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次进监狱,他说他真的要做个好人了丨人间
作为一名狱警,在狱中碰见改造过的犯人三番五次不断“回炉”,是一件令人特别失落的事,这至少说明,监狱的改造在这些犯人身上是不成功的。又一次看到他,我的挫败感如同酒后的血压,陡然升高。
配图 |《叛狱无间》剧照
前 言
高墙电网围合的世界,是一个世人少知的特殊小社会。
从事狱警20多年,每天与罪犯和同事们一起,在“号房—食堂—车间”之间循环往复,我看到、听到了很多耐人寻味的人与事。
老张便是其中之一。在这么多年的狱警职业生涯中,我从来没见过这样一个人——在他成年后的36年中,竟有24年在狱中度过——直到年过半百,才算是真正“回家了”。
张贝贝,淮北人,55岁。我们都叫他老张。
淮北与山东交界,他身上也带着北方人鲜明的性格特征——耿直、豪爽,宁直不弯,有时还有点儿简单粗暴。
张贝贝是家中最小的儿子,上面有3个姐姐,从小被溺爱到大,中学毕业后整天游手好闲。
1981年冬天,张贝贝刚满18岁。一个午夜,一群当地名号响亮的社会闲杂人员聚集在城郊一个不起眼的酒楼包厢里,“协商”赌场里的债务纠纷。张贝贝则躲在巷口路灯旁的一棵梧桐树下,和另外两个兄弟抽完整整两包香烟,等待楼上这场漫长的谈判后发出“战斗”的召唤。
听到酒楼里桌子被掀翻发出的巨大响声后,张贝贝和同伴迅速从酒楼后墙拐角处拿出几根铁棍,跑上楼去。一阵混乱后,对方一伙跪在张贝贝他们老大面前,在“本息俱还”的欠条上摁下了血指印。后来因对方的一位在就医时说漏了嘴,医生报警,张贝贝作为从犯之一,被判处有期徒刑1年3个月。
1982年1月,张贝贝被投送到劳教所(现在改称监狱)改造,那是他第一次入狱服刑。
第一次走进号房,他有点儿不太习惯:20余人挤在30来平方的号房里,睡的是两排大通铺;通铺尽头有两只木粪桶,供犯人夜间方便用。即便在寒冬腊月,监房里都是驱之不散的尿骚味,空气中掺杂着长时间未洗的袜臭味、犯人身上的汗馊味,还有满屋的潮霉味,叫人闻之恶心。
作为入狱的新犯,按不成文的规矩,除非和“号头”熟识,或民警专门打招呼给予关照,否则不管天气冷热,进监后必须洗一次冷水澡,还必须把一块肥皂擦完洗尽,才允许穿衣上铺;否则就在粪桶边蹲上一夜,为全号犯人把蚊虫引开。此外,新犯还要冲洗半个月的粪桶。稍有反抗或不从,自有一群“打手”来教训。
当晚,张贝贝洗到深夜12点多,才勉强把大半块肥皂擦完,第二天早上就发烧了——可活儿还得干,天没亮,他就被号头从铺上撵了起来,随大家一道去了田间。
30多年后,老张每每回想起第一次服刑的经历,就唏嘘不已:“苦啊,那时真的苦”。
一日三餐,只有糙米饭加咸菜或老青菜,常常出工不久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一天干十几个小时的体力活,夏天头顶烈日,冬天脚踏霜雪,常有犯人挖空心思想越狱逃脱或自杀——但逃跑谈何容易,自杀的也大多没有那股勇气。
那时全国大多监狱劳改都是农业生产,劳作时间长、强度大。除了体力农活儿,还有看守粮仓、鱼塘、鸭棚等轻松活儿,协助民警搞宣传、贴通知等动笔动嘴的巧活儿,以及夜间值班、给病犯发药的闲活儿,但这样的岗位都是明码标价的,要么有关系、要么有钱,否则只能慢慢熬。
张贝贝只能熬过来。
可惜监狱的凄苦并没能给张贝贝带来任何警示作用。
