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辈子,全毁在想带乡亲们致富上了丨人间
“你叔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念了那个狗屁大学!你叔不念大学,就会安安分分、老老实实地过日子,就不会见天去想那些没影子的事情,不念大学,就能早早认了命!”
配图 |《情比山高》剧照
2000年一个夏日午后,日头毒辣,大人们在村东成排的白杨树下乘凉,而我们一群半大孩子就泡在旁边的河渠里。
张剑波他爹骑着锃亮的自行车,驮着儿子,从村口蜿蜒而至的土路上由远及近。人们几乎一眼发现了张剑波他爹今天有些不一样——节约惯了的他,暑热天里几乎都是光着个膀子,说是天天洗衣服浪费洗衣粉,而今天,他不仅穿了件崭新的格子衬衣,里面还用白背心打了底。
“呀!这大热天的,老张你这新衣裳汗都浸透了,可是得用洗衣粉洗咧,你不心疼?”一位婶子嗤笑道。
“今天有大好事,浪费点洗衣粉算个啥?” 张剑波他爹停了车,后座的张剑波也跟着跳了下来。
“哟,这可是下了血本了,啥好事嘛?”乘凉的村人都有些好奇。
“剑波考上大学咧!我今天是带上他去邮电局取通知书的。” 张剑波他爹尽量用平静的口气宣布着这个消息,可脸上有抑制不住的骄傲。
大家这才把目光移向一旁的张剑波,他比他爹高了半个头,黑黑瘦瘦,怀里跟藏宝似的揣着一个信封,鼻子上还是那副黑框眼镜,抿着嘴,憋不住地偷乐。
“啥?考上大学了?你们家剑波?”大家似乎还有点不相信这个事情,“咱们村还能出了大学生?”
“嗯,考上了,正儿八经的本科,好大学,XX农大。” 张剑波他爹语气铿锵地又确认了一遍。
那年头,作为属于省级贫困县里的贫困村,我们这里多的是一天学都没上过的文盲,大学生倒还没出过一个,所以,张剑波上大学的消息立刻便在村子里炸开了锅。
“哟,可了不得,十里八村头一份呢!”
“这孩子以后工作不用发愁了,一毕业就能吃公家饭,可是用不着再和土坷垃打交道咧。”
“我就说这孩子以后会有出息,戴眼镜的,都是文化人!”
“听说大学毕业包分配呢。”
“是呢,本科呢!到时候肯定分配个好工作,可算是端住铁饭碗了。”
村人们忙着赞美,似乎全然忘了他们此前讥讽村里第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是“猪八戒戴眼镜”,也忘了以前嘲笑张剑波他爹不让儿子帮家里干农活,“20岁了还在读书”。我妈点着我还沾着泥的脑袋,嘱咐着:“成天就知道淘,看看人家,好好给我读书,学你剑波叔,将来也考个大学,让咱脸上也长长光。”
当天傍晚,张剑波他爹来到我家,满面红光地邀请我爸:“你明儿要是没事,中午过去吃顿饭、喝点酒。”
“去,去,剑波考上大学了,是个喜庆的事儿。”我爸赶紧应答着。
第二天,一向节俭的张剑波爹娘破天荒地请村中十几个有威望的人吃了顿饭。饭菜很丰盛,席间张剑波他爹让儿子挨个给人敬酒。
张剑波他爹算是村里老辈中少有的文化人,早先逢年过节的时候,村里人都让他帮忙写对联。只是他笨嘴拙舌、又爱计较得失,再加上家境算不上殷实,所以平日在村子里也说不上什么话。
村长端着酒杯对张剑波他爹说了句:“只有文化人,才能教出这么有文化的儿子。”其余人也赶紧纷纷附和着夸奖张剑波爹娘“教子有方”,还有几个人端起酒杯,向张剑波他爹讨教如何教育大学生儿子的“秘方”。这让张剑波他爹乐得满脸通红,只顾着一杯一杯地回敬白酒。而一旁的张剑波,留着朴实的平头,安静地坐在桌上,脸上除了一副眼镜,只剩下腼腆的笑。
从那以后,张剑波他爹的脊梁骨挺直了,底气足了,此前寡言的他话也多起来,但凡和人一说到与学习有关的事,他就会往自己儿子上了大学上扯。偶尔村里人畅想张剑波未来的宏图伟业时,他佯装谦虚地否认,可脸上的高兴和骄傲任谁都能看得出来。
张剑波考上大学后的那几年,每次寒暑假回来,总能在村里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但凡在路上遇到他,大家总会停下来主动和他聊两句,问问他大学怎么样、学到了什么,偶尔也会问他城市里发生了哪些新鲜事。大学4年的生活,也让张剑波变得越来越开朗、健谈,再加上身上贴了肉,壮硕了不少,整个人显得格外有精神。
在我们村还没出第二个大学生时,张剑波就大学毕业了。
2004年夏天,被同学开车送回家的张剑波再次赚足了村人的目光,大家都在等一个比4年前那个夏天更提神的消息——张剑波毕业会到哪儿“当官”去?
