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年了,卖水果的阿姨实现了她的北京梦吗丨人间
偶尔想起郭阿姨,我总是莫名其妙地有点愧疚,为我删掉的校内网的那篇日志,为她说话的时候总会“嘿嘿”一笑,为我们曾经都渴望融入这座光荣的城市,最后我留下了,她却离开了。
配图 | 视觉中国
大学南门外,有一条红墙斑驳的小巷。小巷不宽,机动车无法通行,平日里只有三三两两的学生或居民走在其间,或是偶尔有人叮叮当当地骑自行车经过。天气晴朗的时候,阳光透过高大的槐树,在街面和墙上洒下细碎的光斑。老太太沉默地坐在树荫底下,卖些鞋垫、针线、袜子之类的小玩意儿,偶尔也有卖水果的小贩。风一吹,光影摇摆,才让人觉得时间在流动。
2005年,我刚上大一,这条巷子是我在全北京最喜欢的地方。
在老家县城,我见过的最宏伟的建筑就是四层高的百货大楼,而北京到处都是窗户铮亮的高楼大厦、熙熙攘攘的人群、盘根错节的立交桥,像一幅大得不真实的油画,徐徐展开、连绵无尽。这个城市有过于发达的肌肉和骨骼、以及马路上奔腾不息的血液,对我来说远远超过了震撼,简直是一种惊吓。而这条小巷却和我的老家非常像,安静、温和,毫无杀伤力。
那年入冬时节,一天,我经过小巷,天气已经很冷了,槐树枝头光秃秃的。一个女生正在一个三轮车小摊前买水果,她一边挑一边念叨:“这里好几个卖水果的,我就只敢在你这买,他们都会短斤少两,你可要称准点呀……”
卖水果的是个40多岁的阿姨,浑身上下裹得很臃肿,连头发都拿毛线围巾包起来了,一边笑着一边说:“是呢,姑娘,你放心。”她的声音听起来又暖和又踏实,像我的外婆。
我停下脚步,想瞅瞅可以买点什么。看见我,阿姨的眼睛笑得弯弯的:“嘿嘿,姑娘,你来啦。”那语气听上去,仿佛我们早就认识。她一边说一边掀开盖在三轮车上的棉被一角:“想吃什么呢,我这里有苹果、橙子、猕猴桃……”那些水果仿佛是她精心呵护的小宝宝。凑近了才看到,她的手已经冻得皴裂了,在有裂口的地方,纹路的颜色更深一些,不知道是结痂还是弄脏了。
“猕猴桃?”在此之前,我在老家还从来没吃过这种看上去土巴巴的水果。
“这是陕西来的,5块钱3斤。你把它放在房间里,慢慢变软就可以吃了。又甜汁又多,可好吃啦。”
我半信半疑地买了5个。她从被子下面又掏出一根有点发黑的香蕉塞进塑料袋:“这是送你的,放在里面猕猴桃容易熟。千万不要放在窗外,会冻坏的。”
后来,我又去了很多次,那个女生果然说得不错,郭阿姨的水果真的味道又好秤又足。别人3块1斤,她只要2块,别人卖5块,她就10块3斤。对于我这样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学生而言,简直是捡到宝了。我成了郭阿姨的忠实顾客,还介绍宿舍同学都去她那里买。
生意越来越好,开春后,郭阿姨就已经不再推三轮车卖了,而是在南门外搭起了一个小棚子,上面是塑料挡板,下面是水泥砌的台面。这个地方是学校和家属院的交界区,来来往往的人不少,城管的车也开不到这里,是个做生意的好地方。
郭阿姨看见我们,依旧笑盈盈的:“姑娘,又来了啊。”棚子里有中年男人正蹲着吭哧吭哧搬东西,他站起身来,一抹头上的汗,脸色黧黑、身材敦实。郭阿姨朝他使了个眼色,想让他过来跟我们打招呼,他却只是憨憨地笑了一下。郭阿姨反倒有点不好意思了:“他这个人,有点笨,顾客来了也不会说话。”
郭阿姨和张叔是山东人,4年前一起来北京打工,住在一个城中村里。据她说,那个地方离学校很远,他们半夜3点多就要起床去拉货。
前两年,俩人也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没有知识,也没什么特殊技能。张叔在工地上干活,可那些活儿经过层层转包,谁是老板最后都弄不清楚,经常干完活也拿不到钱。郭阿姨也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卖过煎饼、糖葫芦,最后再卖水果。转来我们学校也完全是凑巧,她说有天不知怎么的,骑三轮车迷路了,骑到这个巷子里,就停下待了一会儿,没想到生意还不错。
她打心里喜欢这儿,学生们说话都很有礼貌,让她感到很舒心。年前,张叔做工的时候不小心,右手的小指被机器绞了,老板也没说什么治疗费,只拿出了400块让他走人。结果,他回家花了1000多治病,指头还是断了。郭阿姨看着心疼,不让他继续上工地了,两人一起卖水果,有个伴儿,没准赚得也不少。
“他最先还不愿意呢!后来我跟他说,大学里好多漂亮女生,他就同意了。”郭阿姨一脸得意,张叔站在旁边腼腆地低头笑:“你净胡说八道哩!”
