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码仔往事:我所见证的网赌十年风云丨人间
从2003年的“利剑行动”、2005年的“禁赌第一枪”、2007年的“禁赌风暴”,到近两年整治网络赌博的“断链行动”。每一次集中专项行动过后,网络赌博都会死灰复燃,那些“消失的塔尖”永远都会指向更大的恶。
配图 | Ann Wang/South China Morning Post
前 言
2018年2月,“戒赌吧”公众号上刊发了一篇“马仔自述”,文章几乎涵盖了十余年间网络赌博在中国的所有发展样貌。
作者名叫戴永强,辗转联系上他后,戴永强告诉我,自己最初只是受雇于边境赌场,作为一个底层“马仔”,帮忙在境外赌场下注,严打后开始参与网络赌博,直到2017年“洗手”前,见证了网络赌博10余年的演变,也目睹了这个黑色产业在禁赌风暴下的衰颓和复苏。
从“马仔”到“狗代”(网络赌博代理),戴永强把这种转变称为“来到地下”——而“狗代”,就是真正寄生在网络世界每一个角落的“地下人”。
恶魔之手:网赌众生相丨连载04
缅甸迈扎央:直到“禁赌风暴”来临
2006年,戴永强在云南准备越境。他掏出一张卡片,卡片上写着“迈扎央新东方娱乐公司”,还有朋友蔡跃的电话。
“娱乐公司”是赌场的幌子,新世纪伊始,西南边境聚集了大批赌场,有人去赌博,也有人去淘金,“那时候做马仔很赚钱,有的从那里回来就起了房子,蔡跃也在那边,我想让他把我领进‘新东方’”。
蔡跃骑着辆黑色摩托车来接戴永强。中缅边境线近2000公里,其间遍布田埂、小路和庄稼地,像蔡跃这样的马仔,会时不时通过这些天然开辟的“绿色通道”,开着摩托带赌客穿越国境。
蔡跃告诉他,新东方赌场最早叫“望江楼”,开在中缅国界线的瑞丽江心岛,随后搬到了缅甸迈扎央。2005年的禁赌风暴过后,境外赌场只剩下十几家,老板谭志伟、谭志满开始重点发展网络赌博业务,让赌客雇马仔“电话报盘”,足不出户在境内参赌。
迈扎央是缅甸克钦邦的经济特区,也被称为“边境赌城”,当时的新东方是迈扎央最大的赌场,“原先他们一直不招马仔,后来有人偷筹码被打断了一条胳膊,蔡跃找人打点,正好让我去顶位”。
新东方赌场很大,整体更像一座豪华酒店,大厅里站着两列衣着得体的迎宾小姐。走到大厅中央,一排排赌桌放置其中,红木边角配有繁复精致的雕饰,桌面铺着上乘的天鹅绿绒,赌桌后面站着几名女荷官,胸前佩戴着白色的工作牌,正在报“庄”和“闲”。赌厅周围安装了大量监控摄像头和显示屏,方便让电脑前的赌客观看赌场实况。
蔡跃把戴永强领到兑码台,跟他讲如何“洗码”—— 赌场中一般会有两种筹码,一种是“现金码”,可以直接换成现金的;另一种是“泥码”,不能直接兑换成现金。戴永强需要听候赌客的差遣、在赌台上投注后,“泥码”被赌场收走,赢了后赌场就会将现金码赔付给他——把“泥码”在赌桌上下注盈利换成“现金码”的过程,就叫“洗码”。
之后,蔡跃又丢给他一副黑色耳机,告诉他“戴上就别摘下来了”,戴永强环顾赌厅,发现很多赌客都戴着耳机,原来,大家都在按照电话里的指令进行现场投注。接下来的日子里,戴永强每天要戴近10个小时的耳机,后来也因此听力严重受损,落下了耳鸣的毛病。
来现场的赌客也不少,他们大多来去无踪,戴永强只记住了一位来自福建的赌客,身材消瘦,在蔡跃这里借了高利贷,家里房、车都卖了,还是无法平账。
“我看到蔡跃揪住那个人的头发,用力往墙上撞了五六下,然后就和几个马仔把那人拖进了厕所,说要给他来‘两轻一重’。”
戴永强跟着来到厕所门口,就看见一个马仔蹲在福建人面前,手里拿着一把生锈的榔头,叫他赶紧打电话让家人把钱打过来。
