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吗,那天,我在江边坐了很久,我一直捏着钱包里的那些彩票,我想着,明天就要开奖了。”
深秋的夜晚总来得格外早。时针已经指向了7:50,彩票店的王老板探头看看门外,想着那个大华怎么还没来。说曹操,曹操到,王老板一扭头,大华已经冲进门里,闷声说,“老规矩”。王老板点点头,默契地打出彩票,“正好来得及”。这个彩票店在一个大型社区旁边,已经开了4年多,门脸很小,容不下太多的客人,生意一直不温不火,勉强够维持一家生计。王老板有时瞧着别人家“大门店”里常年坐满了吹牛聊天的老彩民,难免有些羡慕——因为他们吹着吹着,就可能会吆喝一声,让老板再打几注彩票。王老板也想过把隔壁空置了许久的铺子盘下来“扩大一下”,但这个念头总被老板娘毫不留情地打消。老板娘拒绝再有任何额外的变动和开支,那样会稀释本就微薄的盈利。老王有时想辩驳几句:“这两年,彩票店的生意比往年好多了……”但想想,又说不出口。归根结底,是“行情”让他无法硬气起来:社区是名字里有个“湖”字——若干年前,这儿确实是一片城中湖。随着吴城中心城区的高楼鳞次栉比地破土、长高,政府填湖成地,将各处老城拆迁区域的“还建房”集中于此。动迁人群不断涌入,这个社区悄然变成了一个超大型的人口集中区域。精明的地产开发商依托人口基础,又新建了许多价格相对便宜的商品房和配套购物中心,这里的人气逐渐旺起来,俨然一副新兴“副中心”的气派。王老板就是在2014年动迁时搬来这里的。50多岁的他之前几次生意失败,搬家过来后,有朋友问他要不要开个彩票店。他想,闲着也是闲着,于是就有了这家彩票店。社区新兴,人口众多,交通还算便利,租金不贵,又赶上轰轰烈烈的“全民创业”,让各楼盘的底商一铺难求。那时,一条街就是一个热闹的大工地,放眼望去,各家店铺,不是在热火朝天地装修,就是在喜气洋洋地开张,一片鲜花着锦的喜庆。欢声笑语中,亢奋的房产中介穿梭其间。这样的热闹维持了不过两三年,从2017年开始,王老板彩票店周围的铺子都开始频繁地贴出“转让”告示。新开业的店前赴后继,奶茶店,包子铺,寿司馆,火锅店,洗发馆,美容院,服装店……各种业态你方唱罢我登场,但更新的频率越来越快,快的不到半年,慢的撑满一年,便关门大吉。来来去去间,街上渐渐生出几分萧条。刚开始,王老板还会跟着感慨唏嘘,看多了,也麻木了,甚至生出一种恶趣味——每当看到一家新店开张,他就会和老板娘打赌,赌那家能撑多久。所以,这家挣不了什么大钱的彩票店,反倒成了这条街的“元老”。王老板满足地说:“没想到转来转去,还是彩票这行好,旱涝保收,不管外面形势如何,总有人来买我的彩票。”有朋友劝他,说社区这里的生意不会太好,建议他把彩票店开到工业区或城中村去,“那里工厂多,工人多,那生意,啧啧……”朋友夸张地羡慕着,“真的永远都是人山人海,工厂的人一下班啊,你的店就能打围到被他们抬起来。”王老板笑笑,他嫌远,也怕麻烦,从没动过那样的念头。这几年,小彩票店已经成了他的“舒适圈”,他在店里见过一边打着电话指导学生写经济学论文,一边一掷千金的大学教授,见过一边抱着孩子喂奶一边单手递给他号码的年轻宝妈,见过一伙人合彩票、中奖后却大打出手的闹剧,也见过蓬头垢面却把10元钞票递过来的流浪汉,还有各类西装笔挺、行色匆匆的年轻人,一言不发,打出彩票转身就走。当然,来店里的大部分还是常客。他们除了偶尔有人能中个数百上千、多不过几万的小奖,大多数都是沉默着或雀跃着,以各自固定的时间和频率出现在彩票店。久而久之,王老板和他们达成了一种默契,知道他们会在什么时间来,打多少注。彩票店里出过一次大奖,那次,王老板兴奋不已,请人做了“本店喜中双色球二等奖”的横幅挂在门口,给店里带来了一波销售小高峰。