“这里真的多好啊,还能见着外国学生。”郭阿姨伸着指头,“我都学会说英语了,2块1斤就是兔(two),兔。”
我们都笑了。
过了两个月,有天傍晚,我再去买水果时,却发现郭阿姨和张叔正在垂头丧气地收摊。
“你们今天有事要先走吗?”平时他们的摊一般要开到晚上10点过。
“这里待不住啦,姑娘。”没想到郭阿姨说着说着眼睛就红了,“有人看不惯我们,学校的保安今天来赶我们走。”保安也是外地来的,知道大家都不容易,但自己也是执行任务,没办法,就偷偷告诉郭阿姨,原来是学校领导的一个亲戚,眼红他们在这里生意好,准备把他们赶走后自己在这里开店。
“那你以后怎么办呢?”我又气愤又着急,而且,郭阿姨走了,我到哪里买水果呢?
“说南门这里都不许卖了,那我就去东门吧。”东门在小巷尽头,连着学校的后街,郭阿姨有点担心,“东门就离你们远了,也不知道以后生意怎么样。”
“你放心吧,我们都到东门来找你买,我们才不会去照顾那个欺负人的坏家伙的生意。”
郭阿姨听了我的话,脸上的表情才稍微缓和了些。张叔则一直不说话,把水果一筐一筐地往三轮车上搬,一箱撂上去就发出“咚”的一声,好像在发泄心中的闷气。我心里难过,好像自己家的亲戚被有权势的人欺负了,但自己也就是个学生,又能怎么办呢?
过了几天,真有人占了郭阿姨的小棚子,还在棚子外竖了一个灯箱招牌。再从那里经过时,一个瘦高个男人冷冷地坐在棚子里,一脸傲慢,像是谁欠了他钱似的。
我心里气不过,跑到“校内网”上写了一篇日志,骂了这个鸠占鹊巢的小人一顿,不少同学都在日志下留了言。我心里先是欢欣鼓舞了一下,继而又隐隐有点害怕,万一那个小人真是学校什么领导的亲戚,领导不会来找我麻烦吧?比如找辅导员把我骂一顿?或者暗地里使绊子,不让我以后得奖学金?
就这样忐忑了几天,我又怂兮兮地把日志删掉了。
郭阿姨又从正规军变回了游击队,她和张叔骑了两辆三轮车,守在小巷的出口。
郭阿姨似乎天生就在学校周围自带流量。巷子尾本来没什么人,自从她去以后,不少老顾客都去那里找她,人也渐渐多了起来。后来,除了她家卖水果的小摊,慢慢又来了几个卖蔬菜鸡蛋、烧饼馒头的。
等夏天到来,黄昏时分,天空余霞成绮,后街便热闹起来。居酒屋、烧烤摊、面馆、烧饼店……满街都是食物的香气。只要往后街一站,深深吸一口气,马上就能感受到这片烟火的温度。不过由于囊中羞涩,我很少下馆子,只是转进巷子里,找郭阿姨买几个桃子拎回宿舍,便宜还好吃。晚风轻轻地吹在小腿上,带来一点微微的凉意,桃子的味道就随着风来来回回地飘动。
我的老家不产水蜜桃,只有一种硬邦邦的桃子,嚼着像是淡而无味的苹果。北京的桃子产自平谷,到了成熟应季的时候,5块钱3斤。桃子经不住放,两天就能熟透变软,价格还会更便宜。把浮毛洗净,桃子的表皮就像是少女的脸蛋,充盈鼓胀,白里透红,果皮可以轻轻撕开,一口咬下去,满手都是汁,又香又甜,吃到最后只剩一个光溜溜的核。
也是桃子让我真心实意地觉得,北京也有比老家好的地方啊。
那时候,妈妈的工作不稳定,爸爸在乡镇中学做教师,一个月只有1000块的收入,每个月给我寄500块。我不想让爸爸再给我寄钱,就去外面找家教做,一次教两个小时,可以挣70块,每周出去两次,生活费就有着落了。
一天傍晚,我做完家教回来,想到钱包里有了鼓鼓胀胀的70块,顿时觉得豪气十足,便径直去找郭阿姨。
挑了4个桃子,还加了一个平时不太舍得买的芒果。郭阿姨说:“8块零5毛,姑娘就给8块好了。”我心满意足地打开背包,背包的拉链却有一小段是拉开的。伸手进去掏了半天,也没找到钱包。
我一下子慌了,蹲在路边,把包里所有东西一股脑倒出来,手机和钱包都没有了。我的脑袋“轰”地一声炸开,一面已经在高速计算——要买一个最便宜的诺基亚直板手机需要600多,还有钱包里的70块现金,我得做多少次家教才能把这笔损失补回来——而内心却仍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我伸出手在地上抓来抓去,好像在那些东西之间多翻翻,就能变出钱包一样。
该死的小偷看不出来我就是个穷学生吗?我心中忿忿不平起来,对小偷的仇恨霎时蔓延开,变成了对北京的仇恨——这个又庞大又丑恶的怪物,我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待在老家,偏要跑到这里来呢?
