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院子里站着,心想这猪蹄冻的手艺恐怕是要失传了,要我继承吗?恐怕不能。我学不会,更做不出那个味道。
头年廿六,村里屠户老郝开始杀猪。大门闩紧,拌好猪食投到槽子里,开圈门,放猪出来。圈坑里被猪和扯得泥泥洼洼,没处落脚,猪身子一屁股屎尿味。它先是嗅着鼻子,循着香味靠近猪槽,拱起鼻子哼哧哼哧舔食吃,嘴巴子冒白烟。等它吃差不多了,老郝悄默声拎起棒子,趁它不防备朝着头顶就是一棍。“乓”一声,棒槌声又闷又钝,老母猪猛地伸直了脖子,大吼一声,四肢一软摊在了地上。接下来五六个大汉上前拖起猪腿,把它抬上石磨,有人按住腿,有人掰住头,有人两手攥紧了猪嘴巴子。老郝拎刀,瞅准了那一大块喉咙“噌”的一声捅进去,血嗞地溅出来,喷了他一胳膊。一个大媳妇添水烧锅,水烧开后舀进一个大水缸里,水缸是铁的,平日里用来洗澡。猪脖子淌干净血,众人把它抬进缸里,大媳妇把滚烫的热水浇上去,秽血哗啦哗啦散开。大媳妇先用一柄鞋刷替它刷身子,刷得身上白一道黑一道;再拿一把毛刷样的小卷刀给它刮毛,从脖后跟开始,一直刮到腚,一刷刷下来一刀毛,像梳头一样。那头死猪躺在水缸里,眼睛自然地眯成两条缝,弯弯的像月牙,倒好像很舒坦的样子。大媳妇还得趁热剔猪脚指甲。用一根筷子,拿砍刀削个尖,对准猪脚趾扎进去,一使劲就剔出一个,像剜野菜一样,没一会儿工夫就光剩下藕帮一样的四根脚蹄子。收拾妥当,老郝把猪肉割成长条,挂在钩上,一排肉墙,密不透风。他用的杀猪刀又尖又长,两面刃,自上而下就这么一划,肉就落在手里了,割布一样省事。今年二师兄身价飙升,但是肉总得吃的,有钱没钱,杀猪过年。一条白猪没一会儿工夫就卖光了。最后,老郝从猪后腚割下一大块肉,丢在称上一称,笑盈盈递给我父亲。父亲买两根猪腿回去,打冻。猪腿浸在热水里,用一把瓦刀剃毛。他手心抵刀背,刀刃逆着猪毛生长的方向,蹭蹭刮下去,一下一下,像是削土豆。猪毛硬,时不时会扎到指甲缝里,扎到就流血,水盆里浸染着血红色的丝丝缕缕。猪毛不能提前除,因为热水一烫,猪皮收缩,毛茬还会伸出来;处理不仔细,吃的时候剌嘴剌喉咙,舌头能感觉到绒毛。除此之外,父亲还会买两张猪皮,厚笃笃,沉甸甸,掂在手里极有分量。老母猪的猪皮厚,能有一公分,儿猪猪皮薄,约有半公分。剃毛除刺,然后铺在砧板上,猪皮铺开像一大扇鱿鱼,切成巴掌大小一块块。收拾好了,父亲添水煮猪蹄。两三根猪小腿浸在水里,白白净净,野笋一样,甘蔗一样。猪皮跟猪蹄脚一块下锅,把一满耳锅蹲在灶口上,炭火烧得旺旺的,盖上锅盖。开锅撇净浮沫,丢进去一个料包,里面装了生姜片、大葱根、八角、白术、橘皮还有干枇杷。收拾妥当,加细火慢炖,炉灶风口铁片挡一半留一半,炖上五六个时辰。若是晚上,则用蒜臼子倒扣锅盖,炉灶封死,文火炖之。待到明日清晨,一屋子的香气。熬好了皮冻,用一把勺子把猪皮搅烂,打碎;加一大勺白砂糖,拌匀,倒在不锈钢大盆里。大盆端到窗底下,自然冷却。待到来年待客,父亲用小铲在盆里划一道杠,挑起颤巍巍的猪蹄冻,托在手面上横割两下,竖割两下,然后倒扣盘里。另外准备葱姜蒜,捣匀单独盛在碟子里,吃一口冻,蘸一筷料,冰凉火热,好不快活。大年三十这天下晌,总是父亲打蹄冻、母亲打冰溜儿。