福建人拨了号码,结果电话没有接通,马仔拿榔头在他的手指上轻轻点了一下;福建人又打了一次,电话通了,家人实在拿不出钱,榔头又轻点了一下;第三次打电话,还没接通,马仔直接把电话扔在地上,榔头对着对方的食指狠力砸击——这就是所谓的“两轻一重”。
福建人的食指被砸断了,嘴里倒抽着凉气,戴永强吓坏了,在门后小声说:“算了,别弄出人命……”
蔡跃回头剜了他一眼,不耐烦地说:“怕什么,在这里他这条狗命我们说了算,要是还不出钱,弄死了就扔到林子里埋了。”
戴永强也不知蔡跃此话真假,看了看几个马仔,有人装作凶神恶煞,有人板着脸,有人脸上还带着笑。再看看那个福建人,正抱着身边的马桶,浑身发抖,“我突然想对着那个福建人的脸踩一脚,后来忍住了”。
此后10余年,戴永强所处的环境一直在口岸和监狱之间来回变换,但至今,他依旧经常梦见自己手持一把滴血的榔头。
这是戴永强第一次看逼债的场面。
2007年4月,云南省开启了新一轮“禁赌风暴”。
在过去,禁赌手段通常是“三断一停”——断电、断通讯、断金融服务和停止边境异地证件办理——尽管赌场开在迈扎央,但生活物资却需要依靠接壤的陇川县。
而这一轮禁赌风暴又加了一条——“擒贼先擒王”——跨境抓捕新东方赌场的谭氏兄弟。
戴永强清楚地记得,一天,云南警方和克钦武装部队忽然持枪冲进赌场、直奔二楼。赌场内一片混乱,地上四处散落着筹码赌具和记账单,戴永强赶忙扔掉耳机和身上的胸牌,跟着几个马仔混进贵宾厅的赌客队伍里。
没多久,就看见有十几个身上挂着红色或黄色胸牌的人被押送下来,“这轮行动,警察和当地的民兵主要是来抓谭志伟和谭志满,还有其他的负责人”。
(胸牌的颜色代表不同级别的赌场工作人员,红牌为最高级。)
蔡跃早已不知所踪,戴永强猫着腰窜进一处密林,发现眼前不远处有克钦武装在巡逻,“手里端步枪,臂章上面有个扎眼的红叉”,他只好爬进草丛,等待武装队伍离去。
随后戴永强起身,往回走了几步,出了林子,便撒腿狂奔起来,“反正就是逃啊,我也不敢回头,没命地跑,被抓就麻烦了”。过了小河,又一口气跑了几十里地,戴永强低着腰躲进了庄稼地,身后没了动静,耳边只有庄稼在身上摩擦的声音。
附近的田埂边停着几个摩托车手,是专做带人越境生意的,平时“带一趟两三百块”,戴永强赶忙跑过去问,没想到严打期间,车手竟坐地起价,跟他要800,“我就像拜佛一样朝他一直拜,说‘大哥你好人有好报,带我一段吧’,那个人还算好,让我上了车”。
摩托车在田野间飞驰,没多久便停下了,车手给他指了方向,说:“你往前面走,过了这个小林子,就是姐告口岸(云南瑞丽)。”
戴永强的淘金梦被一举端掉,“过来淘金结果什么也没得到,我觉得不甘心。”
罗湖口岸:“跟着我日进斗金”
逃回境内后,戴永强先在宁夏的老家待了半个月,不久又乘火车去了深圳,投奔朋友小王,“当时他老板在网上开了个百家乐场子,正好缺人手”。
小王的老板是广东汕头人,自称江金荣,“黄金的金,荣华富贵的荣”。表面上看,江老板做的是正经饭店生意,背地里却是赌博网站的境内代理商,网站服务器设在香港,他把申请的会员账号分发给亲友,再从亲友那里发展下线。结算赌资时,为了“避风头”,江老板用的是最土笨也是最安全的办法——“现金兑付”——就是派马仔负责不同的片区,专程上门给赌徒兑钱。
小王给戴永强说,江金荣背后的老板是一个白姓香港人,平日会从罗湖口岸入境,但很少在这里过夜。如果江老板打电话派他赶去罗湖口岸,就代表那个香港人会过来。
“以前口岸很乱。”小王说他一直在口岸混,当时的罗湖口岸基本就是个地下钱庄的交易中心,沿街开了一排兑换外汇的铺子。在2004年的时候,口岸大楼附近一家店铺还遭到了血洗,大量现钞被劫,等到老板的尸体被发现时,“肠子都流出来了”,铺子里淌出一条血河。
