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曾峥先生兽体诗词的简单评述
人们常说的中国古典格律诗产生于唐代,唐人叫它们近体诗。唐人以前的不讲格律的诗,比如汉代的乐府诗和六朝的文人诗都叫做古风。唐人也写古风,而且极为尊重古风。但唐人创造了近体诗,而且发展了近体诗。近体诗此后风行了一千余年,其余脉一直延续到今天。唐诗的名声是极大的,大到成为我们现在所有的学生都知道的所谓文学常识。那么,唐诗或者说唐诗中的近体诗唐人写的是最完美的吗?
笔者是这样看的,清人写的近体诗才是最完美的。因为清人吸取了唐人、宋人、金人、元人、明人等所有这些人的经验和教训,因为清人有比其它所有这些人都多的可以模仿的对象和可以学习的榜样。但是,我们也知道,读清诗的人很少,清诗也没有什么比较流行的选本。为什么那么完美的东西没有得到足够的欣赏呢?因为,清诗的继承性多于创造性,而艺术的生命并不取决于完美程度,而是决取于创造力。(宋词同理)
说得白一点,第一个象王昌龄那样写绝句的人是王昌龄自己,他被称为七绝圣手,是此后几乎所有学写七绝的人都学习的榜样。但是,所有成功的学习者,无论学得多么到家,他们中间也没有人再成为王昌龄。这就是首创和非首创的区别。因此,笔者对富于创造性和探索性的古典诗词作品极度欣常,而在当代,诗词圈里是有这样的先锋作者的,曾峥先生(网名独孤食肉兽)就是其中的一位。
曾峥先生早就已经声名鹊起了,而且随着他的关于诗词创作的相关理念和实践的进一步深化,也许他会更加成功,更加具有影响力。
如果一个诗者宣称他写的东西是格律诗词,那么基本的格律和规范都是万变不离其中的。能够被创新的,在于是否使用新的意象;在于是否形成新的意象体系;在于是否要表达新的情绪,新的生命体验;在于是否使用新的形象思维的技巧。这是很重要的四个方面。下面以这四个方面来对曾峥先生的相关作品进行一下简单的评述。
一、使用新的意象
古人的意象大抵就是那么多。比如:珠帘、落木、红楼、彩笺、蜡泪、更漏、青冢、蓝田、沧海、烟柳等等。即使你家用的不是用珍珠串成的帘子你也可以这样写,虽然有些不实,但可以认为是借代的修辞方法,这样写比较形象,因为珠字所具有的美妙的形象会带动帘子在想象中的观感,所以这是将诗写得很美的一个诀窍。毫无疑问,这些意象的诗词化和审美化是极其成功的。由于中国传统的农业社会长期保持着它的发展节奏和形态,所以这些个意象一千多年以来都没有太大的变化。
但是,我们现在不同了,2010年,中国的制造业产值已经跃升至世界的第一位,我们已经是一个发展中的工业化社会了,古人的那些意象正随着农业文明的远去而变得模糊不清。我们应该而且可以使用新的意象了。实际上,我们现在有许多的诗人都在进行这样的实践,曾峥先生是这许多的诗人中间很突出的一位。
《江南春》:“何人鸦鬓杏红衫,并作春流伞底蓝。总是橹痕收不尽,古桥一孔摄江南。”什么叫“古桥一孔摄江南”呢?在古人那里可能就有些不通,但是在我们今人这里,就顺理成章了,因为我们有相机,可以取景拍摄。
《忆庚寅游江南》:“那年花事动千潭,一舸融春底色蓝。时倩掌屏传此境,迥持烟雨过江南。”什么叫“时倩掌屏传此境”呢?显然这是在用智能手机进行现场直播,这句诗的成立所依赖的不仅是我们手中的设备,还包括信息信号传递的整个通讯系统。
