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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私立高中里,只对同胞下手的中国留学生暴力团丨人间

阿芙 人间theLivings 2021-02-27

没有人敢反抗,是因为本该帮助他们的老师,早已站在了施暴者这一方;没有地方可以求援,是因为这些途径都需要他们承担额外的风险,并且成功率极低。

这座学校,是一个将小留学生们隔绝于外界的孤岛。


配图 |《关于莉莉周的一切》剧照





2018年年初,Konomi发现自己的精神状况越来越差。他尝试通过保持社交活动去缓解,但效果并不明显,他仍旧经常噩梦,“鬼压床”。

尽管此时,他已脱离“孤岛”半年多了。

这时他即将20岁,结束了在日本X岛高中留学的日子,考入了理想的大学,未来的日子将与过去划出一条清晰的分界线。但他难过地发现,他曾经的那段黑暗的经历结束了,可与他相似的经历还在源源不断地发生着。

2018年3月9日,潮牌Supreme的新品Supreme x NBA x NIKE联名限量款商品发售,在东京涩谷区的Supreme店前,5名中国留学生殴打保安的视频在Konomi的朋友圈传开:

| 在东京涩谷区的Supreme店前,5名中国留学生殴打保安的视频(受访者供图)

店员分发整理券时,发现有一名18岁的男孩冒用他人驾驶证,接着那个男孩被安保请出队伍,被告知需要再次重新排队,就此双方引发了冲突。留学生抄起了旁边的折叠椅,导致一位29岁的安保人员头部、肩部受伤,住院两周。

Konomi在视频中很快就辨认出,这几个施暴者就是自己的高中同学——他们是X岛高中的中国留学生里恶名昭著的校园暴力团体。

Supreme打架事件3月发生,施暴者5月才被捕,6月就被释放,这期间发生了什么,Konomi不得而知,他只知道,在他的记忆里,这已经不是他们在施暴得逞后第一次全身而退了。

每当想起自己漫长而艰难的高中生活,Konomi心中就充满后悔、愧疚和遗憾。施暴者明目张胆,而被施暴者却只能带着伤痕,被彻底改变人生轨迹。Konomi越来越焦虑:也许在未来,这些施暴者们还会有无数次全身而退的机会。

在内心的反复煎熬中,Konomi担心自己的精神状况,在就读的大学进行了精神咨询。医生建议他多运动,并将自己的事情写成日记。在记录的过程中,他萌生了把内容拍成视频的想法。

2018年10月10日,Konomi在某知名视频网站上发布了自己的第一支视频,讲述了自己在异国的高中校园里,亲历的数次中国人对中国人实施的校园暴力。

而我就是通过这支视频联系到他的。




2013年10月,在国内结束了中考后的Konomi来到日本明德私塾高中就读。

Konomi来日本留学,目标明确,就是为大学时学动漫专业做准备的。明德私塾没有什么课外活动,每日的生活都很规律,一个月可以外出一次购物。在那里,Konomi每天5点半就起床看书,“如果不能比国内的人努力,那我出国的意义又在哪里呢?”

但明德私塾的弊端也是显而易见的——位置太过偏远,信息闭塞。

一次偶然的机会,Konomi在网上看见了X岛高中的招生简章,上面介绍,这所私立学校不仅有严谨完善的管理制度,还开设了他喜欢的动漫课程。他在中国的网站搜索,又看到了不少国内的公立高中与X岛高中签订的“姊妹协议”,也有很多X岛高中的管理者访问国内高中的信息,其中不乏国家级示范高中。只是,他并没有搜到任何有关X岛高中校园暴力的信息。

进行了一些电话咨询后,2014年9月,他在征得父母的同意后,决定转学去X岛高中。


由于较低的教学水平与高昂的入学费用,在少子化的社会趋势以及平缓的经济形势下,日本不少普通私立高中近年来的整体入学人口渐趋减少,有的学校甚至一度难以为继,直到后来通过大量招收海外留学生,特别是中国留学生,才逐渐恢复盈利状态。

Konomi曾经就读的X岛高中在当地名气一般,是一所较为普通的私立高中,在茨城115所中学里排名第97,学校规模也不算大,截止到2018年,在校生720人,其中的10%为中国留学生。

