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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工伤给儿子攒出了车和房,她想收手了丨人间

莫别离 人间theLivings 2019-08-05

模具滚下来的时候,阿芳本能地小退了一步,受伤部位从计划中的小腿以下缩小至左脚掌。当剧痛从左脚迅速蔓延至全身时,她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

完了,这回工伤最多只能评九级。就这一步,值十几万。


配图 |《荒草丛生》剧照


前    言

我从事HR十余年,经手处理的工伤不知凡几。早些年总为员工因不懂法、得不到应有的待遇而愤愤不平,近几年却发现,有些员工对劳动法的熟悉程度也许比我更甚。而过分理解常常导致了过度利用。

工伤的高额赔偿似乎成了一条致富的新捷径。在一些人眼中,如同被打开的潘多拉魔盒,从偶然开始,迅速地把意外变成了必然。

最让人无奈的是,与专业骗保维生的职业骗子不同,他们踏实肯干、勤劳善良,他们吃过苦,所以不怕苦,他们视受伤为家常便饭,视补偿为等价交换。却从没想过,这样做的后果到底是什么。

阿芳就是这样一个“容易”受伤的女工。




2018年大年初三,江西赣州XX县的一个小镇上,家家户户都忙着迎来送往、走亲访友,阿芳连娘家都没去,只顾在村里、镇上来回奔波,张罗儿子阿峰的婚事。

阿峰高中没读完就辍学了,几年下来,打工、创业,浙江福建广东,哪儿都去过,就是没见存上一分钱。眼看翻过年都25了,还东晃晃西晃晃地没个定性。去年说交了个镇上的女朋友,阿芳一听这消息,又惊又喜。俗话说,先成家再立业,有媳妇看着,也好收收心。从前年尾到次年头,两家商商量量的,总算有眉目了。

阿芳提着个半新不旧的手提袋,挤进一台半新不旧的五菱宏光里。一上车,就被隔房的妯娌打趣:“哟,咱们的发财嫂不坐自家的小轿车回家,跑来跟我们挤啥子挤哟?”

她回了个笑脸:“你坐得,我就坐不得咩?”

面包车经过改装,两排座位拆掉后,在靠窗的两侧装上了窄窄的长条木凳,中间又放一排小马扎,这样就能往里塞上十几个人。阿芳被挤在中间,胸膛里的肋骨隐隐作痛。

妯娌见她脸色发白,额头上冒着冷汗,对司机吼道:“师傅稳到点儿开,车子上有个病人。”接着又去拍坐在副驾驶的乘客,好声好气地商量:“幺妹儿,你还有好久下车?让这个大姐坐哈可不可以?她年前受过重伤,挤在后头要不得。”

阿芳感激地握了握妯娌的手,低声说:“算了,人这么多,反正也快到了。”

妯娌横了她一眼,把手里抱着的一箱罐装八宝粥塞在她屁股底下,没好气地说:“你也是!知道自己身体不得行,还跑来挤,家里有车不坐。你儿呢?”

阿芳挪了挪屁股,坐高一点,舒服多了,小声解释:“阿峰陪他女朋友到县城买东西了。”

“你拿命换来的钱,他拿去买车就算了,买了车自己开起陪女朋友耍,连老娘都不管了!”妯娌不屑地说:“你这个儿教得好哦。”

她的话引得周遭侧目,阿芳又羞又恼,手肘拐了拐她,连忙说:“别瞎说。啥子拿命换喔,没那么严重,就是受了点伤。现在都好得差不多了。”




这是阿芳7年来受的第4次工伤,也是最重的一次。左手胳膊下半段粉碎性骨折,胸膛里肋骨断了两根,在医院住了一个月,出院后又休养了半年,才算结束治疗。

2016年春天,她进了一家有800多号人的港资厂,管理正规,货源充足。两班倒,每天上12个小时,一个月下来5000多元工资。在东莞,这收入算是中上水平了。厂里包吃包住,没啥花销,一年下来工资卡里也存了五六万。