“道理都是一样的,”小王接着说:“做马仔很危险,有时候身上会带大量现金,要是钱弄丢了,老板会找你算账,我也跟着倒霉。讨债也要讲分寸,弄不好就会把自己兜进去。”
戴永强还记得第一次上门兑付,忘了对暗号,赌徒误把他当成“上门搞推销的”,正要轰他出去。“给你送钱还不要。”戴永强干脆当面“开包”,“哗”一下拉开黑色旅行包的拉链,躲在门后的赌徒盯着包里一叠叠红票子,“两个眼珠子都冒着绿光”。赌徒脸上堆着笑,把戴永强领进门,还给他点了烟。
戴永强也不说话,就站在一旁抽烟,看着赌徒数钱。赌徒共收到4叠钱,把钱叠成了金字塔,还抽出其中一叠,在手掌上拍了拍。“他数钱的时候嬉皮笑脸的,下次估计就笑不出了。江老板叫我们给他上门送钱,其实就是‘养猪’,也叫‘钓鱼’,一开始都是让人提现的,猪总是要等养肥了再杀。”
当时这个赌徒数完了钱,还对江老板赞不绝口:“老江做人真是没的说,人品好,信誉好……”
在小王的介绍下,戴永强认识了17岁的根林,根林说他们县城里的人都参与网赌,围坐起来看百家乐视频,打电话让赌场里的人帮忙投注,他父亲也是,整天不干活,欠了一屁股债,把房子也卖了,母亲气得离家出走,再也没回来。
根林自己也沾上赌瘾,跟着大人们瞎赌,高中辍学后,赌鬼父亲也不管他,他只身一人来到深圳打工,帮人看过“三公”(赌博)场子,后来在江老板手下做马仔,“赌博害了我全家,我就用赌博害死别人”。
戴永强听后,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他在旧书摊上买了几本侦探小说,给根林解闷。根林却把书丢在一边,只顾盯着小王电脑里的荷官。
过了几天,根林在桌上摊开一张报纸,喊来了戴永强。戴永强看到报纸头版的醒目标题:《全国最大网络赌博案一审宣判》,文章提到缅甸新东方赌场涉案86.65亿,谭志伟犯开设赌场罪,被判处有期徒刑8年,他的弟弟谭志满获刑5年。
“就是这个。”根林划着文章里的小字“新东方”,“害了我全家,以前我老爸玩百家乐就看他们的电视(视频)。”
戴永强默不做声,他完全没料到,自己其实就相当于根林的“冤头债主”。
戴永强最终还是决定把秘密烂在肚子里,为了弥补,他对根林格外照顾,经常请根林吃烧腊,根林酒量好,戴永强从不敢和他拼,“怕自己酒后说胡话”。
那时候最快活的日子,就是他在地摊上买了本西村寿行的侦探小说,里面有大量的情色描写,根林就把书翻开,在他耳边大声朗读出来,两个人笑得前仰后合。
小王也总给他讲各种趣事,比如江老板曾说:“场子返现的黑钱不敢用,有时候晚上害怕得睡不着”,因此只好去囤点黄金,说这是“最快的洗钱办法”。过了几天,戴永强也被要求开车送江老板去金店,江老板买了两块金砖,份量很重,砖面上刻着字,一块是“招财进宝”,一块是“日进斗金”。江老板说:“你们好好干,跟着我日进斗金。”
然而,这段“日进斗金”的日子,很快就终止在某个燥热的夏夜。
“那天夜里,我走在回家的路上,刚到小区,根林就冲出来,拉着我的手就跑。我们身后有三四个人在追,手里都拿着钢管,根林说江老板的头被他们打开花了。我们跑到一个巷子里,发现没路了。我就捡地上的废纸板往他们身上扔,那些人用钢管打伤了我的手臂,根林被打掉了牙齿,后来警察就来了。”
直到很久以后,戴永强才知道,原来江老板“杀熟”,不仅把他的兄弟拉下水,还放了高利贷,“一天就要5个点”,惹了不该惹的人。那个血亏的赌徒拒不还钱,便纠集了道上的打手,给江老板来点教训。
江老板出事后,开设网络赌场的事情败露,戴永强在深圳罗湖获刑2年,他没有多谈这段牢狱生活,只说因为自己听力不好,大家都叫他“聋子”。
地下世界:合格的狗代究竟是什么样子
2011年,戴永强出狱后不久,有人在蛇口搭了“二八杠”的赌场,打电话叫他帮忙“看场子”。“现在查得严,做了早晚进去。”他挂断后拔掉了SIM卡。
