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摆得平道上兄弟,稳不住两任老婆丨人间

亢龙 人间theLivings 2020-08-27

我实在没法接受,这个常和我喝酒的朋友,这个跑了两个婆孃的街少,这个养护我5年皮鞋的鞋匠,真就这么没了吗?


配图 |《江湖儿女》剧照


前   言

“没有两把刷子,老子敢到水陆码头上擦皮鞋!”30年前,这句话一直是我在水陆码头骂人的口头语。

擦皮鞋的是唐八爷,他是我的线人、我的朋友。

谨以此文,纪念皮匠唐八爷。


八零年代的老警旧事丨连载10




自贡邓关大桥前后修过两次,还曾得过“护国桥”的名号。但甭管世事怎样变换,若想去到桥东的邓井关镇,还得从桥头九尺宽的石梯子下去,步行十几级石阶,方才入得正街。正街顺河,中间九尺街面,两列二层椽枋立料房屋,长一里许,是码头小镇的繁华市面。茶馆、酒肆、日杂,一应俱全,间间相连。

唐八爷的皮匠生意,就安在街市居中的卢六茶馆门口。

卢六茶馆地上嵌的是枣红广东地板砖,比其他水泥地面的商铺更显气派。茶馆里进进出出的,也全是码头上的头面人物,据说连操云贵川口音的社会老大廖娃,到了这码头上,也是在卢六茶馆安歇。

没生意时,唐八爷西装革履,坐在茶馆临街的茶桌喝茶。面前一把正宗宜兴紫砂茶壶,壶身褐色包浆,壶嘴却透出一些粉嫩本色。唐八爷咂一嘴,壶嘴就润一次。相熟的人都说,唐八爷把那茶壶当成自家的女人来宝贝了。


我和唐八爷初次打交道,是1990年春我刚调到码头来的时候。

那天中午,我和陪我赴任的牛佛派出所同事邹眨巴一起,在卢六茶馆对面的张二羊肉汤馆子吃酒。酒酣饭饱,一位西装革履的年轻人梳着大背头,穿双锃亮的、掌了钢钉的甩尖子皮鞋,“岂可岂可”地踱进店子。年轻人散了我和邹眨巴一人一支带嘴红梅香烟,随即转身出了门,在檐坎上方说:“潘公安,你们的账我开了!” 

我莫名其妙:“我们——不熟吧?”

“熟的啊,前年我和幺哥专门到牛佛见过你。我名叫唐荣生,江湖人称唐八爷,你叫我唐八好了。”

我还是没想起来:“你——这样破费,总不好吧!”

“大家都是老朋友,没什么不好。幺哥早说过你要调来,等你哪天得空了,我们再正式给你接风。”唐八爷说着,走进了对面茶馆。

擦完嘴出了羊肉汤馆子,我们也过卢六茶馆来,唐八爷从茶桌边站起,我问:“唐八,你干什么的呢?”

唐八爷笑笑,指指茶馆门口的皮匠摊子:“我擦皮鞋的,欢迎潘哥来擦,免费。”

我仔细打量了一眼唐八爷的皮匠摊子:六把鞋刷整齐地码在铝盒子里,一台手摇缝纫机,看起来有年头了,却没有一点油渍或积土;给客人备的藤椅,上面还加了个干净的棕色软垫——的确是一个与众不同的皮匠摊子。

我心里不免忐忑:人家一个皮匠,收入稀薄,竟给我们开了十几元的酒菜钱。我边走,边回头挂了笑说:“多谢了,唐八,有生意一定照顾你。”

打那以后,每次从唐八爷的皮匠摊子路过,我都格外留意他的生意,但那棕色软垫上一直没有坐过人。皮匠摊子,孤独而堂皇地空着,唐八爷还是四平八稳地坐在卢六茶馆里,双手抚着他的宜兴紫砂壶,对我笑。时不时,也擎一支带嘴红梅香烟,追到上桥的石梯上敬我。




初夏的一日,太阳火爆,我去收审所回来,刚下石梯,就听见羊肉汤馆子楼上的医院里传来剧烈的吵闹。

医院正门并不在正街上,而在背街的小巷里。我进了背街,就见医院门口围满了人。六七个小伙子正围着两个人大骂。那两人,一人着白大褂,显然是医生,一人五十来岁,夹着一只公文包,矮着半边身子,似乎是跛了一条腿。