此前,大家问张剑波他爹,他都是笑着摆摆手说:“等安排,等安排。”
听几个和张剑波他爹喝过酒的人说,他爹在喝醉后提了一嘴,说儿子毕业后就能去城里当老师,还是正式工,稳定得很。酒醒后,大家再去求证时,他爹便又是那副“等安排”的说辞,吊足了村人的胃口。
然而等到张剑波回来的那天,午饭一过,张家吵架的声音立即引起近处邻居的注意,稍微凑近一打听,便传开了。
张剑波爹娘高高兴兴地领着儿子和他同学回家吃饭,想着儿子会郑重其事地告诉他们工作的着落,没想到等来的却是张剑波放弃分配工作机会的决定——张剑波觉得分配的工作远没有改变自己的家乡有意义,而且也没有发家致富的机会。因此,他豪气干云地拒绝了别人托关系都想要的“铁饭碗”,毅然决然地决定回村子创业。
张剑波他爹气得当场掀了桌子,指着儿子的鼻子骂他读书读成了傻子,即便如此,还是没有拗回张剑波的决定:“我要搞农业、搞养殖,我要改变这个村子,让大家都富起来。”
那时,大学生毕业只剩少数的地区和专业还有“包分配”这一说,张剑波学的农学专业就属于这其中之一,因而这个机会显得更加“珍贵”。张剑波他爹捶胸顿足,觉得儿子愚不可及——早年间,他就因为当民办老师待遇不好而主动放弃,后来民办教师转正成了铁饭碗,让天天穿梭在田间地头的他悔恨不已。后来,他发誓要让自己儿子吃上公家饭,哪曾想,历史再次重演。
“真的没有回旋的余地?” 张剑波他爹还不死心。
“没了。”张剑波答得干脆。
听闻此事的村民,无一不觉得张剑波傻到家了,在他们眼里,放弃“铁饭碗”是除了不给父母养老、没有儿子送终外第三等恶劣的事。
这年夏秋之际,张剑波无视他爹的责骂和村人的非议,开始了他的“行动”。他独自跑到田间地头,一待就是小半天,偶尔,还骑着自行车往城里蹿。秋收时,他爹本希望他帮着收玉米,可他每天到了自家地头,掰不上几垄玉米棒子,就跑去帮别人掰。
“每天不务正业,分配的工作你不干,地头吃苦你又吃不了,还瞎转悠!”张剑波他爹粗着嗓子骂儿子的声音,夹着玉米叶的摩擦声,统统钻入村里人的耳朵。
张剑波对此既不还嘴、也不改正,每天照样“我行我素”。他爹气不过,只好转过头骂他娘惯坏了儿子。直到秋收的最后几天,张剑波才踏踏实实地给家里收了三四天秋,总算让他爹稍微消了些气。
守着这个读了大学却回家干农活的儿子,张剑波他爹挺直了4年的腰又渐渐弯下来,碰见村人,还没等别人说话,他自己先抱怨起来:“辛苦大半辈子,供出了个败家子。张剑波就是脑子缺了弦,放着在城里坐办公室机会的不要,非跑回这山沟沟里天天像庄稼汉一样,撅着屁股在地头鼓捣那把土。”
他说到激动处,就差抹眼泪了。别人也不好再说什么了,有些好事又心善的长辈去劝张剑波,让他跟他爹认个错,“再托托关系,看还能不能回到以前分配的地方?”