《乘雨过金陵》:“目倦川途数日程,晓看云水夜看灯。独怜春雨长桥下,一抹船烟拂秣陵。”什么叫“一抹船烟”呢?显然这是古人没有的内燃机驱动的船只。当然,笔者是学理工出身,可能有些较真儿,船烟越重,说明内燃机的工作状况越差,排放标准越低,环保越没有保证。作者大概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第三句的转句用了一个“怜”字。笔者这样解说可能有些开玩笑了。但是作者将这融入一首很具古典风格和节奏的诗里,无疑是成功的。
《西夏诸陵》:“贺兰东尽大河奔,车逆河声向玉门。眠岸诸陵分秘史,浮窗我靥抹荒原。羊群梦水岩图湿,乌足行天日篆昏。待草龙蛇启深夐,石人离立野云屯。”单凭“车”是分不出今古的,但是下面的“浮窗”则显示出这是现代的车在公路上疾驰,而车里的人一直在向外张望着原野。具体点说,作者之靥能够浮窗而抹过荒原,这车窗十有八九是那种现代旅游客车的玻璃窗。
《春夜车过株洲不寐有作》:“故园过汝夜茫茫,灯扫悬铺雨打窗。慰我梦程千万里,同行一霎是湘江。”其中的“灯扫悬铺”显然是乘坐卧铺夜车才会出现的景象。
新的意象不仅是指古人没有的工业化社会的东西,也包括对不同人的新的描绘,也就是诗所写的对象的扩展。
《代人赋松潘驿逢藏族老战友昝嘉措》:“衔车转粟忆同营,莫逆昆仑万仞陉。雪白山城人烫酒,梦蓝驿厩马摇铃。铁盆切炙霜刀在,腮颊分灯棱角青。逢旧江湖须尽醉,明朝相忘各游羚。”第三联“铁盆切炙霜刀在,腮颊分灯棱角青”这种描绘大概很不常见,精准地写出了典型的藏民区域的风情。
上述举例大概还是属于一些零星的例子,每个古典诗人的作品中都可能有,但是曾峥先生与此不同,他是大量的,不间断的使用,形成了全新的意象体系。
二、形成新的意象体系
清代的赵翼说:“满眼生机转化钧,天工人巧日争新。预支五百年新意,到了千年又觉陈。” 如果是单个的或一些个的新的意象的使用,那么这仅仅是传统诗词写作上的一般的创新。这种创新也是古人所经常追求的,是赵翼所说的“日争新”的“天工人巧”。
但是如果有意识地多用,成系统的用,用作品编织一个新的意象世界,表达某种全新的情绪和感念,那么这个新的意象体系就意味着古典诗词的转身和魂变。
相对集中的意象体系在古人那里也有,比如山水田园诗、比如边塞诗等等。相关的诗家不仅是一个诗派的领军人物,也是诗歌史上声名远播的巨星。
曾峥先生的诗词作品已经和正在编织着一个这样的新的意象世界。他的作品中有火车、高铁、车站、飞机、机场、灯光、电线、高楼大厦、小学校园、公交、轮渡、城市自鸣钟、制造业工厂、非我华夏文明的异域风情等等,当然也包括与这些东西相联系的古人所没有的现代人的生活行为。这个成系统的新的意象世界属于现代的工业文明,而不是中国古典诗词出发和成长时的传统农业文明(辅以游牧民族的骑射文明)。
《夜车》:“车灯割野挟轻雷,原上天官睑各垂。过道蹑寻人若魅,对床袒卧面如尸。遥村有梦何关我,小站无名又送谁。窸窣黄蠊拊窗立,眼中诸相或宜诗。”这是在夜间乘坐火车时的真实的描述,第二联“过道蹑寻人若魅,对床袒卧面如尸”是典型的独孤食肉兽式的风格。
《八月十四日随州车站候车》:“钟停站庑似童年,讫始于兹未可圆。古县深函云梦雨,列车孤曳大荒烟。一声凄咽来空际,双轨迤迷接远萱。惊起平生离别意,月台回首夕阳边。”汽笛在鸣响,轨道在延伸,夕阳中的月台,孤曳着奔驰的列车,现代文明的重要组成,结合着少许云梦之雨的传统意境,完全是一种别样的艺术魅力。