我听了一会儿才明白,原来那伙人有兄弟受了伤,又没钱预交治疗费,医生不肯治,几人急了就要打院长。跛子镇长陈果正好路过,上去干涉,那些人也不买镇长的账,把他和院长一起围攻。

一个马脸的,甚至将手指指在镇长鼻子上怒吼道:“管球你什么镇长,你信不信,老子把你另外一只脚撇断,让你走不成路。”说着退一步,做出要动手的样子。

我立刻挤入人群,大声喊:“我是公安,这个事我来处理。”

马脸转向我,又把指向镇长的手指,移到我的鼻子边:“你哪里的公安,老子认不得,爬开点。”

我从来没见过如此藐视政府工作人员的,顿时火冒三丈,伸右手缠肘折腕,后退一步,左脚踢在马脸腿胫骨上,马脸立时半跪在地,我又掏出手铐,一把锁上了被我折住的手腕,拿眼睛后扫的瞬间,看见几支脚正要向我踢来。

“大家不要动哈,退开点哈,这是新来的潘公安!”还是唐八爷上来解了围,我这才把马脸提起来站直。

我瞪着眼睛说:“这个跳宝三我先铐回去了,刚才惹是生非的几个人,自己到派出所报到。”

“另外,”我问白大褂,“你是不是院长?”

白大褂点头说是,我交待说:“你们先给伤者治疗,医疗费他们不敢不交。”

院长嗫嚅起来:“他们几次治伤看病,都没有付钱呢!”

“有这回事?还是先治吧,医疗费我帮你们追讨。”


马脸叫王三石,他哥叫王大石,家里还有兄弟王四石、王五石。几兄弟都是两劳释放人员,也是派出所的重点人口管理对象。

铐着王三石回派出所后,我叫联防队把他关进黑屋。联防队长刘三哥迟疑一下问:“就铐在办公室问嘛。”我说:“刚才他跟老子板命,我出了身汗,要去洗洗,明天才问。”

刘三哥显然有些无奈,转身安排副队长张大全去关人,我等在一边,目送张大全把王三石丢进了黑屋。

派出所的办公场地,原是清朝初年盐捕通判署衙门。一个四合院,正大厅与左右厢房二楼一般高。“黑屋”指的是厢房底楼接着大厅檐坎的两间小屋,常年潮湿黑暗,解放初期,里面关过土匪、地主、恶霸、烟客、妓女,从来没人打扫过。里面经年累月的垃圾,足将小屋垫高了一尺多,人在里面只能蹲着或坐着。刚调码头派出所时,我开门去看,人还在外面,就被熏得呕吐起来。

“新毛头,老子记住你了哈!老子当初犯了坐牢的案子,樊公安都没有把我关过黑屋,你跟老子记到。”

听王三石喊叫,我没有理会。刘三哥对黑屋吼:

“王石头你叫啥子,哥子给你讲,规矩点日子好过点!”




干警宿舍与派出所一墙之隔,是新建的集资房,房产证64.5平米,正好符合正科级以下干部的面积限制。不过实际面积足有80平米,按现在的算法加上公摊,怕是上百平了。我恰好赶上了机会,分到底楼一套。

半夜热醒,听见办公室有嘈杂的声音。我起床趿拉上拖鞋,摸过去,只见民警老樊、联防队长刘三哥等四五人,正在大厅的饭桌上,和王三石、唐八爷以及认不得的两人热热闹闹喝酒。

我黑着脸:“半夜三更,你们闹啥子?”

老樊前段时间和我过搭班,办过几个治安案件,是个不学无术的老酒鬼。见我来了,腆着脸递过酒碗,我接过酒碗,随手就扔到天井里:“刘队长,把你们看守的人,押回黑屋子。”

刘三哥没有动,王三石站起来骂:“你个新毛头,人家樊老公安敬你,你把碗扔了,你装啥子XX大尾巴狼!”

我二话没说,抢上一步放低身子,抓住王三石的屁股,一个大背跨,把王三石扔到了天井花台上,几步过去,提起玫瑰丛中王三石的头发就要打,王三石就连声大喊:“公安打死人咯!”