阿芳做事踏实,能吃苦,从不随意请假,为人又随和,很得领导和同事的喜欢。年末评优的时候成了“最佳生产标兵”,第二年她就有了“老带新”的资格。班长说,每带出一个新员工,就有500块奖励。

但阿芳刚带新人不到半个月,就出了事。

那天她上夜班,教新人上模具。示范的时候,不知怎么的,本来停下来的机器突然开起来了,卷轴快速滚动,一下子就碾过了阿芳原本放在轴心边的左手。霎时间,她感觉到小手臂一阵酥麻,整个人不由自主地朝机器扑了上去。这时,边上的螺杆又顺势甩来,重重地打在了她的胸侧,几乎能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她猛地喷了口血,站立不住,瘫倒在地上。

旁边的新员工吓懵了,大声尖叫起来:“救命啊!出事啦!”

旁边的工友连忙跑过来,“这是这么了?受伤了?”

阿芳痛得眼前发黑,冷汗像下雨一样不停地流。她咬紧牙关,提了口气说:“你,按一下红色那个钮,把机子停了。”阿芳心想,不能让机器继续空转了,模具没装好,万一再把电机烧坏了,这机子就不能用了。

见新员工僵在原地,阿芳伸出没受伤的右手拉拉工友的衣袖,说:“先,把机子停了。”

工友见她还在操心机器的事,开玩笑说:“不愧是咱们的先进,都受工伤了还想着活儿呢,”顺手按下制动钮。没想到等他回过头,见阿芳又吐出一大口血,这才吓了一跳,扯着嗓子喊:“班长!快,叫救护车!阿芳受伤了!”

救护车连夜把她送去了医院,几番检查治疗,这一住就是一个月。

期间,厂里给阿芳报了工伤,还给她发了2000块奖金,奖励她临危不乱,身负重伤之时还念着公司的财产安全。经查明,事故原因是机台上某个按键失灵,导致的机台操作异常。设备维护员被扣了200块绩效奖金,处罚他没有及时排查出安全隐患。

工伤报告上的证人证词都说是意外,只有阿芳自己知道,这不是。




阿芳从进厂的那天起,就一直操作这台挤出机。她没念过什么书,连SOP(标准作业指导书)都是连猜带蒙看懂的,但熟能生巧,时间久了,看得多了,她也大致明白哪些零件有什么用,摸清了技术人员例行检修时的流程和方法。

上个月末,技术员在做日常维护时,阿芳隐瞒了零件磨损的真实情况,在维修记录表上提前打了个“√”。本该换掉的零件没有换,报表却显示已检修,设备正常无故障。等到零件里的弹片一断,按键自然失灵。

阿芳觉得很对不起那个技术员,但她没办法。工厂的安全措施做得太周到了,除了这个,她一时半刻也想不出别的既能出工伤、又不连累别人的法子。她想,等过阵子给那个小师傅买条好烟,就当是给他赔罪了。

阿芳挺喜欢这个厂的。给买社保,加班又多,吃住不花钱,班长也和气,要不是家里急用钱,她原本是打算长长久久在这做下去的。

2017年初的时候,阿峰说要跟朋友合伙开一家湘菜馆,加盟费、门面租金、装修加在一起,每人出30万,最多两年就能回本。店面地址都选定了,就差钱。

儿子有需求,做父母的就得尽力。老冯和阿芳一样,都在厂里打工。男人花销大,一个月5000块工资,能存下3000块就不错了,现在两个人加起来手上也才八九万块钱。早年倒是有些积蓄,但这几年又是装修房子,又是给阿峰投资做生意,几番折腾也没剩什么了。

好在阿峰的合伙人仗义,说他可以先把加盟费给付了,把合同签下来,等阿峰钱到位后,再付装修款。这么一推二拖的,最终说定只要年底前凑够30万就成。筹钱的时间多了大半年,老冯和阿芳自然千恩万谢。

那段时间,两口子一下班,就在宿舍里拿着手机算账:夫妻俩每个月一万多块钱收入,就算一分钱不花,到年底也才8万块,加上手头的,这还有10多万的缺口。

老冯点了根白沙烟,狠狠地吸了口,沉默半晌,低声说:“要不,再整回工伤?”