第一次刑满释放回家没几天,他就被昔日的兄弟叫出去喝酒赌钱了。一天,他们在电影院附近的一家露天排档推杯换盏,喧嚣震天,邻桌的几个混世青年嫌他们太吵,骂骂咧咧起来。张贝贝一伙戾气冲头,斗嘴不到3个回合,就抄起酒瓶朝对方脑门用力砸去。最后对方2人轻伤、1人重伤,张贝贝等人被治安巡逻的民警现场逮捕,当晚就被关进看守所。
这一次,他因故意伤害罪判了4年,又进了劳教所。
张贝贝并不在乎,他认为自己年轻,有的是时间,“也不是没进来过”。告别兄弟、再次走进高墙电网围合的世界时,他脸上还带着骄傲的微笑,说:“吃喝免费,干活也累,条子站岗,护我好睡。”
他此次入狱,正是我从警校毕业到劳教所参加工作的第二年。
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刚结束入监集训,分到我所在的三区二队改造。我看他中等个头,脸上还有些稚嫩,看不出什么戾气来,和大街上来来往往的普通年轻人没什么两样。
当天分配号房床铺时,与他同来的有一个60来岁的老年犯人,号房只剩一上一下两个床铺了。在监狱里,下铺休息、起夜、叠被、整理内务都方便,历来都是混得开的犯人专用。监舍长也是淮北人,与张贝贝算是老乡,本想让他睡下铺,可监舍长还没说话,张贝贝主动开口说:“老大,我年轻,动作麻利,我就睡上铺吧,下铺给这老头。”
监舍长把张贝贝“让铺”的事跟我作了汇报,给我留下个不错的印象。
后来找新犯例行谈话时,我专门问张贝贝这事,他只说,就是看到那个老年犯白发苍苍的样子,比他家老爷子大不了多少岁——此次进监狱之前,他的父亲赶到看守所给他送衣被,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看着他,突然想到家里老爷子了,就这么简单”。
这次坐牢,张贝贝比较安稳,只是劳动时常常“技巧性”偷懒,倒是比第一次好受多了。
除了让铺,期间还发生了一件事。
那是冬天的一个上午,二队在野外修筑劳改队鱼塘堤坝。一个瘦弱的犯人从塘底往坝上挑泥时,脚下一滑,连人带筐滚到鱼塘里,当时塘中还存有不少水,眼看犯人两只胳膊在水中一通乱扑,跟在他身后挑泥的张贝贝二话不说,丢下担子,迅速甩掉棉衣跳进鱼塘,用尽气力把落水犯救了上来。幸而及时,那犯人并无大碍。
事后,同队一个关系要好的同犯问他:“那样冷的天,你傻啊?万一把自己的小命搭进去,不值得!”
张贝贝说:“我小时候喜欢玩水,有年暑假瞒着家人偷偷跑到城外河边洗澡,陷进漩流差点淹死,幸亏河边钓鱼的大叔出手相救,才活下命来。我这人心硬,不想欠人情,那以后我就想,如有机会一定要从水中还别人一条命。没想到十来年后在劳改队还了。”
一晃4年过去了。
第二次出狱,为拴住这匹“野马”,张贝贝父母费尽心思,帮他娶了媳妇,希望用婚姻和家庭来让他收心。
1987年到1992年是张贝贝生命中难得的一段平静安定的时期,他对自己的小家庭充满了责任感,特别是有了儿子之后,几乎把全部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了家庭中。在家人的帮助下,他经营起一家社区小超市,生活平淡,与那帮兄弟断绝了往来,没再踏雷池半步。
可命运似乎在故意捉弄着张贝贝,一夜之间,幸福的生活就破灭了。
1992年初冬的一个周末,张贝贝和朋友去省城办事,本来和妻子说好第二天返回,结果到了省城后因办事人行程有变,当天半夜他便提前返回,还拿着从省城给妻子带的羊毛围巾,准备给她一个惊喜。可就在推开卧室房门的刹那,他却发现自己的妻子正与另一位中年男子在床上拥卧酣睡......