吃酒的人全跟着出来了,刘三哥用电筒照了照,除了玫瑰刺划拉出的一些表皮伤,王三石身体也没什么大碍。

唐八爷忙上前止住王三石:“三哥吔,刚才我还跟你说潘哥的个性,你何必呜兮呐喊的嘛,看你咋个邀台!”

我也没睬唐八爷的茬,把王三石推进黑屋子,吩咐张大全锁上,转身对天井里的人说:“去年县局开会,就听过码头派出所的笑话。说派出所巡逻时,捡到货车上掉的几箱电池,社会上的地痞碰见了,估到(强行)平分。老子没有见过啷混账的地痞,也没有见过啷无能的警察!现在老子来到这个所谓的‘小香港’,不得忍让哪个!不服的尽管找我干,老子保证不用枪,大家用刀用其他啥子都可以,干死一个为原则,看哪个是狗熊,哪个是烈士!”

我气呼呼说完,头也不回,回了宿舍。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到了这个闻名西南的小香港啊,怕是真要过几场血雨腥风了。




第二天一早,讯问完王三石,我继续把他丢进了黑屋。

看起来,昨晚的那一闹,似乎不仅镇住了社会地痞、联防队员,连一些民警,也对我变了态度,没事搭话的、敬烟的,完全不是刚来前几个月见过的脸色。

唐八爷更是放下了营生,担起了给王三石送饭的职责。晚上送完饭,他见我在大厅里看电视,凑过来说:“潘哥,你说这事咋个处理嘛?”

我起身走到旁边的办公室,唐八爷也跟进来,我递了支无嘴红梅烟给他:“老八,你是看见的,这个王杂皮,完全被惯坏了,不收拾不行啊!我查了重口档案,劳改出来这几年,他寻衅滋事不下十次,我准备搜几个老案子,判个二三年怕也够了。”

唐八爷听我一说,急起来:“潘哥啊,王三哥是不像话,我也劝他少惹点事,他就是老马不死旧性在……”

见我未语,他停一下,凑过来小声说:“潘哥啊,我和他侄女儿正耍朋友呢,你还得给个面子哟……”

“你还没结婚的呀?”

尽管唐八爷打扮得衣冠楚楚,人也风度翩翩,但总能见到掩不住的鱼尾纹。

唐八爷坐回木椅,叹了口气:“结过,那婆娘下海(卖淫)去,认识了个台湾人,嫁到宝岛了。”

我说:“这个事情就麻烦了,容我考虑一下——听说王三石五毒俱全,你该知道吧?”

“社会上走的人,哪样不沾啊!”唐八爷倒是轻松。

我挑明说:“看你面子,可以不定流氓罪(那时没有寻衅滋事罪,寻衅滋事定流氓罪),但如果不处理,领导的关口也过不去。我看就以卖淫嫖娼处理吧,叫他供认一个卖淫嫖娼的治安案件,罚款了事。”

唐八爷迟疑一阵说:“我去做做王三哥的工作,不知做得通不——估计做得通。”

最终,以嫖娼为由,我对王三石治安罚款5000元。这次处罚,不仅冲销了我的部分罚款任务,更是一次对黑恶势力的大震慑,我很满意。

而且此事一出,社会上还有了传言:码头上来了个“不认黄”(编者注:源自袍哥切口,认黄认教,特指不管不顾不认亲的功夫警察,大家要小心点。




1990年5月,我们换了一次装,发了新皮鞋。我特意把皮鞋拿到唐八爷摊子上,让他给我掌两个钢板,后跟一个,前掌一个,走的路多,钢板能减少磨损。唐八爷穿了围腰,坐在矮凳上,将钢板上的铁钉打磨到与鞋底最适宜的高度,钉了钢板后,他又用木槌将鞋跟鞣了一遍,给我说:“新鞋鞣了鞋跟,才不打脚起泡。”

想当初发的每双新皮鞋,都要把我的脚后跟磨起一层血泡,原来是这个道理。我当场试了试,果然很合脚。

“潘哥,保证你穿得上5年。”

“不要保证5年,我们3年发一次皮鞋,3年不坏就谢天谢地啦。”想到曾经掌过底的新皮鞋,穿半年就漏水,我满心欢喜。

穿上新皮鞋走了几步,我转头给了唐八爷2元钱。他红着脸推辞,见我执意,才收下:“潘哥,你今晚抽个空,我和幺哥几个给你接风嘛。”

我迟疑一下答应说:“要得,少点人嘛。”

唐八爷忙点头:“下班时,我骑车来接你。”

下班后,我带上联防队长刘三哥,挤在唐八爷的嘉陵125摩托车上,一起到了河对面的李鼓眼鱼馆。

鱼馆在省道305公路边。路上我问唐八爷摩托车是他的吗,他回头说:“借人家的,1万多元一辆,买不起啊!”