像这种大量的中国留学生占比,在许多招收留学生的日本普通私立高中里算是常态。Konomi的学弟G就说,X岛高中招收留学生的初衷,“可能只是为了赚钱”。

与其说X岛高中是招收留学生,不如说是在和学生们进行“资源置换”——X岛高中想要能维持学校运营的“学费”,而来到这里的中国留学生,很多人都是家境相对不错、又在国内读不下去书的孩子,只是为了混一个文凭,然后再继续考入日本一些低门槛的私立大学,为将来找工作或入籍做铺垫。

“我们(想学习的学生)这种算是‘意外闯入者’。”G说。

但在进入这所学校之前,Konomi和G,都对这里的现实情况毫不知情,直到办完转学后,Konomi才发现X岛高中与宣传里的不太一样:学生宿舍比明德小了一大半,与教室在同一栋楼,食堂的饭菜也难吃很多,只是外出方便了不少:距东京两个小时车程,每隔10到20分钟,就会有一趟直达东京的公交车。

| 学费每年14万人民币的X岛高中食堂饭菜(受访者供图)

而在招生简章里写着的动漫专业课程和辅导在实际教学里根本就没有,美术课是一名油画系的老师任教,留学部甚至没有一间心理咨询室——从1995年开始,被称为日本战后最大的教育改革之一的“学校临床心理士(心理咨询师)派遣制度”开始实施,至今已经基本实现了公立学校心理咨询的“全覆盖”,私立高中里的留学生大多是未成年人,更加需要有人来关心他们的心理健康状况。

在教学的专业程度方面,X岛高中也很快就暴露出了明显的先天缺陷。Konomi说,在他就读的时候,X岛高中里有两名中国籍老师,一名专门负责留学生的招聘工作,一名负责管理,除了招生的时候,通常都不在学校;平时给学生们上课的老师更换频繁,大部分是教体育出身(这所中学以前曾以体育特长生出名)。此外,还有两名日本籍“理事”负责管理留学生事务,同时也担着教学的任务。

虽然学校的实际情况不如人意,但Konomi似乎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在日本,只有在父母一方有长期签证、工作签证或投资签证以及“永驻”身份的情况下,外国人的子女才能申请到本地国立高中就读。虽然X岛高中存在虚假宣传,但其他私立高中的情况也不会好太多——在X岛高中附近还有3所类似的私立高中,但在留学生们的口碑里,这3所学校还不如X岛,“硬件设施更差,环境更烂,只是校园暴力的情况听说比X岛好点”。

日本的多数普通私立高中对于留学生的入学标准并不设限,只要付得起学费,就可以获得入学资格。像X岛高中,入学无需日语等级,只要“日语学习时长一年以上”即可。Konomi说,有些私立高中还会要求“保管学生护照”,强制留学生上交,尽管护照上清楚地写着“任何组织、个人不得非法扣押”。

所以,在这些学校,小留学生们能不能出校活动、能不能回国,在封闭的校园里,他们将受到怎样的对待,全在日方的“留学生理事”的掌握中,而在留学生群体里,谁与这些老师们走得近些,谁就在同学里更有“特权”。

在这样的环境下,留学生中的校园暴力集团悄然滋生了。




在Konomi来到X岛高中前,这所学校里的留学生校园暴力团体就已存在了。Konomi刚来学校没多久,朋友就曾远远指着人群中站着的一名男孩,提醒他说:“你要小心这个人。”

那名男孩名叫邹捷,个子不高,长相普通,夏天时,身上大片的文身能顺着胳膊从校服的短袖中露出来。

2014年末至2015年初时,X岛高中和日本大多数高中一样存在校园暴力事件,但系统、稳固的暴力团体还未成型。那时候,校园里的留学生只有60多人,除去韩国、印尼和中国台湾地区的孩子,来自中国大陆的孩子占了绝大多数(不超过50人),有些冲突与摩擦都会很快被消减。由于语言问题,勒索、威胁等霸凌行为,基本只发生在中国留学生内部,与其他国家的留学生、日本当地学生的摩擦不多,小打小闹,老师们也就没有及时遏制——像泼水、毁坏别人财物这些事情,Konomi在明德私塾高中也不是没有遭遇过。

2015年,X岛高中开始扩招留学生,也是在这个时候,二年级生邹捷被老师任命为“leader”,负责留学生们的早晚点名。大量的留学生新生入校后,校园暴力事件开始增多,学生里的暴力组织也逐渐形成壮大了。