《8月1日夜车次徐州口占》:“尘劳南北此何之,车曳残灯入梦帷。曾向古城遗面目,站台小立点烟时。”列车停靠时间稍长一点的大站,吸烟的旅客往往拥上站台一解瘾倦。以吸烟入诗,这首不能算早,鲁迅先生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就有“中夜鸡鸣风雨集,起然烟卷觉新凉”的句子。
《山花子·江城春雪》:“网结千衢万伞飏。车虫绵密竞驱忙。小渡船回曾共倚,暝堤长。 灯下老城人夜语,一天轻雪凝流光。谁拭高楼窗一格,望春江。”这首完全是现代城市中的春雪的景象。在现代城市中,春雪很难与田野的可以期望的好收成联系在一起,那是农业文明的定式。在现代城市中,春雪往往导致更密的人流,更挤的交通。所以《山花子·江城春雪》是一首值得细致剖析的词作。末尾“谁拭高楼窗一格,望春江”,一个“拭”字高度概括了现代人的行为。楼房的内外温差让玻璃结雾,要“望春江”,必须要拭掉这层雾,可是江景房高企的房价让人们为还贷而不尽的奔忙,他们也许没有更多的闲适来拭雾观江了,所以要加上一个“谁”字,表现的是工业文明背景下人们的生活节奏与农业文明时完全不同。
《好事近·夜宿上水》:“晃我以方瞳,老旧皇冠的士。总向时空异度,被行囊捎起。海嵎蓝厦映丛旗,一夕化为魅。伏觑乱山深隧,嗅蜃天霜气。”此首词,作者所营造的气氛将环境的夜暗与现代的物景结合在一起,极有创意。香港计程车统一使用八十年代样式的红色皇冠,前面有方型车灯,故曰“方瞳”。
《好事近·晨入新界拾东铁线续行》:“和月下天南,一夜车厢摇摆。压缩幽奇万梦,更方言满载。掠窗悬厦欠伸时,灯眼递溶解。羡彼无情生息,认旧山新界。”整首词的意象都是现代世界的东西。由“一夜车厢摇摆”、“压缩幽奇万梦,更方言满载”和“掠窗悬厦欠伸时,……认旧山新界”来看,可知作者是乘着昼夜兼程、载有天南地北的游客的现代卧铺列车。
《临江仙·秋夜忆大堤口小学》:“又是老槐筛冷月,暗风旋过操场。重门开阖短长廊。旧萤招梦屐,人影入空墙。昨夜江楼城堡熠,小儿游匿诸厢。境如魔法待施张。童年最云乐,遥忆转凄凉。”描绘的是作者小学时代的极富建筑特色的小学校园及学校楼舍,“境如魔法待施张”,教会学校的连体西式建筑对儿童来讲常有这种游戏的效果。
《离亭燕·庚寅残腊怀旧》:“车过长桥如练。风景何人妆点。黄鹤楼高帘四卷,纳尽浮云千变。旧事记城南,昨日报章谁剪。拼接昏黄胶片。轮渡交烟近远。者是故人曾驻处,芳草斜阳无限。夜曲动江关,老鹳危巢栖倦。”这首有关黄鹤楼的词在崔颢咏黄鹤楼一千二百余年之后重开新声。报刊剪辑,胶片拼接,极为恰切地扣上题目中的怀旧,是人生走过的历程中的旧,当然也是历史因革中的旧。
《河满子·记忆水晶屋》:“明灭水晶之屋,都将往昔堆藏。墙角座钟针自合,发条启动磁场。午夜收音机里,老歌听共谁行?雪外转过身影,窗前铺满星光。旧日记中留泪渍,砰然迸入春江。一片蓝山倒映,归人并立轻舡。” “墙角座钟针自合,发条启动磁场。午夜收音机里,老歌听共谁行?”这几句完全是现代人的生活再现,不仅物件,也有人的生活习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属于过去的农业文明,在工业文明时代,人们更习惯于很晚很晚的睡眠。
《洞仙歌·旅欧返程换乘于迪拜机场》:“飞机骈趾,夜踱航空港。云作扶梯递升降。跨时区、分厝巘雪溟风;镶日月、颃颉双摇银桨。入天方谜镜,蝠袷蝉纱,虚影幢幢各何往?一瞳一宇宙,稊米同烹,缘客票、密贮太仓一晌。巴别塔、魁然拄悬园,荐灵卉贞媛,坐禅游赏。”这首词将机场换机的场景、异域的风光、庄子的奇思妙想、圣经典故和西域典实结合在一起,很美丽的进行着文本展开,很雄辩地显示着,现代工业文明入词同样可以实现审美化。