张剑波总是笑着摇头,谁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着什么药。
秋收结束后,村里家家户户都开始往地里沤粪,准备着采购来年春种需要的种子和化肥。
就在这时,张剑波和他两个发小就出现在了大家面前,开始推广化肥和种子。
“叔叔婶子们,我这大半年,天天往地头跑,被我爹见天地说不务正业,收秋时帮别家掰玉米棒子,又被我爹说是操闲心,你们都看在眼里,估计不少人也都和我爹一个想法吧?”他笑着拿自己打趣。
村民们本就对他的事上心,又不理解他大半年的奇怪举动,听他这么一说,自然极感兴趣,都等着他的下文。
“我这大半年忙的都是正经事,村里现在哪家的哪块地是个什么土质,今年什么收成,我都知道!”张剑波挑了几家的情况说,无一不被说中,大家都啧啧称奇。
我们村地处盆地,庄稼地不是坡田旱地,就是河滩涝地,上百户人家分到的地都有涝有旱。以前,村里人会根据土地旱涝来定种什么——旱地种谷子大豆,涝地种高粱玉米。但没人会在种子品种上动脑筋,只会看老天爷的脸色吃饭,盼着别大旱也别大涝——旱了,河滩地收成大好,山坡地却苗稀歉收;涝了,山坡地收成不错,河滩地的庄稼却被泡烂冲倒,收成大减。
学过农业的张剑波知道,就算是同一种庄稼,也分耐旱和耐涝的品种,他觉得要是村民按照地形采购种子,再配上相应的化肥,那么天气对庄稼的影响就会变小,产量一定会有所增加。
回家这小半年,他往镇里、县里跑,是去找种子和化肥的购买渠道,还特意拜访了在种子公司上班的同学,把种子价格压到了最低。一切准备就绪后,他又邀请自己两个发小入股,“来干件大事”。两个发小当即同意,很快凑齐钱,采购回了种子和化肥。
听张剑波讲得头头是道,村里大多数人都被他说动了。
“反正也要买,毕竟是文化人推荐的。”我妈定下一批,当然也没买很多,只是想试试。
“还比外面便宜,还不用跑到镇上扛回来。”邻家婶子也凑了单。
第二年暮春地里间苗时,用了张剑波的种子和化肥的庄稼,长势果然比往年要好,经验老到的农人看这架势,就知道今年多半是个丰收年,买了张剑波种子的人都纷纷感谢他。
张剑波就这样赚到了自己的第一桶金,和他一起凑钱经营的两个发小也都吃了不少甜头——村里上百户人家,每户每年耕种时的种子化肥开支上千元,今年大部分都从张剑波处购买,邻村还有人慕名而来。买的人多,赚得自然也不少。
张剑波他爹总算不再黑着脸了,完全没了去年秋天大着嗓子骂人的模样,甚至吹嘘说去年收秋时就知道了儿子的计划,是他主张儿子“实地考察”的。
张剑波蛰伏半年一鸣惊人,村里夸他“大学读得值”的声音一瞬间又多了起来:“读了书的人挣钱门路就是宽,动动脑子就来钱,剑波这大学读得不亏呀,有本事的人干啥都行,离了铁饭碗也照样能发大财。”
张剑波他爹脸上也堆满了笑,可惜,笑脸并未持续多久,就又被浇了一盆冷水。
2005年初夏,张剑波要把颇有起色的种子化肥这一摊儿全部交给两个发小打理,还把种子公司的同学也介绍给了两个发小。