Konomi听同学们说,邹捷并非一开始就和老师们关系亲近——刚到学校的时候,邹捷时常不服老师们的管理,还和老师们发生冲突。那时邹捷所在的班级有许多即将毕业的“前辈”,平日里与他合得来,乐意教他一些学校的“规矩”。在他们的“劝说”下,邹捷逐渐摸到了门道,送烟送酒,好言相向,渐渐地和管理留学生的“理事”搞好了关系。时间长了,他不仅能和老师们一起抽烟喝酒,校服里的文身露出来了,老师还会“好心”提醒他。一般留学生假期想申请回国都十分困难,但邹捷却能轻轻松松申请到10天的假期去巴厘岛旅游。


起初,Konomi的生活与邹捷没有任何交集。他在日语N1班,邹捷在日语N3班,两人的接触,除了在校园里遇到互相微微点头问好,就是体育课时被安排到一起打打乒乓球。

在2015年4月新一批中国留学生入学后,很快就有3名新生被邹捷为首的暴力团体殴打。很快,校园暴力也落到了Konomi的同班、同宿舍或者隔壁宿舍的同学身上。Konomi不愿“出头”招惹麻烦,选择了漠视。

他渐渐发现,这个学校的中国留学生在暴力团体的影响下,不由自主地“站队”成3类:主动加入邹捷他们的;平时躲着邹捷他们、迫不得已才与他们打交道的;受邹捷他们欺凌的。

Konomi属于第二类——大部分孩子都希望自己是第二类人,毕竟背井离乡来到日本留学,并不是为了和别人天天打架拼个你死我活,而是为了完成学业与梦想。大部分学生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不去招惹邹捷等人,但也不为不相关的受害者打抱不平。

Konomi本以为自己能这样置身事外直到毕业,但校园暴力还是来到了他的身边,并成为他人生中的一场噩梦。




2016年3月,学校进行宿舍搬迁。Konomi的朋友张叶与他的室友们将宿舍行李收拾好,准备搬到新的宿舍,但原先居住那个宿舍的同学却迟迟不肯腾出房间。

一环扣一环的搬迁活动,这一卡就过去了数日。

张叶与室友们实在等不及,就先自行把那个宿舍里的东西搬了出来,Konomi也去帮忙。可等那几个一直拖延搬家的同学回来看到自己的物品被摆在了宿舍外,立刻火冒三丈,随即与张叶发生了口角。随着双方摩擦的升级,那伙同学喊来了邹捷他们。

邹捷一伙人直接将简易衣柜里的铁棍拆下来拿在手里,Konomi第一次遇见这种场面,下意识冲上去试图为朋友挡几下。邹捷警告他:“再挡的话,连你一起打!”

Konomi停手了,他沮丧地发现,自己面对暴力时,并没有足够的勇气——这不仅因为邹捷一伙人声势浩大,也因为老师们的袖手旁观——在邹捷他们殴打张叶的过程中,一个朋友偷偷溜走喊来了管理留学生的“理事”,他们赶来后,除了口头上的劝阻,并没有出手制止,直到后来邹捷那伙人中有人掏出了刀,一个老师才赶忙喊停。

事后,两位“理事”把张叶带到教室,关上门询问他饿不饿、有没有哪里受伤,教室外面却传来邹捷等人气势汹汹寻找张叶的声音。

张叶坐在教室里,问老师:“这样的人为什么不能让他退学?”

老师则回答:“我希望大家都能好好毕业。”

当晚,张叶去参加朋友的生日聚会时,邹捷又带着一群人高调出现,威胁他“不要想着溜走,这事还没完”。不过后来,邹捷等人并没再找张叶麻烦——平日他们之间在学习和生活并没有太大关联,很快他们就忘了张叶这个人。

最后,邹捷等人仅收到了学校口头警告的处分。


一个月后,又一起校园暴力事件出现在了Konomi身边,受害者是在他之后转来X岛高中的朋友小陈。

提及小陈时,Konomi表露出极大的惋惜与懊悔,他说小陈的专业能力很强,未来本该一帆风顺、大有作为的,却因这场校园暴力而黯然回国。

小陈的宿舍住着他和两个学弟,青春期的男孩玩闹起来无所顾忌,吵闹难免。隔壁宿舍的几个同学觉得他们的吵闹声打扰到了自己,直接敲门问:“谁在吵?”