冰溜儿挂在檐上,天热了要滴下水来,滴在门口水门汀上,夜里冻成一坨。为了防止大年初一早上摔个嘴巴子,头一天就给它除干净。母亲手持一根竹竿,点灯笼一样,一根一根把冰溜儿搠下来。要是在前些年啊,每当这时,奶奶就坐在炕头上朝窗外伸着脖子。窗外烫猪肉的味道吸引了她,她时不时举起手颤巍巍地指点两句,但大多数时候她都袖着手,不管不问。毕竟,她可是操了一辈子心。奶奶出生于上世纪20年代的鲁东地区,现今90多了。老太太一辈子生了6个孩子,我父亲本来排老三,可老二夭折了,所以我爸后面就还有三叔、四叔和一个小姑。5个孩子分散在不同城市,对奶奶言听计从,因为奶奶性格强势,说一不二,这是在当年的大运动中锻炼出来的。她自己常说:“我这一辈子,算是活了恁这些人的三辈子还多。”奶奶小时候世道混乱,土匪流氓划地称霸,最害怕听见的就是“炸营”俩字,一听见就要躲进村头的菩萨庙里,等狗不咬了才敢出来。有一次更是亲见飞机刮着树梢呼啦啦飞过去,影子下面,土匪头子骑了一匹白马狂奔而去。1946年,奶奶嫁到一河之隔的河北村。爷爷是大皮匠的儿子,身高1米8,体重150,两只眼睛一瞪,能吓退恶犬。可就是这样重煞的一个鲁东大汉,却偏偏在奶奶最无助的年月里缺席了大半时间,他结婚没多久就先是跟着他父亲出门做皮匠,后又派到煤矿上工作,常年不在家。可是奶奶却从没有抱怨过,她心大,能容天下。她说:“日子再苦再难,也只要一块猪冻就可以熬下去。”1958年,大修水库,奶奶领着3个孩子搬到地势较高的崔家庄。那天傍晚村里开来一辆大卡车,拉了一车小猪崽。奶奶花5块钱买了1只,打算养肥后卖掉换钱。家里穷得连圈都没有,猪只能养在天井里。一天晚上大家都睡下了,大伯听见外面一声凄厉的猪叫,登时翻身下炕,光着身子追了出去。大伯听见猪在外头,躁得拉不开门闩,一低头,却看见小猪崽从排水沟里一扭一扭拱了进来。我奶奶也吓坏了,跑进院子,看到猪崽平安无恙才放松了心。从此,一家人对这头猪更加呵护备至,顿顿好粮好食伺候,还派父亲跟三叔下工去地里打猪草。长了一年,小猪崽已经成了一头茁壮有力的大母猪了,一顿能吃一槽子麸面拌草。等1959年冬天,母猪怀了孕,奶奶防备被人偷去,就让父亲把猪赶到了邻村的大姑子家——大姑子家虽然也是穷得叮当响,但好歹有个圈栏。来年惊蛰已过,大伯到大姑子家要猪,谁知他姑父却死活不还了,一个劲嚷嚷:“早死了,病死了,长了病肉都没得吃,抬到东沟扔掉了。”大伯邪劲,抄起一把锄头三下两下就给砸开了圈门,圈门一开,老母猪四肢健壮站在大伯面前,两只大眼珠子眼泪汪汪。“生菜不嫌弃地面苦”,老母猪跟着大伯回了家,1个月后生下了12只小猪。后来这头老母猪一共下了8窝猪崽。再后来实在老得吃不动粮食了,奶奶做主把它卖了。卖猪那天奶奶主意是卖给杀快猪的,猪不受罪,但是几个孩子不让,因为卖钱少,而且自己也捞不回一块猪油。可奶奶固执己见:“恁舍得吃它?老母猪给咱家拉了这么大的犁,恁些没良心的鳖羔子。”猪是父亲去卖的,那年父亲尚年幼,和猪差不多高。他手持一根烧火棍,赶着猪屁股,老母猪实在是太老了,走几步就停下来喘粗气,嘴角淌咧涎。那天一共卖了53块钱,到现在父亲还记得很清楚。这个故事奶奶后来给我讲过好多遍,我向父亲求证,他就嘿嘿笑笑:“恁嫲嫲拿着猪比拿着自个儿儿子还亲!