“我得再给村里找点发财的门路。”张剑波给家里这样解释道。
“你先管好你自个儿,挣了几个钱又找不见北了?你今年都25了,对象没有,新房没盖,村子咋样是政府公家的事,和你有啥关系?你老老实实给我挣钱娶老婆、生孩子!”张剑波他爹指着儿子鼻子命令道。
张剑波再次以无声的行动反抗了他的父亲。他又开始了乡里镇里跑,有时他那些同学也会到他们家。偶尔有人在路上碰见张剑波,问最近在忙啥,他就说“再找找能在村里发展的项目”,说完便急匆匆地走开了。
到了2006年年中,乡镇府宣传新农村建设,倡导使用可再生资源,鼓励村民建造沼气池。像以往一样,村民大都没把这些口号放在心上。
然而,没过几天,张剑波就又成了说客,逢人便“叔叔婶子”的叫着,给村人讲建沼气池的好处。他说,建沼气池是一个彻底改变村子的契机,“田间地头没用的玉米秆和干草就都能变成钱,产出的沼气可以做燃气、提供照明,还可以卖钱,最重要可以为后续的大规模的种植和养殖建设做基础”。
讲完好处,他还言之凿凿,说他已经找到乡政府寻求到了扶持政策,只要有几十户人家答应建沼气池,乡里就可以申请扶持款,后期的废料和沼液,乡里也可以帮忙寻找销售渠道。而且,将来村子一旦进行大规模种植、养殖,沼气池更大的用处就会显现出来,牲畜的粪便、牧草的肥料、地里的秸秆,都可以通过沼气池衔接起来,从而良性循环,衍生更大的效益,“除了前期投资,后续几乎没有风险”。
他来我家找过我爸好几次,想让我爸支持他,被我爸婉言拒绝了。我爸和村里其他人一样,穷苦出身,一没见过世面,二是穷怕了,挣点血汗钱不容易。虽然建沼气池有政府扶持,那也要自己投入将近5000元,相当于家里两三个月的收入了。对于村民来说,种子、化肥是必需品,但沼气池不是,虽说沼气可以烧火做饭,然而村里木柴满山坡,最不缺的就是燃料,至于沼气发电和后续的循环利用,大规模的养殖、种植,更是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实现。
张剑波一遍遍地对村民说:“要想彻底改变现状,一起创业致富,就不能只盯着眼前的蝇头小利。”但这样的论调,对省吃俭用惯了的农民来说,等同于“败家”,是错得离谱的想法。
这回,连和他一起搞化肥的两个发小也丝毫没有捧场的意思。因为即便这事儿成了,他们和张剑波作为沼气池推广的承包人、维护人,一个月收入的也就每个沼气池十多元的管理费而已。
到了年底,张剑波不再提建沼气池的事情了。这一年,他除了在自家院子里弄了个半成品的沼气池,白白请人吃了几顿酒菜,别的什么也没留下。
这件事后,原先夸赞他的村民再次默契地闭上了嘴,反倒有人开始说他“东山看着西山高,总想些异想天开的事”。
“你替别人想,想带人家发财,可人家把你当傻子看,谁领你的情?人家现在都巴结着刘家和杜家那两个小子,谁还记得你?” 张剑波他爹气急败坏地骂着儿子,“听听外边人怎么说你的?说你自己败家不行,还想忽悠着全村陪着你败家,我这张老脸都要跟着你丢光了!”