《水调歌头·君士坦丁堡之战》(旅欧经停阿塔图尔克机场,未几闻航楼遇恐袭):“阿塔图尔克,深浸夜之澜。旗鱼三五翔集,澜底漾荧毡。客聚珊瑚城堡,各睇蚌灯明灭,划十祷平安。伊斯坦布尔,星饰月刀弯。耀金鳞,曳火弹,涌层幡。血袍徐拂危砌,残堞嵌王冠。尖寺密攒长剑,云宇纷凋彩绘,圣使未宜还。君士坦丁堡,终古海风寒。”此首意象密集,风格浑壮,和宋金十大名曲之一邓千江的《望海潮·云雷天堑》有同样的妙处。而旗鱼以喻飞机、澜底荧毡以喻飞机场地、珊瑚城堡以喻航站楼候机厅、蚌灯以喻机场灯火等等,将西昆体的美学手法和浓郁的欧式风格意象结合在一起。
由以上这些作品可以看出,新的意象的选用已经不是个别的现象,而是形成了一种体系,一种风格,是走向工业文明的大胆尝试,同时也是成功的尝试。
曾峥先生本人对此也有说明和概括。他以“现代城市诗词”的理念来解释自己的创新,虽然“现代城市诗词”这个叫法并不能全部揭示这种创新的内涵,但是好象也难以用非常简洁的另一个词汇来概括这个事情本身。
可能有的诗人会说,所有这些我也吟咏过呀,比如我写过高铁通车记实、校园新貌等等。如果你描绘的是对象的本身,那么,这个就是实象,而不是意象。这是写诗一定要分清楚的。实象是你要描绘的对象的本身,而意象则是你的工具,用来表达你的感情,你的情绪。事实上,曾峥先生所描写的很多现代工业文明的东西的本身,是表现回忆、依恋、压抑、沉闷、快乐等人的情感,意象只是他的工具,是诗学的工具,也是美学的工具。
三、表达新的情绪
曾峥先生有两个比较常见的网名,一个是独孤食肉兽,一个是秋渚采萤人。前者可以看成是一种个体化的精神表达,后者可以看成是一种瑰幻的艺术境界。食肉兽者,穿山甲也,生活在土中,并无开阔的空间。采萤者,多么奇幻又富有诗意的动作啊。本段文章就说说他的作品所要表达的情绪,下一部分呢,就谈谈他的艺术技巧。
个体的情绪是所有诗歌艺术的重要的表达内容之一,可能有人认为是全部的表达内容,但笔者的诗观不是这样。但这个之一,也是很重要的之一。曾峥先生的作品正好很鲜明地实现了这一点。
《采桑子·雨站》:“一声汽笛惊心处,车上离人。车下离人。雨打车窗沍眼神。十年汽笛声何处,终点灯昏。起点灯昏。双轨长长如泪痕。”这是一种现代人才有的那种深沉的离别。毫无疑问,他的意象都是属于现代文明的,这里没有行尘,没有折柳,也没有都门的帐饮,有的只是一种新的惆怅。这种惆怅应该是属于爱情的,属于男女平等时代的爱情的。末一句“双轨长长如泪痕”,真是神来之笔,形象至极。
《鹧鸪天·五月四日的W大学图书馆》:“尝记樱花树底逢。雨苔秘录旧游踪。欲知蝴蝶双栖处,须到蜻蜓复眼中。人寂寞,鸟朦胧。石楼深曲偶鸣钟。百年时尚浑如在,门掩裙纱一角红。”全词流畅新鲜,又充满校园恋情的含蓄。本来是人踏碎了雨苔,却说雨苔秘录。“欲知蝴蝶双栖处,须到蜻蜓复眼中”更是富有诗意,而且极有趣味。这种诗意和趣味是古人所没有的。表达的是轻松、幸福同时又含蓄、避免张扬的那种情愫。
《鹧鸪天·恋曲1990》:“零点歌来倦枕间。音波流耳又潺潺。若馀孤树标荒野,长是列车鸣远山。家万里,景千般。相依无待鬓毛斑。不知驿动人疲否,心海仍留旧港湾。”一九九零年代,笔者记得大概有叫这个名字的一首流行歌曲流行于校园,而这首词恰恰是从躺在床上戴着耳机听歌开始。但全词的内容恐怕真的是写一段恋曲,实实虚虚,表现的是一种不灭的回忆,也许是上大学前的初、高中时代的事吧。