戴永强借钱在老家开了一间小杂货铺,“想老老实实过日子”,安分的日子一直持续到2016年。那年7月初,有个代理加了戴永强的QQ,给他发送了赌博网站的链接,戴永强没有注册充值,转而打开网站的“招标”页面,那上面展示的代理返点和日工资待遇,让他很动心。
戴永强先后在网上找来十几个赌博网址,既有耳熟能详的大网站,也有不知名的“小台子”。最后他选了一家老牌网站,加入了彩票计划群,认识了代理力哥,成为了一名网赌代理,“说好听点叫‘代理’或者‘推广’,说难听点就叫‘狗代’”。
严格来说,戴永强这个代理并不“合格”。有时候和赌徒打交道,他常和他们对吵,被拉黑后觉得不解气,用小号加了好友,通过验证消息继续谩骂。他发展的下线数量一直停留在个位数,用户活跃度不高,他也不愿多花心思。对他而言,做代理更像是在“玩票”——他仅把这个当做“试水”,并不指望能够靠此盈利。
有时候他还会“不务正业”,扮演起网络警察。在力哥的QQ空间里,留言评论区是其他代理的广告摊位,偶尔会变成网络黑市:卖色情小视频的,卖仿真枪配件的,更有甚者贩卖假钞,支持“50元试货”。戴永强把他们全部举报了不止一遍,“敢在我的眼皮底下骗钱?”
2016年底,戴永强遇到了一个奇怪的下线:小韩是一个正在实习的大四学生,询问“做代理会不会被抓”,戴永强以为他要发展下线,正要给他发送代理的专属链接,不料小韩却发来消息:“我提现的时候,哪怕只提500,如果到账慢了,你也帮我去催客服,以前有几次还劝我赢了及时收,不要‘上头’,免得吐回去。我感觉你不像别的代理那么势利,要是容易被抓的话,你就早点收手吧。”
戴永强有些感动,但又觉得好笑——赌徒劝代理从良,就是在与虎谋皮。晚上他便把聊天截图发送到代理交流群。
“你就跟他说,抓了也就3年,3年很短,出来继续搞。你这个下线好弄,让他多充点钱,搞10万的。”力哥的语音很沙哑,“像含了口痰”。力哥的昵称叫“莉莉”,头像是一张韩式网红脸,不仅是代理团队的群主,平常还给人放“高炮”(高利贷),宣称“网赌网贷一步到位”。
“什么3年,赌博不就交点罚款完事了吗?”另一个代理反问:“代理那么多,你说怎么罚?”戴永强听了不胜唏嘘,面对“也就3年”和法不责众,代理们甘愿铤而走险。
“没时间跟你扯。”力哥回复他,“有个傻x今天赢了10万不知道收,吐了30万回去,我叫他到我这里撸‘口子’(贷款),黑白户都能开。”
大约过了几周,有个代理在群里发问:“你们有人被黑了吗?我下级有两个人账户被冻了。”
群里像煮沸的大锅,越来越多代理反映,他们的下线在提现时被黑,这让代理们无法理解“东家”的行为。吞赌客钱的网站叫“黑网”,注定做不长久,赌场有“限红”,不会让赌徒赢太多,几千几万的提款额,对于这家老牌网站来说,其实也没有多困难。
于是,有代理联系了在线客服,得到反馈说,并没有发生客户被黑钱的情况,这就更令人匪夷所思了。
力哥问了一圈,才得知真相:他们代理的赌博网站分为一号网和二号网,二号网属于赌场新建设的网站,还处于试运行阶段,系统并不稳定,代理们通常只把赌徒引入一号网。可前几天平白无故多了一个三号网站,页面和一号网相似度极高,令人真假难辨。
“这个狗屁三号网是假冒的。”力哥在群里破口大骂,“我们群里有内鬼,我x你啊,影响老子财路。”
“什么内鬼?”戴永强没听明白。
“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力哥的声音听上去气急败坏,“在我们群里面,有人是别的网站代理,而且是最不要脸的黑代理,肯定是吹什么三号网新开业有彩金啊,什么赔率调高到1970啊,把傻x们都骗到了三号网,现在所有人都以为我们的台子黑钱,以后还搞个屁!”