张剑波他娘也不再那么笃定的支持他,转而劝他趁着还年轻赶紧赚钱,成家立业,像父辈那样老实过一辈子。
当时的张剑波,显然不认可这种活法。
2007年夏天,村里唯一的小学被撤校,张剑波站在校门口紧紧抿着嘴巴,一脸忧虑。
“读了书才能有见识,才会有远见,这个村子需要更多高学历的孩子。”他总是对村里读书的小孩们这么说。
其实学校半年前就差点取消,是张剑波求学校唯一的老师能不能“教完最后一届六年级的学生再走”。因为,这所小学一旦消失,意味着村里的孩子只能去县城读书,需要交一笔昂贵的借读费,有些贫困家庭孩子就只能辍学。
他觉得去年号召村民建沼气池失败的原因之一就是村人文化不高、见识有限——当然,他认为更主要的原因是:自己人微言轻,不是干部,没有号召力。
他决定一边了解政策和市场,查看各种种植业、养殖业资料,一边准备参与明年村里的换届选举,他想,等自己上任后,应该会更为顺利地带领村民大规模发展种植和养殖。
2008年夏天,竞选当日,相较其他几位连普通话都说不来的候选者,操着一口流利普通话的张剑波,显然优势明显。他慷慨激昂地发表着带领村民发家致富的宣言,承诺3年以后,“要让村里实现规模化种植和养殖,让家家户户都赚到钱”。
虽然村民们因为沼气池的事对张剑波颇有微词,但想着他念过4年农大,外边门路又宽,或许他这个“文化人”真可以给村子找点出路。
最终,张剑波还真的成功当上了村主任。
新官上任,张剑波踌躇满志地开始推广自己的计划。他不顾爹娘的反对,自掏腰包,递烟陪酒,送礼请客,还把自家一整片杏树林的杏子都当作礼品送了出去。他爹骂他“败家”,张剑波觉得他爹“分不清轻重缓急”。
几个月后,张剑波总算打通各层关系,找到了种植油牡丹的“扶贫项目”——村民们只要种植油牡丹,政府每亩会给200元的补贴,销售渠道问题也予以解决,而且,油牡丹“三高一低(高产出、高含油率、油的品质高、成本低)”的特点,整体收益要远远高于种植玉米。
张剑波以为村民们就算不感激自己,也一定会配合他落实这个来之不易的种植项目。然而,等到秋收完开始准备时,又起了幺蛾子。
规模化种植油牡丹,需要村前那片土质优良的河滩地,然而这片地分属十几户人家,有人愿意配合张剑波,但也有好几户人家打起退堂鼓——种植油牡丹资金和精力的投入都比种玉米大,而且这是第一次种,很可能会经验不足赔了钱,他们不愿冒这个风险,还是决定保本种玉米。
张剑波为这件事忙活了大半年,还要成天忍受他爹的挤兑,临了,村民却如此不领情,万般委屈一拥而上,都化作了愤怒:
“我忙前跑后,端茶送礼的为了啥?不就是想让村子能富起来,家家都能过上好日子?好不容易求爷爷告奶奶地把事情弄通了,你们不干了,我不求你们感激我,至少别打退堂鼓啊?”
“我会害你们么?我啥时候害过你们?为啥你们眼光不能看长远点?老是计较眼前那点仨瓜两枣,驴年也别想甩掉穷帽子!”