养了好几年的猪到最后连块猪油都没捞着。”可不是呢,一群孩子全心全力护着一头猪,不就是为了末了可以吃顿好的解解馋吗?可奶奶教育他们:“人啊不能忘恩负义,谁对咱好,咱都得记着,心肝黑了,天打雷劈。”孩子们自然懂这个理,可实在放不下心头的一块猪蹄冻啊!毕竟是奶奶自己个儿说的,“日子再苦再难,也只要一块猪蹄冻就可以熬下去”。那样的苦日子,孩子们的确需要这样一份慰藉。不过,奶奶并非巧手媳妇,一辈子做饭都不咸不淡,没滋没味,唯独猪冻打得好,因为她猪皮猪蹄一块炖,肉料足,味道重。单用猪皮打的冻,上下分层,白腻如脂,有嚼劲,但是味太寡,不留香。奶奶打的是猪蹄冻,熬出皮粥是浑浊的,不分层;猪皮猪肉通通混在皮粥里,弹性大、味道浓,货真价实。这实在是一种偷懒的操作,可“懒人懒出了个千金”,打出的猪冻却鲜美异常,令人口齿留香。而这手艺,全家也就被我父亲继承了,每逢过年,父亲都会熬一大锅猪蹄冻。忆苦思甜是他们这一代人聚餐的标配。猪蹄冻一上桌,大家伙开始倒带。大伯说从前没得吃,个子矮,讨不到媳妇;父亲说小时候涮地瓜干罐子喝,撑得肚子胀;叔叔说小时候吃花生壳便秘,奶奶拿簪子抠。奶奶常说的一句是:“那些年没饿死,活到今天是我福大,福气小的早不知投胎几世了”。1960年大饥荒,奶奶领着3个孩子去食堂打饭,食堂掌饭的伙计只给她舀了一勺玉米糊糊,奶奶还待要,他就不耐烦地吆喝“下一个”。回到家,3个孩子巴巴地瞅着玉米糊糊,谁也不敢伸手,奶奶叹了口气,用筷子滗着倒成了3份。因为富农的成分,平日里上工就算挣了20工分,汇报的时候却只给记上2分;食堂也挤兑,不肯给孩子饭吃。爷爷那时已被调到镇上煤矿出工,隔俩月寄回来30来块钱,一年回来不了几次。眼看生计没了主意,奶奶决定出门贩棉花。棉花好贩,但是路却不好走,因为她是小脚。没出闺前,奶奶是河西村的小家碧玉,从没想到有一天得上坡下塘。奶奶鞋尖塞上棉花,打了绑腿,背着一篓筐棉花就出了门。50里外的县城,奶奶一夜赶到,坐在城外等天明。棉花3毛3一斤,那天她赚了一大笔,还倒卖了1只洋皮铁桶,一共挣了30块。后来奶奶给大队种花生,偷着掖裤腰带里几块豆粕饼,上厕所的时候藏在坟地里。等晚上没人,老太太悄么声地溜进坟地,数数坟头堆,把埋在土下的粮食扒出来。豆粕饼用擀面杖擀成碎屑,掺上地瓜叶、花生壳,熬一大锅,一家四口围着灶台舀汤喝,能喝两天。奶奶小脚,跑不动,父亲心疼,替奶奶去大队粮仓偷粮食。那时候他才8岁,人瘦,能从栅栏里钻进去。夜里,父亲撞上了一队的郝大娘,当时郝大娘弓着腰,怔了一怔,当没看见似的转过身子走了。父亲心里害怕,以为郝大娘明天该告发他了,他回来说:“娘,我明天一早儿跟着四叔下东北去。”奶奶急了,摸黑摸到了郝大娘家,门没闩,一推推开一道缝。奶奶看见里屋里有火光,郝大娘弓着腰在那里熬麦汤,她就不声不响地退出来了。回到家,奶奶对父亲说:“孩,不用害怕,烧窑的卖瓦的,一路货。她不会去告你的。”果然,第二天俩人出工撞见,就好像没见过一样。就是靠这样三下两下里捯饬粮食,才挨过了那段艰难岁月。后来日子富起来了,父亲从不吃地瓜,闻见就要反胃。饥荒过去,日子终于好点了,最起码孩子们不再一个个饿得浮肿。这天大伯从食堂领来了两个馍馍,拳头大小,盛在搪瓷碗里,碗放在桌上。