阿芳习惯性地揉了揉酸痛的手腕,叹了口气:“哪就到了那一步?咱们再想想辙,看能不能先跟亲戚们——”

老冯打断她的话,“亲戚都穷哈哈的,日子过得还不如咱们呢。再说,你跟谁借去?就老五还有点家底。可去年他家修房子跟咱们借两万,你说要给阿峰买车,没借。这会儿哪能再跟他开口?”

阿芳低着头,心里是不痛快的:不借给老五是老冯的主意。俗话说要债的儿子、欠债的爹,借给他,谁知道他啥时候还?这才借口说要买车,把人给拒了。这会倒把锅推给我了。阿芳黑着脸,一言不发地揉着手腕,觉得脚掌的旧伤开始隐隐作痛。

老冯搬了个小胶凳,坐在阿芳旁边,拉过她的手,慢慢揉捏手腕。小声说:“我知道你怕痛。”

阿芳瞪了他一眼,“谁怕痛了?我是怕像上次那样,受了回伤,啥也没得。”

老冯呵呵一笑:“也不算啥也没得。指尖少一点儿,评了十级,赔了四五万,不少了。”




老冯说的是3年前、2014年,在上一家工厂受伤那回。

那家是做线材的,阿芳在里头做了半年。一次不小心,切线的时候切到了手指,指尖断了0.5公分,工伤鉴定评了十级。那个厂效益一般,每个月的工资才4000多,按赔偿标准,各种赔偿金、补助金加起来才给了4万多块钱。

| 工伤伤残赔偿标准(作者供图

但她挺知足。这点伤居然能评上十级,她自己都没想到。就手指尖少了点,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来,而且伤口愈合后不痛不痒的,一点儿事没有。

阿芳不服气的是2013年那次。

2013年,她进了家私人老板的五金厂,看起来挺正规,没想到连社保都不给买。她想着反正都进来了,工资也还可以,干脆就在里头做吧。做了大半年,在拖零件去喷油区的时候,周转箱勾到过道边的铁线,掉下来时砸到了脚背。

开始的时候,工厂也是送去医院,拍片子看医生,说是粉碎性骨折,动手术打了钢钉,裹着石膏休养了两个月。但等康复后,阿芳想要申请工伤鉴定时,厂里却拒绝了。

她找人事,人事说她没买社保报不了工伤。她又去找老板,老板冷冰冰地回复:“做什么工伤鉴定,既然伤好了就回来上班,现在工厂忙得很,不要光拿工资不干活。”

她争了几句,大意是说:我受的是工伤,工厂不能不管,劳动法规定了,受了工伤就要赔。

老板冷笑了一下:“你跟我讲劳动法,那我问你,你搞坏了价值几万块的零件,要不要赔?你自己工作失误,延误了生产进度,我没找你算账,你居然还敢来问我要赔偿?你以为我是那些没门路的小厂?不怕告诉你,我和劳动局局长熟得很。”

老板娘倒是态度很好,轻言细语地说:“也不怪老板生气。你不小心受了伤,工厂帮你治,要你出一分钱没有?这几个月你没上一天班,工资少拿一分钱没有?现在你说伤好了,工厂说不让你做没有?都没有嘛。当老板当成这样,还不算仁至义尽吗?”