说完他又问:“潘哥是不是想骑,要骑借你几天嘛。”

我笑着回:“昨天我和所长才去县城看了摩托车,我们要买两台嘉陵70,不用借啦!”


鱼馆老板李鼓眼是码头航运管理站的职工,长期混在社会上,拿着国家工资操江湖,公检法干部下码头、黑道人物过境,都会被李鼓眼邀请到餐馆里热情接待一番,堪称黑白两道通吃。

餐馆天井里,有个巨大的石板鱼池,一年四季都有珍稀河鲜。

我们一行三人被迎进包间,里面一下站起七八个人,坐下后唐八爷一一做了介绍。我把这些名字和记忆里的重点人口比对了一下,果然都是派出所二三类重点管理对象:比如老黄是开卡拉OK厅游戏厅的,属码头上的黄赌行业老大;王氏兄弟代表王三、郭氏兄弟代表郭二,都是搞扒窃的;幺哥和许老八家族是拐卖人口的;李氏家族垄断了鲜鱼市场、鲜肉市场,属于欺行霸市的,也犯下不少暴力案件。反倒是唐八爷在一伙人里面,不伦不类的,身份似个掮客。李鼓眼安排他坐在我的对面,正是菜口。

坐上桌子,我先发了话:“各位大哥,首先感谢你们的盛情。大家初次见面,今天这顿酒算我请。但不妨说个题外话:我本人一直和652(四川轻化工大学)做煤炭生意,一月也有几千元收入,不比在座各位的合法收入差,因此,开账时请大家不要和我争。今后喝酒吃饭,如果请到我,也是这个规矩。”

李鼓眼要插话,被我的手势压了回去:“我呢性子急,人也是一根肠子通屁股的人。其实各位大佬小弟,在我眼里,就如鳄鱼在猫眼里一样,大小都是鱼,没有什么大鱼小虾的区别,今后还请大家多多关照我——关照啥子呢?就是希望你们不要犯事,不要被我逮住把柄,逮住了,大家就不好耍了。”

李鼓眼见我说完,先愣了一下,接着鼓掌:“潘兄弟醒豁,今后大家把各自的屁股擦干净点,不然没得朋友做。”

我举起酒杯,大家开始推杯换盏,一顿酒干得昏天黑地。老黄、王三、唐八爷相继醉倒桌下。

从此,水陆码头上,又多封了我个绰号——“潘公斤”。




这顿饭后,唐八爷和我就算是朋友了,此外,还做我的线人。逢年过节,互相走动,他的家世,我也了解透彻。

唐八爷的父亲解放前是盐运稽查所的厨师,因为和上级处得好,要解放时被封了上尉,还被拉着入了国民党,等到解放后,吃了大亏。

唐八爷父亲见码头上客商云集,穿皮鞋的人多,就去县城拜了皮匠师傅,置办家什,成了码头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擦皮鞋的匠人。唐八爷打小在父亲皮匠摊子上玩耍,耳濡目染,无师自通会了皮匠手艺。

80年代父亲去世后,唐八爷继承了皮匠摊子。但他没有承继父亲的邋遢,成了全县甚至全市唯一一个梳背头、穿西装、打领带的皮匠。

唐八爷的手艺的确了得,在他的打理下,我那双皮鞋换了4次铁掌,平安穿过5年,才恋恋不舍地报废。

到了1994年夏天,305国道改造,要修成混凝土路面。而唐八爷和王三石的侄女王小丫生下的小男孩,也已经3岁,王小丫也去海南下了海,但并没有同唐八爷离婚。每隔几个月,那女人都寄钱回来,做孩子的生活费。唐八爷自己的花费,也还是靠皮匠铺子的收入,和一些见不得光的外水。

一天,唐八爷到办公室喊我去看他的摩托车。出大门,一辆崭新的枣红嘉陵125昂在派出所坝子里。唐八爷翩起一只腿,潇洒地骑上去,转着圈,又掣着脚刹手刹,爆轰几脚油门,摩托车像只愤怒的公牛,在坝子里轰叫乱窜。

“怎么样,漂亮吧?”