《踏莎行·后雨巷》:“密缆裁天,层楼排盾。玻璃壁上频遗吻。夜深醉卧电车中,车厢搅伴霓虹粉。罂粟花开,菩提叶嫩。伞沿轻触心音顿。那时蝴蝶印青阶,口红如海无从问。”同样是写学生时代的爱恋,这首的艺术性远比上一首浓烈,值得细细剖析。它所侧重的似乎是沉迷又醉人的那种感受。罂粟是毒品,使人上瘾的,菩提是启蒙和觉悟,这里可能代表着少年异性相吸的那种觉醒,这些都完美的表达了初恋的惊异和沉迷,以及在现代城市中的流行。它不是桑间濮上的原始风情,也不是纸醉金迷的香奁之体,更不是怀念女主的悼亡之诗。它是现代的男女平等时代的恋爱风情。
《浣溪沙·诗人之死》:“报道高楼作杀场。十三层上最西厢。遗灰淡抹水晶缸。灯下叼烟人打火,帘间摹影口含枪。本来昨夜恁寻常。”此词以写实的平铺手法、黑白影像一样的色调去表现一个诗人弃世的主题,这也是一种情绪的表达。词旨源于北岛,即一个诗人的生死于这个世界本无损益,因此,这首词也可以看作是一首隐括体的词作。全词六句话,首句是点,接下来的四句是染,最后一句再点,形成“点染点”的章法结构,反映作者写作手法的微妙和纯熟。
《水调歌头·卫姨》:“堕我行囊处,迎伫有华颠。阿姨一霎轻唤,穿越这多年。遗址迎风逆长,诸父临川凝铸,背景白云天。麦浪拍孤岛,霭霭漾方言。绿拖车,灰制服,赤围垣。相濡当日及我,诸味不须诠。金飨初阳野轨,黄拂远山丝带,归兴几曾闲。姨尚默留待,泪下若流泉。”此词中间描绘了被废弃的工厂的景象,蕴含着工业化过程中人的命运的重大历史命题,不管曾经多么曲折,工业化作为一种方向是对的。笔者一直认为,作为一种艺术化的表达,此词将这个重大的主题与个人的命运和情感联系在一起,是成功的。
《风入松·星空》:“谁持吉它唱秋原。遥夜寂如磐。那些灯火微茫外,羡长车、暮去朝还。你在星空以北,我居国境偏南。别来身世太荒寒。只有梦无端。几回相拥骊歌里,画离人、浩宇深蓝。同煜云河一瞬,从教泪眼风干。”此词除了形式,都是属于现代诗的,流行歌曲一样的明快又孤独的节奏。对望星空,孤独与憧憬同时出现在心海,哪怕只是“云河一瞬”。
《满庭芳·过旧居闻老歌》:“栀子中庭,一方明月,接叶流送银波。珠藤成幕,虚掩旧帘窠。枕角收音机里,若深隐、柳靥梨涡。孤眠处、那些夜晚,总听那些歌。 蹉跎。人未觉,少年遗梦,彩帧无多。向秋雨千窗,此境谁和。零落微尘星际,浴倦耳、同是恒河。荒台上,彩排报幕,灯逐白云拖。”此词将旧居眼前的景象与回忆中的想象之境结合在一起,将古词的凝练与现代的白话融合在一起,如歌如述,表现的是生活或成长的孤独。
《贺新郎·合影》:“合影掀窗口。读书郎、影框内外,课间嬉斗。楼曳舰桥方启碇,舱室晨曦竞透。黑牌上、粉云交覆。堤角古槐昏鸦集,掬江风、放学纷挥手。四十载,重来否? 暑期作业谁先就?映橘灯、镜头分切,小眉俱皱。浸月银衢柔于线,串走梦中帘牖。到童苑、围观木偶。遥夜宾鸿声嘹唳,正天山以北蓝洋右。归合影,长相守。”此首长调,逼真地描绘了作者小学时代的情景,教室内的嬉斗,作业完成后的游戏,以及成长后对此不尽的怀恋。而长调词的容量和行文特色都非常适合这种描绘和表现。
《齐天乐·毕业日》:“晕交灯寓湖山暝。依然桂园风景。楼下持花,窗前挥手,换尽十年名姓。行人莫问。旧吉它谁弹,破车谁领。甲骨文章,涂鸦满壁更谁认。 少年怀旧是病。忆临分笑语,暗泪盈枕。怪梦无凭,万千因子,一夜风铃轻碰。行囊待整。正檐角星稀,球场人静。残月牌楼,道旁留淡影。”毕业日,充满了对往日学习生活的回忆和留恋,“楼下持花,窗前挥手,换尽十年名姓”,此等语不是真性情中人,谁能道者?