阿芳不服气还想争辩,老板打完电话走进来,看了眼阿芳,板着脸说:“刚才我已经问过律师了,他说你可以去鉴定,但你必须先赔偿给工厂带来的经济损失。等流程走完,法院怎么判我们就怎么执行。”

老板娘也劝:“我知道,你在外头打工不容易,受了伤觉得委屈也是正常的。但你这种情况工厂能做的我们都做了,再去申报工伤真没必要。这样吧,我做主,从老板的私人账上给你2万块钱,就当是我们夫妇俩对你的人道主义援助吧。”

受那么重的伤,2万块钱就把她打发了。要是按正常流程申请伤残鉴定的话,参照第一次工伤的伤情,少说也能评个九级。九级!19个月工资啊,八九万块钱就这么没了。后来听人说,没买社保也犯法,一告一个准,说不定拿到手的赔偿金会超过10万。

她现在一想起来,肠子都悔青了。这个教训阿芳一辈子都忘不了,她想,也怪她不懂行,要是当时老冯在的话,两个人有商有量,也不至于势单力薄连个争理的人都没有。

自那以后,老冯都要跟她进一个厂。而且进厂之前,两口子都要问清楚签不签合同、给不给买社保,她可不想白白遭了罪还什么都捞不着。




这一回工伤,阿芳很幸运。

在医院治疗了一个月后,医生开具诊断证明,认为阿芳伤情恢复较好,可以回家休养,接下来的时间只要进行定期复查就可以。这一休养,就养了足足6个月。这半年里,公司按往年的平均工资继续支付薪水,每次检查还会安排专车接送,住在厂里免费提供的夫妻房里,阿芳每天不是看电视剧,就是看《奔跑吧兄弟》,阿芳很喜欢这个节目,之前一直没时间看,这下子终于可以把第一季到第五季统统补完了。

阿芳不是不怕痛,只是痛着痛着就习惯了。她从小到大受过很多次伤,被锄头挖到脚,斩猪草时斩到手指,背柴的时候被木桩戳破脚心……那会儿还没什么麻药,不还是熬过来了。

阿芳觉得,这段时光是自己最幸福的日子了。

年中的时候,两口子怕儿子难做,把之前的积蓄和这几个月的工资都寄了过去。为了凑个好意头,还跟厂里预支了两个月的工资。

一下子拿出去18万呐!阿芳嘴上不说,心里却跟油煎似的难受。她不是不舍得,是怕阿峰年轻见识浅,被人骗了。前几次也说和别人创业,开奶茶店、做水果生意什么的,结果都是钱没了,生意也没做成。

老冯安慰她:“阿峰这回说得头头是道,我看能成,放心吧。”

转眼到了10月份,阿峰那边又打电话来催钱了。

阿芳疑惑:“不是说年底给也行吗?”

电话那头,阿峰连珠炮地扯了一大串“兄弟面子、合伙人责任”什么的,她听得一头雾水,还没来得及追问之前的钱用到哪了,就被老冯抢过电话连声应承了下来。

工伤赔偿中,最多的一笔是“一次性就业补助金”,但这个要等到出厂的时候才能拿。在此之前,还要去社保局申请工伤等级鉴定,虽然阿芳的伤处还有些疼,但她等不了了。

老冯陪着阿芳找到人力资源部,商量伤残鉴定的事。我作为公司的HR接待了他们,我反复确认,阿芳的伤情是否已经完全康复。

阿芳习惯性地揉了揉右手手腕,说:“都好了。就是不能用力,医生说这是正常的,后期持续复健就行。”

“那就是还要继续治疗?”