想到这个月我必须要开口向爸爸要钱了,家里此时也是黄昏,爸爸妈妈应该坐在院子里刚吃过晚饭……委屈的泪珠一下子就滚落出来。我赶忙伸手把眼泪抹掉,要是被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看见了,不知道怎么笑话我呢。
而身边的郭阿姨却把我刚才选的桃子和芒果装进了我的背包,脸上带着忧虑的神色:“姑娘,没事,丢东西很正常的。水果你拿走,以后有钱再给我。”
我站了起来,不停地擦眼泪,过了一会儿又想把水果掏出来,嗫嚅道:“等我以后再来买吧……”
“没事没事,”郭阿姨上前来把背包拉链拉好,又把装桃子的口袋挂在我手腕上,“以后坐公交车,把背包背在前头就好了。人只要还能吃东西,那就没事!”
我失魂落魄地往学校走,沉甸甸的背包和口袋又慢慢把我拽回了地面上,让我的心重新感到了一丝温暖。手上的桃子飘出轻盈的香味,我的心情竟也跟着好起来了。
有天,我又去了小巷。可是离巷尾越近,越觉得空气里有点不对劲。
走近了才看见,巷子口确实是一片狼藉:摔碎的西红柿摊在路面上,像个出师未捷身先死的烈士;大白菜有气无力地靠在墙角,可能被人踩了几脚,现在已奄奄一息;平日里热热闹闹挤在一起的小贩们此刻无影无踪,整个巷子口空荡荡的,除了一群穿深蓝色制服的人。他们三三两两地立在原地,脸色严峻,似乎是要把往日里那些热闹的东西全部震慑下去。
不过,总有震慑不了的。一根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鸡毛此刻正在风中飘飘荡荡,刚落下,又被风抬起来,粘到了一个“执勤”的后背上。
我停下来,茫然四顾,想象着也许就在半小时、或者10分钟之前,这里一片鸡飞狗跳的样子。“执勤”冲我大声喊道:“别看了别看了,快走!”
往后一连几天,小贩们都没有再出现,像是野草被连根拔起了。过了好一阵子,郭阿姨们才又慢慢冒出头来。
“上个月说是创建什么文明社区,城管来严打,现在应该没什么事了。”郭阿姨的语气仍是提心吊胆的。她和张叔现在分工明确,她负责看三轮车、招呼顾客,张叔则负责收钱和望风,一旦有风吹草动马上撤离。
周围的同学们听了,都表示非常不忿:卖水果蔬菜怎么就影响社区文明了呢?