那些不愿种植的村民被他说得脸红一阵、白一阵,但撕破了脸,这事儿更加没有了缓和的余地。
这次,张剑波没再选择挨家挨户做疏导工作,他决定只带领支持他的几户人家一起种植油牡丹。可这样却实现不了规模化种植,如此一来,乡政府表示之前的扶持标准需要下降,销售渠道上也出现了问题。
这让剩下的人,也犹豫起来,陆续选择退出,油牡丹种植项目便只好作罢。
这件事后,张剑波醉了一次酒,有人在乡间小路上跌跌撞撞地走着,嘴里不停地说着:“所有人都不理解我,都不理解我……”
村民对张剑波的期望一落千丈,来年的村民大会上,张剑波提出要在村里搞规模化养殖的想法时,没人响应他。
张剑波也猜到了这个结果,他彻底放弃了游说别人,决定自己单干,等他先干出些成绩来,村民们也就会跟着自己一起干了。
张剑波的想法很好,实施起来却一波三折。
起先,他准备在村当间的块空地上盖个羊场,可雇的挖掘机刚挖了一个坑,便有村里的老人上前拦住不让他继续。
“你这乱挖,影响村子风水,破坏村里人的财运!”老人说得振振有词。
“穷成这样,还有啥财运?你这就是封建迷信。”张剑波也毫不示弱。
但村民们却站在老人们这边,纷纷表示反对,还说村里人口密集,养羊容易传染瘟疫。
张剑波只好远离村子,到河滩外的自家地里建羊场。
这又惹恼了他爹——听闻修建这个羊场张剑波需要贷款一大笔钱,他只身拦着不让挖掘机动工,对峙多时,被惹怒的司机开车走了。
“剑波,你这是要逼死我吗?”不管周围多少双眼睛盯着,张剑波他爹这次彻底哭倒在地上。
张剑波败下阵来,放弃了贷款建造羊场,退而求其次,用自己几年时间里攒下的积蓄买了十几头羊散养。那时我已经上了寄宿制高中,春节时回村,偶尔还能看见他赶着一群羊从山上下来。他胖了不少,早已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大学生了,俨然一个本地的羊倌,只有那副黑框眼镜还隐约让人记起他以前的模样。
他的嘴上也叼起了烟,但抽的时候还是会避开女人和小孩;说话也带起了脏字,但对于那些三句不离 “毬”的村人,他还是要好得多。
2010年,政府给村里发了一批太阳能路灯,张剑波负责按需分配。
我们村有东西前后4个小庄,西庄人最多,分得最多的路灯;后庄虽然只有三四户人家,但因为离村中心路最远,也分得不少;前庄和东庄各项情况差不多,张剑波觉得东庄老年人多,还有上坡路,所以比起前庄来,多给东庄拨了3个路灯。
这惹恼了前庄村民——他们生气的不仅是因为分到的路灯最少,还因为张剑波自己就是前庄人,却“胳膊肘往外拐”。他们觉得张剑波此举就是使乖弄巧,为了让人觉得他公平,不惜牺牲本庄人的利益,还有人给他起了个“张无私”的绰号。
张剑波他爹因为这事,不知和前庄多少人拌过嘴、生过气,每次都被张剑波拽着胳膊拉回了家里。在本庄人身上受了气,张剑波他爹就希望在其他地方找补回来,于是在另外三庄的村民面前,明里暗里地反复提路灯的事,希望他们领儿子的人情。结果,他爹的虚荣,不仅“坐实”了前庄人的猜测,也让其他几个庄的村民对张剑波没了感激之心,后来张剑波他爹一提此事儿,人家便回:“那就是国家政策好,与张剑波有啥关系?”
原本觉得自己坦荡荡的张剑波,心里也堵得慌,埋怨起父亲只会帮倒忙。
2012年,村里修水泥路,因为后庄人太少,施工队本不计划给后庄铺水泥路,张剑波请人吃饭、喝酒说情,争取着才让施工队给后庄也铺了水泥路。可因为末了给前庄修路时,张剑波让施工队给房子靠里的大哥家门前多修了一小截水泥路,便有好事的西庄村民在背后冷嘲热讽,说张剑波借着村主任的名义给自己哥哥家修路。
得了好处的不领他的情,没得好处的对他各种不满。张剑波难过又苦恼:“你们说说,我哪次是为了我自己的?哪次村里有事我都得掰着脑袋左思右想老半天,生怕惹到这个、亏到那个,你们啥时候理解过我的难处? ”
当然,村里人也只是撇撇嘴。