不过没过多久,流水又恢复到平日模样,横幅垂头丧气地耷拉下一角,王老板懒得贴上去,也懒得扯下来。王老板记已经记不清大华第一次走进自己店里是什么时候了——等到对他有印象时,他已经是店里的常客。双色球每周开3期,大华期期不落,每期20注,不多不少,有时递上自己选好的数字,有时漫不经心地让王老板“机打”就行。我在王老板的讲述中,慢慢还原了大华当初出现在彩票店的场景:他高高的个子,背微微佝偻着,虽然剃了一个特别的光头,可眼皮轻微耷拉着,不见一丝狠气。一口西北口音,让他在一众嚷着湖北方言的本地彩民中显得有些不同。让王老板留心到他的,是他身上散发出的一股淡淡的愁郁:不同于其他彩民的插科打诨、喜气洋洋,他的眉头总是紧皱着,每次除了打票付钱,从不多言。大部分时候,大华都是白天来,有时手里还拎着刚从菜场买回的蔬菜和肉。“他一个外地人,也没看到他身边有其他人,也没看到他上班,真奇怪啊”。慢慢熟悉了些后,王老板才从大华的嘴里套出些话来:他来自中部省份的西市,妻子是本地人,之前夫妻俩一直在西市,2016年他随妻子来了吴城。妻子上班非常辛苦,早出晚归,他就负责照顾家里——再多的,大华便不肯说了。王老板说,他见到过大华的妻子,是在一个晚上。他看到大华大步流星地向店里走来,身后半步远跟着一个瘦小、眉清目秀的女子。女子一直试图伸手拉住大华,大华却不耐烦地推开她,脚步没有半分停留。两人一路拉扯,却都不说话,仿佛一出默剧。大华走进彩票店,女子也踉踉跄跄地跟进来,伸手按住大华递给老王的号码:“不要卖,老板。”女子低声恳求王老板,眼睛却一直看向大华。大华扭过头,避开女子的眼睛,坚定地说:“别理她,帮我打号码!”王老板犹豫了片刻,还是接过大华的号码。一瞬间,女子颓然地放开手,无力地蹲在地上,眼泪无声无息淌了一脸。片刻之后,她又擦干眼泪起身出门,去追离开的大华。老板娘起身,忿忿地骂了句:“不是个东西!”老王看着两人的背影,心里也挺不是滋味。他一直对大华印象挺好,“温文尔雅,看起来像个文化人,不像那些人”。“那些人”是王老板背地里对彩票店里大部分常客的称谓,虽然生意全靠他们支撑,但王老板心里是看不上他们的,“只想不劳而获”。隔天,大华来店里,王老板迟疑了一下,问了句:“昨天那个是你老婆吗?吵架了?”大华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王老板一冲动,昨晚在心里百转千回许多遍的话就脱口而出:“以后少买点吧,为这个弄出什么家庭矛盾就不值得了。”话音落地,王老板就后悔了,但大华后面依然每期彩票都买,从不耽误。听王老板说到这里,我叹了口气。我来找王老板打听大华,是因为,他是我闺蜜丁丁的老公。2016年春天,大华带着丁丁去了一趟普吉岛,他对丁丁说,这是补偿当年结婚时没办的蜜月。大华挑了岛上最好的酒店,吃最好的,玩最好的,7天假期,过得很惬意。回来后,丁丁给我们看她手上那枚硕大的红宝石戒指:“大华硬要买的,花了8000多,我觉得他被坑了。”丁丁向我们秀恩爱时,口气中带着点责备,小心翼翼地压下了心底最深处的喜悦,似乎是怕过分的得意会惊吓到她来之不易的幸福。然而,丁丁和大华都没想到,这次旅行,是他们后来多年里的最后一次出游。1996年,21岁的大华大专毕业后进入西市本地的“盛天化工”,一干就是20年。这家公司不过是一家民企,工资也不算特别有竞争力,大华有时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可以在那儿一待就待到了中年,“也许是因为老板人好,公司有人情味吧”。但丁丁不认可这个说法:“他就是胆小,不敢跳槽,不敢换工作。”