郭阿姨却“嘿嘿”地笑了:“唉,他们也没办法,也是执行任务嘛。其实,那些城管还蛮好的,只是赶我们走,没有没收东西,也没有打人,比我们老家的城管好多啦。”郭阿姨还说,有几个年轻的小伙子,车开得老远,就拿着扩音机大声嚷嚷,小贩们就有了逃跑的时间,末了还不忘总结一句:“首都就是文明呀。”
有一次,我正在挑橙子,忽然听见了动静,小贩们“轰”地一声作鸟兽散。郭阿姨迅速跳上三轮车,朝我大喊:“姑娘快拿走吧,钱下次再结。” 她似乎对此已驾轻就熟,一边走远一边发出嘿嘿的笑声,好像在玩一场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她对游戏顺利通关感到很开心。
我看着她越骑越远,三轮车后的橙子摇摇晃晃的,像在尘世中一个个不安的小灯笼。
长期这样也不是办法,有人嗅到了商机。过了不久,巷子口的临街居民楼底被开了几个口子,改成小店店面,郭阿姨很快就租下了其中一爿。
说是店面,其实也就只有几平米大,靠墙摆上水果摊后,两三个人同时站到屋里,想转个身都费劲。郭阿姨把贵的、娇气的水果摆在屋里,便宜的就摆在门外巷子里。如此成了名正言顺的商铺,便再也不担心被城管赶走了。
虽然每个月要多交房租,但毕竟算是扎下了根,那段时间,郭阿姨眼角眉梢都是喜悦。
巷子里卖鞋垫针线的老太太傍晚收摊路过,郭阿姨也拉住她,非要她拿几个喜欢的水果回去尝尝:“老姐姐,你喜欢吃什么就拿什么,别客气。”
老太太脸上有轻轻的喜色,又有点羞涩:“你要做生意呢,这怎么好意思呢。”谦让了一会儿,只拿了郭阿姨挑出来放在一边、两个皱皱巴巴的苹果,“这个好,变沙了,脆的我也咬不动……”
我和郭阿姨一起,也渐渐开始适应、甚至喜欢上了在北京的生活。尤其是如愿以偿地拿到一等奖学金后,我更加相信,这座偌大的城市蕴藏着机会和公平,只要持之以恒地努力,最终就会实现愿望。
除此以外,我还交了个男朋友,买水果的时候手拉着手去,郭阿姨老远看见了,也不说话,抿着嘴笑,然后径直对他说:“小伙子,买点啥呢?屋里有草莓,给这姑娘买点吧,嘿嘿。”
草莓那么贵,我平时一直舍不得买。这个郭阿姨啊,看不出来还蛮坏的。
男朋友忙说:“那就来一盒吧。”
郭阿姨得意地把水果递给他,乜着眼睛笑,那架势仿佛在说:还不赶紧掏钱表现一下?
付完钱,郭阿姨朝我眨眼一笑,又轻轻点点头,那是说:我觉得这小伙子不错。我忽然有种带他去见了娘家人的感觉。
这一年,北京奥运会开幕了,我成为了志愿者。组委会给每个志愿者发了两件蓝色T恤、两条灰裤子、一件外套、一顶帽子,还有一双阿迪达斯赞助的运动鞋。我每天都穿着这身行头,除了这本身就是规定以外,多少还有点招摇过市的意思:只要穿上这身衣服,就仿佛已身处在这座城市的自豪之中。
一天傍晚,太阳正落山,阳光灿烂得有些晃眼。我从比赛场馆回到学校,一路哼着“北京欢迎你,在太阳下分享呼吸……”路过郭阿姨的店,看见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正趴在一堆苹果边上写写画画,扎着两个羊角辫,小脸蛋晒得黑黑的,透出一种苹果般红扑扑的光彩。
我这才知道,原来郭阿姨年轻时一直没有孩子,四处寻医问药,人到四十才有了露露。“那些年像没头的苍蝇,听说哪里有神医就跑到哪里,花了好多钱,结果到最后,我都不知道是哪个医生把我治好的。”生了孩子后,家里没钱了,她和张叔想让孩子过得好一点,才跑到北京来闯荡。
刚开始露露小,就放在老家由奶奶带着。等露露渐渐大了,去年过完年,爸爸妈妈离家后,她就变得不爱说话了。天一黑,就蹲在家门口的泥巴地上拿树枝画画,画两个大人,再画一个小人,画完了就拿脚踩掉重新画。奶奶叫她吃饭,她还大发脾气:“不吃,我就不吃!”郭阿姨这才决定把露露接到北京来,就在城中村旁边的一家打工子弟学校上学。
“你别看这个小丫头,脾气可倔了。”郭阿姨一边说,一边爱怜地抱着她,露露顽皮地往妈妈身上蹭,又抬起头娇憨地笑起来。
“妈妈,我看见好多人跟姐姐穿一样的衣服。”
“这是奥运会志愿者的衣服,你知道吗?”
露露似乎不太明白“奥运会”到底是什么,但很快又流露出好奇又羡慕的眼神。郭阿姨说:“你以后好好学习,也来北京读大学,就可以像姐姐这样了。”
露露又问:“我读大学的时候,还有奥运会吗?”