三叔进屋,见状抓起一个就跑,奶奶在后面追,追不上,就哄他:“明儿(三叔乳名)你别跑,快回来再给你这半块。”三叔一边狠口啃馍,一边含混不清地喊:“不用了,一个就够了。”老三还是小孩子,不懂事,大人奈他不得,只得委屈了老二。因为大伯年纪大,有力气,出工能顶个大人使。奶奶从前常对我提起这事:“那年头真是委屈了恁爸,别看是个老二,吃的苦一点也不比老大少”。很快,除了饥饿,家里真正的噩梦开始了。由于成分问题,原本因为学雷锋好人好事受到表扬的父亲被学校除了名,身上贴上“四六分子子弟”,大伯下放到驴棚除粪,爷爷隔三差五从煤矿上调回来批斗,而奶奶白天下地劳作,夜里拉磨压豆粕。红卫兵把家抄干净后,奶奶爬上炕脚,翻出铺盖底下的瓮缸子,她狠狠心烙了几张大饼,“晌午吃饱了管不着晚上”。仨孩子这时已经成人,父亲跟三叔搭伙进城贩粉皮,后来被人举报,大队里传爷爷去问话。“我说啊,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不能知情不报的理恁都明白吧?”“明白都。”“那好,我问恁家里谁当家?”“他娘。”“那你回去,把你家里叫来吧。”奶奶就这样被领到了大队,站在门口开口喊了声“哥哥”——奶奶按辈分喊支书哥哥。“我来了三年(关东回来三年)你没跟我搭句腔,寻思起来叫哥哥。”支书嗤笑一声,“看你教育的好孩子,要当土匪了。”“头顶着青天,俺家的孩子要是偷了人家一指甲东西,我就勾了这个姓。”“我还就是叫你勾了这个姓。”支书两只脚跳起来,刷刷便是两耳刮子,“我倒要看看你这个富农老婆有什么名堂!”说完又是两耳刮子。“这么粗这么长的板凳腿,”奶奶比划着,“隔着棉裤哐哐打在我大腿小腿上,到最后打麻了,我心想打残了?指甲盖子掐进去才有点感觉。”奶奶一瘸一拐回到家,几个孩子都坐在门口等她,爷爷却没有出门,也没说一句热乎话。奶奶对谁也没有说话,背对着爷爷躺下了。父亲懂事,跑去问奶奶想吃啥,奶奶摇摇头,他自己含着泪跑去河上透冰下网,第二天捞上一网浮梢(马口鱼)上来。父亲炖了一锅鱼汤,凉在冷天里冰成冻。“我知道恁嫲嫲想吃猪冻啊,可那时候上哪找猪肉去?别说肉,地瓜干子都给你贴上封条。”从那之后,几个孩子对奶奶的感情更加浓厚了,纵管爷爷是个暴躁的脾气,讲话振鼓,也没有奶奶轻声细语的说话顶用。那时候,应该奶奶这辈子最难过的日子,要不是为了几个孩子,估计是很难支撑下来。好在后来富农的帽子摘了下来,生产慢慢恢复后,家里的日子也渐渐有了起色。70年代末小叔入伍前夕,奶奶心一横,熬了一大锅猪蹄冻,一家人围着锅灶痛痛快快喝了个够。改革开放后,生活水平好了,猪肉也不再是什么稀罕美味。父亲兄妹5个都已成家立业,大伯养殖鸟禽,父亲经营大棚,三叔砌莲花池养鱼,日子过得红火;小叔退伍回来在煤气公司工作,姑姑嫁到城里做楼盘生意。也是从那时起,弟兄几人也分了家。爷爷奶奶跟着大伯住,不过,父亲时常都会带些好吃的去孝敬奶奶,特别是猪蹄冻,但凡做了,定要先盛一碗给奶奶。爷爷没再干过什么活儿,奶奶也没怎么干农活,倒是把以前业余干神婆的事业“发扬光大”了。这活儿在农村不稀罕,不是职业,也不是消遣,倒像是邻里间的互助。奶奶为他们把把脉、喷喷烟,不收钱,只收点礼。来的人拎着鸡鸭鱼肉,烟酒糖茶,奶奶都一概推托,推不掉就收下。