2003年,丁丁大学毕业后应聘到盛天化工在吴城的分公司,与大华在一次公司的团建旅游中一见钟情,之后,便是长达6年的异地恋。到了谈婚论嫁阶段,公司不支持内部员工结婚的规定等一系列矛盾浮出水面,大华和丁丁终究有一方要做出牺牲。虽然丁丁是独女,吴城也比西市要发达,但最终她拗不过大华,让步了,辞职,打起行李,独自坐火车去了西市。从吴城走的那天,父母没有去送丁丁,到了西市火车站的出站口,大华张开双臂迎接她。到了西北的丁丁,突然发现工作是那么难找——28岁,已婚未孕,简历上这几个字,让不少公司的HR直接皱起了眉头。小两口商量完,丁丁就先不找工作了,一心在家备孕。结果孩子一直没有怀上,丁丁也就一直没有出去找工作。久而久之,两人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方式:早上大华出门上班,丁丁在家做做家务、追追剧;傍晚等大华下班回家后,两人一起做饭、散步。虽然日子不甚宽裕,但也其乐融融。日子如水一般流到2013年,大华晋升为公司的销售负责人,日子渐渐宽裕起来。两年的时间里,大华买了新车,又买了新房子。新房在西市最繁华的路段,交房那天,丁丁去看房,从大大的露台看出去,夕照的天空下,古老的城墙被温柔地撒上淡淡的金色。夜幕垂下来,丁丁看着古城星星点点的灯火渐渐亮起,开心又略带不安地问大华:“我们要买这么贵的房子吗?”大华咧开嘴笑了:“你不是老是说现在那个房子太小吗?给你换个大的,你喜欢吗?”“喜欢。”丁丁想,之前那略带拮据和窘迫的日子,终于过去了吧。丁丁忘记了是谁说的——成年人的生活只能用“如履薄冰”来形容,每次觉得可以稍稍松一口气的时候,都不敢发出“最近真幸福啊”的感叹,唯恐被命运听到。大华和丁丁刚从泰国度假回来后不久,生活的大锤就毫无预兆地向他们袭来。与很多熟悉行业潜规则的人一样,大华在成为销售部门的负责人后,偷偷在外面自己开了一家公司,利用行业里原材料的差价,挖盛天化工的墙角,带走了一些客户资源。这个重大的违规行为,被觊觎他位置很久的死对头得知后,毫不留情地捅到了老板那里。大华原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以为凭自己在公司服务20年的资历,不过也就是被“通报”一下,承担一些惩罚。但事态的发展并不在他的控制之内,同事们都知道这次他触犯了逆鳞,大都心照不宣地沉默着,出头支持他的人寥寥无几。老板也没了往常的宽容,丝毫没有纠结,直接让HR通知大华去办理离职手续。大华难以置信,他拒绝和HR沟通,堵在老板的办公室,抓着老板的办公桌,指甲在桌面上勒得发白,向老板细陈自己在公司兢兢业业20年,从最基层的员工做起,如何没日没夜地加班、多少年没有休过假。老板叹口气,挥挥手让他出门了。“公司的底线,是不能碰的。”这是老板给他的最后一句话。大华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去消化这件事。在他蒙头大睡的日子里,丁丁心急如焚,她担心丈夫的精神状态,但更多的是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压力:新房的装修已进行到一半,不能停;两套房子的贷款,还有日常生活的开销……想到这些,丁丁有一股窒息感。她小心翼翼地坐到大华床边,还没开口,大华就把头埋进了被子里。这段时间,他们一直没有正面讨论过未来,每次丁丁试图开个头,就看到大华一脸拒绝的表情。丁丁只好把话咽回肚里,她怕把握不好分寸,刺激到此刻的大华。然而,第一次矛盾来得比丁丁预想的要快。端午节,他们去大华父母家吃饭。大华的父母提出,等儿子儿媳的新房装修完后,他们想搬到小两口现在的小房子里去住。