那时候,戴永强并不了解,尽管网赌代理被骂成“狗代”,但在这个圈子里也存在一条鄙视链——大代理看不起小代理,小代理看不起黑代理,黑代理专为“黑网”欺诈赌徒的钱,为所有代理所不齿。
“我们当代理,信誉还是第一的,一定要把黑代理揪出来。”力哥说。此言一出,代理群里一派“坚决铲除内鬼”的呼声,戴永强反而觉得好笑,“弄得好像在做正经生意一样”。
这场“正规”代理和黑代理之间的较量,最后还是以失败告终。
如今,网赌代理在互联网早已无孔不入,群外私聊、发邮件、加微信QQ,各种拉人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可一旦自己被“反将一军”,抓个内鬼无异于大海捞针,赌徒被黑代理欺负了,即便是“正规”代理也没法帮他们出头。
有天戴永强给那个叫小韩的学生留言,提醒他不要去“黑网”,对方并没有反应,许久才见回复:“我现在网贷已经欠5个(万)了,你们昧着良心挣钱,不怕遭报应吗?”
几分钟后,小韩又发送了一条语音——“你不得好死!”声音尖利,戴永强听得“心里发虚”。
戴永强有些过意不去。当年在赌场当马仔,他间接害了根林一家,如今作为网赌“狗代”,他直接把大学生小韩送上了绝路。
晚上聊天时,戴永强跟力哥讲了这件事。
力哥劝他别放在心上,称自己做代理这些年,“不得好死”这种话已经听腻了,他甚至还给戴永强做了一番心理疏导:“赌狗都是这副德性,赢了叫你爹,输了就巴不得你死。良心换不来钱,你记住赌场只讲输赢,不是搞慈善。你要稳住他,告诉他赌博输赢很正常,再叫他到我这来借钱。”
戴永强还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都删去了。力哥仿佛觉察了什么,接着又发了消息:“要是你真的怕遭报应,平常就捐点钱吧,报应小一点。”
至于那个冒牌的三号网站,代理们其实也并不会真的站出来维护赌徒的“权益”,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后来,知情的代理做了解析:赌场像战场,现在遍地都是赌博网站,竞争更为惨烈,那个“三号网事件”表面上看是两个网站唱对台戏,实际上是赌博公司的恶性竞争,有人做了一个假冒的网站,既抹黑对方在业界的信誉,又能黑掉原本网站的钱款。
不久之后,代理群里有了新通知,他们所在的公司又收购了一家小型赌博网站,改名为“新娱乐城”,并定于2017年4月初重新开业。
力哥把工作重点放在“新娱乐城”,他打算扩张自己的代理部队,并制作了一张张宣传卡片——“赌场开业扶持,老牌代理团队,最高1980,日工资25%,业内最高待遇,凭日量截图加我好友。”
“做新场子,学生还是少拉点。”戴永强好像想起了什么,对力哥说:“本来身上就没多少钱,要是输了也挺不好。”
“拉的就是学生,输了就叫他们借。”力哥又给他“上课”:一方面大学生身上有生活费,另一方面涉世未深,更容易上钩。他手下有好几个学生代理,很能骗取同学信任,发展下线的速度不容小觑,这个盘叫“学生盘”。
力哥还说,自己有个朋友在老挝金木棉,成立了一个团队,专门“狩猎”婚恋网站上的白领女性,网上花200元,就能买到实名认证的婚恋账号,然后在这些女性身上榨钱,这个盘叫“杀猪盘”。
此时,离新娱乐城开业已经没几天了。
“消失的塔尖”:以及那些更大的恶
2017年4月初,新娱乐城开业。
开业那天,在赌徒聚集的“计划群”里,绚烂的动图一直不停地向上滚动,鲜艳的礼花和焰火肆意盛放,还有人一口气连发了十几个“皇家礼炮”:“管他中不中,先把礼炮放上!”