“漂亮得很!”

“今晚到我家里喝酒,我买了只野兔子,还有,我婆娘回来了!”

本来要值班,但不好扫他的兴,我抠着头发说:“我找人代班,一定去。”


王小丫果然漂亮,一米六几的个头,还穿了高跟鞋,烫了别致的头发,衣服的样式也是我们小城里没得见的。晃眼一看,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大明星。

对于小镇上女人下海,我是十分厌恶的,但对于漂亮,还是欣赏的。正如我对唐八爷这类人从事的勾当一样,逮住了就毫不留情地打击,但日常生活里一起吃肉喝酒,都还是朋友。

唐八爷家也的确简陋,进门是卧室,再往里是厨房和简易厕所,厕所外就是釜溪河。上百年的椽枋土墙瓦屋,几乎隔几年就要被洪水淹一次。唐八爷穿西装围着围腰,在厨房里忙碌。

王小丫果然是见过大世面的,几杯酒下肚,话题变得复杂又耐人寻味起来。

“潘哥,你说,像我们这样繁华的小镇,人些怎么没有钱呢,个个穷得叮当响。”

“这个——这个问题我还没有想过,许是下岗工人太多吧。”

“镇上下岗工人多是事实,可工厂不是一直开着吗?我看是人口流动不行,镇子上每天都是一样的人。我在海口,也没多见什么工厂,但满眼都是世界各地的人,这不是流动的好处吗?”

“要说见识,读书真不如行路好!我敬你们两口子一杯。”喝完,我又说,“唐八,你看看你婆娘,穿洋过海几千里,都成经济学家了。”

唐八爷拈起一只麻辣兔腿,送到王小丫碗里:“我们小丫本来就聪明能干,儿子都继承了她的优点。幺瓜,快去拿你的奖状给叔叔看。”

唐八儿子急忙到床上什么地方,找出几张奖状。我接过一看,识字小红花一张,朗读小红花一张,跳舞小红花又一张,果然是个聪明的孩子。

我说:“孩子又乖又聪明,你们两个可要珍惜这个家,努力为孩子的未来创造条件啊。”

王小丫绕开话题:“我不在家,还请潘哥帮我把唐八看紧点,不要他惹是生非,好生做皮匠找钱,才是王道。”

说着,她转向唐八爷:“我给你买这个摩托车,是让你跑摩的挣钱的,千万要记住。”




王小丫在镇子上待了几天,就又消失了。

唐八爷的皮匠摊子,生意似乎也多了起来,我每次从卢六茶馆过,都见他在卖力修鞋,值班巡逻时,也见过他把摩托停在桥头,站在路灯下等生意。

冬至那天,我正在午休,忽然被隔壁办公室声音吵醒。听起来隐约像是唐八爷的声音,我赶忙起床去看,只见唐八爷被反铐在厢房的木柱头上,口里叫骂个不停,所长就站在旁边。

我从所长身边跑过去,二话没说,甩了唐八爷一耳光,唐八爷挨了我的打,似乎也清醒了点,没有喊叫了。

进了所长办公室,所长说:“这个唐八喝酒喝疯了,非说是派出所没有把他婆娘管好,他婆娘才跑了。”

我说:“让我来修理这个龟孙。”

所长答应了。

解开唐八爷的手铐,我把他叫到我办公室去,递给他一大瓷杯水,看着他仰脖子喝下。我先没有开腔,想看他怎么解释。

唐八爷喝完水,竟伏在桌上哭起来,我关上门,任由他发泄:“这个婆娘遇到个富翁,又跑了!”

“镇子上跟富翁跑走的婆娘几十个,有啥子稀奇的!”

“潘哥你是没有受过伤,不知肉疼,我跑了两个婆娘啊!”

“你跑再多婆娘,关我们派出所球事,你来派出所嚎啥子!一泡屎瓮起不臭,你们非要掀开来闻,你们丢不丢人!”