《念奴娇·你的故乡》:“常于梦里,行走在、无数陌生城市。某夜秋风深似水,来坐火车看你。绿月分衢,紫藤流壁,灯蘸帘波碎。镜花一侧,女婴睡靥恬美。 同住春伞江南,婷婷出落,烟雨人间世。只待那年萤夏末,伴我蓝桥听水。此岸游踪,殊方归侣,邂逅真无悔。荒原遗轨,不知前客归未。”此词题目中的你,是永生难忘的旧日恋人。只一句“同住春伞江南,婷婷出落,烟雨人间世”,真千古词人,未曾道来,因为他们属于农业文明,而此词属于工业文明。
总起来说,人的孤独与人的爱恋是曾峥现代城市诗词的最重要的表现内容,他以娴熟的传统写作技巧融合着全新的意象体系,成功地走出一条古典诗词创新的道路。
四、使用新的形象思维的技巧
这一部分说说曾峥先生使用新的意象的艺术技巧。他的技巧可以用瑰幻来形容。瑰是颜色,幻是联想。曾峥先生作品的色彩感和画面感非常强,同时一些作品又有很强的情节感。现代小说、戏剧,特别是现代诗歌最先锋前卫的一些理论和方法被曾峥先生引入了古典诗词的写作。由于笔者对这些东西的陌生,导致笔者无法系统总结曾峥先生的相关创作。笔者只能是说说自己的一些阅读感受。曾峥先生的相关的艺术手法是非常丰富的。
1、化被动为主动
《江源》:“何处觅江源,莲高古泉冽。孤鹰影投墨,涂抹昆仑雪。”以墨涂雪作喻来写鹰飞,真是别出心裁。且阴影下投本是被动的事情,诗中却是主动涂抹的主体,化被动为主动是曾峥先生作品中的一个很常用的艺术手法。
《贺新郎·在镇南关越轨的南方快车》:“虞驷坤维坠。匝舆版、夜帷漫展,霞衣金碎。无数村庄和城市,齐向天边撤退。移不皱、飐帘瓯水。十月洪炉凝流火,嵌穹宇、宝石皆新淬。失语者,有大美。芒芒禹迹何年绘。溺茂草、虚标诸线,自封万类。兽拜山林人立碣,一体跂行遗味。梦不到、南关崔伟。客驭长车升白道,度月窟、境豁圆乾外。浮塌上,鼻鸣蜕。”其中“无数村庄和城市,齐向天边撤退”也是化被动为主动。
2、改变动作的性质
《西夏诸陵》:“贺兰东尽大河奔,车逆河声向玉门。眠岸诸陵分秘史,浮窗我靥抹荒原。羊群梦水岩图湿,乌足行天日篆昏。待草龙蛇启深夐,石人离立野云屯。”这首诗前面提到过。其中“我靥抹荒原”本来的动作是“看”,这里却说是“抹”,改变动作的性质去强化诗词的艺术效果是曾峥先生的另一个比较常用的艺术手法。
《贺新郎·红高粱》:“大黑元无阀。烙金痕、谁持铁轨,扳撬天末。今夜北方高粱熟,递被车灯收割。更何处、黄橙飘忽?往日村庄窗花隙,下雪岭、觉有群狼突。摇篮曲,听恍惚。不知倦枕成飞帕。把前世今生、原野河流齐抹。对面车中燃烟客,与我梦魂轻擦。这底片,随风谁掇?洗手间中吟叹久,倚盲女、摩镜抽丝袜。过道静,门栓脱。”其中“今夜北方高粱熟,递被车灯收割”不仅是化被动为主动,而且改变了动作的性质,高梁本是被车灯照射,却说是车灯主动收割。
3、变不可见为可见
《泸沽湖》:“三千米上古泸沽,天水冰蓝著我桴。飞鸟心踪集虚线,大鱼鳞焰在深湖。史前过客梦遗罟,林薄有花香射弧。未把秋裾挥暮雨,暂凭征棹听层蒲。”花香是看不见的,但此诗说:“林薄有花香射弧”,不仅看得见,而且是射出来的,有很强劲的香力。
《浣溪沙·汤逊湖畔即事》:“一半秋山带远芜。夕阳如画水平铺。丈人于此结蓬庐。 何处棹归余绿线,有时鱼跃划银弧。惯看诸境缓归无。”棹划与鱼跃的轨迹是看不见的,但此诗偏要说“余绿线”与“划银弧”,闪耀着灵动而且瑰奇的艺术光泽。