那一晚,张贝贝决定走出那个他再也不愿面对的家。他重新按下了久久未曾触碰的暂停键,重启了中断6年的江湖生涯。
“那件事改变了我的一生。最亲密的人都能背叛我,我觉得根本没有人值得我信任。”即便是在多年后,老张依然不能平复心头的恨,“从那天开始,我整天借酒浇愁,夜不归宿,什么正事都不做,就是玩,打牌、喝酒、赌博、吸毒……一玩就是几天几夜。”
张贝贝和妻子离婚了,儿子也送到了爸妈家。此后,堕落便开始一发不可收拾。
为了供自己吸食毒品,他不再顾及颜面,干起了偷盗的营生,但偷盗风险大,能不能实现预期“收益”也是个未知数,随即他开始以贩养吸,自此长年在吸毒贩毒、贩毒吸毒这条暗道上走下去了。
从1993年1月到2018年2月的20多年中,他3次因盗窃罪、2次因聚众吸毒罪、2次因非法持有毒品罪、3次因贩卖毒品罪,先后10次入狱(戒毒所)服刑(戒毒),足迹遍布上海提篮桥、河南宝丰、安徽庐江、蚌山、郞溪、西湖等监狱(戒毒所)。
对长达20多年循环往复的牢狱生涯,他已完全不知疲倦了。
2016年10月,张贝贝因贩卖毒品罪被判1年6个月。
20多年转了一大圈,他又回到了我所在的监狱服刑,12进宫,这是他第5次在我手下服刑。
作为一名狱警,在狱中碰见改造过的犯人三番五次地不断“回炉”,是一件令人失落的事,至少说明监狱的改造在这些犯人身上是不成功的。又一次看到他,我的挫败感如同酒后的血压,陡然升高。
进监不到1个月,儿子就来监狱探视他。在会见室里,老张看到多年未见的儿子说话语气、神态和动作活脱脱就是20多年前的自己,这才意识到到自己是真的老了。
老张知道自己如此频繁地坐牢给家人丢尽了脸,但儿子的态度不似老张想象中的那样冰冷。
“爸,你还好吧?饭吃得饱、衣服穿得暖么?
“这么多年,你一直不回家,你知道爹爹奶奶有多想你么?他们总是收到你被关押、判刑的通知,你知道他们有多伤心么?
“这次爹爹奶奶叫我来看你,他们担心你在里面被人欺负,临来前,爹爹给我500块钱,让我转给你,叫你买点牛奶水果,别把身体弄坏了。其实,他们俩这几年身体越来越差了,就盼着你早点回家……”
老张与儿子会见的当天晚上,我把他叫进谈话室:“老张啊,看来我俩有缘啊,你真把这种鬼地方当家了?听说今天你儿子来看你了?”
老张一脸尬笑:“不是,王队,是我命苦,给您添麻烦了!我自己也不知怎么了,这么多年在社会上闯荡惯了,我也想改呀。有时想想,人生真没意思,除了挣钱吃喝玩乐,别的有啥值得追求的呢?”