人离开,奶奶说:“送些这个还不如送点猪肉。”90年代初,有一年我们那儿闹猪瘟,猪价跳水,家里买来好些猪肉,但那时候家里没冰箱,留不住,灌了香肠腌了酱肉后还剩下不少,父亲索性便全部打了猪冻。不知是因为小时候馋肉,还是那年猪肉泛滥开了先河,之后每逢过年父亲都会熬一大锅猪蹄冻。猪蹄冻最讲究的是火候。火候掌握得好,打出来的冻就筋道,有弹性,可以用筷子戳起来送入口中而不碎;火候掌握不好,打出来的冻就稀,肉屑沉底,表面无异,可是筷子一夹就碎,得需勺子舀着吃,更别说蘸葱蘸酱。而在没有天然气的年代,火候可并不那么好控制。我1997年出生,小时候每年冬至,煤矿上总有人开车进村挨家挨户卖煤渣。车是敞斗子大卡车,司机兼是铲炭工,脚上穿着一双绿色解放鞋,鞋面上覆满了煤渣。有人买煤,他就爬上车斗,用铁锨装满蛇皮袋子,买家在下面替他撑袋子,扑一脸灰。煤渣买回家,和土,掺水,在一方水泥地上用铁锨来回拌,直到拌到炭和灰融为一体。拌好的炭泥堆放在墙根,讲究点的人家用蜂窝模子扣,一般人家就直接用铁锨铲成巴掌大小的一块块。门前朝南的墙根底下成冬晒着这种炭泥,两三天拾一次。母亲总会跟我开玩笑:“出去拾粪回来添炉子。”小时候听不懂,后来才知道,他们这一代儿时成天背着竹篓捡牛粪,捡回来当柴火烧。可炭泥纯度太低,火没劲,猪蹄冻只开不沸。父亲出门劈木头,圆滚滚的洋槐木,三下两下劈成四五瓣,抱回来烧火。木头燃得快,得单独出人守在炉子旁边,这人当然是我。我搬一个小马扎,坐在火炉旁边,火烧得旺,没多久香气就从锅盖下飘出来。锅内的水熬下去四指深,猪蹄就算是熬烂了,用筷子捅几下,像是豆腐一样,这就算是到火候了。用笊篱捞骨头,一搅哗啦哗啦响,脚趾骨一块块像六棱骰子,父亲曾经还给我穿了一串珠子。骨头捞干净,皮粥倒进一个不锈钢敞口盆,满满一盆,漂着猪皮碎屑和大肉丁。年饭从来都是父亲掌勺,他年轻的时候下多了馆子,会不少厨艺,过年就是他大展身手的好机会。黄瓜削片,土豆切丝,山药腐竹码得一块一块,一切都有条不紊。菜上桌,奶奶先尝第一口,她说好,大家才开吃。先上热菜,后上凉菜,12个盘,等到猪蹄冻一上桌,搁下的筷子全都拾了起来。小叔夸赞:“二哥,咱家的冻就属你打的像模像样。”奶奶怕凉,但也忍不住馋嘴,夹小块抿进嘴里。父亲见状忙夹下层的搁进奶奶碗里:“娘,你吃这块,这块肉大,不凉。”奶奶挥手皱眉:“不用恁给我夹,我自己还能动弹动。”她说着缩下脖子,低头呷一口烫黄酒,酸得两只眼睛挤在一块。父亲又扯羊腿给她,羊肉炖一宿,烂如稀泥,入口即化。奶奶没牙,照样吃得油光满面。待奶奶吃好,我才敢伸筷子。我小时候,一直听父辈们说奶奶年轻时脾气暴躁,后来日子太平,子女孝顺,脾气竟也和顺下来。而在我的记忆里,奶奶就是个腿不利索、嘴巴好使的老太太。大伯家天井里用青砖垒出一个大花园,这是我的百草园。园子里栽着花花草草,儿时无事,镇日长闲,我总来园中玩耍,常被蚊虫咬伤也不觉得,过一会儿却肿得像个鸡蛋,奶奶这时就会折断一片芦荟叶替我擦拭。于是日后但凡有些瘙痒红肿,我便翘着脚溜进大伯家的园子,偷偷摸摸掐一根芦荟叶。园子正对堂屋南窗,我自以为有花草遮挡,奶奶该是望不见我。哪知她老人家躺床上,窗外景象明察秋毫,只是不惜跟小孩一般见识罢了。