老冯连忙插嘴,陪笑着说:“不用不用,就不麻烦公司和领导了。她好得差不多啦,农村人,没那么娇气,伤筋动骨一百天,这都养两百天了,早就没事了。眼看就年底了,我们先做了鉴定吧,一拖到年后,又不知道哪会儿才能办。”

“还是要看医生的诊断证明的,不是你说怎样就怎样。”我怕他俩不清楚相关规则,又细细解释道:“你要考虑清楚,申请了鉴定,后续如果又产生什么医疗费用的话,公司和社保就不再承担了。发生工伤是大家都不想看到的,但既然已经发生,不论你申不申请鉴定,公司都会按照《劳动法》负责到底,你们不用担心。”

夫妻俩满口感谢,态度却非常坚定,要求即刻就带她去做伤残鉴定。

45天后,伤残鉴定结果出来了,七级。

11月尾,阿芳提出了辞职,理由是不愿给公司增加负担,想回家休养。我几经劝说未果,便按相关法规计算了公司应付的各项赔偿金,转给了她。

阿芳用一条左胳膊和两根肋骨,换了44个月的工资,心满意足地回了老家。




阿芳拿到钱后,打了整整12万给阿峰,手里留了10万块。上个月儿子说交了女朋友,过年就带回家来“看凼(女方家来男方家相看)”。要是双方父母谈得拢,五一节就能摆酒结婚了。阿芳盘算着,这10万块钱,拿5万做彩礼,剩下的5万块在镇上的酒楼摆酒,这在当地已算得上是体面的婚礼了。

没想到,钱汇过去了阿峰才说,生意做不成了,钱拿去买车了。

一想到这个,阿芳就想叹气,有点心酸又有点无奈。阿峰是她唯一的儿子,自小却没养在身边。那会儿家里条件不好,两口子为了能多赚点钱,长年在广东打工,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见上一面。

过年的时候,老冯喝醉酒,把“孝顺”两个字说了又说。他死死攥住阿峰的手,翻来覆去地唠叨:“以后,你一定要孝顺,懂吗?孝顺。孝不孝顺我没关系,一定要孝顺你妈,她为了你真是受太多苦了……”

阿峰一脸不耐烦地推开他,避到一旁给女朋友打电话去了。做爹妈的没怎么管他,做儿子的,自然对爹妈也没多少感情,平时只有要钱的时候才会打上几个电话。

阿芳自我安慰地想:等他成了家,自己就不出去打工了。一家子团团圆圆在一起,处上一段时间感情就好了。阿峰虽说没啥大出息,但也没走歪路。生意没做成就没做成吧,钱拿去买车了也好,出入方便,说起婚事也体面。

没想到,方便是方便了,只是不是自己的方便。


乡亲们一路上上下下,五菱宏光面包车走走停停了半个小时,终于到了冯家村。阿芳忍着闷痛挤下了车,站定后认真端详起自己的房子来。

阿芳的新房子就建在路边,一幢三层的小楼,楼顶是当年最流行的仿琉璃瓦样式。房子在马路边,出入方便,但灰尘也大,崭崭新的房子,这才几年,白墙就成了灰墙。修房子的时候,把家底都掏空了。要不是当时得了注“外财”,这房子还不知道啥时候才能装修呢。

没想到自己花大价钱建的小楼,女方家根本不稀罕。

老冯夹着一支白沙烟,背着手从屋后转出来。看到她在发呆,连忙招呼:“回来了咋不进屋?外头风这么大,着凉了怎么弄?”一面说,一面转身进屋烧水。

阿芳晃了晃酸痛的左手,慢吞吞地进了家门,在沙发上疲惫地坐下来。老冯连忙递了个抱枕给她靠着,又从热水壶里倒出滚烫的水,把毛巾浸湿后,小心翼翼地拈起。阿芳把袖子卷起来,露出苍白清瘦的胳膊,一条长长的伤口蜿蜒在靠近手肘的位置,像一条丑陋的蜈蚣。

老冯用劲把毛巾拧干,趁热给她敷在胳膊上,问:“今天去谈得怎么样?”