面对来势汹汹的质问,小陈本能地察觉到不对,于是帮两位学弟拦下来,出面说:“是我。”

初来乍到的小陈那时并不了解X岛高中校园暴力的泛滥,没有任何沟通、解释的机会,宿舍门被大力摔上,殴打连倒计时都没有,直接开始。

Konomi经过小陈的宿舍,听见了里面传来的打骂声,他一下就清楚了里面正在发生什么——但他站在门前,却没有勇气抬手敲门。和Konomi一样,在小陈被群殴时,宿舍里面的两名学弟也不敢出声或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

送小陈去医务室时,Konomi看着朋友红肿的额头和眼睛,非常揪心,也十分后悔。之前是Konomi推荐小陈转学来这里的——那时他只看到了这里的地理位置优势,校园暴力还并未烧到自己身边。

两天后,小陈在父母的要求下办理了退学。

在亲眼目睹自己的两位朋友遭到霸凌后,Konomi决定给学校写匿名信,反映邹捷等人的暴力行为。




在决心曝光邹捷一伙人的校园暴力行为后,Konomi开始联系其他受害者,搜集证据。

Konomi首先找到曾经的女同学小柚。因为相貌出众,小柚和她的两个室友在刚转来X岛高中时,便受到了邹捷的“关注”。在明令禁止“男女生互相串寝”的规定下,邹捷要求3名女孩去他的宿舍找他,还警告说“不来的话自己看着办”。

女孩们到达邹捷的宿舍后,邹捷直接询问:“你们谁要当我女朋友?”并言明,自己在东京已经有一名女友,但在这里还想再找一个。他“列举”了做他女友的诸多好处,其中一条是“不会被欺负”。

女孩们都拒绝了他。随后,小柚和男友在校园中就被邹捷一行人时常围堵,遭受邹捷无端的辱骂:

“你知道为什么欺负你?让你做我女朋友你不肯,居然和别人在一起,我就是不爽!”

“再让我看见你们走在一起,我就要揍了!”

其余两名女孩的境况也与小柚类似。

很快,小柚就选择了退学。

小柚等女孩的遭遇并不是孤例,在Konomi的视频发出后,他又联系到了一些曾在X岛高中就读过女同学,有多人承认与邹捷发生过性关系,事发时,双方均是未成年人。其中一名女孩哽咽着对Konomi说,她是被迫的,“就在邹捷的宿舍里”。

当我问及老师是否知晓邹捷与多名女同学发生性关系时,Konomi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男老师的宿舍就在邹捷宿舍的隔壁。”

Konomi认为,邹捷等人的行为已经远远不止校园暴力了,“他们在犯罪”。

面对一手遮天的校园暴力团体,大部分同学都不敢做出反抗。若有人选择以暴制暴,得到的也只有两种结果:打不过暴力团体的,被殴打得更惨;打得过的,则会遭受集体冷暴力。

曾有一名体格健壮的男同学,在被邹捷他们欺负时出手反抗,并打赢了他们。于是,邹捷等人便要求其余同学不得与那名男同学说话,否则将遭受殴打。之后没多久,无法忍受校园冷暴力男同学只能选择了退学。

在X岛高中的留学生部里,几乎每半个月就会有中国留学生被邹捷他们群殴,甚至有人的宿舍里还藏着斧头。在Konomi目前所搜集到的20多次暴力事件中,10余人受伤,近半数受害者退学。

而在施暴者一方,仅有一人被开除,2017年毕业时,邹捷处分记录为零。




Konomi将从同学们那里了解到的情况,通过学校的调查问卷,详细地反馈了上去,几乎写满了整张纸。此后,他和一些同学又往学校的信箱、电子邮箱投递过数次,但直到毕业,学校方面也毫无回应。

后来,据Konomi了解到的流程,信件首先会被学校高层看到,了解到情况后交由专门的老师去处理,接着这些老师会将情况通知给留学生理事,让他们处理信件中反映的问题——一层层下来,决定权最终又落回了留学生理事手中,还是不了了之。