大华忙不迭地答应。丁丁想了想,把他拉到阳台上,试探着问:“现在我们俩都没收入,让爸妈住过去后,正好可以把爸妈的老房子租出去,租金收入给我们补贴一下生活吧。”话音未落,大华脸色骤变,低声吼道:“想都别想!父母的房子租出去来补贴我们,你怎么能打这个主意?他们的房子,不租也罢,租出去,那房租也是他们的,我们怎么能啃老!”丁丁没想到大华的反应如此强烈,愣了片刻,也急了:“我啃老?这么多年,连结婚我们都没花过他们一分钱!你如果现在没失业,我肯定二话不说,可现在情况不一样啊!而且,这不是把我们的房子拿给他们住了吗?不然,我们的房自己租出去,比他们老房子的租金还要多呢……”大华脸色阴沉得好像要滴出水来,把丁丁的手腕钳得生疼:“别的都好说,这事没得商量!还有,你不准告诉爸妈我失业的事,你要说出去,我们俩就没以后了!”结婚这么多年,丁丁第一次看到大华如此失态,她又气又怕,眼泪一串串滚落。大华见状,缓了缓口气,小声说:“我失业的事情,不能让家里知道,从小我就是他们的骄傲,可我现在不仅失业,还要啃老,我妈肯定接受不了。答应我,帮我瞒住他们。”丁丁转过身,背对着大华,没回话,大华站起身,态度坚决地说:“别的你想怎么样都行,这件事是底线!”丁丁反问:“那你能瞒多久?”大华不在意地说:“不用急,两个月内,我肯定能找到工作。”丁丁看着大华的脸,能看出大华强装的镇定,她没有再说话。屋外的月亮轻描淡写地挂在天边,丁丁听得到隔壁楼里各种喧哗,欢笑的孩子,嬉闹的情侣,拌嘴的夫妇。可在这个微微燥热的夏夜,她突然觉得有点冷。之后的日子,混乱而仓皇,吵架从此成了家常便饭。大华每天早出晚归,丁丁不知道他在忙什么,不敢问,也不太想问,因为每次她一问,大华就会变了脸色,有时责怪丁丁给他压力,有时不耐烦地说自己心里有数。现实的残酷远远超过大华的想象,两个月过去了,他仍然没有找到工作。祸不单行的是,2016年底,丁丁的父亲去世两年后,母亲得了慢性病,需要人长期护理。这仿佛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丁丁涕泪交加,哭着说要回吴城。大华思考了良久,点点头:“也好,你先去照顾妈妈,我正好要去广州见一个老板,如果能谈好,我就能入职,一切就会好起来了。等我和那边谈完,就去吴城找你。”丁丁回到吴城,一边照顾母亲,一边满心忐忑地等待着大华的消息。当大华拎着行李出现在她面前,满脸憔悴的样子,她知道,上天没有眷顾他们。也许是已经有了思想准备,丁丁此时反而冷静下来,她没有多说什么,努力掩饰住内心的失望,接过大华的行李,抱了抱大华,以示安慰。从广州回来后,大华从此闭口不提找工作的事,甚至“找工作”、“投简历”这样的字眼都成了夫妻两人之间的禁忌,只要提及,就是大吵。大华在吴城时,每天在家,买菜,做饭,照顾岳母。丁丁也懒得催促,她有时就想,“那就这样吧”。2017年初,丁丁回了一趟西市,卖掉了留在那里的新车和还没装修完的新房,先还清了旧房的贷款。生活仿佛回到了原点。朋友们劝她,“不要卖,西市的楼市正是向上的趋势,熬两年,能升值不少”。丁丁苦笑着,不解释——朋友们是没法体会她此刻的压力的,前几年手头相对宽松的时候,她和大华几乎没有存下钱来,那时大华花起钱来毫不手软,仿佛是为了补偿早年的拮据积存下来的委屈。如今丁丁不想再有“欠债”的感觉,“我没法承受了,只有对明天有信心的人才敢贷款。我是一个看不到希望的人”。还完房贷后,剩下了一小笔钱,丁丁让大华存进理财,叮嘱他,这笔钱,是她最后的安全感,死也不能动。她一直没有告诉公婆大华失业的事情,只说大华被调到了吴城的分公司,他们要一起过来。接着,丁丁便托朋友帮自己在老家找了份办公室行政的工作。