在对村民们怎么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都行不通后,张剑波想到一个解决办法:请客吃饭。
他原本就爱请人吃饭喝酒,以前是请大学同学、乡镇领导,从这时起,他开始请乡亲们吃饭。据说,村里的成年男性基本都在他家吃过饭,他家院门口的啤酒瓶,多得堆成了小山。
我爸说,他想用酒菜弥补了某些村民因觉得不公而产生的龃龉,但“没有人会因为一顿酒菜而放下内心的小算盘”。
张剑波会在席间说很多发财致富的计划,希望大家能利用好国家政策。他想把这些大道理掰开揉碎了和着酒灌进村人的耳朵里,以此能让村民理解他的想法,明白他的不易和苦衷。可惜这些话没人听进去一句,酒足饭饱之后,大家都只是拍拍屁股离去,有的连个“谢”字都不会说。
事后,一涉及需要花钱的事情,依然没人会买他的账,可要遇到“分配不均”的事儿,该骂他还是骂他。
张剑波的羊越养越少,脏话却越来越多,烟也抽得越来越猛。
他爹看着他这样请客吃饭,家里入不敷出,气得咬牙切齿。他娘也劝他,生活不能这么过,在家家户户精打细算的环境下,他的慷慨除了得一个“败家”的名声,换不来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2013年,是张剑波当村主任的第5年,他33岁了,婚没有结,新房没有盖,下一辈的孩子们里陆续有人考上大学,他的特殊身份不复存在,也开始听得进他爹的话了。他家门口的酒瓶开始减少,他不再那么慷慨地请村民吃饭喝酒了。
这年春末,他爹央媒人给他找了个媳妇,他家起了新房,他成了家,代价是卖掉了他所有的羊。
张剑波的妻子离过一次婚,但在县城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在加油站有份稳定的工作,看上张剑波,是因为他是个村主任。
然而,隔年新一届的村干部竞选,张剑波却落了选——选举之前,张剑波还信心满满的,他觉得自己当了6年村主任,即便没有处下整个村子的人,至少也处下了半个村子,更何况他请那么多人吃过饭、喝过酒,他们总该惦记着自己的好。
但最终,他以极为悬殊的票数落了选。他终于明白,这6年村主任当得有多“失败”,那段时间,逢人便抱怨:“我他妈这6年,竟然一个人都没交下……都他妈是些白眼狼……”
自此,张剑波一蹶不振,仿若变了一个人。
卸任后,张剑波一下子得了空。那几年,包括此前开种子化肥铺的两个发小在内,村里的年轻人大都出门找活干。张剑波也出去打过工,但没过几个月,就觉得不适应,又折回家中。
他又养了几只羊,平日里除了放羊便是操持地里的农活,跟普通的庄稼汉别无二致,似乎连他自己都忘了自己还有一纸大学毕业证书。
他爹倒是认命了,再也不跟人提起儿子往日的风光。好在张剑波结婚后一年,便有了个大胖儿子。他爹带着孙子,觉得又有了盼头。
只是张剑波的妻子与他争吵的次数越来越多,我偶尔放假回去一次,都能听见她尖利的声音,她骂张剑波懒、赚不到钱,明里暗里地表示自己嫁错了。
吵得最凶的一次,他老婆嘀咕了他一句:“白读了个大学,钱赚得还没个文盲多。”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张剑波,他打碎了家里的玻璃,指着老婆的鼻子让她滚回娘家,他老婆一气之下果真回了娘家,最后还是他爹逼着他去接回了自己的老婆。
从这之后,不用别人说,张剑波逢人便调侃自己“白读了个大学”,再也没了愤怒。
他开始斤斤计较起来,甚至比普通村人更锱铢必较,自己一点利益的不到满足,便撒泼耍混,没了早年一丝“慷慨”的影子。去年村子里安装自来水后,因为村子里收的水费比邻村贵了1毛钱,他在村子的微信群里破口大骂现在的村主任:“曹二传,你多收那点钱,是为了给自己攒棺材钱吗?”
我爸当时摇着头说:“这个张剑波大学真算是白读了,文盲也不会骂出这么脏的话来,群里女人、小孩的,怎么想的?”