后来我胆子渐大,开始去撕那栀子花,也不敢多扯,每次只撕一瓣,夹在书里,来日翻书芳香四溢。这日我又在行窃,突然听到奶奶唤我,顿时不敢应声,只得低下身子准备溜之大吉。谁知奶奶竟说:“早看到你了小瓜娃,你在那儿鬼鬼祟祟干啥哩?”我自知逃不掉了,灵机一动,把栀子花瓣掖进松紧裤带下,自觉聪明无比。奶奶见我双手空空,问我:“在外面干啥子哩?叫你也不答应,喊你进来也不进来。”我嘿嘿笑笑:“没干啥啊,刚好走过罢了。”奶奶不信我,她明明闻见一股栀子花香,也看出我衣服底下有异物,一把便将我的上衣掀起,把栀子花瓣抓了过去。我知她要生气,不敢抬头,却见她眉眼一弯,哈哈笑道:“小瓜娃子,你这是跟着谁学的?还挺会藏。”奶奶见我不语,以为我害怕挨训,柔声道:“那栀子花别去采它,一共才五六个花头,你今天儿摘一片,明天儿摘一片,不用两天给你摘成个秃头,和我似的。”说着她伸手摩挲自己光滑的脑门,我俩同时大笑起来。笑完,奶奶伸手给了我个枕头,说:“来,躺这儿,咱娘俩困个晌觉。”我就势往床上一趴,软软和和躺下来。但我那时候精力旺盛,白天从不睡觉,又碍于奶奶的威严不敢下床,就伸手给奶奶编小辫。奶奶被我搅和得睡不成,哄我道:“老实点小瓜娃子,我给你讲个古,你快困觉。”我自知奶奶嘴里已经掏不出什么新鲜故事了,讲来讲去不外乎那几个仙女下凡八仙过海之类,便不应,继续捣乱。我把她一头白发拂到面前来,遮住那光溜溜的老寿星头,那样子总使我想起电视上的《白发魔女》。突然我想到了什么,趴上奶奶耳朵小声问:“嫲嫲你告诉我俺爸小名是啥吧?”奶奶俩眼一弯,瞅了瞅我,问:“你问道恁爸爸小名干啥?”我不说话,只磨她快点告诉我。奶奶磨我不过,一口气把父亲、大伯、三叔、小叔、姑姑的小名都告诉了个遍。小孩子得了长辈的名字,无异于得了珍宝,“布”,我一遍一遍念叨着,问:“为什么我爸叫这个名啊?”“冇有为什么,早时候哪有什么讲究,叫他是个什么就是个什么。”“怎么会冇有为什么?”“就是冇。”结果父亲说了原因:“那年头穷啊,缺布不就叫‘布’吗?缺菜不就叫‘园’吗?”我取笑于名字的土味和实用,说:“你们那时候老人给孩子取名这么不上心吗?”“这哪算不上心呢?还有给孩子取名‘和尚’‘尼姑’的呢!”我又问:“那你们大名是谁给取的?”“恁爷爷,上过学哩。”“叫你‘孝’你就这么孝顺吗?”父亲微一瞪眼:“不叫你‘孝’你也得孝顺!”(父亲大名中含有‘孝’字)2012年腊月,爷爷去世,85岁无疾而终。那之后,小叔几次三番要接奶奶去城里住,可都被她气呼呼地推掉了。奶奶看穿了小叔心思,说:“恁都不用挂挂(山东方言,记挂),我没事,我就是年纪大了不愿意动弹了,老头子有福分,倒是先撒手了嗬。”奶奶还是皮条硬。大伯家挂了一张她八十大寿的照片,照片上,她和爷爷俩人正襟危坐,一高一矮,一红一灰。那些之前的事儿,我基本都是听奶奶说的,其实很难去揣摩他们之间的感情。总之,两个人一龙一虎(奶奶属虎,爷爷属龙),争吵打斗了一辈子都没能磨成璞玉。就在爷爷去世之前,俩人还为了汤婆子大吵了一架。“不会把汤婆里的水倒掉吗?”“黑天冲水那时候再倒也不迟,现在又不急着用。”“那你留着些水干什么?”“留着水碍你什么事了?”“不碍事你不会倒掉?”“你急着用?大白天你用什么汤婆?你急着投胎吧你!”