造化弄人,这些年他的变化太大了。在他身上,几乎看不到20多年前给他人让床铺的影子了。
“王队,这次我真想改好!可我的性格您是知道的,年轻时还好,后来在道上混长了,脾气也变坏了。您不知道,在圈子里混,没脾气就没地位,胆子小也没地位,在这方面我吃过亏。”
“唉……”监区民警说到老张,没有不摇头的:“从档案上看,老张年轻时最初两次坐牢表现都还好,也没闹事,可从96年之后再坐牢就不行了。这次从进来开始,一天也不消停,和同犯相处摩擦不断,一副无所畏惧的态度,根本不把监规纪律当回事。”
2017年12月的一个傍晚,老张从车间收工,一回到号房,就把笨重的身躯扔在床铺上,随手从床档下摸出一支香烟和打火机,吞云吐雾起来。
“老张,你干吗呢?现在不是规定的抽烟时间!哪个允许你在号房抽烟?打火机从哪弄的?立马把烟给我灭了!”值班员杨兵发现老张在号房偷偷抽烟,立即制止。
监狱严禁罪犯私藏打火机,禁止在号房存放香烟和抽烟,规定每天只能在指定时间、指定地点抽2次烟。显然,老张一下就违反了3条监规。
可躺在床上的老张根本没拿正眼瞧一下杨兵,只用余光瞥了他一眼,继续吸烟。
在老张眼里,这些值班员与自己是死对头,总觉得这些家伙一天到晚在盯着自己,干啥都不自由。不光值班员,就连那些宣鼓员、犯护(编者注:犯护,指可以在行政狱医的监督和指挥下,可以帮助行政狱医从事指定的医疗工作和护理工作的犯罪人员),老张看着也扎眼。其中最让老张看不过的,是盗窃犯犯护老刘。
老刘也是个多进宫累犯,河南人,40岁出头已先后进出监狱6次,且全都是因为盗窃,以城中豪宅为主,流窜作案。号房“卧谈会”时间,老刘自诩仅凭一根钢丝30多秒就能打开复杂的保险柜;又戏说,某次与同伙入室盗窃正撞上女主人在家与其他男人通奸,偷财与偷情撞到一起,对视的那一瞬间彼此都被对方吓得半死。
但老刘吹得最多的还是坐牢经验,比如对寻衅滋事、故意伤害类罪犯要避而远之,对职务类罪犯要会顺势恭维给人面子,对盗窃同类罪犯不要多谈案情、作案技巧,对强奸、吸毒、贩毒类罪犯表示出极度不屑与鄙夷。
按他的话说,盗窃是门技术活,来钱快,也是凭本事吃饭,将来出去后还会继续干下去,直到60岁“退休”歇手。既然常年干这活,就要准备常坐牢;常坐牢就得学会与民警、与不同罪犯和谐相处,学会牢中的处世之道。
有次老张感冒,想找老刘要几包感冒冲剂和消炎药,老刘却向他提出“借”盒香烟。老张知道这些人“借”烟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便不愿出“借”。结果,放在药箱底层的感冒冲剂和消炎药老张一粒也没拿到,只得到几粒几角钱能买到一大包的快过期的劣质感冒药。他气得牙齿咯咯作响,却无可奈何。
“说你呢,老张!听到没有?还想关禁闭啊?”杨兵见老张不听劝阻,更没拿正眼瞧下自己,觉得很没面子,端起架子大声斥责起来。
可老张不管怎样,就是不搭理杨兵。
本来杨兵和老张一样,都在大车间干体力活,3个月前通过家里找人走后门,干上了值班这种轻巧活儿。自从当上值班员,他就不怎么瞧得起那些在车间干体力活的犯人们,常常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他知道老张从来没他当回事,心里本就憋着一股气很久了,今天见老张违纪,想就此刺激他一下,挖个坑让他跳。
“禁闭”两个字像一颗重磅炸弹,一下子触痛了老张的神经——上个月初学习日下午,老张提前走进学习大厅,从宣(传)鼓(励)事务犯座位上拿起遥控器,走马灯似的把电视频道从头到尾搜了几个来回,既不选定频道,又不让别的犯人安心看节目。宣鼓事务犯前来纠正时,他还破口大骂。于是,两人便开始了遥控器“争夺战”,老张乘对方不注意,一掌将其推倒在地,被关半个月禁闭,这才出来还不到1个月。
“他妈的,你管老子抽烟?老子关禁闭,管你吊事啊?!”就这样,老张与杨兵干了起来。吵到高潮处,老张伸手向对方胸口就是一拳。值班民警连忙赶到了冲突现场,又调出监控,随后把老张叫进谈话室。
“警官,你要为我作主,杨兵老欺负我,呜……”还没等民警问话,老张先入为主,见到民警就诉起苦来,边说边偷瞄了民警一眼,然后迅速低下头,费力挤出两滴眼泪。
“立正站好,说说刚才与值班员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干了什么,值班员对你又做了什么?”监区所有民警对老张皆有耳闻,从来都是他欺负别人,很少有别人敢欺负他的。
“刚才我已经调看过监控视频。给我老实点!你有没有违规抽烟,有没有私藏违禁品?怎么,这会不吱声了?你还想狡辩么?”当班民警一针见血,“监规纪律是怎么规定的,你真的不知道么?你坐过一二十年牢,什么规矩都不懂么?”