《洞仙歌·夜航逾中东经停伊斯坦布尔赴欧》:“伊斯坦堡,正晨光酽涌。撑我机舱作圆拱。掠飙窗、珠毯逆客平飞;飨千载、蓝夜灯呵月宠。 向伊斯坦堡,悬圃为云,航线交衔织虚甬。昨倾杯注海,古陆舷骈,熠尖塔、遽化丛桅森耸。指层旻、众神肃星盔,竟游弋其间,一痕金鞚。”此词中的“航线交衔织虚甬”变不可见的航线为可见的甬。甬者,甬道也,为两边有墙壁遮挡的通道。甬字的使用反映了作者深厚的古文功底。《史记·高祖本纪》说楚汉战争时,刘邦一方军荥阳,筑甬道以取食于敖仓。
《贺新郎·看不见的故乡》:“镜括钟楼月。入鸮瞳、旧城图纸,冷莹筛屑。鳞瓦千坊凝版刻,横楔蓝江一截。打湿了、梦帘童睫。晨雨校垣明于膜,汩青青脉搏新桐叶。廊宇动,屐痕接。桥横铁鹗沧溟越。把故乡、分装拆走,夜车千节。或有遗衢斜阳守,布景枫云樱雪。竞海角、天涯窗揭。吹彻百年金喇叭,到废墟之上重巡阅。同举烛,迷宫晔。”此词中“把故乡、分装拆走,夜车千节”也可看成是将概念性质的没有具体形态的东西显性化,是诗歌形象思维的最佳体现。
《苏武慢·仲夏夜梦初恋》:“雪软如绒,月圆于颊,牵手幽坊小曲。此约何由,十年还伞,回首巷空人独。夏雨鸣廊,音符满地,恍惚风铃坠屋。夜茫茫、双嵌星瞳,似凝平生忧郁。三两幕旧事,时时梦中重演,模拟无穷结局。楼外楼中,门开门阖,聚散离奇谁卜。别后音尘,识前身世,怕有伤心未读。想初春、人倚梅花,千鹤同飞雪国。” 词中的“音符满地”变不可见为可见,比喻形象,表现神奇。
4、将气态、液态和固态等物质形态进行转化
《洞仙歌·夜航逾中东经停伊斯坦布尔赴欧》:“伊斯坦堡,正晨光酽涌。撑我机舱作圆拱。掠飙窗、珠毯逆客平飞;飨千载、蓝夜灯呵月宠。……”“晨光酽涌”,变气态为液态,变直线为曲线。
《送李子归赣南》:“归雁浩然鸣故关,百年交道未阑珊。高窗见子张蓝海,管领星灯十万山。”“张蓝海”将气态液态化,随后固态化,比喻雄奇,恢阔。这首诗所写是现代工业文明体系下的奇观。“高窗”系悬挂于蓝海般夜空的李子家的山窗,“星灯”为现代电气化时代一处处山间沟谷的夜灯辉映。“管领星灯十万山”意象之雄阔独步古今,与之相比,纳兰所谓“夜深千帐灯”小儿科而矣。原因绝非是纳兰的才力不够,而是农业文明所能达到的想象极限无法与工业文明相比。
《古戍》:“蜃明古戍净烽烟,牧骑联镳迥不前。迎刬横沙蓝欲立,胡天一壁月高镌。”“蓝欲立”化气态为固态。“月高镌”变“挂”为“镌”,是前面提到的变换动作的性质。
《贺新郎·看不见的故乡》:“镜括钟楼月。入鸮瞳、旧城图纸,冷莹筛屑。鳞瓦千坊凝版刻,横楔蓝江一截。……”此词中的“横楔蓝江一截”将液态的江固态化,一个“楔”字,真是古今诗家罕用。
5、变已灭为正起
《洞仙歌·圣诞星空》:“旧时通话,在星穹跳烁。积雪松林跺鳞脚。听筒中、画布帆立衔行,有时被、栖鹳钟楼钩获。季风流域里,古堡相望,伊甸浮雕月光凿。挂蓝夜银橇,蒸汽机车,鸣响鼻、化为蹄角。向故国、秉灯共追游,摘蛇果盈筐,互簪金萼。” 事物演变的发生都是在一定的时空环境之中,此词的“旧时通话,在星穹跳烁”是变已灭的事物为正起的事物,别有一番奇特的艺术魅力。
6、使用奇怪的比喻
《泸沽湖》:“三千米上古泸沽,天水冰蓝著我桴。飞鸟心踪集虚线,大鱼鳞焰在深湖。……”清彻见底的湖泊,鳞光闪闪的游鱼,作者却偏说“鳞焰”,此等比喻,诗中仅见于此,不仅富于美感,而且激动读者想象的感官。
《齐天乐·高原车站》:“长车迥擘昆仑去,画图削落千帧。雪岭高低,花光浓淡,畴昔苍鹰目准。何由坐稳。正重莅元初,云流星殒。彼客昏昏,一厢瓷俑莫摇损。砂轮轻擦宝石,碾烛花灯屑,何处村镇。野帐居人,浮窗旅梦,共此温柔一瞬。驿程休问。觉青海无边,月来如汛。过道空空,颊凉谁送吻。”词中“一厢瓷俑莫摇损”将乘夜车的旅客比喻成瓷俑,真是既怪异又形象。