阿芳的皮肤被烫得通红,她却像没感觉一样,说:“还成,她家对咱们还算满意。”

“那是。咱家有房有车,阿峰长得也不赖。这样的条件,在我们这片儿都是数得着的。”老冯得意地看了一眼阿芳,“再说,我们两个还年轻,少说还能挣十来年的钱。再挑剔的丈母娘也挑不出毛病了。”

阿芳习惯性地捏了捏右手手腕,“人家条件也不差,长得好,又是大学生,老两口看起来也是讲礼数的人。这门亲事,我是满意的。”

“那你刚才咋愁眉苦脸的?人家不想这么快订婚?那姑娘都28了,比阿峰还大3岁呢。”

阿芳摇摇头,“人家不是不同意,只是提了个条件,要先在县城里买房再订婚。”

“她看不上咱们这房子?”

“说在乡下生活不方便。人家也挺通情达理,姑娘妈说,只要咱们付首付,装修的事娘家负责,等成了家小两口就自己还房贷。”

老冯皱紧眉头:“才买了车,哪还有钱买房。县城这几年房价涨了,隔房(隔壁)林子买那套三房的,首付交了15万,听说房子一般,还没电梯。”他把冷掉的毛巾拿开,用张干帕子把她胳膊上的水擦干,然后拿过一张黑漆漆的膏药贴上去,把袖子妥帖地放下来。

到底是受过重伤,胳膊至今还是使不上力,阿芳想着早点好了,还能出去再挣个几年钱。之前听说有个老中医擅治骨科,膏方也便宜,就买了一大包天天贴着。

阿芳叹了口气:“早知道就不要买这么贵的车了,人家七八万的车开出去也是体体面面的,阿峰非要买什么越野车,18万啊!坐进去也没啥区别。”

“就是。不买那车,咱们凑一凑,首付的钱就有了。”老冯附和,“只是买都买了,退是退不了了,要不然亏得更多——咱们只有另外想辙。”

阿芳一听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摇摇头,“别想了,我这样子是进不了厂的。”

老冯不服气,上下端详一番,说:“我媳妇精精神神,一看就是踏实肯干的人,现在工厂就喜欢咱们这种中年劳力,上有老下有小,不会轻易出厂。”

“进厂都要求体检,体检不过关,根本进不去。”阿芳伸出左手,拿起茶几上的果篮,才不到两秒,就脱力掉落下来。

老冯连忙接过,话却说得肯定:“我说能就能。你还记得体检项目是哪些吗?”

阿芳回忆前年进厂前体检的细节,发现常规入职体检只检查血常规、肝功能和外科,而外科只看四肢是否健全。阿芳顿时豁然开朗。




阿峰的婚礼定在国庆节,这就意味着阿芳必须在这8个月里挣到15万的首付。两口子不敢耽搁,还没出大节(元宵)就来东莞了。时值工厂大量招工,他们很顺利地进入了一家台资塑胶厂。

4月,刚过试用期,阿芳就又受伤了。

模具滚下来的时候,她本能地闪了一下,受伤部位从计划中的小腿以下缩小至左脚掌。当意料当中的剧痛从左脚迅速蔓延至全身时,她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完了,这回最多只能评九级。按照她最先的设想,是让左腿粉碎性骨折,这样的话至少能评七级,要是再严重些,六级也是有可能的。

阿芳从不怕受伤。

她妈是个暴脾气,看不顺眼就动手。有一回,她因为挑水的时候扁担钩没缠好,挑到门口水桶就掉下来,泼在了正在屋檐下砍猪草的老娘身上。她妈连身都没起,像砍柴一样,反手就砍向阿芳的小腿。要不是她躲了下,她的腿早在十六七岁的时候就断了。

她想,要是这次治不好,就当是被我妈在当年就砍断了。

事前老冯还安慰她:“不要怕,现在医学这么发达,受再重的伤都能给你治好。大公司舍得花钱,没事的。要是真治不好,不还有我吗?”