郭阿姨一时语塞,我忙接道:“当然有了,还有比奥运会更大、更好的会呢。”露露的眼睛里就像亮起了两颗小星星,可爱极了。
等奥运会结束后,我送给露露一个福娃小背包,那是我参加志愿者征文比赛得的奖品。郭阿姨嘿嘿笑着,一脸不好意思:“这么珍贵的东西,你留着呀,她小孩子,别浪费了。”
“我有衣服作纪念呢,您别嫌弃就好。”
每到周末,露露都会来水果店。有时候她专心致志写作业,不管旁边有多少人叽叽喳喳;有时候拿着彩笔在本子上涂涂画画,她画过小巷、巷子里的槐树,还有大学的校门;有时候她会帮妈妈收钱,告诉顾客水果的价格。
临到毕业前,我再去郭阿姨的店时,门口挂起了一张画在牛皮纸板上的画,画里是一个笑容灿烂的小女孩,头顶上的太阳被涂得五颜六色,旁边写着“张先生的水果店”,下面还加注了一行歪歪斜斜的英文:Mr. Zhang’s Fruit Store。
“英语也是你写的吗?”我笑着问她。
露露点点头:“一个买水果的哥哥教我的。”
毕业后,我搬到了城东边,好几年都没再回过学校。
2013年,我被单位外派到国外工作。出国前,我回学校看望老师,老师就住在南门外的家属院,我便打算顺路先去郭阿姨那给老师买点水果。走进小巷,初春的风吹拂着老槐树的新绿,我的心情居然压抑不住有点激动。
郭阿姨的生意一如既往地好。我刚站定,她抬起头来——忽然,她惊喜地从一堆苹果里跳出来,一把拉住我的手:“姑娘,你回来了啊!”
我心头一暖:“郭阿姨,您还认得我呀。”
“那是,那是,怎么会忘呢。”她赶紧交代张叔照看好小店,跟我絮絮叨叨说起话来。
“生意怎么样?”
“还好,还好。”
“露露呢?”
郭阿姨面露难色,露露两年前就回老家了。上了两年学才知道,原来打工子弟学校是没有学籍的,露露以后不能在北京念初中,就算回老家,如果从小没有在老家办学籍,也是黑户,上不了初中的。所以他们心一横,就又把孩子送回去了。
“你说说,好奇怪啊,好好的学校,里面的老师也都是好好的,怎么就是违规的呢。”
我只能安慰着她:“还好,你们生意兴隆,露露那么懂事,她能理解的。”
郭阿姨笑了笑:“现在是还不错,多亏了你们这些同学。”顿了顿,她又说,“有时候,我也想回老家算了,可是回老家又能干什么呢?”
那天,郭阿姨听说我要出国了,坚决不肯收我的钱:“姑娘呀,毕业这么多年你还记得阿姨,这下不知道多久才能看到你了。”我听着心里有点难过,拎起水果,把钱放到离她最远的一个橙子筐里,笑着一溜烟儿跑了,一声“哎——”在我身后响起,像风筝的背上长了一根线。
我在国外一待就是四年,期间回国休假总是匆匆忙忙,也曾想回学校看看,却始终未能成行。终于2017年,我结束驻外回到学校,才发现后街已经大变样了。
记忆中那个烟火缭绕的市井正在翻修,到处都是脚手架,变成了一片工地。巷子口的几爿小店都被封堵上了,郭阿姨的水果店早已不知所踪,那个卖鞋垫针线的老太太也消失了,巷子仿佛一下沉入一种更加深远的寂静。
我一时茫然失措,走遍了学校地下超市、附近的里弄小巷,却再也没有找到郭阿姨。
等到夏天,我在家附近的水果超市里又见到了平谷大桃,唇红齿白,还带着绿叶,闻着也有桃子味,唯一和以前不同的是不怎么软。我小心翼翼地问老板,这种桃子会不会变软。老板头也没抬,会啊。
我十分期待地买了几个,却怎么也放不软,更不会轻轻一撕就揭下皮来。虽然还是平谷桃,吃起来却没有那么浓的桃子味儿,不是甘甜柔软、饱满多汁的,倒像是那种,嚼着淡而无味的苹果。多放几天,表皮看着还是光鲜亮丽,里面的果肉却已开始发黑。
我在北京安了家,当年的男朋友成了我的丈夫。偶尔想起郭阿姨,我总是莫名其妙地有点愧疚,为我删掉的校内网的那篇日志,为她说话的时候总会“嘿嘿”一笑,为我们曾经都渴望融入这座光荣的城市,最后我留下了,她却离开了。
编辑 | 沈燕妮
水 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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