代理群也分外热闹,力哥发了20多个红包,接连降落的红包雨就像一连串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估计他是想红红火火”。
为了庆祝开业,新娱乐城做起了大转盘抽奖活动,计划群里有个赌徒转到了8000元现金红包,系统提示他只需打满一倍流水即可提现,而没多久,力哥就在交流群里再次连降红包雨——他对“业绩”非常满意,当日洗码量较之以往,整整翻了3番。
这场狂欢持续了仅两周,便发生了惊人的转折——新娱乐城竟然跑路了。
原先,新娱乐城凭借赔率调升和彩金活动,吸纳了大量的旧平台赌客,如今却突然变脸,黑掉了一大笔赌资跑路,叫所有赌客们吃了哑巴亏,“有个赌狗为了扳本,前一天刚充了50万”。
力哥实在想不通赌场跑路的原因,在群里气得骂娘,就有人回复了3个字:“严打了。”
群里炸开了锅。戴永强赶忙四处搜索核实这条“内部消息”。原来,一名赌徒在“KONE娱乐”网站里亏掉了几百万,便向广东警方报案。几天后,支付宝公司又提供了线索,称发现了大量的可疑账号。很快,这桩案件就被公安部列为“2017年网络赌博督办案件”,一场跨境禁赌风暴席卷马尼拉,代号“断链行动”。
根据后续报道,该涉案网站的“庄家”黄某曾犯有开设赌场罪的前科,他的网赌利益链属于典型的“亲朋链”——即以亲属为纽带,其中大多数人都居住在福建莆田。当时村子里没有门牌号,抓捕某位嫌疑人时,警察在村子里逛了8个钟头,最后才在某间出租屋成功收网,并从冰箱、衣柜和床板夹层里搜出了大量的现钞和黄金。
4月18日收网那天,26名警察连夜赶赴菲律宾马尼拉,与菲律宾警方联合抓捕,从凌晨3点持续到次日凌晨5点,55名赌犯被押解回国。
| 赌犯被押解回国(图片源自网络)
这场“断链行动”,引发了网赌世界的一系列“地震”。某些赌博网站闻风而逃,有人在群里晒出严打期间的跑路名单,戴永强惊异地发现,他所在的网站赫然在列。
新娱乐城“倒闭”,旧平台也跑路了,被黑的赌徒们一片鬼哭狼嚎,大多数代理都退了群。群主力哥彻底成了孤家寡人,戴永强陪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但力哥发的语音更像在自言自语:“以前整天算计别人,最后被自己人算计了。”
直到2017年4月底,戴永强在《南方法治报》上又看到“断链行动”的新闻,文中提到赌犯为了洗钱,用赃款在金店购买了“永保平安”的金砖。
| 网赌团伙用赃款购买的金砖(受访者供图)
那一瞬间,这张新闻图片就像刀子一样,猛捅进他的记忆里,一幕幕往事喷涌而出。戴永强说,他仿佛回到了2008年的罗湖口岸,想起江老板买的那块“日进斗金”,想起自己被追打的那一夜,还有身边那些这一生再也见不到的人。
这一次,戴永强是真的“洗手”了。
转而他又自嘲说,这次也不算什么良心发现,“现在赌博网站那么多,到处都是代理,严打以后,代理生意也不好做”。
“2003年是‘利剑行动’,2005年是‘禁赌第一枪’,我到了迈扎央后,是‘禁赌风暴’,这些都是打击境外赌场,近两年是整治网络赌博,叫‘断链行动’。”
戴永强一个一个地数,说每一次集中专项行动过后,网络赌博都会死灰复燃,这也是因为网赌金字塔全是自上而下建造的,那些“消失的塔尖”永远都会指向更大的恶。
尾声
我们即将分别的时候,戴永强忽然心生感慨:从10年多前,新东方赌场诞生了现场视频在线投注;到10年后,无数座金字塔悄然在互联网深处建成,网赌代理遍布全国。更替的只是形式,而“国人相残”的情况却从未有任何改变。
他感觉到自己依旧站在10年前那条边境线上,在善与恶之间摇摆不定。而如今,他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在网上写文章:揭露网络赌博诈骗的伎俩,讲述自己曾经的马仔经历。他也不敢把写文章称为自我救赎,因为“在这世上有些债比赌债更难偿还”。
(文中戴永强为化名,网名为“奋斗”)
编辑 | 沈燕妮
黑 特
法律像人性的低保,
是一种强制性的修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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