刘三哥推门进来,拿了一张湿帕子给唐八爷。唐八爷仔细把脸擦干净,又将西服脱下来,把刚才在木柱上粘的灰尘抖掉,掏出一支烟散我,自己也点上一支,不再言语。

刘三哥说:“你小子人长得伸抖(),大丈夫何患无妻哦!”

唐八爷看了我们一眼,低头说:“长得伸抖有屁用,还不是找一个跑一个。”

“你们这些混混,就晓得找漂亮的街女,找一般的过日子要不得呀?等一下你去跟廖所长道个歉,晚上我请你们俩爷子在家吃补药。快去,我要睡觉了。”我说。




大寒前后,码头上连续下了几场雪。

釜溪河河面冷清,街面上却热闹起来。外出务工的回来了,乡下的农民开始出出进进在镇上置办年货了。

普通老百姓眼里,看见的都是节日的热闹,而在我们眼里,看见的是赌博大佬已经组织牌局了,扒窃分子正在重新划分街区势力范围,还有外出躲警的几个犯罪嫌疑人,也悄悄回到了码头。

派出所紧急抽调辖区单位保卫人员,加强了巡逻力量。

大寒当夜,卢六茶馆里就有一场大牌局。两个内江来的赌博大王坐庄,赢了本码头李鼓眼等人十几万元钱,临走被几个小弟挡住了。直到那两个内江人把鞋盒里的枪亮出来,才大摇大摆地走了。

我正要下班,刘三哥又来神秘地告诉我:“王小丫回来了,还带了个台湾藉的船员回来,住在王三石家里。”

我心里一紧:“唐八晓得不?”

“晓得。晓得有啥办法呢,有王氏兄弟罩起,他敢干啥呢?”

我从抽屉里取出配枪,藏在腋袋里说:“我出去走走。”

街市一路灯火通明,茶馆酒肆人声鼎沸。路过卢六茶馆,没有看见唐八爷。卢六在店门口告诉我:“唐八爷十几天没有摆摊子了,到桥上跑摩的去了。”

我步上石阶,上了桥头,跑摩的童三娃告诉我,刚才唐八爷载了两个远途客人,60元车费,说是跑赵化镇,怕要一两个小时才回得来了。

我放下心来,绕码头转了一圈,一路上没少见许多陌生的红男绿女。


春节6天假满回所,刘三哥见面第一句话就说:“唐八爷骑摩托车摔死了。”

我脑子有些懵:“他车技那么好,怎么会出事呢?”

“还不是王小丫这个祸根!”

刘三哥告诉我,正月初四日晚饭后,王小丫和他的船员情人,悄悄搭童三娃的摩托车,去宜宾机场赶飞机。出发前,童三娃却偷偷叫人带了口信给唐八爷。

唐八爷接信儿后一路狂追,到兜山镇追上,掏出刀子,杀了船员几刀。那几刀都不要紧,童三娃又原路将王小丫和船员送回码头医院治疗。

王氏兄弟知道后,组织几个摩托车四处找唐八爷,在305道太塬井地段,远远望到唐八爷,他正无事人一般,载了客人在晒醋厂门口下车。

唐八爷见王三石几个追来,慌忙骑上摩托车,沿305往自贡方向跑。跑出没有多远,摩托车就撞上修建公路时堆放的条子石,唐八爷摔到十几米下的河坎上,人当场就没了。

刘三哥给我说着,唐八爷那油光水滑的背头、没有纹褶的西装,和他在老街上响亮清脆的皮鞋声,就一齐挤到我眼前。

我实在没法接受,这个常和我喝酒的朋友,这个跑了两个婆孃的街少,这个养护我5年皮鞋的鞋匠,真就这么没了吗?



结语


唐八爷走后,有人在护国桥桥头也支过一阵皮匠摊子,但常遇见不付钱的主,连擦鞋钱都收不到,就没有人敢在码头上做皮匠营生了。

此后,“没有两把刷子,老子敢到水陆码头上擦皮鞋!”成了我骂人的口头语,想来也算是纪念皮匠朋友唐八爷吧。

编辑 | 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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亢 龙

也许我的人生就应该是:

从警察,到酿酒

再到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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