来。那段时间,星湖村的篮球场宛如县城篮球爱好者的“麦加”,接待着一批批“朝圣者”。天一黑,只要有陌生的面包车往篮球场的那条过道拐去,或是看到有年轻人扎堆穿着鲜艳的球衣骑着摩托车过来,村里人便奔走相告:今晚又有球赛啦!

作为主场的组织者,阿华自然每场必到。那时他35岁,若放在职业赛场,已经是要考虑退役的年龄,但在野球场上,40多岁的中年人跟十几岁的中学生同场竞技常见,所以阿华也算当打之年。他依然打着他习惯的“大前”,我还是打“控卫”,我们俩的组合颇有点“犹他双煞”斯托克顿与马龙的风采。阿华球风朴实,但脾气比NBA球星马龙好很多,有时被人恶意犯规,只要对方立马表示出歉意,他便不会追究。

但千万别以为阿华就是个“软柿子”,若是关乎村里的面子,他从来就没有示弱过。

前来挑战的队伍中经常有县里联防队的一帮年轻人。那时县里所谓的联防队多是由一帮子地痞混混组成,整天吃饱了撑的就愁没地方消遣,知道我们村里有这么一块场地后,几乎每周都要过来打两三场比赛。

阿华每次在球赛完后,自然是夜宵款待,有时碰到“管片”的大队长亲自来,还要陪酒到夜深。联防队好像也挺习惯,该吃吃,该拿拿,连客套都没有,一副“这是因为看得起你”的嘴脸。我堂姐对此颇有微辞,说天天应酬镇上的大小老爷也就算了,联防队这帮人没完没了,哪天应酬是个头啊?阿华每次只是安慰,说些“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之类的话。

有天晚上跟联防队比赛,在一次快攻中,我村的高中生二毛被联防队中的一个绰号叫“大狗”的家伙恶意犯规,从空中直搂着肩膀摔了下来。打过球的都知道这样的犯规有多么恶劣,人群中爆出一阵惊呼,纷纷骂犯规的家伙“手黑”。

大狗平时球风就脏,也耍惯了狠,仗着自己是联防队的,连客套一下把二毛拉起来的动作都没有,大摇大摆地退了回去,边退边用手比划起V字,似乎为阻止了一记势在必得的得分炫耀不已。

二毛被恶意犯规后也是敢怒不敢言,倒是场外观战的二毛爸看不下去了,他径直冲到场上推了大狗一把:“你会不会打球啊?!防不住就下去!哪有这样对一个孩子下狠手的啊!”

大狗脸上挂不住了,想要动手,被裁判拉了开来。围观的人群却不买账了,骚动声一浪高过一浪,球赛被迫终止。本来终止也就算了,不料大狗那家伙实在嚣张,竟指着二毛父子的鼻子威胁道:“以后在县城碰见你们一次打一次!”

这话一下子激起了阿华的怒火,他快步走到大狗面前,一手攥住他的手腕历声质问:“大狗你什么意思?这样威胁人家什么意思?!”

“不关你事,你没见他推了我一把?袭警,这是!”大狗说。

“如果那样算袭警,那我现!在!也!是!”阿华一字一顿地说,丝毫不见松手。

联防队员的人围了过来,他们知道阿华的“份量”,加上平素吃人嘴软,纷纷劝架,“算了吧,阿华,大家没事就成”,“阿华,各有各不对,就这样吧,以后大家好走路”。

“不行!”阿华十分坚决,“恶不恶意犯规我不想说,有裁判在。可当着全村的面,他这样威胁我们村的人,然后拍拍屁股就想走,我面子上挂不住!——再说,你们今天某人要是不道歉,我也不敢保证他能走出这个村!”

一看事情要闹僵,场外观战的黑聪看不下去了,赶紧打了电话叫上一帮相熟的朋友上来。最后在黑聪跟一帮道上的大佬的调解下,双方打了个圆场:大狗对自己的不当言论道了歉,并保证今后不招惹二毛父子,十来个联防队员面向围观的村民拱手作揖,一个个低着头上车走了。

后来,联防队再来打球的时候,再也没见过大狗。有说是大狗自己不敢来了,也有说是联防队长后来知道了这事,开除了他。

那时,阿华已是县里的人大代表了。


7


2009年的时候,因为鳗鱼大幅跌价,阿华的鳗鱼场难以为继,最终转让。因为孩子读书,他在县城买了套房子,举家迁往县城生活,少有时间再回村子了。在县城,阿华很快以他的通达人脉开始了新的生意——经营KTV。

星湖村的灯光球场随着阿华的离去慢慢没了人气,彻底地沦为广场舞池。高悬的大灯坏了七七八八,只有一两只还在顽强地亮着,摇摇晃晃,忽明忽暗。不过对于广场舞来说,这种亮度已经足够了。

随着经济的发展,城郊结合处的乡村灯光球场多了起来,有着绿色隔离网和射灯立柱的新球场比起昔日星湖村里的野球场看上去漂亮规整,加上手机直播的风潮,很多草根的比赛都可以通过手机观看了。

时代的变化让阿华相当感慨,老说十几年前要是有这么先进就好了。又说现在要是手头有大把的钱,他准备回村里去盖个室内篮球馆。

有时候,阿华也会跟他的新老朋友们出现在县体育中心的室内球场上,只是其中已没有了黑聪和曾经各部门的头面人物。

这些年,县里年年都有曾经风光一时的人物被拉下高台。后来已是交警大队长的黑聪也没能逃脱。

因为这些年交通越发便利,当年垄断客运物流、跟黑聪私交甚好的一位道上大哥渐觉无利可图,转战地下“六合彩”。恰巧县林业局的一位出纳嗜赌成性,总是往这位大哥处大额押注。这位出纳押赌所用全是公款,据说直到账户剩下不到千元时,才被林业局局长知道,当场报了警。东窗事发后,出纳和大哥便一起落网了。

本来这事跟黑聪没多大干系,只是案情渐渐越扯越大,大哥架不住问,竟把当年如何发迹的事儿一古脑儿倒出,十有八九,都跟黑聪有关。这样一来,黑聪受贿、涉黑的事儿基本就定了下来。

黑聪的妻子找到阿华,四处活动。可惜大势所趋,很多人已是过江的泥菩萨,阿华按他惯常的套路折腾了一阵,丝毫不见转机。这个当年野球场上最猛的“交警大中锋”终于还是难逃法律的追责。听说现已判下来了,今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黑聪可能只有在监狱放风的时候才能碰一碰篮球了。

“唉,出来混总是要还的。”阿华偶尔也会陷入回忆,像说给别人又像说给自己听,紧接着总要补上一句,“黑聪这人还是不错的——唉!”

阿华也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每球必争的阿华了,偶尔碰到一个有机会“救到”的界外球,他也会眼睁睁地看着它滚出,苦笑着捂住老腰摇头,总有小年轻知趣地快步奔过去捡起球。时光总是会给所有人送上相似的答案,快到天命的阿华现在更多打的是“养生篮球”,打打歇歇出出汗,所有的动作都像是慢镜回放。

尽管他的球技仍是一如既往的糙,但许多人还是喜欢跟他组在一队,他已经越来越像一个球场上的老炮儿了。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编辑:许智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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