《念奴娇·开往中心的快车》:“晚安朋友,本班次、正向华胥行驶。饰梦碎光珠万颗,都被长车连缀。圆象旋玑,方舆分野,秘籁靡终始。铁逵南北,搔挠无数蚿趾。恍惚重过黄河,悬窗灯颤,斗厕谁遗矢。文轨朝宗声坎坎,恒此催眠暗示。败缛凝斑,初曦沐客,终点宏符指。早安朋友,播音到此为止。”将列车车轮驶过铁轨比喻成“搔挠无数蚿趾”极为奇特。
《贺新郎·夜获故鄂汽改厂卫姨吕江母子电话时近清明》:“灵鸟其来也。废营房、中分锈轨,乱花喧赭。惊起电波星际掠,迥系两窗如画。隔沧海、故人夜话。虚线彼端高垣外,正遥村历历风鸢下。君共我,亦他者。汉东旧国涢之野。背长云、少年并立,春川容冶。无限天涯流亡意,远近口琴吹罢。信劳动、自由能贳。金色火车掀麦浪,擘虹楣七彩层岚跨。遗史在,俟天赦。”词中说“擘虹楣七彩层岚跨”,人多说虹桥,作者却说虹楣,有形象亦有生新之感,无匠心者不能办此。
《苏武慢·仲夏夜梦初恋》:“雪软如绒,月圆于颊,牵手幽坊小曲。……”以“绒”喻雪,以“颊”喻月,比喻既奇又美。
7、使用通常讳言的事物或情节
《念奴娇·开往中心的快车》:“……。恍惚重过黄河,悬窗灯颤,斗厕谁遗矢。文轨朝宗声坎坎,恒此催眠暗示。” 词中说“悬窗灯颤,斗厕谁遗矢”,这种事,一般讳言,但在此,对表现到达终点所经历的那种历程,卓有助益,同时也是具有情节意味的实绘。
《贺新郎·杯渡》:“铁屋弥尸气。众男女、梦怀理性,此蒙安启?薄毯难容金字塔,报道有人勃起。辜负了、某声轻喟。楔向时空发源处,亘荒原、蛇眼盈珠泪。谁省得,大乘意。 一车人睡摇篮里。有分教:婴孩时代,慈悲无际。锈托盘中方杯稳,月下悠然飞济。所偕者、钟鸣鸥唳。尔外空明无馀物,觉我亦、通透或消弭。驿灯小,泊烟水。”词中“薄毯难容金字塔,报道有人勃起。”亦是一般讳言的事情。
8、使用如鬼故事一般的梦幻情节
《河满子·梦后》:“谁在无星之夜,独留未阖之睛。荒墅间呈雷雨里,古帘带落青瓶。一片键光明灭,钢琴自响空厅。昨日长廊幽邃,重门随过随扃。若有素衣人秉烛,肃然导我前行。最是百年伤感,觉来无物关情。”词中“一片键光明灭,钢琴自响空厅”真是瑰异的梦幻情节。
《念奴娇·梦过昙华林》:“穿越秋风,更穿越、无数旧时街巷。无数故人来款款,都是旧时眉样。锈柱燃萤,藤窗嵌画,遗墅犹成长。钢琴敲雪,童声何处合唱。星宇时作荧屏,百年城市,变灭投其上。黑隼眶含望远镜,负手钟楼凝想。湖水重盈,园苔骤褪,待客春衔桨。雨檐花底,先生昨夜家访。”此首“钢琴敲雪,童声何处合”亦是如此这般。
以上所述,综合起来说,曾峥先生是一位瑰幻着孤独地走向现代工业文明的创新型古典诗人。他的作品在保留传统方面是极其突出的,他不是在格律和语言体式与节奏上试图突破古典诗的范式,而是在意象和境界上突破,是真正的与时俱进。同时,他在将现代事物纳入诗词的审美化方面以及将现代汉语纳入古典诗词的文本方面也取得了非常好的成功,是一位值得取法的当代先锋派古典诗词名家。
曾峥先生的古典诗词作品独树一帜,蔚成一体,人称“兽体”,由其网名“独孤食肉兽”也。曾峥先生是湖北武汉人。在湖北,聂绀弩是京山人,其古典诗词作品亦以“聂体”著称于世,其诗多惊警与谐谑之语,当世效仿者极多。聂体自有其价值,亦可于诗词园中独占一席之地。聂体的通俗性强于兽体,然于传统的继承方面,于艺术化的表达方面,均不及兽体,这是诗词爱好者及研究者应该知晓的。
曾峥先生的炼字水平,其作品的章法和文本展开,其对宋人慢词的卓越使用都有可说可论的独到之处,而这就不是本文所能一一详及的了。
2018.6.9