我隐约觉得,他们俩这辈子是在比一口气,峥嵘岁月里比耐性,平淡岁月里比心性。奶奶赢了,她确实是个心大的女人。又过了两年,大伯被堂哥接到城里看孙子去了,奶奶没人照料,搬来了我家。人大概年纪大了就容易恋旧,奶奶在我家时常聊从前的那些日子,但她说来说去就是那么几件事,没有什么新花样。人老了肠胃也不好,吃凉了闹肚子,吃热了又烧心,吃一顿饭一个钟头都不够。母亲有一次气不过,撂下碗筷就甩手出门了,等她转完一圈回家,看见父亲在烧西红柿汤,煮面。煮好了端到奶奶屋里。奶奶在我家住的几年,每到年关,父亲问她想吃点啥,她都咂摸着嘴道:“猪蹄子冻不糙,就是做起来怪费事,你给我煎个豆腐吃吧。”父亲知道她顾左右而言他,笑笑说:“我每年都打冻你又不是不知道?还缺得了你的吃?”奶奶也笑,摸摸额头。隔两天父亲就去割肉打冻,分量大了不少,叔叔姑姑每家都有份。最近两年,奶奶年纪大了,每到入冬都会被小叔接到城里去,来年清明再回家。新的一年,疫情暂停了一切新年活动,家里面冷冷清清,锅碗如新,叔叔姑姑们都没有回来。年初二这天一大早,父亲就给小叔打电话,两人寒暄了几句,拜完年,父亲问:“这一阵咱娘身子还好吧?。”“好好,可好了,前两天吃了一大碗水饺,昨天晚上也喝了一大碗八宝粥。让咱娘跟你说两句话。”父亲等着,听到电话那边奶奶喊他的小名,咧开嘴嘿嘿笑了起来。母亲听他笑声怪异,朝我瞅了一眼,一脸瞧不起的神气,那意思是:“没跟你娘说过话难道?笑得像个小孩。”终于等到正月十四,大姊回家。父亲去窗台下割了一大块猪蹄冻,用塑料袋包好,大姊见状,忙摆手道:“爹,别给我拾上这么多,吃不上。”父亲低着头,一边打扣子一边说:“等十五你去恁嫲嫲那边,看看她,给她捎着这块。”大姊“噢”了一声,朝母亲挤眉弄眼。出了正月,年货也早早吃空,唯独猪蹄冻还剩不少,一是份量大,二是没亲戚串门,剩的多。这天父亲切了一大块猪蹄冻,拌上葱姜蒜,倒了一小盅酒,就着猪冻喝了起来。父亲到底是年龄大了,今年又格外的冷清,没吃几盅就醉醉熏熏起来。一醉就开始话多,跟我说:“待两天你带我去看看恁嫲嫲。”“出不去,不是出不去,是不敢出去。”“我就不信病毒这么厉害了?能有那时候‘非典’厉害吗?‘非典’的时候我都不害怕。”“你不害怕别人还害怕呢,你不嫌弃别人还嫌弃。”母亲呛了父亲两句,“人家可不欢迎你这时候去家里串门。”“对啊,你看这都过去正月了,路上还没大有车,都不敢出门。”我附和道。父亲仰头喝酒,不跟我们犟了,喝完往床上一趴,睡着了。今年的猪蹄冻没有吃完,倒掉了,因为实在太多,天热了就融化。母亲把冻倒进狗食盆子,嘬起嘴唤两声,黄狗就从外面跑进来。它伸出舌头,卖力地舔着钢盆,舔得咣当乱响。我在院子里站着,心想这猪蹄冻的手艺恐怕是要失传了,要我继承吗?恐怕不能。我学不会,更做不出那个味道。春寒料峭里,黄狗伸长舌头,颜色血红,吠气腾腾。本文系网易新闻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并享有独家版权。如需转载请在后台回复【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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