丁丁已经离开职场太久,公司对她似乎成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她重新学习办公软件,熟悉各种内部流程,手忙脚乱,漏洞百出;她不知道该怎么应付同时出现的几项指示,因为每一项看起来都紧急而棘手;她更不懂怎么对上司安排的超量工作说“不”,不会在同事甩锅时为自己辩解……她常常在午休或下班后给我们打电话,抽泣着说“坚持不了了”。但她咬着牙终究撑了过来——因为这份工作能保证她每个月5000元的工资进账。在吴城这样的二线城市,这是一份不算高但也不寒酸的工资。这笔钱要负载她和大华在吴城的房租,母亲的药费,以及每天的生活开销。虽然捉襟见肘,但每个月精打细算,也能狗咬尾巴。丁丁一直以为自己是一只躲在丈夫羽翼下的小鸟,而如今却成了一只筑巢的燕子。有那么一段时间,她常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想对老天伸个中指,却最终揉揉鼻子,笑了。每一天都让她想逃离的工作没有击溃丁丁,每月入不敷出的担忧也没有打败丁丁,而无意间在家里发现的一摞厚厚的彩票,却让她一下子有了窒息的感觉。她不知道大华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买彩票的,但她感觉得出来,丈夫虽没主动告诉她,却也没打算刻意隐瞒:厚厚的一沓彩票,被他整整齐齐地放在一个空的月饼盒子里。丁丁记得这个盒子。中秋时,两人路过一家星巴克,大华突然提出要进去,买一盒月饼。丁丁不同意,说现在没必要买那么贵的月饼,再说,星巴克的月饼也不好吃,随便在超市买一盒就好。大华突然就爆发了,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高声嚷起来,那模样,就像一个扯着妈妈衣角、耍赖要玩具的小男孩:“我就想买盒月饼怎么了?以前你想买什么时我说过一个不字吗?为什么我想买点东西就不行了?”行人们的目光似有若无地瞟了过来,丁丁的脸涨得通红,埋着头走进店里,匆忙买了一盒拎出来,大华的脸色才稍稍缓和。两人一路无言。回家后,丁丁就靠在床头,看着大华将月饼一口一口地塞进嘴里。面对丁丁的质问,大华很爽快地坦白,买彩票用的钱,是他们手头那笔为数不多的存款——他留了一点钱没存进理财,就放在活期里。大华讲了他是怎么买彩票的,丁丁简单一算,每个月,他在彩票上就支出了近500元。这笔钱看起来不多,但对于现在的丁丁而言,是一笔不能接受的开支。最关键的是,这钱,是多少次月底没钱时她宁可吃白水面条都没舍得动用的存款!丁丁突然觉得一直支撑在她身后的那堵无形却厚重的墙轰然倒塌,一地灰尘。她崩溃着捶打着大华,问他为什么。大华却一直沉默,就像他从前面对妻子质问自己为什么不去找工作一样,一言不发。丁丁的拳头如同捶在了棉花球上,渐渐卸下了她所有的力气。她躺在床上,脑海中只浮现出一个念头:离婚吧。离婚的念头一旦冒出了小芽,委屈便如漫山的野草一般疯长。丁丁说,她怕的从来不是陪着大华吃苦,而是大华带给她的那种看不到明天的绝望。在差不多下定了决心的那天,丁丁下班回家后,发现大华不见了,打手机,关机。这很反常,大华在吴城没什么朋友,丁丁的心揪紧了,顾不掉脱掉高跟鞋,四处奔找大华。她路过大华每天等她下班的路口,路过大华推着她母亲晒太阳的街心小花园,路过大华常买菜的小菜场——周末他们一起逛这里时,大华还兴冲冲地告诉她哪家的蔬菜最便宜哪家的肉最新鲜……一路找着,丁丁的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硬了的心,也似乎在泪水里泡软了。在几近崩溃的时候,大华的手机接通了,按他的指引,丁丁在他们常散步的江滩找到了他。