眼见自己的表演被民警揭穿,老张不乐意了。收起挂在脸上的苦相,身子一歪,顺着墙边倒在地上,“唉哟,唉哟,我头晕胸闷,我不行了……哎哟!警察打人啦,警察打人了啦!”老张就赖在地上边嚎边乱踹着双脚,脚掌时不时踢在民警的脚踝和小腿上。
三四名狱警冲进谈话室,迅速控制了老张,再次给他戴上“钢手链”,连架带拖地把他弄出了谈话室。
这一次,老张在禁闭室里待了半个月。
就像当年生活突如其来的打击一样,老张的人生再一次遇到了巨大的转折,就是在他这一次从禁闭室出来的第三天。
那天,他的家人又来探监了。那天正好我当班,在去会见室的路上,老张恳求我:“王警官,估计又是我儿子来看我。关禁闭的事,你千万不要跟我儿子说呀,在儿子面前给我留点面子。”我让他放心,只要不再惹事、今后改好就行。
一进会见室,老张才发现,隔着玻璃墙来探监的不只是儿子,还有拄着拐杖、步履蹒跚的老父亲。老张一下就愣在了原地——他不敢相信,这个曾多次扬言要与他断绝父子关系的老父,竟然奔波几百公里又一次到监狱看他来了。
“您……您怎么来了?您腿怎么了?”老张早已记不清上次见到老父亲是什么时候了,那时老爷子的身子还硬朗,几年不见竟苍老成这个样子。
他父亲颤颤巍巍又像自言自语地嘱咐道:“贝儿,这些年我老了,天天盼你回家,可总盼不来。我想,你不回去看我,那我就过来看看你吧。我们父子一场,也是命中带来的缘分……这些年你不争气,过去我是说过要与你断绝父子关系,反过来想想,子不教父之过啊,你犯错我有责任,不能全怪你。我也不该说那么绝情的话,我跟你道歉了,贝儿!”
老父亲边说边用手颤抖地在上衣里层口袋摸索起来,好一会儿摸出两张老照片,贴在玻璃上:“贝儿,你还记得小时候骑在我背上骑马、玩驾车游戏吗?那时候,我们多开心啊!现在我老了,估计也没几年活了,跟你见一面就少一面了。现在就想求求你,这次好好改造,早点回家陪陪我,陪陪你娘,好么?”
照片上,父亲爬伏在地上,年幼的张贝贝正骑在他背上用双手扯着他的耳朵嬉闹着。老张抽搐着,双膝一软,隔着玻璃突然跪在老父亲面前:“爸——”双手捂脸“呜呜”地哭了起来,好半天都不肯起来。
转眼跨进了2018年。
老张心情很好——一来父亲、儿子前来探监,让他感到了难得的亲情;二来他这次刑期已近尾声,还有20多天就要刑满释放了。
“张贝贝,警官叫你到谈话室去一趟。”接到宣鼓事务犯的通知,老张颠着碎步走进民警办公室。
“老张,眼看你就要刑满释放了,监区要搞个‘内视观想’体验活动。就是5、6个罪犯在一个房间里待上7天,在里面听听音乐,读读《论语》,然后和民警老师交流交流心得,既不用去车间干活,还能够改善伙食。征求你意见,愿不愿参加?”