在校期间,邹捷等人常对他人说,学校两位留学生理事非常好相处。但Konomi坦言,除了他们,整个留学生群体里,应该没有人会这么觉得。也曾有留学生在新学期开学时,效仿邹捷去给这两个老师送礼物,却被视为“贿赂”,不光礼物被扔了出去,人还被大骂了一顿。

平日里,留学生理事会关心学生的学业和吃住情况,见面时也会一副笑脸。可一旦有学生表现出不服从命令、或者让他们不悦,情况就立刻变得不同。比如,在自选课时,学生选的课令他们不满,或提交时的态度不好,都会招致大量辱骂。

2016年12月23日那个雨夜,随着那摞寄托他们沉甸甸希望的纸张像一块石头一样消失在孤岛深水中,Konomi对学校彻底绝望,“明白了这个学校没有任何人性可言”,他冲动地站在窗外,从二楼跳了下去,疯狂地跑到湖边,想要结束一切,所幸恐惧抓住了他的脚踝。

他清醒过来后,回到体育馆避雨,被夜巡的老师发现。次日,他就被老师关进小房间,被责令反省。

关小房间即被关进“学生指导室”,是X岛高中对学生的处分方式之一。但学生行为是否该被处分,学校并没有明确的标准条例,全凭当事老师自行判断:自然卷的头发没有弄直,会被关小房间;宿舍清理日被几经提醒仍然不积极打扫的,会被关小房间;晚上7点点名后才回来,会被关小房间;宿舍有违规电器,会被关小房间。

但按着同学的头朝床柱撞去以致床柱被撞弯,不会被关;十几人手持铁棍、晾衣杆围殴一人,不会被关;拿出匕首威胁同学,不会被关;7人冲进教室打砸、辱骂一名女生,不会被关。

在X岛高中的日本学生眼里,中国留学生形象恶劣,素质不高、成天只知道闹事打架。Konomi觉得这一系列乱象的源头是学校:老师们根本无心管理留学生,自始至终放任自流;曾有日本学生家长向学校投诉邹捷身上的花臂文身,校方也并没有做出处理;学校本身的风评似乎也不怎么样,2015年,X岛高中的理事长(校长)因猥亵女职员被抓。


校内维权渠道行不通,学生们开始试图通过外界的途径反映校园暴力的问题,只是同样希望渺茫:由于X岛高中的私立学校性质,当地的教育委员对其只有“建议权”,大使馆也无法提供直接帮助,只能建议学生报警或寻求律师帮助。

如果要报警,监护人为学校,Konomi他们就得准备出医院开具的伤情证明、详细的证据和证人。更麻烦的是,如果第一次报警未能妥善解决问题,回到学校后,显然将面临更加严重的校园暴力,很可能会像之前打赢邹捷的那个男生一样,彻底无法在这里继续学习和生活——谁都不想自己被迫退学,所以最后没有人敢尝试报警。

寻求律师帮助,是时间、金钱成本最高的方法,对于身处异国、孤身一人的未成年人来说,是完全没有能力承受的。若先告知父母,再经由父母去报警、找律师,情况也不会好到哪去,据Konomi的了解,目前只有一个施暴者被学校处理过——受害者的父亲就居住在东京,家长知道孩子被殴打后亲自来到学校,要求校方处置施暴者,校方无法推诿,只好将施暴者开除。而其余遭受校园暴力的学生,家长大多都在国内,并不了解日本的法律体系,即便来了日本,通常也会像小陈、小柚的父母那样,选择在第一时间将自己的孩子带回国,即便后续再进行报案或联络律师,也需要报案人在中国和日本当地警局之间来回奔波,耗费大量精力,且不一定能成功。

毕竟,在大部分中国父母的观念里,孩子没事就行,既然已经办了退学、换了环境,没必要再花大量时间去争一个希望渺茫的结果。

困境就这样一环扣一环地形成了。在长期被暴力团体威慑的环境里,大部分学生都选择了明哲保身,如同曾经的Konomi一样。

这个学校像是一座将留学生们隔离于世界之外的孤岛,Konomi说:“那个时候,我每天都在倒计时,计算着还有多久能逃离这里。是的,逃离。”




2017年,Konomi终于毕业,邹捷也毕业了,但X岛高中留学生群体里的校园暴力并未结束,Konomi仍然时有耳闻。每一次回忆高中生活,他就会更深一点地陷入悔恨与不安中。他常常想,如果自己当初能站出来,是不是情况就会变得不一样?