可是当冰冷的沉沉的模具滚下来时,她还是忍不住小退了一步。就这一步,值十几万。她忍不住长吸了一口气,原来之前肋骨断掉的地方,在提醒着她,旧伤仍在。

处理工伤的人来了,阿芳忍着疼痛,像在肚子背过千万次一样,流利地说明了此次事故的过程。后续也如往常一样,治疗、申请评定、辞职、拿补偿金。

终于在国庆之前,夫妻俩轻车熟路地办完了所有手续。离职结算那天,人力资源部的负责人意味深长地说:“这一次,应该是你最后一次受工伤了。”

当时的阿芳还以为他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了,有点小紧张,急急忙忙签完离职证明,就迅速离开了公司。

国庆节,阿峰如期举行婚礼,阿芳觉得,此生总算圆满了。




新的一年到了,东莞又开始一轮招工潮,老家的土地早已荒废,已习惯每个月有固定收入的阿芳夫妇再次踏上打工之路。

从前两年开始,东莞招工就变得越来越难。年轻一代不甘心在生产线工作,而吃苦耐劳的中年一代对薪资的要求又越来越高。老冯信心满满,发誓这次一定要进个好厂,可以做到退休的那种。夫妻俩已经买了十多年的社保了,再买个几年,就到了退休年龄,正好拿退休工资。

没想到,来了大半个月,竟没找到一家合适的厂子。明明有几次都通过面试、让他回去准备入职资料了,后来却总是接到电话,被各种各样的理由拒绝:不是已招满,就是年龄偏大,不符合录用要求。

开头几天阿芳还会跟着老冯一起到处奔波,后来就只在出租房里等消息。她的脚伤还没养好,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容易被看出来。

透过出租屋的窗户,正好能看到工业区围墙上拉着的红色横幅,上面写着:“欢迎老员工返厂工作”。阿芳想起她第一次受工伤的那个工厂,她在那个厂勤勤恳恳地做了5年。2011年,因为一次很小的意外,阿芳手腕骨折,治疗费只花了几千块钱,但工伤鉴定的时候给评了九级,她一下子拿到了一年的工资。

这笔意外之财让两口子喜出望外,也让老冯看到了机会。

阿芳康复后,当时厂里还安排她去包装组专门贴标签,工作任务是同工位的1/3。后来老冯专门找人打听,说只要辞了工,还能再拿8个月工资的赔偿,她那会一个月工资3000多,这一下子又有两三万块入手,她没多想就同意了。

一次小小的工伤,能换来房子装修的钱,值,太值了。

想到这,阿芳叹了口气,唉,厂是好厂,要是那个厂还在招人的话,再进去做也挺好的。她走的时候,厂里的李经理还夸她是难得的好员工,欢迎她随时回去呢。

转天,两口子就坐上公交车,辗转去了邻镇的那个工厂。工厂也在招工,但管人事的人早就换了几茬。阿芳满怀希望地递上身份证,报上名字。

负责招聘的姑娘上下打量了阿芳一番,问:“你老公是不是叫冯某某?”

“是啊,你怎么知道?”

姑娘说:“我当然知道。8年报了4次工伤,每次都能评上伤残等级,单赔偿金就拿了四五十万。这样厉害的人物,我真是久仰大名了。”

阿芳大惊失色,连忙说:“我是真受了伤,不是假的。”

姑娘哂笑道:“我没说你是假的,你要是假的,就是骗保了。正因为你是真的,所以才说你厉害。这样的狠角色,我们公司是不敢要。”

阿芳拦住她,想争取最后的机会:“我之前在这里做过的,我是熟手。我做事很好的,老员工都知道。李经理还在不在?他知道我,那回真的是意外。我没有骗你,我问心无愧!”

“李经理早就离职了。”

老冯眼看她不中用了,忙凑上前,低声下气地问:“那我呢?我没受过工伤,身体健康,什么脏活累活都能干。”

那姑娘回过头,叹了口气:“不必再说了。你俩的名字都被登记在用工黑名单里了,但凡正规一点的厂,你们都进不了。

“用工黑名单?”