夜晚的江水像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兽,大华就那么坐在亲水平台边。丁丁抬头看向江对岸的流光溢彩,周围人声鼎沸,他们沉默着并肩坐着。大华佝偻着身子,头上新长出的头茬儿还没来得及剃掉,里面隐着星星点点的白色,在月光下格外醒目。他目光虚空,望着江水拍打着水泥台阶,一下,一下。大华开口了,声音听起来很沮丧。他说,他今天去面试了,进门聊了不到10分钟,他便知道自己没戏了。他告诉丁丁,来到吴城两年,他其实投了很多简历,但不愿告诉丁丁,因为他不想再让丁丁看到他现在竟然连一个面试的机会都得不到。当今天终于有一家公司让他去面试时,他兴奋了很久,满心想的都是如果能面试成功,丁丁会多么开心……可这一次面试失败,让他觉得,他可能再也找不到工作了。话语的深处,带着一丝一闪而过的哽咽。结婚快10年,一贯骄傲的大华从来没在丁丁面前展露过一丝脆弱,而这一声,彻底击碎了丁丁的心。两人没有再说话,身边有小孩子嬉闹地放着灯光风筝。风筝一点点飞起,越飞越高,小孩子鼓掌大笑。丁丁拉着大华回家,离婚的话,再也没有说出口。后来,丁丁还是忍不住将心里憋了很久的疑惑问了出来:“那天,你为什么关机坐到江边?”长长的停顿,长到丁丁以为大华不会再回话了,他却答非所问地说了一句:“你知道吗,那天,我在江边,坐了很久,我一直捏着钱包里的那些彩票,我想着,明天就要开奖了。”王老板和丁丁都不知道大华什么时候开始买的彩票,只有大华自己一直记得。初来吴城时,他似一匹困兽,除了必要的日常采购和定时去照顾一下岳母,其余的时间,他只能整天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睡觉,追剧,发呆。窗户正对着一棵大树,大华就那么常常看着光秃秃的树丫,等着屋外的光线由明转暗。这里的冬天没有集中供暖,这让从小到大习惯了暖气的他异常难受。湿冷难耐,又舍不得开空调,他便盼着有太阳的日子。丁丁有时劝他出门溜达一下,他不愿意,“觉得别人在白天看到一个大老爷们闲逛,会投来异样的目光”。一天,他心血来潮去送丁丁上班。清晨7点,室外滴水成冰。两人跺着脚,包里揣着刚买的包子,手里拿着豆浆。豆浆从滚烫的开水里拿出来,他们不得不左右手换来换去,却舍不得放进包里——这是最好的暖手宝。他们从租住的地方,走了15分钟到了地铁站,上3号线,转1号线,从这个城市的北面坐到西面,坐到大华几乎忘了时间时,到了终点站。走出地铁站,再坐上电瓶车,才辗转来到丁丁工作的园区。单程花了1小时40分钟,大华没有直接回去,他决定在楼外等着,接妻子下班。等到黄昏的时候,郊外的夜风吹得路灯下的人影飘来荡去,他突然难过起来。丁丁下班出来时,眼圈是红的——之前她就跟大华抱怨过主管一直对她不好,后来看大华不爱听,丁丁也就不多说了。“咱们不干了,明天就去辞职。”大华说。丁丁有气无力地看了他一眼:“别闹了。”大华在这一刻被一股无力感击中,他能感受到面部肌肉的抽动,他努力控制住情绪,一言不发。不知什么时候天上飘起了雨夹雪,两人没有撑伞,也没有牵手,打湿了的地面渐渐变得泥泞,凉意渐渐从裤脚处沁上来,一直冻到了心里。那次之后,大华开始买彩票。我是一众朋友们中,唯一一个没有劝过丁丁离婚的人。见到大华时,他比起前几年明显苍老了许多,我都快有点认不出他了。上次见他,还是多年前我去西市出差时与他俩小聚,他们兴奋地带我去看刚刚交房不久的新房。在那个硕大的露台上,大华眼里闪着光芒,意气风发。他兴奋地告诉我,以后他们将在这个露台上建一个小花园:“到时,你们都来我们家玩,我们一起在露台上BBQ!”“其实,以你在行业里这么多年的经验,工作应该没那么不好找吧?”