2018年3月,他看到supreme暴力事件后,想要补救自己的遗憾,为那些曾经受到欺凌而求助无门的同学讨个说法。

制作的视频发布后,很快被推上网站的首页。许多在X岛高中的同学看到后,都通过私信对Konomi表示了感谢,也有很多人找他倾诉自己遇到的问题。视频越传越广,很快被邹捷等人看到。

起初,邹捷等人只是用小号评论:“当年在学校我对你挺好吧?”“我们之间没什么过节吧?”“你为什么要抹黑我?”

作为反击,Konomi发布了一段在2015年时拍下的视频。黑色的画面里,只有一扇开着的门里透出光来,借助这微弱的光线,隐约能看到宿舍外狭长的走廊里拥挤地站着许多人。

几名持棍少年站在门口,用清晰的中文问道:“你们有谁想帮他的?”

一名少年扬着手中的铁棍,指向人群:“你想帮他?!你想帮他吗?!”

很快,这几名持棍少年围向暗处的一名同学,开始了殴打。全场噤声,没有人敢上前制止。

视频发出后,邹捷他们开始在表面上陆续认错,在评论区里说自己当时“年少不懂事”,背地里却更变本加厉地威胁Konomi,试图让他停止曝光——在他们看来,事情远没有Konomi所说的那么严重,他们群殴同学,是因为和对方发生了冲突,而冲突并不是单由一方造成的,所以并不能称之为霸凌。

| Konomi收到的辱骂私信(受访者供图)

X岛高中也注意到了Konomi发布的系列视频,老师公开要求在读的留学生不能在社交网络上上传有关学校的负面消息,违规者将做退学处理。随着外界质疑声越来越强烈,学校终于向Konomi提出了约谈,由X岛高中的一位中国老师提出“私下见面”。

在一个多小时的谈话里,Konomi详细地向学校讲述了霸凌团体的所作所为,学校方面则坚称对此毫不知情。Konomi提到自己曾写过的匿名信,校方则称查无此件,在保留的文件中,也并未找到他的匿名信。

多名同学数次提交的匿名信,没有一封被保留,“校园暴力”仿佛是凭空捏造。校方约谈Konomi的目的也只是让他删除视频,至于约谈的核心问题,校方却草草略过,只承诺会咨询律师。

对于这种局面,Konomi早有心理准备,这已经不是他毕业后第一次维权碰壁了。

当他萌生维权的想法后,几乎每天都在拨打律师咨询热线,但没有律师愿意接这个案子;他联系多位同学,搜集口供、视频证据,前后两次前往当地警局皆遭拒,甚至连档案都没留下。

目前为止,在网络上搜索X岛高中,仍能搜到许多留学中介给出的好评。面对网友质问,留学中介大都表示:完全没有听说过X岛高中存在校园暴力的情况。


2019年7月1日,Konomi终于收到X岛高中的答复。在邮件里,X岛高中校方承认理事长被捕的事实,也最终承认了有收到过学生检举校园暴力的问卷,但仍不承认邹捷等人的校园暴力事实。

| Konomi收到X岛高中的答复(受访者供图)

Konomi仍在持续地产出视频作品,也开始运用自己的专业知识,制作反抗和抵制校园暴力主题的动画。同时,他也持续地受到威胁。邹捷打听到了Konomi就读的大学,打算找机会去校园里围堵他。Konomi被朋友告知,邹捷放话想要“捅他”,只是一直堵不到他。

为此,Konomi开始做起谨慎的防范准备。他记录了几个打来他手机上的陌生号码,摸清了疑似邹捷所有的汽车的车牌号等,“我不调查仔细点,可能就遇害了”。

还有很多人在私信里向他倾诉类似的遭遇,面对那些痛苦困境,Konomi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对方,只能反复告诉他们:“会好的,会好的。”

事到如今,指望当年的施暴者付出法律代价已经希望渺茫,推着Konomi持续发声的动力,不过是想给自己和之前的人一个交代,凝聚大家的勇气,力所能及地阻止相同的事情发生:“当时学校里有很多人想放弃生命,总不能一点希望都不让人看到吧?”

(文章中人物均为化名)

编辑 | 任羽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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