一连7天可以不干活,还有好吃好喝的伺候,老张毫不犹豫,立刻答应了下来。
第二天早晨,老张和其他5名同犯在民警带领下,一起走进矫治监区的内观室。室内一位身着藏青色朴素中式服装的中年男人,盘着双腿坐在地面团蒲上:“同学们,从现在开始的7天里,你们的身份不再是罪犯,而是体验‘内视观想’的学生。我将带领你们重新认识另一个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真实自己。”
此后的7天,老张他们6名罪犯在内观师的帮助下,先是读了3天《论语》,重点是孝道文化;然后在老师的指引下,回忆从小到大父母的养育之恩,静思自己为家庭、为父母做了什么,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尽了哪些责任等等。
后来听老张说,他在内观室的第一天很不适应,静不下心,根本坐不住,但为了那一日三餐两荤两素、平日享用不到的饭菜,还有休息7天不需劳动的“待遇”,逼着自己耐着性子进行了下去。
最后两天,内观师让他们说说自己对父母、妻儿等至亲的感念之情。
老张第二个发言:“这么多年来,我好像都忘记了还有父母、儿子。这几天,我学了《论语》,学了大孝。现在想想,人活在世上只有父母疼爱孩子才是最真的、最无私的。十几年前,我在上海提篮桥监狱坐牢,我父亲从七八百公里外跑到上海看我,从上海看守所到监狱一路走一路问,一个人摸索到监狱。我到死都不忘记……社会上好多亲朋好友都不愿跟我交往了,父母亲始终没有嫌弃我,特别是我老父亲,他现在路都走不稳了,前些天还拄着拐杖奔波几百公里又来看我,还跟我道歉……”
还没讲完,老张就像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一样,号啕大哭起来。
“与父母给我的爱相比,我对父母的回馈就是负数,这几十年带给父母的除了麻烦、负担、耻辱,别的什么都没有……”从内观室学习结束后,老张在监区全体服刑人员大会上的报告中,当着几千人面,又一次哭了起来,劝都劝不住。
我想老张这次,是真的“回去”了。
后记
刑满释放后,老张回家又干了两件不大不小的事,既震惊了亲朋好友圈子,传到我们监区后,也震惊了曾经管教过他的民警和认识他的还在服刑的同犯们。
那是在他刑释两个多月后,监区民警来去老张家中回访。他老父亲介绍,老张回家后,不仅和过去的狐朋狗友们断了联系,还天天侍奉在父母身边。老父亲告诉民警:“贝贝这次回来后,真的变了一个人,完全变了。这几天,我还为他骄傲呢!”
第一件事是,半个月前,老张和儿子一起在街上闲逛时,一个路人被一辆摩托车撞倒在地,受伤流血不止,他不仅没有回避,还和其他群众一起把伤者送到附近的医院抢救,又自告奋勇要为伤者献血——这在过去是不可想象的,过去他要么是起哄闹事,要么袖手旁观,而且向来都是他给别人“放血”,不存在他主动为人献血。
第二件事是,一周前,老张在路边大排档与同学一起吃饭,抬眼看见一个小偷正在扒窃邻桌食客的钱包,老张大喝一声“住手”,想制止那个小偷,没想到小偷刚刚得手,像兔子似的转身窜上马路想逃,老张冲过去,追了100多米才把窃贼揪到手上,后来还与失主一起把小偷扭送进派出所。
不管老张为什么会这么做,还是真心希望他能在今后的路上,挺直腰杆,做一个守法本份的公民,永远别再回到过去了。
编辑 | 沈燕妮
晓 渡
一名普通的监狱民警,
用文字体味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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