我问。“我真的尽力了,可是没办法。之前的事情闹得有点大,盛天的老板放出话,西市的大部分同行都不会要我。我以为来吴城会好一点,结果也一样。没有一家公司愿意要我,哪怕我已经将薪资降到很低。”他闷闷地解释着,“你知道现在外面的年轻人抢工作有多拼吗?什么条件都能答应!我比不过他们。我已经45岁了,我从毕业就去了盛天,我真的不知道离开盛天我能做什么。现在被扫地出门,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面试、怎么找工作了。”“那做点其他的呢?”“我也想过,做一点小生意——可是你也知道这两年的经济环境。我买彩票的店里,那个王老板和我聊过,这几年,就我们住的那小区附近的门店,开一家倒一家。我们手头那一点积蓄,也不够,也不敢。我和丁丁就这么一点身家了,不敢亏,亏不起。”我沉默许久,字斟句酌地问出最困扰我的问题:“那你能不能接受做一点门槛低的工作?比如滴滴司机、代驾,甚至外卖快递,辛苦是辛苦一点,但怎么都比一直待在家里强,收入也不错,这样丁丁的压力会轻一点。”大华低着头想了许久,抬起头时,脸上没有被惹怒的痕迹,但却不直视我的目光:“这些丁丁都跟我提过,我自己也想过,可是,你知道我之前手下管着20来号人,大大小小算个领导,你让我去做这个,我过不了心里这个坎。”这些话并未说服我。他一直没有抬眼看我,眼神不知聚焦在哪儿,嘴唇上的白皮顽固地翘着,嘴角还有皲裂的痕迹,手指无意识地频繁敲打着杯沿。我突然就理解了丁丁不忍心多责备他的原因。“可是,你为什么要买彩票呢?你应该知道这玩意有多虚无缥缈吧?别买了,丁丁多辛苦啊,你买彩票的钱,可以买多少需要的东西,何必扔进那个无底洞?”“我这辈子已经没有奔头了。你也知道我和丁丁都没孩子,以前是没怀上,现在是不敢要,我想我这辈子就只能这样了,我从来都不敢想几年后的事。但是,每次买彩票和等开号的时候,恐怕是我仅有的还能怀抱希望的时刻了。”说到这里,大华第一次抬头直视我的眼睛:“希望,你知道吗?希望。”我迎着他的目光,思虑半天,还是摇摇头:“我还是不同意,它能给你的只是心理慰藉,就像精神鸦片。”他又垂下头:“我知道你不赞同,但是,没关系。”我问过丁丁,为什么不离婚。“我也怪过他,也恨他为什么就不能去好好找一份工作。可是,有一天,我突然想明白了,他又有什么完全不可原谅的错呢?他其实还是在找工作的,可是,找不到。之前那么多年,我没有上班,他也没有说过我一句,所以我想,现在我也可以养活家。只是我能力有限,也许,他更适合找个能赚钱的女人吧。”丁丁苦笑着。“他也应该承担养家的责任吧?”“他也不是没有为家庭做贡献,他做饭,做家务,照顾我和我妈妈,我其实很感谢他。”“那你还怪他沉迷买彩票吗?”“有点,我很希望他能改掉这个坏习惯。我从来不相信彩票,我到现在连彩票怎么买都不知道。可是我现在也不会再那么激烈地反对他了,也许,彩票就是他的一点精神寄托吧。大华太骄傲,他不愿承认,失业对他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打击。那么如果有什么东西能让他好受一点,我也愿意接受。”“看来,你还是挺爱他的吧?”丁丁沉吟了许久,最后,她告诉我:“不知道。”(文中的人物、地名均为化名)本文系网易新闻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并享有独家版权。如需转载请在后台回复【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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