平时再见到他,人也总是醉醺醺的,开始像以前他最讨厌的那些人一样,抽烟不分场合、三句不离脏话。这些年随着村里读书的孩子越来越多,为人父母的村民们倒开始注意起自己的言行了,张剑波的转变,就显得更为扎眼。那个曾经被人交口称赞的大学生,已成为了被村民所鄙视的人。
现在,上学的孩子要是敢跟父母顶嘴,立即就会被指着鼻子骂:“念书可不敢念成傻子,不然你就是下一个张剑波!”
今年春节我回家过年,一天中午,我们家亲戚正聚在一起吃饭,张剑波赶巧来我家串门,我爸自然挽留让他一起喝顿酒。
他那天披了一件脏旧的大衣,领着他不到5岁的儿子。孩子躲在他背后,偷偷地看着我,脏兮兮的小脸,用抹得发黑的袖口遮着。早前就听我妈说,“张剑波老婆在外上班,他在家连个孩子也带不好”。今天一见,所言不虚。
张剑波大喇喇地坐下,接过我爸递给他的烟,便自顾自地点着烟抽了起来。我皱了皱眉头,出声提醒了一句:“孩子还小,叔,您最好别当着他面抽烟,对他身体不好。”
他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这怕啥,我孩子以后要五毒俱全,我是他爹,吸根烟还得躲着他?那他快成我爹了。没事!抽王八日的!抽一根是一根!”
我还想再说点什么,却看到我四叔冲我使眼色。
张剑波当了6年的主任,我四叔以前喊他“主任”喊习惯了,席间便端起酒杯说了句:“来,主任,喝一杯。”
话说出口,四叔便知道说错了话——大家心照不宣地突然安静下来——短暂的安静过后,张剑波“嗤”地笑出了声:“还叫啥‘主任’呀,早卸任了,以后叫放羊汉!”
他故作轻松地哈哈大笑,端起酒杯一口喝了个干净,然后将酒杯放在桌上,眯起眼睛看了一眼我,笑着问:“小杰,你不和你叔喝一个?”
在我家喝酒,我自然不好拒绝,只好双手端起酒杯敬了他一杯酒。
他问我:“你现在在哪工作呀?”
我如实回答他:“深圳。”
他弹了弹烟灰:“深圳好,好地方,能挣大钱。找对象了吗?”
我尴尬地摇摇头。
他便说:“那可得抓紧,不敢学我。”
他说到这里,神情突然顿了顿,接着呢喃似得重复了两遍:“不敢学我,不敢学我……以后就在大城市待着吧,不要回咱这山旮旯里,不然你叔就是你的榜样。”
他又端起了酒杯,我作为小辈自然又跟着双手捧起了杯子,可他却没有马上喝酒,反倒是深吸了一口气问我:“你知道你叔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是啥?”
我摇了摇头。
“你叔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念了那个狗屁大学!”他端着酒杯,一双微眯的眼睛藏在黑框眼镜后边。
“你叔不念大学,就会安安分分、老老实实地过日子,就不会见天去想那些没影子的事情,不念大学,就早早认了命。”他端着酒杯嘿然一笑,“哈哈哈,喝多了,忘了你也是读了大学的。但是千万记住,别回村里发展,还是要在外头——外头好啊,没那么多糟心事,可不敢回这山沟沟,毁人呀!”
他又接着嘟囔了三四遍“可不敢回咱这山沟沟”,然后端起酒杯一口喝完了那杯酒。
我对他心生怜悯,但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年后,我拿着行李离开老家的时候,路过张剑波家门前,看到他坐在院子里,正在凿那个早就废弃不用的沼气池。
我问他:“叔,砸它干嘛?”
他说:“太占空儿了,也不用,砸了还能多堆点柴火。”
我点了点头,他看我背着行李便问我:“要走了?”
我说:“嗯。”
“出去好,外头天高海阔,年轻人就该在外头闯荡。”
话没说两句,他儿子从门里小跑了出来,还是一张脏黑的小脸,衣服脏得不像样子。
我没再说什么,紧了紧手里的行李,朝外边走了去。
编辑 | 唐糖
陈 折 涯
一个北方山村的90后,
自由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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