“是。主动制造工伤,换取大额赔偿。”姑娘见他俩急得满头大汗,阿芳更是两脚发软,摇摇欲倒,生怕他们在厂门口出个好歹,便多解释了几句:“你老公虽然没有,但难保他以后不会有。像你们这样尝到甜头的人,有一就有二,你身体不行了,他就上了。”

老冯语无伦次起来:“自己上?不,我是不可能自己上的。我是家里的顶梁柱,不像她。她受伤没关系,我是不可能主动去受工伤的。”但已经没有人愿意听他的话了。

阿芳终于明白,上家公司的经理为什么会那样说了。



尾声


阿芳来找我的时候,是今年春天。

当年她离职时,是我给她报销了所有的医疗费用、生活补助,也一次性付清了她应得的工资和各项补贴。时隔两年,我实在想不出她为什么来找我。

阿芳依旧是谦卑又客气的样子:拘谨的微笑,低眉顺眼的问候,轻言细语的诉说。我看她行走间不似常人,自然问起:“最近身体怎么样,恢复得还好吗?”

她答得腼腆:“恢复得好,小伤小痛不要紧。

我不赞成的摇头,“不要忽视自己的身体,好多毛病都是小伤小痛引起的。你还年轻,现在不珍惜着点,年纪大了就要吃苦头。”

她呐呐地说:“我……习惯了。”

“这怎么能习惯?身体是自己的,伤痛也是自己的,自己都不爱惜自己,还等着别人心疼?”

没想到我的一句简单问候,竟让这位不以为苦的女人泪如雨下。她说起她的儿子、她的丈夫、她的母亲,她这满是血泪的一生。她说起自己身上数不清的伤痕的来历,说她无法奔跑的左脚,酸软无力的手腕和手臂,以及连呼吸的时候都会隐隐作痛的胸膛……

我长叹了一口气,“能成功的评上伤残等级,自然是因为身体受到了严重的损伤,而这种损伤会对你今后的劳动能力、行为能力造成严重的影响,这才会有几方提供经济补偿。为了这点补偿金,也许,某些伤病将会伴随你一生,你认为值得吗?”

阿芳低着头,良久的沉默后,问我,还能再进我们厂吗?

我实事求是地说:“以你的身体状况,是无法胜任目前的岗位的,你知道的,很辛苦。”

她很委屈地说:自己受的伤是实实在在的,拿的钱也是规规矩矩的,没占工厂和国家一点便宜,也没违反劳动法的哪一条哪一款,怎么就进入用工黑名单了呢?

我只能尽量用最容易理解的话解释道:“对于劳动法来说,只要是工伤,就没有主动受伤和意外受伤之分,因为这是一部保护劳动者的法律。但对企业来说却不是这样。你要明白,劳动法可以保护你,但前提是你必须和企业建立合法的劳动关系。惹不起,还躲不起吗?这就是那份名单的初衷了。”


再听到阿芳的消息时,已是秋天。听说她和老冯放弃进厂了,转而接一些外发手工活来做。

因为人工成本太高,许多小工厂就干脆把不需要技术的简单工序外发加工,比如帮贺卡套透明胶袋、帮吊牌绑挂绳、帮电线穿热缩套管……单价大都是1分钱到1分5,比请个正式工在厂里做要划算得多。接这些活的人不是身体健康的老人,就是全职主妇,每天赚个三五十当零花钱,也算不错。

有老员工曾在市场看到她,正用小拖车拉着一堆新年贺卡回家赶工。问她一天能赚多少,她平静地说:从早到晚14个小时,五六十块。

“那老冯呢?”

“嫌活少费时来钱慢,转去建筑工地上做小工了。”


现在,我们仍在不断更新着用工黑名单,社保网也可核查工伤记录。

正规企业不再给他们工作机会,能进的都是些管理不正规的小工厂。劳动法本是保护劳动者合法权益的屏障,可他们却在打破这个屏障。当他们不再被保护,今后又该如何自处呢?

编辑 | 任羽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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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别离

讲述平凡人的烟火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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